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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随团翻译

巴黎的天气有些反常。今天突然降到十六七度,还有小雨。

这丫头。

“bon appétit.”餐厅服务生端来长棍面包和咖啡,满脸是笑容。这是餐前法国人最爱说的“祝你好胃口”。

清早起来,陆青野来打招呼,一眼看见我床头的药瓶:“你怎么也吃这个?”说罢很快道:“我有时也吃。不过,最好还是运动,锻炼,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想睡不着都难。”她嘻嘻笑道:“要多多锻炼哦,不然身材很快很快,就臃肿难看了。”

这是交流访问第二日,刺绣老师们的现场展示只需有一天,所以她们接下来有两天时间自由观览巴黎。绣艺师们都是第一次来巴黎——虽然她们的作品早已展销海内外。

很奇怪。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药瓶放在包里没有动。

“巴黎的咖啡真难吃。”我吐吐舌头,“苦就罢了,居然还酸。”

她露齿一笑:“要是我法语说得像你这样好,我一定还会讲顾绣历史,讲宋绣……”

笑:“巴黎这么多人喝咖啡不是品尝味道,而是享受浪漫。”

我坦然承认。

“浪漫简直是奢侈罪恶的代名词。”

“谁?”她聪明极了,“陈久寻?”

他一垂眼,又深究看我:“陆青野,你到底认不认识久寻?怎么你们的话也说得一样。”

“好孩子。”我由衷道,“你太像一个人。那个人和你一样充满能量。”

“啊哈,真幸运,猜对了你的‘念念不忘语录’。”我刻薄,“我怎么会认识她。”

“我激动起来就会忘记我在说法语,满脑子都想努力表达,想告诉人家更多。”她垂下颈子,“但是好遗憾,我水平太低。希望没有为你丢脸。”

“她也是江南人。”

“因为中日文化素有渊源,彼此理解起来要容易些。”我也笑,“你真的太卖力,给你的资料上也没说什么把一股线分成许多股吧。你就是跟我用中文解释刺绣奥义,我也未必都听得懂。”

“江南。”我取笑他,“你们这些人——江南早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意淫对象,哪里有什么江南,无非是死掉的诗词脏掉的河水坍掉的园林,我的天啊!原来是锦灰堆似的江南。”

“这话听起来像安慰,充满宽恕的意思。”她笑,“感觉比上次翻译难得多。”

“你这张嘴。”他惊奇,“你有男朋友吧!早晚被你气死。”

“真不明白一个非专业生居然这么快就过了法语中口。”我说,“已经非常好了。”

“我才懒得气他。”我笑,“对于天真良善之辈,我极有仁爱之心。同时我也最乐意打击你这类天资优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半天下来,她在我面前松了口气:“对不起,我仅仅过了中级口译。”

短袖衬衫毕竟太冷,走出门我打了个寒战,他让我等一等,不一会儿拿来一件外套。

中间过程有好几句很难翻译,我为她补齐,她看起来很紧张,远不如专业翻译的从容自如。

“好难看。”我揶揄。

“所以一幅成品,至少要绣一年。”

“不穿冻死你!”他板起面孔。我突然觉得他可爱,是我之前与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时都没有的感觉。

他们惊讶无比。

那日下午收工很早,雨将停未停,回旅馆时发现绣艺师们已经购物归来,虽只购入若干小礼品,却都十分满足欢喜。

“已经算粗的了。”她引导众人去看几幅顾绣作品,“譬如这几幅——请看这里的叶子,是把一根丝线劈成六十四份绣的。”

问我:“明天晚上就回去,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苏绣老师拉出一根细线展示。法国客人看了半天才在空气中发现那细如发丝的线。

我说:“有的。”

她唇角微扬:“刺绣时每一股丝线还会按情况分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甚至十二分之一。”

“要打电话回去?”他看我拿手机,我点头。他递给我电话卡,“这个便宜得多。”

惊呼。

电话卡上有五星红旗图案,右边是分别竖写“中国卡”与“china card”。

她点头,指着一旁苏绣老师手中的丝线说:“这些精美绝伦的作品全由此绣成。”

我道谢,慢慢踱到旅馆楼梯一侧,拨通家里的电话。

法国人显然对展出的刺绣兴趣极大,有的甚至举起放大镜查看:“不是颜料,是丝线?”

“桂信吗,我是青野。”我疾疾地说,“对不起到今天才跟你联系,家里都还好吗。”

更多的时候,我宁愿站在一旁任由陆青野讲解。

那边桂信极惊喜:“还好,我都按你吩咐地做了,你妈妈睡得很好。怎么样,巴黎不让你失望吧?”

每年八月中旬,不少巴黎人都会外出避暑旅游。那年夏天在巴黎,惊奇地发现喧嚷烂醉的巴黎居然清透安静得能弹出声音。朋友笑我去错了时间,但我还是享受到巴黎极其难得的清静。现在快到八月,博物馆不可能热闹。但“中国刺绣”的广告打在外面,毕竟也能吸引来人。

“我哪敢对巴黎失望。”我放心下来,“谢谢你。”——那日无意跟桂信提起随团做翻译一事,她一下子叫起来,为什么不去?你家一切交给我好了!这样的机会哪里天天有?不珍惜神都会生气!

次日起来,她容光焕发,竟然没有时差的影响。她换了灰色衬衫,马尾解散,是一肩极细密的发。

桂信啐道:“居然还跟我说谢谢。这电话打了太贵,不啰唆,你只管尽情享受就对了!”她挂掉电话。

她转过头与我用法语说:“像梦一样。是上天安排的礼物。”我听她的发音与表达,不由微笑,她令我惊奇。

问我想去哪里。我挠头,似乎哪里都该看看。我把他丢来的地图细细瞧了半天:“蒙马特好不好?”眼睛放光,“就蒙马特吧,我想去圣心大教堂。”

是斑斓的塞纳河。她像孩子一样伏在车窗口。巴黎的夜色起来,极蓝极深,灯光完全盖过月色。

巴黎老地铁哐当哐当,一直坐到Abbesses站。走出来,看到地铁站出口漂亮的绿色铸铁拱形门,花纹优柔盘绕,十分文艺气。紧接着就是拿皮带、香烟叫卖的印度商贩,卖烟草的黑人。如此混乱,令我惊讶。随地可见揉皱的传单、鸟类粪便、免费杂志与烟头。人群扰攘,比巴黎中心还要喧哗。黑人女郎服饰妖娆鲜艳,一截纱裙包着臀,几乎快要掉下。腰后有繁复刺青,耳骨、肚脐皆打满银环。有吉普赛女子趿拉着珠片闪闪的拖鞋捡地上的烟头噙在唇边吮吸。眉目纵深的阿拉伯少女裹满黑纱赤足走来。

因为长途飞行,又加上时差,团里人大多困倦疲惫。去宾馆的路上,听见陆青野喃喃:“la Seine,la Seine!”

“不要害怕。”他安慰,“近年来经济萧条,失业率上升,所以很多人无所事事。”

自零三年法国举办中国文化年开始,两国文化交流一直比较频繁。所以尽管这次艺术交流规模很小,我们还是受到接待方的热情款待。

“原来地球人处境都很糟糕。”我笑,“其实最初知道蒙马特,是因邱妙津。”

中国文化中心的负责人前来接待,此次交流属非官方活动,主要是在巴黎展览馆的中国展厅展出数百件刺绣珍品,并让团内刺绣老师现场讲解中国刺绣之法。

“《蒙马特遗书》啊。久寻曾推荐给我看。”他笑,“你们果然有太多相似。”

我们在云间穿越十二个小时,抵达戴高乐机场时是巴黎时间的下午五点半。现在法国正在夏令时,与北京时差是七个小时。陆青野精神不坏,把两份飞机饭吃得干干净净,还睡了一觉。看她神采飞扬,只觉年轻真好。

“有人时时记挂她,她真幸福。”我说,“莫非你要学金岳霖对林徽因?”

“没关系,我身体最好。”她翻过一页资料,换了句法语,“真没想到可以去法国,谢谢你。”

他大笑:“你这比方简直是诅咒我。可惜我向来不相信纯洁高贵的爱情。我当然会娶妻生子。”

“飞行时间有点长,好好睡一觉。”起飞前,我对还在看资料的她说。

“莫非久寻的爱亦不纯洁高贵?”

她像鹿一样蹿起来。

他有很长时间沉默,但终于坦然视我双目:“我与她的确相爱。可是爱是一个很虚无的词,相爱与婚姻之间隔着漫长距离。她曾经大哭,问我怎么办。西川老师比她大十二岁,教书非常严厉,唯独对她无可奈何。她父母也是离婚,没有一方管她。当时在我看来,我家断然不会接受她……对,她非常聪明努力,二十七岁就读完博士后期课程,拿到筑波大学的语言学博士学位。然后很快,她嫁给了西川,留在学校研究所。这是我们彼此默认的结局。”

“喂,出发了。”

我们爬过长长的石阶,越过蔓延的葡萄藤与古老街灯。黄昏天空潮湿透明。往上,一直往上,才能望到高坡之巅白色的尖顶和白色的穹形教堂。

所有手续办好,我瞥见她在一边埋头看资料,喊她两声也不应。

“可以走了。”我双手相合,睁开双眼,深深呼吸。

“老师好。”她恭恭敬敬招呼,团里全部是刺绣师傅,清一色中年妇人,见了她很喜欢。

“不进去吗。”他一讶,“圣心教堂庄重静美。所有来到蒙马特的人都希望进入教堂。”

“这是随团翻译小陆。”

“我知道。只需看一眼已心甘情愿。”我低头,用极小的声音说,“这个七月我忽然得到太多,很满足,也惶恐。如果再奢求许多,恐怕会遭神谴。”

“没有,顾绣老师本来就极少。”我说,“去那边吧,跟大家认识一下。”

“你这怪丫头。”他难得温言,居然还牵起我的手,“你用功争气,所得一切皆不意外。来,你上来。”

“天。”她以手按胸口,“有顾绣老师跟过去吗?”

那一刻心呼啦啦膨胀起来,所有隐忍啊不快啊恐惧啊惊惶啊统统不见,只听见耳边风声,听见自己愉悦的尖叫。从来都不能这样放心地在一个人的牵引下奔跑,从来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朝前。然后我们终于停下来,抬头望见恍若天堂的圆顶穹隆,以及教堂入口两侧高踞青铜马之上的圣女贞德与圣路易。

“嗯。”

在我十九岁快要过去的夏季,突如其来的旅行将我带到此处,向我打开了窗。虚空与充实同时袭来,我根本寻不出任何适意的表达,所以失语,此刻时光是否真实,我亦无须推究。只静静擦干眼角飞出的泪水:“,很奇怪,竟是你突然给我许多希望,我抱在怀里,像小孩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糖果。”

“甜的是芝麻加白糖,咸的是油条。”她扬头,忽而又小声问,“资料上说这次访问团要带顾绣作品去参展?”

“会有许多糖果。”他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也很奇怪,你好像同样给了我一把糖果。”

“嗯。”

从巴黎回去的班机上,陆青野美美睡了一觉。她盖着毛毯,身体蜷在一起,睫毛投下阴影,很宁静。

“从我家那边买的,那家店四点就开门了。”她看看天色,“还在下雨啊——我都怕赶不及。不过还是比你到得早。哎,你吃出咸味和甜味没有?”

我翻翻报纸,看见她膝上的小笔记快要滑脱,接过来看,满满抄着法语单词。她突然醒来,眼神极清明。我们小声交谈,仿佛认识许久的朋友。不可想象,两个月前我们还在各自毫不相干的世界里。现在我却乐意跟她讲许多话。她还热心做媒:“我有个姐姐叫钱斯人,我在北京就住她那里。嗯嗯,她是植物考古学研究生,待字闺中,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粢饭团?”我咬一口,糯米很甜,里面裹一截油条。

随行绣艺师们大多疲惫,有一位骤然面色惨白连连欲呕。陆青野反应极快,迅速跳出去递过纸袋,那位阿姨特能忍,居然稳住神压了回去。航空小姐忙拿水送药,陆青野从口袋里找出一小盒清凉油,挑一指甲抹在阿姨太阳穴和鼻端。

她吟吟一笑:“我猜的。嗯,吃这个。”

“好些没有?”她轻言细语,温驯如小兔。我在一边明显多余。

“你怎么知道。”我一愕。

之后我笑她:“我看你一定很讨长辈宠爱。”

“你好。”她束马尾,衬衫长裤,青春逼人,“没有吃早饭?”

她脸色一惨:“咳,可惜现在一个也无。”

之后在浦东机场见到她,我刹那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力量我太熟悉。那横冲直撞的勇气,与久寻十分相像。

“怎么?”

东西已收拾好,现在要做的是把昨天请的翻译辞掉。自己也觉奇怪,为何要如此善待她。一个初学法语两年的非专业生,法语水平又能高到哪里去。

她看我:“反正萍水相逢,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爷爷奶奶过世。我父亲获罪,大概等案情一明了就会入狱。我母亲精神错乱,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

“明天面谈。资料我发到你邮箱,你去看一看。”

我听她语笑晏晏,感到心惊。她现在应该大哭一场。

“这么巧。”

然而这也是熟悉的——当初久寻竟然是同样的语笑晏晏,告诉我:“我父母离婚,父亲不知去哪里躲债,母亲也改嫁得没有踪影。我在国内连房子也无,只有老屋三间,杂草横生,住有蝙蝠和野鸟。”

“真及时——我正准备去中介公司找翻译。”我说,“刺绣访问团在上海,我下周一就过来,下周一上午八点之前你直接去浦东机场,所有手续我为你办好。”

她继续说:“如果一直如此也罢,我或许会安静认命。但这样的情形发生没有多久。之前我的家族四世同堂,逢年过节祖父会引领我们祭祖叩头。我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全职主妇,我们家即便清贫,也安稳幸福,令人羡慕。”

“你们访问团什么时候走,我可还有资格做翻译?”

我想我总该说些什么,安慰不合适,当时安慰久寻,反被她嘲笑,又引她大哭。我字斟句酌:“都会好起来。”

清晨突然有电话,居然是陆青野。

她点点头,拿叉子戳水果沙拉吃:“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