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接待日本文化界、史学界、新闻界派遣抵京的诸位客人,还有几十位日本中学生。加上中方代表,不下千人。目光一扫,我头皮便麻了,最简单的问候语竟然卡在喉头吐不出来。组中其他人迅速进入状态,举止优雅,为他们导引。有个北外的女孩儿,也是刚念完大二,见我神色不对,悄悄拍我:“怎么了?”
然而这志愿者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好当。组中成员清一色科班出身,彼此问学校,听我一说,皆齐刷刷投来十分审视目光。英雄不问出处,我打哈哈,作旷达语,将资料分给她们,并讲明各自任务。
我掩饰:“哦,你们先去,我去趟洗手间。”
我自信:“定赚你双份补贴。”
面对洗手间的镜子,我深呼吸。
他不理会我的玩笑:“资料可有熟读?做得不出色不发额外补贴。”
“陆青野,加油。”我告诉自己,“陆青野,笑起来。”
我一凛,想他三言两语竟点出我的软肋。但嘴尤在硬:“你还知道我什么,我要告你侵犯公民隐私权。”
嗯,笑起来。
他严肃,点头:“学得很快,接人待物,需有这样的巧妙转承。”
刚回到大厅居然看到某位仰慕久矣的狂言师。花痴大作啊,自然妙语连珠:“先生,您这边请。嗯。我非常喜欢先生的作品呢。”
我冷淡,鼻孔上扬:“这些好像与这次文化交流无关吧。”
这位有狐狸般魅惑眼神的狂言师嘴角一扬,闪闪眼:“是吗?”
“你十分努力,并需要做多份兼职,是吗?”
“是的。”我只觉快乐,“三年前,您曾来过中国,不是吗?您在上海有一场表演,我也去看了。您当时表演的,是《摆渡船的女婿》,我记忆非常深刻。”
我怒不起来:“我本来就无意隐瞒。”
组中其他几位也认出他,狂喜着围过来:“先生这次来北京事先没有通知啊。我们都不知道呢。”
他又说:“回答别人的问话要讲究技巧,你这样一答,就等于大声告诉我,是的,你说的全都是对的。”
“跟交流团大部队来的,我也是来学习的。”狐狸眼一眨,闪身入人流。
他笑容很温和以致我未来得及出言讽刺。
“该叫他签名的啊。”大家恨恨。
他微笑:“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的话。”
“快工作去吧。”眼瞥见在前面瞪我,当然只有停止花痴。
我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简历上一字没有提及。”
接下来一切还算顺利,客人入座,中日双方负责人分别上台致辞。
我像刺猬遇到敌情那样竖起浑身刺儿预备迎战,不料他却给我倒茶,请我坐,头一句话就是:“陆小姐,你专业读法律,日常辅修日语法语对吗?”
呵,甲骨文先生居然是负责人。他在台上被光束笼罩,只听她们压抑着尖叫:“!”
呃,是甲骨文。
“不就是留学日本吗。”我笑。
“宋先生,志愿者小组组长已经到了。”
我的随意惹来众怒:“什么‘不就是’?你是外地的吧。难怪了。他可是我们学校法语系的风云人物!”
到文化交流中心时才七点半,我拿胸牌给前台工作人员过目,便有一个好看的姐姐领我去负责人办公室。
“怎么又是法语系?”
老姐去实验室前反复叮嘱我,要多带水,打伞,解说别太卖力。我把她朝实验室轰:“知道啦知道啦。”
“你不知道吧。人家从小学英语,懂得好几门外语,本科专业法语,兼修日语!他去法国做了一年交换生,后来年纪轻轻就拿到日本的博士学位。天哪,你懂不懂日本的博士学位多难拿?你懂不懂人家多年轻!”
“何必。”我十分冷淡。
“天才如此,偏偏还长得帅……真是太可爱可恨了……”
“很悲伤。”她静静说。
是吗,原来还是个人才。不过嘛,人才遍地,没什么了不起。
路上给七重电话,向她道歉。她仿佛看到希望,很喜悦。但我还是那番话。
之后是交流会开幕式。主要是中方展出节目,有歌舞民乐等,并无十分出彩之处。然而后来竟然有昆曲。我大喜。更意外的是还有一段踏歌舞。
抬手看表,换乘公交去单位上班。
身边有个日本老头侧身问询:“踏歌是?”
我面无表情,径直而出,挤入一辆公交车。没有仔细看站牌,恍惚一直坐到终点站。是颐和园,暑气大热,昆玉河水细光粼粼。
我一懵,下意识翻资料,资料上没有踏歌这个节目。其他志愿者亦面面相觑,拿出日汉快译典查,也无。我只有再动用上次解释“甲骨文”的方法,比画道:“一种古老舞蹈,古中国的人们每逢三月花开,相聚出行,应歌而舞……”然后灵光一闪,“一如平安时代宫中年初行事的踏歌舞。”啊,踏歌,とかく,谢天谢地,我怎么想起来的?
我以英文答复:“因为那时候的每一次,你都拉久寻作陪。”
老头连连颔首。
“可是……那时候,我约会你,你也愿意见我。”她语意哀哀,换做日文。
恰好轻轻过来,小声翻译:“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沐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中花。相亲相恋,鱼跃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我知道。”我微笑,“但这并不是我欢迎你留下来的理由。我们不可能缔结婚姻。所有的现实条件都不允许。即便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能接受和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在一起吗。”
老头非常感兴趣:“能为我抄下来吗。”于是掏笔记本。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交给这位小姐吧。”笑,又对我说,“别告诉我《踏歌词四首》不会,一起抄给人家。”
“七重,你应该回去。”
“谁说我不会。”白眼相赠。
“对不起。”我霍然起身,头部剧痛,镇定起身,付账,留她一人。她怔怔,竟又跟来,立在我身后。
《踏歌词四首》,刘禹锡作,最爱“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一句。
“宋君就是我的好景。”
第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过去了。
“七重,你不是孩子。前面好景许多,待你遇见,哪会作此想。”
单独留我们志愿者开会,居然表扬我:“要学好一门外语,首先要精通自己的母语。你们当中,还有谁会《踏歌词四首》?”
料理次第上来,鲑鱼鲜嫩美艳,灯光映得瓶中梅子酒清澈冰凉。我噬住饭团,听她继续:“如果宋君不愿去,那我就留在北京。”
我诚惶诚恐。但马上被批评:“身为组长必须以大局为重,处处想到自己的身份,怎么能见到偶像就粘上去套近乎?又不是人家的专场演出。”
“是你‘回’东京,不是我。”
有人偷笑。
七重还是十分小孩子脾气,天真可爱。她也端起茶,表情渐有委屈:“我们都回东京吧。”
“就是这些了。”他冷冷道,“你们这些志愿者和其他普通志愿者不一样,你们有一定的语言水平,一定的文化积累。这是难得的机会,任务当然也不轻。优胜劣汰,谁干得好就到前面去,拿更多酬劳。”
我一笑,端起大麦茶。
大家应声响亮。
“可是在日本工作,也很好呢。以宋君的才华与能力……”
“组长等一等整理资料。”
当然。我点头:“是的。”
我刻苦卖力,很快做完。办公室空调冷风嗖嗖,我打了个哆嗦。
“宋君,你会一直在北京工作吗?”
叹气,这七天的文化交流能把我累脱几层皮啊……而且酬金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如我在旅行社打半天工给或高中生辅导一天功课……我四仰八叉躺在老姐宿舍床上,翻个身都懒,不过很快又有激情:见到狐狸眼狂言师了呀,值得值得!
七重约我在海淀新街口的红叶日本料理。转几趟车过去,还是我先到。她不停道歉,说路上堵得厉害。我点头,让她点菜。她妙目一闪,每指一样都会征询我的意见:“鳗鱼卷,好吗?松茸,好吗?……”在日本读书时很少去正规料理店——太贵。自制冷面挺好。久寻还教过我酱油拌饭。她说在家时吃凉拌黄瓜,剩下的酱油不舍得倒掉,就倒进饭碗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