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到学法律?”我什么时候多嘴起来。
“你的好友藤泽小姐也这样讲。”她情绪已恢复正常,只是不知她此刻表情,可如每一次见面时的晴朗天真,“这令我羞惭无比,时时想到自己的短处,当不起这番赞语。”
“很多人都问过,你也问?简而言之,为赚钱。”她答得飞快,又笑,“可惜这个专业已经不吃香,是我天真无知,曾经一度想做女律师滔滔不绝纵横捭阖,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我听过你唱法语歌,发音十分好。你不学语言实在可惜。”
“我当你要答父母之命须学法律。”
“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她笑,“你把我想得太出色,即便我现在在北京,我也不敢答应你。”
“所以说千人千事不得妄度。如你先天优越处处出色怎知人间疾苦。”她伶牙利齿,“如我则处处钻营筹谋,见钱眼开。”
失声痛哭。我一懵,听她哭完,又复平静:“对不起,我突然哭泣。”
“千人千事,你也不可妄度我。”
“不是八月初的吗……哦,我再找其他人。”正要挂电话,却又加了一句,“近来还好?”
她咕咕轻笑:“放心我对你并无兴趣。”
那边声音十分沙哑,丝毫没有我印象里的活泼伶俐:“我已经回南边。”
我也笑:“你我倒似有相近之处。”
回办公室收拾时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那个腌笃鲜丫头陆青野,很快拨通她电话:“现在能到交流中心来一趟吗?这里需要法语翻译。”
“我若及你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即可高枕无忧安心待嫁。”
人事部主任急道:“小宋会法语,就跟去做翻译,反正你们部最近也清闲。”
“原来你也有嘴甜的时候。”
交流中心要派出一个刺绣艺术团出访巴黎,为期三天,随团需跟翻译。不久前刚有一个文化交流团去法国,直属翻译部的优秀翻译已全部派出。
她大笑。大哭大笑就是转眼的事,现在的女孩儿脾气真古怪。
当晚婚宴十分隆重。我因单位临时有事,于是缺席。吴纬送我出门,笑了笑。
“刚刚为什么哭?”
吴纬的婚礼来得很快,教堂里聚满亲朋。交换婚戒过后,吴纬俯身吻妻子,她下意识一颤,微微后避,眼皮一垂,吻安稳下落,欢呼声起。众人笑容满面,争先祝福。他的妻子举止得体,谈吐不俗,洁白婚纱衬着釉色肌肤,发髻侧堆,横贯两支郁金香,美得惊人。几乎听不到她和吴纬交谈,他们甚至连目光都不碰一下。我玩味他们的表情,感到疲倦。
“能否告知我有关陈久寻小姐的故事?”她笑,“秘密只有互相交换才显珍重。”
后来我们两个都喝醉,只看见面前倒伏的酒瓶。久寻曾笑我,你会不会酒后乱性?我说我酒后只会呼呼大睡,想乱都乱不了。
我一怔:“是七重告诉你?……我们在日本认识。她十分特别,非常聪明。”
他笑:“最好还是有个女人,累过之后哪有不睡的……”
“也非常美丽,非常跳脱,如传奇小说中写的?”
“我知道,还有泡脚数羊……”
“她最爱旅游。曾经逃课一月,回来时瘦得像妖精,神采飞扬,告诉我们她去了尼泊尔。”
他警告:“那个不能多吃,毕竟对身体不好。你多锻炼,睡前喝牛奶……”
“呵,好有钱。”
我一笑:“事情太多吧。”
“她打许多份工,做翻译,写文章。”我静静说,“现在她留在东京,嫁给教古典文学的老师,随夫改姓西川。”
他看我:“你现在还睡不好?”
“啊……西川久寻。他们很有共同语言,不顾俗世冷言冷语,结成连理?”
就是如此,所有微妙的暧昧的温暖的美好的感情已全部扼杀。
“事实上也没什么冷言冷语,西川老师刻板普通,薪水不高,家境平平。久寻气质夺人耀目,倒有许多人为她不平。唉,我已经说完,该你了。”
“直接读研了。她成绩好,也没怎么叫我耽误。”吴纬说,“不愿见我,见了面特冷淡。不一会儿有男朋友来找她,挺帅一小伙子。”
“啊……我?哦,我已经忘了。”她笑起来,“偶尔一场大哭,哭过便好,你总不能让我耿耿记住原因,惹我再哭。”
“毕业了?”说的是他之前那个女孩儿,因为叫卞竹生,所以外号竹笋。
我无奈:“真诡诈。”
他突然说:“前儿我去瞧了瞧竹笋。”
她郑重道:“谢谢你看重我,那七日我所得许多。也谢谢你为我介绍口语老师。”
“别只说我,还有你自己。”
“将来毕业意向如何,考研、出国、工作?”
“你快活知足就好。”
“不知道。”她声音一黯,“你问得太多。难道我们已算朋友?”
“好了,哥不该说这话。”吴纬微笑,“哥这不也没怎么着。你嫂子挺漂亮的,回头给你看。”
“应该算。”我道,“你还白白拐我一个秘密。如果以后想到北京读书,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我。”
我轻轻咳嗽。
“谢谢你。”
“说得轻巧。”吴纬晃晃酒杯,笑,“你不还有个陈久寻吗?”
“年轻多好,努力吧。”我鼓励。
“婚前恐惧症?”我问,“对我们来说,跟谁结婚不都一样吗。你就当旧式婚,门当户对,父母之命,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但稳固牢靠,白头到老。”
接完这个从北京来的电话,我一头趴在床上,脸上还有眼泪,已经不再想哭。
“我是医生,自己知道。”脾气还挺大。
阁楼木窗半掩,夜风吹得合叶吱呀有声。我坐起来,下楼打水,洗脸,月色正好。
“哎,伤身啊,回头弄倒了怎么结婚?”
想起北京种种,觉得十分遥远,十二点钟声一过,我跌在南瓜车外,光脚跑回本来的世界。
我和吴纬出来吃饭,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厉害。
这是我的故乡,在陆桥镇。日语课上讲过短语“国の自慢話しをする”,意思是“夸自己的国家或故乡特别好”。许多人心中都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身在别处,故乡就成为款款的描述,借此标榜风雅与深情,尽管所谓故乡不过是贫瘠乡野。
我最听不得母亲说这些,压住不耐烦:“你放心。”
我小时候在陆桥镇生活,长大后偶尔回来祭祀扫墓。祖父过世,原本四世同堂的家族愈发聚不起来了,年节祭祀没有人主持,大家更不必回来。
“熙明,妈只有你。妈二十岁嫁给你爸,那时候你爸什么都没有,辛苦半生,如今——”
“青野,青野!”我一惊,噔噔噔上楼,白炽灯在头顶晃来晃去,木板罅隙漫出许多尘埃。
“我暂不想考虑婚事。”
“怎么了?”我冲到床边,母亲一把攥住我的手。
母亲听说,叹:“你现在和那个藤泽小姐怎么样了?你爸不可能让你娶个日本姑娘。你们宋家也不会有人允许。”
“妈妈?”
“她是基督徒,我们会举行宗教婚,在崇文门教堂。”
“我以为你走了。”万幸,妈妈情绪稳定。
现在他的未婚妻,当然不是这个女生。他说是父亲朋友的女儿,新加坡留学回来。
“哭过了?”妈妈问。
“应该知道了。”
“没有。”我坐到妈妈身边,妈妈把夏被覆在我身前,我说,“刚刚到院子里看花。”
他不说话,将一杯颜色怪异的鸡尾酒喝干。我拍拍他:“父母都知道?”
“你爸爸有没有联系你?”
“这次当真?”后来我问。
“……最近没有。”
去年听说他喜欢上个大学生,我没在意。不想回国后看到他们还在一起。那女生才大三,英语系,模样很文静。我看吴纬帮她挑鱼刺,一根根细刺全部剔净,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态度。
“在北京玩得好吗。”妈妈拍拍我的手背,“应该交男朋友了吧?”
“何必苦自己?你到时候还不是自己做不了主,结了婚可不是自由身,趁年轻,要看开。”听他言语虽恶,事实却也不假。
“没有。”我斩钉截铁,“没有什么比念书更要紧。”
他是我十分交好的兄弟,尽管他最爱的专业是生物,但还是被逼学医,在北医大幽暗的实验室里折磨小老鼠和小白兔……并以他的玉树临风世家风范折磨形形色色的女孩儿——我们很难对女性动心,唯一区别在于他喜欢花丛中倒伏片叶不沾身的潇洒,我则是清水浑水一概不入。
“你爸爸肯定没有做错什么。你要快些毕业,帮助他。”
我笑:“谁家丫头有福了?”
我鼻酸,笑道:“我懂。怎么了,妈妈?——”
吴纬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
“头稍微有点痛。”她扶额。
是家里的号码。
我连忙倒水拿药。水里溶一片安定,才有她一夜好眠。
就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
“还在温书?”妈妈说,“老房子光线太暗,明天换盏日光灯。”
突然好羡慕她。可以这样痴迷执著,自得其乐。
我点头:“晚安。”
“你吃你吃。”她把铅笔插到头发里,还趴在书桌前看图谱。
做完两份笔译练习,我取下耳塞,拿冷水浇浇脸,饿了。下楼觅食,厨房间灶台清冷,橱里尚有一卷挂面并从罐子里意外发现几枚鸡蛋。我惊喜,涮锅煮水,下面敲蛋。厨房地面是严丝合缝的青砖铺成。十多年前父亲亲手构筑这座宽展方正的阁楼,有庭院,围墙漏窗是青瓦铺排的几何纹样,非常好看。从前祖父母住在这里,在院中栽种草木花卉,岁月一长便蓊郁可喜。
“你再不来我可都吃光了。”
一切变故都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家中突然有了一封举报信,指明父亲私人账户上出现大额不明款项云云。既然举报信没有直接去往反贪局,那么个中必有疑点,亦必有转圜。而那以后家中的神秘来电也渐渐多了,令我惶惶。以至如今,父亲被双规,暂时隐遁不见,城里房子不得不卖掉,母亲反复只会说一句“你爸爸根本没有受贿”。
她在台历上写:“七月二十三日,细辛生长状况良好,窗纱上有白刃蜻蜓一只。”
父亲性情谨慎,多年来难得升迁,就连一般朋友春节送些年货他也拒绝不迭。若有人请他帮忙或者吃饭,他总避而不见,决不染指。父亲日常所爱无非饮茶书法两件,他从来都喝普通散装茶叶,用旧报纸练字,宣纸从不贵过两块钱一张。且家中用度向来俭省,买房子时还贷款。母亲一季都不会买一件新衣——我怎可能相信父亲受贿。
“猪心味道不错呀。”我故意说。
而无论相信与否,家中确实已呈颓态。高中毕业我便告诉自己要选最赚钱的专业。问父亲,父亲想想说,法律吧,做律师很不错。
我不睬她,自顾自盛饭吃猪心,她对比了几张图片,最终确定是白刃蜻蜓:“天哪,居然在北京看到白刃蜻蜓,天哪。”
后来事实证明父亲的想法已经过时。高校扩招后连理工院校都纷纷开设本科法律专业,最新出的就业排行榜上,法律专业赫然沦为找工作困难户。
“大陆没有彩色蜻蜓图谱,这几本都是托朋友买的。”她特别得意,翻了几页,“是白刃蜻蜓吧?”
成长每一步都磕磕绊绊,幸而有桂信。桂信是我中学时形影不离的女伴,生于秋季——桂花花信时。她读的外国语大学与我的学校相邻,她知我的一切,劝我辅修外文,争取考过中级口译。
她放了相机去翻书柜。乖乖,果然学术女,区区蜻蜓也需动用《台湾蜻蜓彩色图鉴》、《台湾的蜻蛉》、《香港蜻蜓图鉴》。
“学日文最实用。华东一带日资企业最多了。”桂信拥抱我,“你来上课,我给你找齐资料。”
“你把人家吓跑了。”我抱怨。
当时恰听说父亲做了个手术,虽然不要紧,却令我十分震惊并痛苦。原来父亲也会老。于是发狠一定拼力念书,好让父母早有慰藉。
一只细翅蜻蜓在纱窗上扑啊扑,老姐看见,连忙放碗拿相机。蜻蜓却早就飞走了。
“还有什么语言实用?”
我去看窗台上那盆细辛,听老姐叮当叮当敲碗边:“熟啦熟啦!快来吃。”
“法语吧。”桂信说,“我二外也是法语。你究竟学哪一种?”
“吃什么补什么。”她拿锅铲指我,“猪心大补,好味。”
“两种都学。”
“买了个猪心,加十三香煮!”热气腾腾中,老姐操锅铲锅盖,丝毫没有主妇模样,眼睛红彤彤像调配药水的巫婆。我皱眉:“买什么不好……这个东西多吓人。”
桂信不似旁人向我质疑,只对我说:“要什么资料我尽量给你找。不过不许累着。”
“煮什么啊?”
父亲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包括朱平。而桂信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曾问她该怎么办,她说唯有你自己强大起来,才可能叫所有人放心。
回到老姐宿舍,老远就闻见奇怪的香气。
每每想到桂信,心中即刻有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