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画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睁睁墨云晔最后望向她的极其复杂不舍的神情,然后转身踉跄着进了竹屋。竹屋的门被狠狠关上,发出尖锐的声响。香儿怯怯地蹲在青画身边,小小的脸上居然写着满满的关怀。青画摸了摸她的脑袋,闭上了眼。没过多久,香儿也跑了开去。
“哥哥!”香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青色的竹门,隔绝了屋里屋外两个世界。从日落到月升,从鸟叫到虫鸣,到最后,连月色都渐渐消散了,只留下林间雾霭沉沉,望不透的黎明。一夜在静默中流逝,无声无息。
香儿几乎是在一瞬间睁开了眼,手忙脚乱地跑进屋子里端出一碗浓稠的碗递上去。然,墨云晔却狠狠掀开了那药碗。他脸上的神情罕见的狰狞,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楚,身子已经有些佝偻。
青画一夜未眠。清晨,马蹄声踏破了竹林的宁静。一身戎装的秦易带着两三个侍卫形色匆匆到来。秦易下了马,把一卷锦布交到了青画手里,行礼道:“郡主,这是王爷彻查后的结果。”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宁府当年灭门的真相。”
“哥哥,哥哥!”
青画结果锦布的时候有些发抖,本来已经平缓的心跳陡然间停顿,继而是快跳出喉咙一般的跃动——
香儿估摸是闷着了,趴在榻边睡了过去,直到日落西山都不见转醒。打断她熟睡的是墨云晔骤然起身的声响——铮——他的琴落到了地上,磕到石头上,琴弦断裂发出呜鸣。而琴的主人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早就没了任何血色!
“郡主,听小易一句劝。”秦易的脸色柔和,似乎是思量许久才开口,“郡主,王爷自小便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这种高高在上会让他太过相信自己能够一手掌控全局。位居高位,聪明绝顶,可是这种人有时候也会比寻常人笨,笨到自以为能够安排好一切,一旦失败了就彻底没了主意,明明心里慌得死去活来还死撑着。”
青画再也没有开口,对榻旁静静坐着的墨云晔也不再理会。他知道真相也好,不知道也罢,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分别呢?
“你想说什么?”
墨云晔的神色顿时有些骇人,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
秦易笑了:“郡主,假如宁府的事无关王爷,您可否给王爷一个好好活下去的可能?小易侍候王爷多年,王妃又曾经待小易有恩,我虽无秦瑶姐妹那份心思,但却也是真心实意希望王爷和王妃能够和乐安康。”
青画的眼里依旧是死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一丝光亮。“我活不长了。”她淡道。事到如今,她想知道的只有宁府当年的真相。至于和墨云晔的仇,她早已没有余力。
“你……”
宁锦毫无生息,任由墨云晔拥着她低喃:“你想不想我死,想不想?想不想?锦儿,如果我死可以换你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你想,我会帮你达成……”
青画的心思早就沉进了锦布上的内容里。看得出这锦布年岁已久,布匹上透着暗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些事情。记载这些字的主人是个姓方的早年战死沙场的将军,一块方寸大小的锦布记载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手,用力拥紧那个连名字都能带给他心痛的人。他在她耳边慌乱得语无伦次:“锦儿,你不需要承认,不需要,不需要……”
十年前,宁相和墨云晔的父亲两分权势,文有宁相武有墨王,先帝的实权被两个势力分割殆尽。宁相与墨王,每个都有足够的能力问鼎皇位,互不相让,争斗多年都没有一方胜出。锦布的主人方将军是先帝唯一的心腹,在先帝的寿命之下接近宁相,用仅剩的三成兵力作为交换,助宁相对墨王斩草除根。于此同时,宁相秘密收留青云三皇子,欲与青云结为联盟……
墨云晔知道自己的手一旦放松就会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本来还闪烁着执拗光芒的眼眸在他喊出锦儿二字的刹那间蜕变成了灰色,眼底一片死寂,他的心也跟着抽痛起来。一瞬间,他居然能感受到她的绝望……这一双眼,在很多年前那个溅了血的婚宴上他也曾经见到过的……那时候他只是心惊,却并没有多考虑,所以老天爷给了他致命的惩罚,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倒在堂上,再也……
然皇家血统毕竟不容外族,宁相若要登帝必定惹来非议。所以先帝用江山大权做交换,换在宁府内安放一套皇袍,作为宁相大胜后保皇族生息的筹码。胜,则皇权送上,甘为傀儡;败,则抄家灭族,收回文权。
“锦儿……”
年逾,墨王暴毙,先帝封其子墨云晔为闲王。而后,这位姓文的将军就被发配到了边疆,直到垂暮之年,至死不还。
六年前,她家破人亡死不瞑目,六年后,她又以同样狼狈的姿态和墨云晔纠缠在了一起……明明,明明一切都已经从头来过,可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她没有一丝逃脱的机会。遇上墨云晔,不管是青画还是宁锦,终究是在劫难逃。
一方锦布,记载的事情是血淋淋的权势之争。青画久久没有动作,只是呆呆盯着那锦布,眼里空洞一片。她想过爹爹当年是为保先帝不惜与墨云晔殊死搏斗,也想过是墨云晔不满爹爹在朝中德望,有心铲除异己……却没有想到,六年前宁府灭门的惨烈结局是一场为权为势的赌局失败的后果。
青画不再挣扎,面如死灰。虽然早就料想过有一天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会曝露在她不想有交往的人面前,可她没想到的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她的所有情绪都成了空,那一刻,不是怅然,不是快意,不是惊慌,甚至不是憎恶,她只是茫然,只是绝望。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青持从一开始就不是来做她玩伴的……
锦儿,宁锦。墨云晔他叫她宁锦。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她所做的事,究竟是为了谁?
林间狂风顿起,落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渐渐湮没了墨云晔凝重的呼吸。青画挣扎无果放弃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剧痛或者绳索,然而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野风逐渐平息,她依旧没有等来墨云晔的任何一个动作。又是良久,才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把她略略发冷的身躯环抱住了,有个带着痛楚的沙哑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念了两个字:“锦儿……”
“郡主,六年前,王爷并不知这个约定,他只是为求保命得胜,把宁相送进天牢。”秦易轻叹,“当年的王妃天真无邪,怎么可能知道她悠哉日子的背后,王爷和宁相生死搏斗的暗潮?王爷保下宁相一命押在天牢已经不易,真正害宁府满门的人,是先帝。”
青画的心思并没能付诸行动,因为墨云晔的手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直接按上了她的肩膀,把她固定在小小的一方榻上。她挣扎,抬眼却对上墨云晔血红执狂的眼和惨白的脸。她从未见过墨云晔这副样子,只得护住自己的几处重要穴位闭上了眼。
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听见秦易轻飘飘的话夹带在风里,句句刺耳钻心。她的脑海里茫然一片,连竹屋的门打开发出的声响和渐进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山间的溪水潺潺而过,流淌到远方。青画这小竹屋不知道是在哪儿的山间,却知道溪水流向的一定是一片坦荡之地。大湖或者深潭,九成是村庄聚集之地。墨云晔的药已经暂缓了天残的毒性,她若想走,倒也不见得是毫无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里紧拽着的锦布被人轻轻抽了出来。墨云晔略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宁相当年答应宁锦嫁于我为妻,如果他侥幸胜了,足够保她一命,那宁锦已经是宁王妃,自然不会被列在抄斩之列。锦儿,我们早就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保你一命……后来我放任想容伙同秦瑶对你……是我慌乱在先,急于求胜,是我错……”
“王爷此番若只是存心刁难,青画告辞。”
“后来……呢?”
“青画……”
“后来,宁相输给了我。”
“墨王爷,我跟你来只是想知道宁府当年的事。后日是我和青持大婚之日,到时还希望墨王爷一起凑个热闹。”
“后来?”
墨云晔脸色苍白地急急上前查看,却在青画防备的眼神下停滞了脚步。良久,他才道:“锦儿,是你自己困了自己。”他小心翼翼靠近她,对着明显是敌意居多的青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后来,我自负运筹帷幄,我……”墨云晔用尽了力气让自己从一片血红的梦魇中回过神来,眼圈泛红,“锦儿,我愿用余生偿还。我……”
“你怎么了?”
“不需要了。”青画陡然打断他。
简简单单,却让青画的眼眶毫无预警地湿润起来。有道伤口早已盘桓在她心头许多年,却因为宁府大仇在而一直没有被揭开来过。这会儿香儿一声娘却让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
“锦儿……”
香儿抬起小脑袋,眼泪汪汪地蹭了蹭青画的衣襟,破涕为笑:“姐姐,好像娘哦。”
墨云晔的脸上满是伤痛,青画却看得笑了出来。也许是这笑容太过诡异,墨云晔的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惊慌。青画不理会,只是吃力地下了榻,站在他面前冲着他扯出个揶揄的笑:“你还认得我这张脸吗?这脸和宁锦不同,这手和宁锦不同,这身体和宁锦不同,墨王爷,宁锦早已化成了灰,王爷难道不知?”
这一声居然出奇的温柔,不仅惊到了墨云晔,也惊到了她自己。
墨云晔脸色苍白,只是喃喃:“锦儿……”
香儿被吓得缩到了青画怀里,再也不敢开口了。青画本能地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别怕。”
“两日之期快到,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我回宫。”
“香儿!”墨云晔陡然出声。
青画已经有些疲惫,却仍耗了大半力气直视墨云晔。墨云晔却忽然埋头笑起来,笑声之凄厉,比晨间山风更凉上三分。他说:“即便宁府灭门不是我所为,你也……无法原谅我?即使我决心赔你一条性命,你也不想原谅我?”
“姐姐,你留下来好不好?哥哥他好可怜哦。”香儿咬着衣袖,乌黑发亮的眼珠转了转,偷偷望向墨云晔,“哥哥的手上被虫子咬了好多疤,哥哥的胸口还破了个洞……”
青画忽然觉得很冷,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即使不想哭,眼泪却在这个人面前决堤。这是墨云晔啊……
青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粉红的团子从清脆的竹林深处蹦跳到了榻边,瞪大了眼。自从上次墨云晔船上一别,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香儿,她还曾经以为她早已经……如今看来,她居然是留在了摄政王府?
“锦儿……”
香儿?
“一条命,不够赔。”青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她只是茫茫然回头,仿佛又见着了那等待三月芳菲毒发的日子。她的手无意识地放在了下腹,抬起头的时候眼泪落到了手上,“墨云晔,你欠我的不是一条命!”
墨云晔的脸色泛白,没有言语。倒是一个清脆的童音从竹屋旁传了出来:“姐姐!哥哥把你接来了呀!”
墨云晔一愣,顷刻间眼睛里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是满溢的震惊。他陡然向前一步,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满脸的绝望——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青画一愣,别开了视线:“求王爷指点真相。”
孩子,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你怎么样?”
他抬不起手,迈不开脚步,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一袭绿衣渐走渐远。到末了,眼睛已经痛得睁不开,他惊恐地看到那一袭绿衣绿衣摇曳了几下,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墨云晔正在谈一个熟悉的曲子,是思慕。青画睁眼的时候恰巧捕捉到了最后几个弦音。再然后,墨云晔倏地站起身疾步到了榻前。
“锦儿!”
一间小竹屋,一张琴,一柄剑,异常熟悉的情形。她被放在屋外溪水旁的软榻上,抬眼就能见着溪旁拨弄着琴弦的墨云晔。
秦易上前扶住了已经昏迷不醒的青画,把她又拉扯着回到了榻上,忧心忡忡地望了墨云晔一眼:“王爷。”
正午时分,软轿被抬进了一处幽静的竹林。竹林在青云都城郊外,一条小道蜿蜒着伸向深处。路上颠簸,青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也不知道从青云都城到这竹林是怎么个途径,等她从昏沉中彻底清醒之时,连抬轿的人都已经被墨云晔打发走了。
墨云晔面无表情地踱步到了榻前,吐了一个字:“刀。”
青持并没有跟上软轿,青画吃力地回望来时的道路,只见着那个熟悉的沉默的身影立在风里,如同雾霭晨曦。最后一次了。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让他等在远处。
“是。”
手里的药嫣红如血,散发着阵阵诡异的气味。青画想了想,还是咽下了。不过片刻,她原本僵硬如冰的身子有了一丝暖意,渐渐地,四肢还是有了一些知觉。虽然酸软,却慢慢有了力气。
一把雪亮的匕首被交到了墨云晔手上。墨云晔接过它,轻轻划过手腕上那缭绕的印记。少顷,暗紫的血珠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渐渐结成了缕。他丢了匕首,把带着伤口的手腕放到了青画的唇边,小心地把血引入她的口中。看着血一滴一滴进到她口中,他的唇边才飘荡开一丝苦涩的笑。
“吃药。”
锦儿。
“多谢。”青画这才看到他的手上遍布着荆棘一样的图腾,红艳艳地爬满了整个手臂。
他轻轻念了一句,屈膝跪在了榻前,俯下身去亲吻她还残留着血迹的唇。只是轻轻的触碰,他居然,哭了。
墨云晔回过神来,从胸口掏了个瓷瓶,缓步走到她面前交给了她哑声道:“暂缓的药。”
帝师司空,这个传奇一般的男人的行踪似乎从来没有人能够牢固地掌握。有传闻说他去了邻国当了国师,也有传闻说他早已客死异乡。秦易带来了更为确切的消息,说是他正为了自家徒弟日夜兼程赶到朱墨。
青画下了轿,回头望见的是墨云晔失魂一般的眼。她吃力道:“王爷请。”
墨云晔静静地听完了秦易的禀报,片刻后才道:“那,他人呢?”
青持没有答话,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吐了两个字:“我等。”
秦易闻言展开了笑脸:“司空先生在半里之外,王爷可是要召见?”
一梦十数年,前生今世爱恨她都已耗尽,若能用残生换来他的一个完满,她愿意尝试。
“不用。”墨云晔吃力地站起身,望了一眼紧掩的竹屋门道,“你守着她,我亲自去见他。”
这声好飘散在风里,青画却听得心酸无比。他总是不懂得拒绝,明明是无理的要求,他还……她低眉苦笑,抬头时冲她扬起了这一辈子最为深刻的一个笑脸。看着他眼眸里的光亮一丝丝被点亮,她咬牙许下诺言:“青持,倘若青画能够熬过此劫,一定嫁你为妻。除非你先弃我,否则此生,不离不弃。”
“是。”
青持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才道:“好。”
约见的地方是竹林之外,墨云晔在那儿等了半盏茶,终于见到了一个骑马到来的年轻男子,翩翩而来。他白发容颜,看模样显得年轻得很。
“给我两日。”青画轻道。
“司空先生?”墨云晔犹豫着冲着青衣开口。
青持的目光柔和,眼底却有一丝慌乱,他几次张口到最后却只是低低道了句:“婚期是三日后。”
青衣微微一笑,低眉摇头:“在下司空。”
宁府灭门的真相,这个她查了无数地方都无从查证的禁区……那一刻,青画的心揪紧了。她踟蹰良久,目光落到了轿外青持的身上。
司空名号墨云晔是早有耳闻的,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年轻人模样。正当他斟酌用词的时候,司空的眼神落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当然知道,那儿正蔓布着暗紫的印记。
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蛊惑。那一瞬间,青画浑身冰凉。她猛然回头,见着的是墨云晔漆黑的眼眸深处那一丝颤动的光亮,他张了张口,虽然无声,青画却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他说:跟我走。
“舍命?”司空轻轻挑眉。
“想不想知道宁府灭门的真相?”
“是。”
一步,两步,软轿经过墨云晔身边的时候起了阵风,吹得轿帘飞扬。一瞬间的目光触碰,墨云晔眼底的死寂惊着了青画,让她浑身心惊。
墨云晔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头盯着手上的印记不语。这舍命蛊是甘苗所赠,作为他留下想容一命的交换。他的血能换来青画三日安稳,可是,却也是让她毒性更深一分。与之相伴的,是他自己损一分心脉。
在意才会亲自去做荒唐的事报仇,就如同青持所说,她也许……从头到尾只是为了争上一口气。自私如她,哪怕下到黄泉恐怕也无面目见家人。
司空笑了:“王爷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是,”他的笑容变了味儿,“只是王爷这般牺牲,却也不能换来那人保命。”
生死由天定,宁府满门和宁锦的仇,她已经倾尽了青画一世精力,尽力了……在宁锦不长的一辈子里,墨云晔是个梦魇,在青画的一辈子里,墨云晔还是梦魇。当生命走到尽头,她才了然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岔了路。
墨云晔闻言一颤,躬身郑重其事地对着司空行礼道:“求司空先生指点。”
青画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抚慰自己。就这样过去吧,给这荒唐的第二世一个结果,把最后的时日留给她欠债最多的那个人吧。
司空笑道:“画儿是我家徒弟,我自当竭力相救。只是这天残毒在下研究了大半辈子都只寻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可是这以毒攻毒,需要饲主付出的,你能承受吗?”
就这样吧。
“需要什么?”
惊讶只持续了片刻,青画冷眼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轿帘。青持会意,挥手示意侍卫继续前行。少顷,软轿轻轻浅浅地路过雕像一般伫立的墨云晔身边,没有丝毫停留。
“三年,三年内天残毒体沉睡,饲主每日滴血喂蛊,三年后,待到毒体苏醒之时……饲主心智全无。”
他好像是受了伤,荧紫的衣衫上斑斑驳驳留下了不少暗红发黑的印记。
当今世上有情人比比皆是,又真的有几人做到如此?
他的声音略哑,不似往常的温润。青画屏气打量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紫衣有些脏乱不堪,脸上的棱角比之前要明显了很多,原本合体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脏,乱,狼狈,本来这些字眼和摄政王墨云晔绝对不可能沾边,此时此刻却很怪异地出现在他的身上。
墨云晔出乎意料地笑了笑,似乎完全没有纠结过选择,他只是问他:“不知司空先生何时……”
墨云晔的目光却没有留在他身上半分,他只是隔着重重侍卫把轿里的青画仔细检查了遍,才轻声道:“身体可好?”
司空敛眉一笑,吐出两字:“即刻。”
“墨云晔,你想做什么?”青持冷眼质问。
即刻二字,从司空口中说出,居然带着几分蛊惑的味道。他像是在细细咀嚼一般,念完后低眉笑了。狂风毫无预警地袭来,吹乱了所有人的衣襟。铺天盖地的沙尘从远方而来,拍打在脸上生疼。
马儿的嘶鸣响彻,青画掀开轿帘,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紫。不知是天残发作还是其他,那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四肢酸软。
“师妹,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那日天朗气清,青持带了青画出宫去往界山。青云素来有临嫁女儿拜花神的习俗。青画身体有恙,原本青持并不介意这些民风民俗,无奈青画异常的坚持,他只好找拍了顶软轿带着御医一道和青画出了宫。谁也没有想到,轻车简骑地出行居然会有人早早地拦在路上。
“呵呵,知会师兄?”
等着大婚,等着死神,青画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消失很久的人,墨云晔。
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在狂风中赫然响起——这声音让墨云晔陡然惊醒,满眼的杀气——甘苗!
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一滴泪。很多年后,青持贵为世人称颂的一代明君,沙场猛将。没有人知道这位攻无不克的帝王在长成之后还留过泪。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青持的泪,一半给了宁锦,一半给了青画。
蛊惑的声音如同锦绸一样润滑,听到人耳里却让人毛骨悚然。在场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变脸色,直到甘苗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锦儿。”
“你说,知会你,好让师兄你杀了我吗?”
一代帝师早已不在,青画本就渺茫的生还机会如同泡沫幻影一般碎裂。这几日,她清醒的时辰已经越来越短,短得让他心慌不已。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六年前一样,正渐渐地消失,不见。
司空微笑道:“师妹多虑了,我早已身中绝毒命不久矣,过往的恩怨早就放下。再大的仇怨终究带不到地底下。所以师妹请安心过日子,不必再忧虑。”
日落西山之时,暮钟一声声回荡。青持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绝望。那一刻,在青持脸上的神情不属于一个帝王的威仪,那样的森然只属于一个绝望的男人。青画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他早已知晓,在她昏迷的几日间,他早已疯狂地网罗最好的名医进宫,可是不论是有高阶的御医还是山野的奇医,所有人都说青画的病情回天无术。唯一的希望是司空。而他倾尽了最精锐的守备去查询司空下落得到的结果居然是……司空早已在许久之前……葬身野外。
甘苗素来打扮得妖异无比,行为举止更是邪气十足,怪异的是司空简简单单几句话居然让她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风停了,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到了静谧,唯有她的表情一点一点透出了疯狂。她的眼里渐渐起了波涛,盯着司空像要裂来一般:“绝毒?”
“锦儿,如果司空……”
司空颔首:“是。”
“锦儿,你到今日仍不肯告诉我,你我还有多少时日。”
“你不是有鬼蛊吗?!”
“林将军回报,说司空……早已不在。”
甘苗陡然间尖叫出声。她的声音本就怪异,这会儿尖声叫出来凄厉无比,令人发寒。
青画喘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神识,不消片刻,她的气息已经渐渐平稳。青持却好像没有看见一般,他神色不改,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被褥,在她脑侧耳语:“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只是……联系不到帝师司空。”
司空等甘苗累到极点渐渐收敛了尖叫,才淡道:“画儿自小体质过阴,死气颇重,六年前就把鬼蛊给了师妹,这些年,我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嗯。”
“画儿……”甘苗暗色的眼里狰狞起来,“是那个叫青画的丫头?”
“准备好了,还有五日。”
“是。”
“婚宴……”
甘苗红了眼,指缝里不断有血涌出,半晌,她才森森开口:“你就这么轻松放过我?我做了那么多……你就这么打算放下?”
青持终于抬了头,眼睛红红的。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衫。
“是。”
“不重。”
“为什么?”她红了眼。
“青持?”青画在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细看之下才发现青持居然是在埋头低笑……
墨云晔静静听着这是兄妹间怪异的对话,稍稍往后退了些,为他们腾出了些许地方。司空的目光柔和,落到甘苗身上的时候清澈透亮。一个年过而立的男人露出了如此透彻的目光,他淡道:“我他一生活得纵性,犯下不少杀戮,欠下不少债。独独不欠的一个是师妹你。只是命不久矣,如有来世,绝不再见。”
青持的神色明显愣了愣,抱着她到床上的时候他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绝不相见,绝不想见……”甘苗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再也聚集不起来。片刻之后,是她凄厉的笑声——
“青持,重。”青画咬咬唇,“近来,膳食……”
“绝不想见,那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哈,绝不想见……”
日暮时分,青持带着一丝倦容进了院内,在太监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躬身抱起榻上的青画,抱着她回寝宫。青画想了想,勾住了他的脖颈。不需要一丝言语,一个眼神就如此的契合。这一切自然得如同清晨日出,雾霭退散一般,就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演练了千万遍。
她已经彻彻底底疯狂了,疯狂的眼,疯狂的举止,就像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癫狂之人的爆发,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凄厉的笑声把竹林变得如同鬼城一样。
青画换上了几个朱砂红的新衣,一改往常的一身青翠。小姿见了这身新衣高兴得不得了,笑着说郡主脸色好了许多。青画却只能微笑应对——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开口已经成了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墨云晔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甘苗再厉害,司空的死却是她的致命弱点。甘苗和司空的过去他无从得知,但是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没了司空这支柱,甘苗她,终究会退出这场混战了,她终于也彻底成为废墟。
几夜大雨瓢泼,天已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