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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胜局

过渡的疲软让青画的视野有些模糊,隔着数步的距离,她依稀见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冷宫里,那个跪在地上找玉佩的帝姬,那时候她眼泪汪汪,看着她的眼神却异常的坚定,她说:画儿,我为你保密!你……别怕,你的事我不说出去,死也不说出去。

青画深深喘了一口气,身体的无力告诉她,暂解天残的解药药效已经快过了,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她把目光落在书闲久违的脸上,望进她的眼——书闲的眼深不可测,如寒潭一般。看得出她也在等,等待青画的选择。

这样的书闲呵。

书闲的背叛似乎已经是昭然若揭,但是……

青画低头笑了笑,赌上了性命跨出了第一步。

这一刻,青画前所未有的犹豫。许多时候,一步错步步错。今天就算她并不是青画本人,朱墨也没有任何立场来审她,但是假如她走向书闲……那,立场就会稍稍有点变动。这个时候,她的这一步是赌博。

一瞬间,书闲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犹如初阳拨开云端一样的璀璨。“画儿。”她轻道,“画儿……”

“画儿,过来。”书闲又轻道。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也不再艰难。寂静的殿上唯有青画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她轻轻数着:一步,两步,三步……五步,她终于到了书闲身边。这是她的选择,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书闲早已不是原来的书闲,她身为一国之母,这一句话有多重,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想容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她盯着青画,眼里满是怨毒——那是一个女人妒恨的目光,一如当年的秦瑶。

书闲几乎是在青画到达她身边的一瞬间握住了她的衣摆,用力揪紧了。下一刻她就扬声冷道:“来人,拿下奸妃昭妃!”

“画儿,到本宫身边来。”

大殿之上忽然出现一队铁甲将士,齐齐整整地站在了书闲身后。

青画的思绪已经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她懵懵懂懂抬头,见着的是威仪大方的书闲冲自己露出了久违的一个微笑。混沌间,这笑容和很久之前那个在青云宫里提着盏灯的冷宫帝姬重合起来,一个羞涩,一个威仪,同样的笑容,天差地别的人。

想容方才还笑靥如花的脸一瞬间冰冷。她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主动提供青画疑点并且要追查的书闲会有此一举——

“画儿。”

墨轩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的手在发抖,几次想开口却被气得开不了口。最后,他的手重重地锤在皇座之上,厉声开口:“你好大的胆!谁给的你权力插手朝政!国殿之上公然犯上,视朕于无睹,你还知不知君臣礼法!”

墨轩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让书闲无动于衷,他微微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把目光落到了青画身上。这一次,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之前那个冷笑的青画终于被打出了一条缝隙,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颤意,就像是一尊上好的瓷器碎了个口子,终究是有了缺口。

书闲脸色不变,只是含笑瞥了一眼想容,温声道:“后宫不涉国事,那昭妃在殿上做什么?”

殿上一片死寂。

“你……”想容气得脸色泛白,“陛下对青画身份有所怀疑,我不过是协同作证!今日我是以证人身份在这殿上。”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有没有绝望,只是浑身彻骨的凉意让她连喘气都带了疼痛。她青画捡来的性命,本就不怕身伤不怕死,但是人心肉长,她还怕心伤神残,怕亲信叛离!书闲是她唯一的挚友,她怎么能……

书闲眼色一转,冷笑:“好个证人,陛下,论君臣礼法,臣妾想问一句,我青云的太子妃的身份,什么时候廉价到再别国审了?昭妃此举就合礼法?”

六年姐妹情谊,她怎么能?

“你……”

她早就置生死于不顾,天残之毒,司空尚且不能解,她何曾包裹侥幸苟活的念头?只是,即便是死,她也……

“画儿是假也罢,若是真的,我皇兄必定不会让他的妻子受此等侮辱!朗月正急于找结盟,如今四国势头难分上下,与青云为敌的后果,我想在场的大人们都应该知道。”书闲话锋一转,几步上前踏上台阶,凌厉的眼神在文武百官身上一掠而过,而后敛眉轻道,“陛下,臣妾此举实在是迫不得已,臣妾已经是朱墨国母,实在不忍心看着朱墨因为……臣妾知晓您不过是心急了些,怕臣妾被小人利用了去,所以才会不小心听信了谗言,对不对?臣妾走投无路之下才出此下策……”

青画压在喉咙底的声音终究没能出声。如果说方才面对小姿的背叛和百口莫辩的情形她还可以强迫自己冷静应对,那么此时此刻墨轩的一句话已经把她心头最后的城墙击碎——这一出戏……是书闲拜托昭妃的……逼她走上绝路的居然是书闲!

“陛下!”不等书闲说完,想容已经跪在了地上,抓着墨轩衣摆尖声道,“是她,是她说要追查到底的!她陷害我……”

“书闲……”

“住口。”墨轩沉道。他叹了口气,深深看着书闲,良久才道,“是朕疏忽了,逼得皇后铤而走险。”

书闲低眉不语,只是不急不缓地玩弄着手里的一块白娟。她的手指细长,绘制精致的指甲衬着白娟鲜艳万分,轻轻地敲击着。

“此事了结后,臣妾请罚。”书闲低眉。

“闲儿,你来得正好。”墨轩招手让人在座下添了一张红木椅,朝书闲招手示意她座下,“闲儿,你拜托昭妃查证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你眼前这个‘青画郡主’她可是假难成真。”

墨轩勉强笑道:“皇后乃是一番好意,忧国忧民,何罪之有?今日就暂且……”

书闲向来称想容一声“姐姐”,此番她突然改口,想容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当场。她虽是墨轩默许的“太傅”,但是后宫不比前庭,女子为帝师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怎能开口让人信服?

“多谢陛下。臣妾与画儿自小认识,画儿真假,臣妾再熟悉不过。这次诬陷来得甚巧,臣妾会追查到底。”书闲微笑,目光落到小姿身上微微一变。

“我……”

“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小姿连滚带爬到书闲脚下,眼泪霎时涌出眼眶,“皇后饶命!是、是昭妃娘娘……她绑了奴婢宫外的娘亲……奶娘、奶娘是收了昭妃娘娘的银两……皇后饶命!”

书闲一笑,眼角眉梢尽是威仪,她淡道:“后妃不参政,那昭妃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你胡说!”想容花容失色。

想容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丝笑,轻描淡写道:“皇后,这正殿之上,后妃恐怕是……”

小姿和奶娘却只顾着向书闲磕头,没有理会想容的怒火半分。

书闲贵为一国之母,即便她的举止有些不合礼法,她的出现仍然是群臣俯首。场上不行礼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青画,一个是墨轩,剩下的是想容。宫中上下皆知,皇后与青画郡主不合,倒是和昭妃想容交好,她这一出现,很多人眼里都出现了了然的神色——怕是皇后早就察觉青画有假,才冷落她至今吧。

事情到这地步,可以说是峰回路转。青画从始至终都静静站在书闲身侧,看着她脸上数不尽的应景的神情。到最后小姿跪在书闲面前哭诉的时候,她收到了书闲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的暗示,稍稍靠近了她。事到如今,她终于敢确信,书闲她是在酝酿着什么……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很久之后的一出戏,都是为了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年冷宫里那个娇羞的帝姬,如今已经真正成了一国之母。

突如其来的阳光太过猛烈,青画被刺得睁不开眼,她只依稀见着一团金灿灿的光晕。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一身华服的书闲出现在正殿门口。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有胆大的已经站出列,向墨轩跪求严惩奸妃。一人带头,数人响应,顿时朝上一片私语声。

几个太监扯着嗓子通报:“皇后驾到——”

书闲等朝上声音小了一些,才微笑道:“陛下,臣妾听说您是在烟花之地寻得的貌美德高的昭妃,不知陛下可知昭妃之前在哪儿?”

想容的话未曾说完。一声巨响打破了朱墨正殿上的肃静。正殿之上原本有些昏暗,一扇朱木雕花的大门掩盖了外头猛烈的骄阳。然而伴随着那一声巨响,昏暗刹那间被一道刺眼的光亮撕破——

墨轩皱眉:“想容虽是出身烟花,但……”他想说品性并无烟花之地的风气,但被书闲紧接着的一句话惊得脸色大变。

“你!”想容气急败坏道,“来人!把这个冒牌货……”

书闲低眉笑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帝师司空有个同门的师妹叫甘苗?此人品性败坏,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甘苗有个入室的徒弟,姓花。”

“我不是青画。”青画直视想容,对着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欣喜冷笑,“我不是青画还能是谁?”天上地下已经再难找到一个宁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身体是属于青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书闲会知道甘苗的事情,这出乎青画的意料。她惊讶地看着脸色不改的书闲,却被她稍稍用力拉到了身后。

“小姐……”小姿似乎是恍然惊醒,浑身颤抖,“我……”

“或许陛下以为这并没有什么,臣妾还查到个好玩的,甘苗这姓花的徒弟早年出师在路上遇了一个皇家子弟一见倾心,自此就跟了那个人,还撮合了自家师父与那个皇家子弟的结盟共谋大事。”书闲的目光落到想容身上,露骨的嘲讽,“昭妃妹妹,不知墨王爷可安好?几封书信可解得了你相思之苦?”

“起来吧。”青画扯扯嘴角。她自然是不知道墨轩和想容是用什么法子诱逼小姿照搬的,只是无论是什么理由,她都活不长了。小姿想必不知道,帝王之道,首要的是斩草除根。

“你胡说!”

小姿低低地啜泣起来,瘫软在殿上。她的身材本就瘦小,相对于青画纹丝不动地站立在殿上,她这一瘫坐成了个鲜明的对比。一个柔弱,一个顽劣。

想容的脸色已经由白泛起了青,她的眼里终于被慌乱彻底席卷,几乎是书闲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跪倒在了墨轩面前泪流满面。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青画的反应。殿下跪的那个人有着青画熟悉的面孔,这认知让她的胸口翻涌上一阵厌恶,她不愿意多看一眼,只是浅浅移开了视线。

墨轩的目光落到想容身上,由开始的惊诧到之后的阴沉只隔了短短一瞬间,面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良久,他才无力地靠向椅背:“柳廷尉,先找出僻静的宫殿,好好……安置她。严查此事,若有陷害之嫌……必不轻饶。”

想容冷笑:“郡主,您希望我们如何像青帝交代?”

青画恰恰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必不轻饶”。自从中了天残毒,她的手脚早就不如以前利索,方才局势的大起大落已经让她腿软。书闲似乎是又说了一些什么,朝上的大臣跪了一地,朝着墨轩和书闲三跪行礼;想容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些什么——但,那都是些什么声音呢?

末了,是墨轩的声音:“郡主,你作何解释?”

是谁在急切地呼喊?

想容的娇笑声在殿上渐渐飘荡开来,绕梁不去。青画听见了朝堂之上文武官员们的窃窃私语声,声声入耳,刺得她头晕目眩,耳鸣阵阵。

“书闲……”

“郡主马上要嫁青帝了,这疙瘩还是不要留的比较好呢。”

青画很慌乱,这样的感觉她经历过的……上辈子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临……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幅幅晦涩的画面,耳鸣乍响,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远离……

事到如今,她能选择的唯有破釜沉舟的一赌,亦或是——忍。

“画儿!太医,宣太医!”

倘若她反驳,那是缺陷,倘若不反驳,那就是她输。这一招利用的是她早就忘却的致命漏洞,实在是致命一击。

青画开不了口,只能麻木地向着地上倒去。书闲的声音渐渐遥远,所有的声响都在渐渐离去,唯有殿外的阳光越发刺眼。然后是眼前一片雪亮,再没有半点色彩和声音。

这一刻,青画是真真正正有几分慌乱。这身体是青画的,背上有没有伤她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背上光滑细腻,怎么可能有十数年的疤痕?可问题不是出在这儿,而是怎么解释……她该怎么解释小姿与奶娘纯属捏造?世人皆知青画郡主开始恢复点儿神智是在六年前的那一次落水,于那之前的事她根本没有记忆。墨轩这一出,是坐实了她没有证据……

梦魇有时候来得比现实还快,甚至比天残毒还快。第一次,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很小很小的宁锦,趴在墙头看外头的蓝天。院子里面,宁相端来了一盘刚出锅的糕点,笑眯眯地朝着墙头上的小丫头招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青画身上,仿佛要透过她一身锦衣看到她背上的伤似的。

蔚蓝的天,和煦的风,一切美好得不真切。

小姿的身体剧烈地抖了抖,慌慌张张跪倒在殿前,呢喃道:“是……郡主五岁入宫便是奴婢服侍的,她的背上被石头划伤过,留了疤……这事,随郡主入宫的奶娘也可作证……”

小小的宁锦想从墙头爬下去,只是回头一望,来时的藤蔓早就不知了去向。小小的宁锦顿时慌得泪眼汪汪,却瞅见墙外面的一阵清铃乍响,佩剑的少年笑靥如花。

“传闻郡主入宫前曾经失足从假山上摔下来,在背上留下了伤痕。”末了,墨轩总算是把重中之重提了出来。他抬眼,目光轻飘飘划过小姿的脸,微笑道,“是不是,小姿?”

下来,少年的笑染上了眉梢,下来啊。

“家师行踪,我从未过问。”

小小的宁锦哆哆嗦嗦在墙头徘徊,末了却突然浑身没有力气,重重地向墙下栽倒——

“朕近日得知,帝师司空与朗月关系匪浅,虽未登朗月国土,却一直与朗月的江湖人士往来甚密。”

梦境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不断下坠的慌乱感,青画在这时候惊醒过来,浑身是汗。她稍稍喘了口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儿有几分眼熟,她一时记不起是哪儿,但却绝对不是闲庭宫,也不是司空在宫外的小院。这会是哪里?天残毒难道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青画沉默下来,不经意对上想容含笑的眼,她也不再遮掩,挑眉瞪了回去。

床上挂着一顶青绿的纱帐。青画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掀开纱帐——

“郡主何必急?”

“郡主醒了!快、快去通知陛下!”一个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青画只依稀见到一个宫女急急忙忙地冲出了房间。

青画闻言只是想笑,笑自己当真痴傻,居然信了墨轩在审完墨云晔之前不会有所行动过河拆桥。事到如此,她唯有冷笑:“怎么,陛下这才知道我是个痴儿?与我合作的时候,怎么就不见陛下疑心?”

宫女的衣着惊到了青画,那是……

言下之意,便是怀疑青画身份。

半盏茶的工夫,一个人影从房门外急匆匆踏入房内。他穿着一身皇袍行色匆忙,一进房间就直奔青画床头,但是到了床前两三步却有急急停下,只是瞪着微红的眼看着她不语。看得出皇袍下的手脚都很僵硬,还带着点儿颤意,却被它们的主人强行压下。只有那一双眼隐瞒不了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

“众所周知,郡主师承司空,据说司空擅长医术,有起死回生,改头换脸的绝技。”墨轩的声音平稳地飘荡在殿上,如同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的颤音余韵,一句末了,他才缓缓跟上,“朕听闻,郡主六年之前乃是一介痴儿。却不知旧皇后使了什么法儿,请得动帝师司空亲自登门收徒。青画小姐父亲虽是忠烈,却也不曾和司空有过结交。”

青画方才提着的心终于彻彻底底放下了,闭眼之前她还在生死攸关的朱墨殿堂,没想到睁眼之后,她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这变化她不知道是拜谁所赐,她也不想去思量她昏迷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床边的那个人依旧小心翼翼站着,并不靠近,明明是像一只困兽一样泛红的眼里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柔韧温和,她几乎能感受到心上一处微微疼起来。

“请讲。”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微笑:“宁臣。”

墨轩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正殿之上的氛围陷入僵局,他才淡淡开口:“郡主,此次朕冒昧请郡主前来,是想询问郡主一件往事。”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笨拙得只会眼红站在她床边却不敢靠近的人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穿着别扭的皇袍还一脸战战兢兢的皇帝了……宁臣也好,青持也罢,如果她不想,他怕是宁可打断了自己的腿都不会让自己越雷池半步。这就是……宁臣啊。

青画不再说话了,只是悄悄把怀里贴身带着的一些药包攥在手里。此情此景,无论想容想对她做什么,她都是处于下势。

“是。”年轻的皇帝听见青画的叫喊,眼里闪过一抹光亮。

想容站在墨轩身侧,一身的璀璨,脸上的神情深不可测,只是眼底一抹技巧却白白浪费了一幅好神情。

“你,扶我起来。”青画微微尴尬。

一声冷哼代替了小姿的回答。青画的眼里有些迷蒙,是病久了的疲软。她朦朦胧胧望去,只见着小姿生后站着明晃晃的一抹身影,除了昭妃想容还能是谁?

“是。”年轻的皇帝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扶起穿着亵衣的青画。

“青帝没事,有事的是你。”

“青持,我怎么到了……青云?”

“小姐,陛下他安好,您放心,他没事。”小姿眼圈通红,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半天没能接上下文。

这青绿的纱帐和宫女的服饰,无一不是青画在青云宫里的故居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只是一觉的工夫,她居然回到了青云的皇宫?

“那你来朱墨是……”

青持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坐到了床边,拉过搁在床边架上的外衣替她披上:“你已经昏睡近月。”

小姿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书闲她……”

“青持他出什么事了?”青画唯一能想到的是青持——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莫不是青持在青云闯了祸端,所以小姿才会出现在朱墨的正殿之上。只是……

“书闲她留在朱墨。”青持稍稍皱眉,细心地把青画外衣上的衣扣一个个系上了才松了口气。

小姿眼圈通红,像是几辈子不见青画似的,她瞪着眼僵直许久,才涩然开口:“小姐,奴婢对不住您。”

“青持,发生了什么事?”

青画盯着有些狼狈的小姿,半天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小姿她自然是认得的,宁锦死后,她作为“青画”的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由她照顾着关怀着,她虽是宫中一介老宫女,却胜似青画半个亲人。

“你昏迷那日,朱墨昭妃入狱,连带着墨云晔也因为和昭妃的师父合谋的事暴露自身难保,朱墨已经乱了。书闲便早早送你回来,避开乱局。”

“你怎么……”

青持短短数语风淡云轻地概括了青画昏迷的这个月发生的事情,青画却彻底呆滞。想容和墨云晔的关系她不是没有猜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她也早就知道,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到最后居然能凑成一条完整的线。书闲对她的敌视,书闲和想容的明争暗斗和她入主东宫后对想容的亲近,墨云晔和想容的关系,还有甘苗和想容的关系,乃至于“青画”的身份疑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缜密,才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掰倒深得皇帝信任几乎是帝师的昭妃想容?

黄衣女子闻言浑身一震,抬头对上了青画的眼:“郡主。”

书闲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小姿?”青画试探性地开口。

如果想容和墨云晔联系再紧密些,如果书闲得不到墨轩的信任,如果……有无数种可能,只要有一环出差池,书闲就是满盘皆输,性命难保。

殿上跪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青画认得的,那是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朱墨皇宫里的人。她跪在殿上,头埋得很低,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但是那一身鹅黄色却唤起了青画脑海中一丝丝的记忆。

“青持。”

青画心里悬着根线,她疑心,却也没有多余的惊慌。时至今日,墨云晔给的药虽然暂缓了天残毒发作,但却也仅仅是暂缓而已。这世上除了甘苗本人,怕是连司空都再难救她性命。横竖是个死,她当然不会怕墨轩耍什么花样。只是当她来到正殿中央,看清楚殿上跪着的人的时候,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是。”

正殿之上,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是变幻不定。不知是忐忑还是惊心,一直到引导的太监把青画带到正殿中央的时候,文武百官脸上的表情都是讳莫如深。

“我想……”青画本来想好了开口要回朱墨,可是对着青持脸上温驯的神情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殿上齐刷刷地站着文武百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肃穆,这让青画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画儿,”青持打断了青画的思绪,他轻道,“婚期定在下月,可好?”

青画并没有在御书房待多久,她本不想多理会墨轩,早早告辞回了闲庭宫,却没想到一折圣旨又把她传到了墨轩面前。这次不是御书房,而是朱墨正殿——

青持不大笑,他的眉眼都过于凌厉,哪怕是笑了也多半是带着点儿磨不掉的僵硬。很久之前宁锦曾经花了好些力气去逗他笑,最后因为笑着太过别扭而不了了之。而如今,卸下了宁臣那丑陋面具的青持依旧没有学会怎么笑得自然,不知道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情境。

她不会,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墨轩的棋子。

青画僵在床上,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去应对。婚期,大婚,和青持。

青画看见了,却不想去理会。她冷道:“陛下,我们的约定我会遵守,仅此而已。”

青持就坐在床边,努力笑着,眼眸中带着一丝颤意。就是这一丝丝的波纹阻止了青画一点点的小心思,她悄悄抓了把身下柔软的锦被,不知从何开口。

墨轩的神色一滞,不再言语。眼底寒潮渐渐弥漫。

青画的沉默对青持的打击不小,他的眼里瞬时有了一丝狼狈,急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好好休息,我不急,不急的……”

“那请问陛下,青画假如是个好妻子,该不该越位而行,插手国事?该不该让青云和一个……”青画的眼睛陡然转冷,直视墨轩,“需要借青云力才有机会夺回实权的人结成战盟?陛下,我为你奔走不过因为我想要报和墨云晔的私仇,陛下,您是不是设想得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无论是彼时的一代剑客宁臣还是现下的青云帝王,他都没有变过。

墨轩被她突如其来的天真烂漫一愣,继而微笑:“自然,郡主与墨帝乃是神仙眷侣。”

“青持!”眼开着他就要消失在门口,青画咬咬牙开了口,“你停下!”

青画笑弯了眼:“真的?”

青持的脚步停滞在门口,却没有回头。他只是轻声道:“不必开口,不要当做是负担……”

“郡主与墨帝何其恩爱,众所皆知。”

他很狼狈,狼狈到不敢回头。明知房里的人是他牵挂了十数年的人,明知道假如他坚持,她必定不会忍心拒绝,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却不容许他抛开一些东西——里面的那人他默默追逐了那么多年,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两难?他逼不下手的,六年前他一搏差点玉石俱焚,六年后他早已没了一丝一毫的勇气。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笑道:“陛下,是什么让您以为,我做得了决定?”

也许,也许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郡主?”

“青持,你停下。”

青画只是沉默,并不急于回答。此事关系重大,她的确做不了决定。

青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青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郡主意向如何?”

青画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眼泪又涌上了眼眶。趁着那个向来沉默的男人还没狼狈逃走之前,她轻声开口:“青持,我中毒了,天残,无药可解。”

这笔无本的生意,他可真是算得精。

青持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我知道。”就因为知道了,所以……急了。

墨轩的两个字说得极轻,出口却是重得很。青画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分量——这是沉到只有一国之君才能担负起的压力。她担负不起,却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墨轩,他终究是个帝王,他充分地知道利用已经有的东西,利用她对墨云晔仇恨,以帮她报仇为代价,事成之后转而利用墨云晔的仇恨,以一个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兵权的帝位,要求与青云结成战盟。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

“比如,战盟。”

“我知道!”青持的眼眶通红,几乎是低吼。

“比如?”

他这副模样惹得青画想笑,心头的阵阵酸楚又席卷而来。她叹了口气:“青持,青画无父无母,无根无才无权无势,能给你的只有一份心意。”天残毒发的那一刻,任凭她再不舍,终究拗不过老天。

墨轩眸光一闪,轻道:“朕希望,我们可以有更加深入的邦交。”

宁静的午后,青画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开来。青持一直紧绷的后背在僵持了好一阵子之后终究是放松了。

“青云朱墨不是早就结盟了么?”

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投射到房门外。青画披上了衣服眯着眼望下门口,正巧对上猛然回头的青持的目光——午后零碎的阳光跳跃着落到他的眉梢眼角,碎成了一缕缕,绚烂无比。很久以后,久到青云和朱墨都已经换了帝王,青画依旧记得那一日青持眼里乍然浮现的光晕。这光晕比阳光更甚,暖了她许多年。

墨轩闻言一笑,在案上拿了一折卷轴,慢条斯理地摊平了才抬眼朝她微笑。他说:“郡主的诚意让朕很是感动,但朕也不得不为郡主考虑。万一此次我们不能一举把墨云晔收服,恐怕……他不会放过郡主。既然郡主大婚在即,不如就趁此天赐良缘,请郡主代为当个说客,一结两国邦交,为郡主做个后盾。”

结果日落黄昏,青画都静静地待在房里。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暂解天残毒的解药已尽,她的知觉又开始慢慢抽离身体。先是腿脚一点点失去控制,而后是双目渐渐模糊,听觉渐渐丧失。只是短短半个月,她就只能坐在窗边晒太阳了。

“陛下想说什么?”青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问。墨轩不是个多虑的人,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唯一的可能是他还在筹划着别的。

前一日,探子从朱墨带了个消息回宫,说是朱墨摄政王正囤积兵力,准备大举兴兵,朱墨皇帝墨轩联合青云不成,转而去求朗月结盟,却被朗月的皇帝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两方实力乃是天壤之别,但是朱墨摄政王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

墨轩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良久才笑道:“郡主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而今青画关心的唯有书闲,朱墨时局乱作一团,书闲一人位居朱墨一国之母,她此刻究竟怎么样?

“我会去。”

“锦儿,想不想报仇?”青持早晨曾经这样问过她。

“郡主,几日前朕拜托郡主的事……”

青画的心在那一刻狠狠抽痛了,朱墨时局大乱,假如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已经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可以借用的是青云一国之力!只要,只要稍稍推波助澜……

很难得的,书闲并不陪同在御书房内,想容也没有。

无论是墨云晔还是朱墨,她都可以予以重击。可是这必须搭上的是青云的国策,她还能自私地利用青持吗?她的犹豫写在脸上,微微麻木的手被青持握到了手心。

对于墨轩,青画总是防备多于亲近。面对他的祝福,她只能一笑置之,低头道谢。

他说:“锦儿,不要想太多。”

青画收到这封信的第二日,墨轩就派人请了她去御书房。人逢喜事精神爽,墨轩看起来神采奕奕,他显然也知晓了青持的决定,见着青画便是笑弯了眼:“恭喜郡主大婚在即。”

“不要了。”良久,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埋头进了青持胸口,闭上眼努力忘却眼里的模糊。事到如今,宁锦的仇人是墨云晔毋庸置疑,但是宁府灭门的真相却依旧是扑朔迷离。如果是宁锦的仇恨,她拿什么资格让青持为她报这一情债?她已经欠他太多,太多。

和青持成婚,这认知让青画乱了方寸。有什么东西滋长已久,青苔藤蔓一样悬在心头,被这一封信吹乱了。漫天的飞沙走石,没有一处青绿残留。

宁锦何其自私,对宁臣视而不见;青画何其自私,生命走到尽头才应了青持的婚嫁盟约。

三句话,三个口吻,无一句不让人心酸。

“锦儿……”

锦儿,婚期已定三月后,可好?

“婚期,还有几日?”青画在青持怀里睁开眼,悄悄抓住了皇袍一摆蹭了蹭。

画儿,青持位及九宝,不负卿意。

“十五日。”青持皱了眉头。皇室的婚宴准备起来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个月实在是紧锣密鼓。

小姐,宁臣已寻得醉嫣然秘法,自此一年四季皆可饮。

“提前,好不好?”

青持不善言辞,他的信也是间接无比的,总共才三句话:

“锦儿?”

末了,等到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她才拆了那封早就被泪水湿透的信。

青持的声音温柔,却透着遮掩不了的笨拙仓促。青画忍不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我急着当新嫁娘,好急。不许笑话我,不然罚你带三个月宁臣面具……”

宫女们早就偷偷溜了出去看热闹,偌大一个闲庭宫只剩下青画孤身一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蹲在地上哭出声,哭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青持的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微妙的触感让他连透气都得记着。这份亲昵让他忍不住微笑点头:“嗯。”

青持,宁臣,他如果在,她会沦落至此么?会不会?

提前就提前,大不了日夜兼程。

甘苗没有让她想哭,想容没有让她想哭,书闲没有,墨云晔也没有,她一直把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好到书闲和她反目成仇,她仍然可以真心祝福她,只是青持这一折书信,却让她连拆都没有拆,揪在手里想要大哭一场。

“记得请书闲回来。”

委屈得想哭。

“嗯。”

青持的字并不好看,一笔一画却透着和他的个性截然相反的洒脱,这和他的身份地位很不匹配。看着这熟悉的字,青画的眼眶忽然干涩地厉害,她眨了眨眼,泪水顿时迷了眼,眼前的东西再也看不清。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委屈。

“你老是憋着气,抱久了,会不会憋死?”

晚上,外来的信使送来了一封从青云远道而来的信笺。青持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更不是个会写信关切的人,青画无比诧异,心里更是泛起了说不出的滋味儿,接过信笺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

“嗯。”

青画去不得的,因为她没有收到请柬。闲庭宫里被遗留的几个宫女脸色有异,偷偷摸摸地在指指点点。青画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赏了她们一些银两安抚。关于书闲,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寻她究竟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她。看着她终于登上了一个女人最高的地位,她只能送上祝福。哪怕,她根本不屑。

“宁臣……”

封后典后是晚宴。这国宴不是人人去得的,论理是该有皇帝和皇后的邀请。每个嫔妃都以能有一纸去赴宴的圣旨为荣。也许是墨轩实在是宠爱书闲,这次晚宴书闲几乎请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算上文武百官,排场之大,史无前例。

“嗯。”

整个封后典,青画都没有抬头。

良久,当怀里不安分的青画渐渐收敛了小动作,青持才敢舒出最深的一口气。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抱起已经入睡的青画到床上,替她盖了一层薄被,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一丝一丝整齐了。

在所有妃嫔的跪礼之中,书闲终于名正言顺地——母仪天下。

黄昏的夕阳投射进房间,拉成缕,停留在床上熟睡的青画的眼睫上,青持的衣袖上。

“皇后金安。”

璀璨的金。

墨轩身着皇袍,与书闲笑着对视,恩爱之态溢于言表。

碧绿的纱帐。

青画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书闲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她突然尴尬起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已经算不得熟悉的一国之母。而书闲——她移开了视线,没有一丝笑意。青画有种感觉,她好像成了……不被待见的人。

熟睡的人眼睫上带着一丝弯翘,盛满了夕阳余晖。

她犹如一只凤凰,清高混杂着端庄的眼神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眉眼,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并为她眉眼里藏着的那一抹淡淡的和睦微笑而心情飘忽。

青持坐在床边悄悄俯下身子,极轻地,在她熟睡的脸上印下一吻。这一吻之轻,竟不及他滑出眼眶的那一滴泪。

盛典那天,上到妃嫔下到宫女,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青画是个尴尬的存在。到吉时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妃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前殿去参拜道贺,青画夹在一对花花绿绿的云裳里,隔着层层障碍见到的是书闲穿得雍容华贵,一派目仪之风。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青画在闲庭宫躺了半月。那粒解药让她的身体渐渐开始恢复,等到半个月后她已经能行动自如。半个月后,宫里早就被遮掩不了的喜气冲得人人脸上笑开了桃花。无论是真桃花还是假桃花,皇帝封后大典在所有人的期待下到来了。

愿得一心人,生死不相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