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学口语。”他说。
“到八月初。”
“藤泽七重？”我看他给我留的字条，“日本人？”
问：“你还要在北京住多久？”
“我同学，就在北京，我打过招呼了。她日英同传专业，正在学汉语。”
其实此刻我更想避到没人处数数信封里的钱呢！
“我的天。”做了个惊呼的姿势，“学费可贵？我恐怕交不起。”
“陆青野的拼音，后缀雅虎中国。”
“真没见过世面。不就是学同传的日本人嘛。你看着办，如果你教她几句《踏歌词》，说不定她会倒给你学费。”
交流会闭幕式那天，我领到了一个信封，虽然不厚，也觉满足。相处七日的同组女生感情一下子变得特别好，本来也是转身彼此不见的人，这七日一过，便难再有任何利益冲突，于是互留联系方式，很热闹。我含笑在她们之外，她们召唤：“青野，你的邮箱？”
“你待我多有照顾，从志愿者组长开始，现在又给我介绍免费口语老师，我很不安，你可以直说，需要我怎样报答。”
“嗯。”我记得那个浑丫头，小时候成天嚼泡泡糖，一吹一个响。
他眉一皱：“啰唆。你又没什么便宜可让我占。放心，不过是看你口语太差，惨不忍闻。”
大家凑趣：“回头一定请出来啊。熙明，你认识姜小姐吗？”
“你！……”
“呵，那丫头。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数钱——一惊，居然不算少。
父亲也笑：“姜老板的女儿现在还在法国读书？”
更惊奇的，还有一张狐狸眼狂言师的亲笔签名。
“瞧老宋疼儿子的。”他们不明就里，一味笑道。
嘿嘿，谢谢你。
他看我一眼，我把虾放好——老规矩，要我带回家，妈是南方人，最爱这类水产。
初见七重，是七月中旬一日午后，暴雨初晴，北京现出透蓝天空。竟是她先约我：“陆小姐吗？我是藤泽七重，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笼屉上蒸着娃娃菜，撒有葱末肉糜，很清淡。父亲他们谈兴甚欢，我只需照看杯盘中的菜肴即可。有一道基围虾二吃，父亲尝了一筷子停下来，叫服务员再打包一份。
“去王府井好吗？我还没有玩过呢。”她说。
菜上来了。
我们就在外文书店见面。
我也一笑，不予置评，他们很快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
我转车到外文书店，太阳已再度火辣，公交车来来去去，吵得要死过去。白晃晃的马路腾起热浪，圆形花坛内的小盆栽被烤得垂头丧气，还是书店扑面而来的冷气好！
父亲笑得更厉害：“我看还真就一犬子。”
她提着小包，立在近门处，目光相触，便互相走近，一问果然。厮见一阵，并无我想象中的拘谨。她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微微一眯，睫毛鬈曲，好长。我们基本全用汉语交流，我语速快，有时她会突然停下来，睁大眼，探询：“对不起，刚刚——我没有听清。”亦常有她不懂的词语，由我细细解释，她会认真抄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
“这话说得！毕竟虎父无犬子。”
显然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温柔，和善，天真。
父亲笑：“听听，这话可真厉害，什么稳定有保障，简直是年轻人不思进取的借口。”
“陆小姐以后会去日本读书吗？”她邀请，“宋君和我以前都在筑波大学。”
“老宋对公子要求太高，公务员毕竟稳定有保障。”
“可能，经济上需要多考虑吧。”日语老师反复强调过，日文是最暧昧的语言，日本人喜欢曲折隐晦的表达，我不能开口说“我没钱出国”。
父亲哼道：“添了国际二字也还是个普通公务员。”
“很期待以后在日本遇见陆小姐呢。”
我答：“国际文化交流中心。”
“叫我青野吧。我是否也可以不称呼‘藤泽小姐’？”
席中有人问：“熙明现在在哪里工作？”
“当然好，青野。”
那时刚知道他与母亲离婚，心中不平，一句话顶回去：“您现在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儿子。”
日本人一般互相敬称姓氏，只有很相熟的朋友之间才直呼名字。
我不太清楚父亲的生意规模。一直以来他总希望把我导入正途，随他一起做企业。不过我从未令他满意。他曾冷冷地说：“要多生个儿子就好了。”
她很喜欢谈她的“宋君”，一味“宋桑”、“宋桑”。
父亲朋友圈子里的男人还不招人厌，嘴不碎，举止端方，谈吐不算俗。他们少有高谈阔论的时候，情绪十分稳淡，表情一律漠然。
我八卦：“你很爱他？”
——无非也就是琐事，偶尔提两句与生意有关的。
“非常。我想嫁给他。”
父亲见到我，点点头，还是板着面孔。其他几位叔叔挺热情，纷纷有赞语，我依父亲指点一一问好，接下来就是坐在下首位置旁听他们谈话。
好坦然，我一愕，忖度，他们两个看起来的确相配，何况还有异国恋的传奇色彩。我赞：“很令人羡慕。”
玉龙锦是家粤菜馆，刚进门就有服务员导引：“宋先生吧？包厢在这里——”
她笑：“但他不这样想。他的爱人——现在结婚了。”
“呵……呵，跟哪个北京丫头学的啊？”我笑。
“呵，念念不忘前情？”
她恶狠狠龇牙：“德行！”
“我也对他念念不忘。”她突然很不好意思。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有什么责任也得你担着。”
我冷眼旁观，只觉所谓“念念不忘”真是有钱人的奢侈品。在我十九年的生命里，可也曾对人念念不忘？当然没有。没有什么能比学业金钱更让我念念不忘。男人，男人是什么——对不起，我不爱你们，你们只是我成长的帮助。
“谁会忘词儿！”激将法果然有用，这丫头像气鼓鱼那样竖起浑身刺儿，“你放心吧。”
然而，我毕竟有低回叹息，老气横秋道：“其实你在日本可以有特别好的生活。”——言下之意十分恨恨，七重七重，你真不惜福。我要亦如你出身名门衣食无忧，一定会特别本分，抓紧时间嫁个好人家，每日最担心的无非是哎呀怎么长眼袋了？其实那时根本不会有眼袋，不刻苦温书熬夜刺股悬梁哪里会有眼袋？
“能的。”我半是信任半是移交责任，笑，“如果忘词儿，发我短信就好。”
我们转到三楼日文原版书专柜。“五色带呀。”我叹。她惊奇：“你也知五色带？”
“我……”
——岩波书库的“五色带”书目分类，绿带是日本文学，红带为外国文学，社会科学用白色，蓝色表示哲学和历史，黄色是日本古典文学。
我看日程表，今晚在保利剧院有北昆蔡瑶铣老师的专场，很多日本客人从来没有看过昆曲，都非常期待。我叫来陆青野：“今晚我不在，你能应付吗？”
“最爱岩波书店。”我笑。
不容辩驳，那边已挂电话。父亲向来如此。
“你日文说得真好。”她又惊奇，“到日本来吧，你如此聪明，可以念最好的大学。”
“你那个算什么工作。就这么定了，别迟到。”
我把头俯下：“谢谢。”在国内念本科已经侈费，根本不敢妄想其他。我只是要挣钱，很多很多钱。
“晚上有工作。”
她说日语我亦不能全部听懂，随身有汉日电子辞典与小笔记本。
“有几个朋友，你也认识认识。宣内马可波罗玉龙锦，晚上七点，自己过来。别挤公交了。”
我们出门买酸奶，北京特有的，装在可爱瓷罐子里的酸奶，调成蜂蜜味或茯苓味。
这时父亲来电话要我去他那里吃饭。
她对一切新奇事物怀有热情与善意。线编蝴蝶，流苏香袋，料器坠饰，景泰蓝手串，都是旅游景点常见的粗糙小物，自以为“很中国很民族”，好恨。
她是我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能把汉服穿得家常又端庄的女孩儿。
“真漂亮——”她多愉快。
“多嘴。”她袖子滑在肘边，满额是汗。
“以后可以经常联系吗？你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你穿汉服啊。”
我一笑：“我马上就离开北京，你也很快会有更多的朋友。”
交流团一行正在天坛祈年殿，团中有日本女性着和服出游，惹得一干人争着合影。陆青野居然穿一身襦裙，素白交领上襦下系着十二幅的淡灰绿雪纺纱裙，我非常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