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长着宁臣脸的人终究是抬起了头,缓步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一跟上,青画更加战栗,她心里的那一抹不安被抽长成了丝,一卷一卷,在心尖上打了好几个转,绕得她喘不过气。
“宁臣,你也进来。”司空淡道。
宁臣很安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一句话。司空似乎也当他是一个死物,与青画叙旧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笑,却丝毫没有把眼光落到青持身上去。他在厅上就如同一尊摆设,修长,高大,沉默,面无表情。他一直站在厅上最阴暗的角落里,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站着。
青画茫茫然地跟着司空入了别院,心思却还停在柳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身上。
宁臣不动,青画也不敢多有动作,只是屏息站着,垂着眼眸不去看他。
“嗯。”
“画儿,怎么发起了呆?”
“不认得么?”司空轻笑,“不认得就不认得,画儿,来,我们师徒许久不见,早该好好叙个旧了。”
司空的笑容带了揶揄,伸手扯了扯自家小徒弟的发梢,一派为老不尊的模样。他家的徒弟像是一只闹脾气的猫儿,紧张兮兮地站在那儿,一身的皮毛都快要竖起来的样子,这有趣的模样惹得他很有心情找根逗猫的草儿去挑拨,奈何不远处站着一尊黑面的假侍卫真太子,败了他好几次兴致。
“我……”青画恍然惊起,裙摆已经被她抓得不成样子,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是闷声道了一句:“我不认得他。”
“师父,您来做什么?”
“画儿,你可认得他?”
半盏茶的工夫,青画终于把心里的汹涌澎湃给压制了下去——她不能继续露出破绽了,无论他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她都必须……视而不见。
司空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青画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此刻心底的躁动声响还是司空的嗓音响——宁臣……她有好多疑问,没有一个人可以解释此时此刻的情况。她只是无措地站着,和那个长着宁臣脸的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
司空笑道:“为师来见个老朋友,正好青持太子来云闲山庄找我,说是有人在朱墨给你惹了不少的麻烦,为师担心你才过来的,怎么,画儿你似乎不大欢迎师父?”
“画儿,怎么发起了呆?”
他这副样子,说是来见朋友,却大有赖在朱墨别馆不走的意思。
丑又怎么样,闷葫芦又怎么样,她只记得他有一双如水的眼,一双会看着她三月芳菲发作而悄悄红起来湿润得闪光的眼睛。
人人都道司空是帝王争相请出山的世外高人,这世上恐怕只有她知道堂堂帝师司空私底下无赖起来,可比市井小人难缠了不知道多少倍。也只有那无赖个性,才能把这些年上门的王侯将相都挡在门外,不顾长幼尊卑之礼。
青持。青画想叫出这个名字,却……叫不出来,怎么都叫不出来,因为他没有穿他的太子官服,因为他没有戴着他的太子冠,更因为……他的脸,根本不是属于青持的清隽隐忍,而是一张刀疤纵横,奇黄无比的脸——那是,宁臣的脸。虽然十年后的青画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但是那却是十年前宁锦见到的宁臣的脸。
青画咬牙道:“欢迎师父。”
那个身影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无声无息,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司空满意颔首,斑白的眉梢轻轻一挑,目光落在了静候的青持身上。他眯眼一笑,朝他勾勾手道:“宁臣,我家画儿年少不更事,你可愿时时刻刻陪着画儿?”
青画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青持不答话,只是抽出腰中剑对着司空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江湖礼。剑上有个剑穗,上头系着个翠绿的玉佩,在空中划了个优雅的弧度,被他一顿首定在了原处,轻轻摇曳。
初夏的风闷热得让人心慌,青画被压抑得喘不过起来,她僵硬地移开了视线,看天边的云朵,看地上的青草,看杨柳垂挂湖面起的水波,而后——她恍然发现了另一个身影,让她狼狈地遮掩自己过于外显的心思。
司空又道:“你可无悔?若是画儿有半分的差池,别说我必定不会轻饶你,恐怕连你家太子都不会放过你。”
话一出口,她的眼眶居然有些湿了。也只有在司空面前,她才会不佳遮掩地把自己的慌乱暴露在外。
青持的眼波闪了闪,末了才轻声应了:“宁臣知道。”
青画郑重点头:“是。”
青画静静看着,细细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一点一滴地控制着,从脸色到心跳,确保绝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漏洞。即便如此,青持的一声宁臣知道还是让她的呼吸顿了几分……这声音她太熟悉,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在胡作非为的相府千金身后的奇丑无比的少年,他总是不气不恼,默默跟着。面对一个个无礼的要求哪怕眼里写满了为难,他还是会沉默地应一声“宁臣知道”。
司空又笑着问:“私仇?”
当年是三月芳菲春天最美好的岁月,而现在……
青画胡乱点头。
青画不敢想,他已经是堂堂的太子,他怎么可以再回到“宁臣”的身份?他的这番心思,耗费的可以青云的一国社稷,纵然是青持年少的时候带了不少江湖习性不适应宫闱,可是这也太过……老皇帝不可能同意,青持若还有几分理智在,他就不可能答应。唯一的可能,是司空献计。
司空眯眼笑,眼里兴致盎然,他说:“你和墨云晔有仇?”
“师父,你想做什么?”
不让他插手,原因有两个,一是她与墨云晔的仇乃是私仇家仇,参了外人始终不是个办法,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她亲眼见到所有人对司空的敬仰之后,她是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每个君王皆想得之用之的人偏向任何一边的……他这一偏,乱的恐怕是江山,是天下。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同一个问题,语气已经严厉了许多。司空只是笑,笑着看自家徒弟莽莽撞撞的模样,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才笑道:“小画儿,为师记得这五年可不止教了你医蛊之术。”
青画心里更加忐忑,看他这副风雨不惊雷打不动的样子,她顿时泄了气,执拗起了性子皱眉道:“师父,我想自己处理,您别插手。”
审时度势。青画一瞬间想起来的是这四个字,再看司空微闪的眼眸,她选择了沉默不问,接过司空递上来的一杯清茶一饮而尽,把到嘴边的许多疑问又咽了下去——不能问,别馆虽然在宫外,可是却并没有出宫闱朝廷,无论是墨轩还是墨云晔,没有人猜得到有谁布过耳目,有谁设过陷阱。一个人之所以最安全,就是因为没有言语。言多必失,有些东西哪怕是猜,也比开口问来得安全……
司空揶揄抬眉,不动声色。
入口的清茶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不是茶叶的味道。青画闭眼辨别了片刻,才朝着司空轻轻笑了。简简单单一杯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药,从调理到解毒放毒,被他放了不下三四种药物。清茶一入喉便有清凉在喉间蔓延,一直舒爽到了脑后肩上,她这几日奔波的疲惫居然一扫而空。
司空不开口,青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脸色不大好,青画大概猜得出来是因为她的脸色不好中过毒又不肯老实交代的原因。只是墨云晔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想让他插手,所以只得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讨好地笑了笑:“师父,您怎么突然来朱墨?”
“几味?”
所谓别馆,其实也不过是宫外独立的一个小庭院。这别馆毗邻宫殿的精美的小院里处处花开,步步草绿。几个管事的太监把他带到门口就规规矩矩地跪礼告退了,只留下青画默默跟着司空进了院子,绕过画廊,最后到了花架下站住了。
青画低头想了想,答了:“四味。”
墨轩犹豫片刻道:“司空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朕已经派人准备了清净的别馆,想必司空先生与郡主有许多旧情要叙。就请先生先到别馆休息吧。”
司空颔首,又转手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喝干净了才挑眉道:“画儿,天色不早。”
司空但笑不语,银白的长发盖住了他的神情,说不清的疏离。
言下之意,就是赶人。
司空的话音未落,青画就惊讶地发现,墨轩本是坐在御书房主座之上,居然因为他这淡淡地一眼突然站起了身,对着他恭恭敬敬点了点头,抱拳行礼道:“朕仰慕司空先生才学已久,不知司空先生可否留在朱墨,助朕大业?”
青画了解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他就算是一只沉睡的豹子,这些年也被她摸清了他骨子里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东西是怎么都套不出来答案的,她乖顺地点点头道:“嗯,我先回宫。”
青画默默把他还搭在肩上的手抬了下去——帝师司空,这个名头青画是出了云闲山庄才知道究竟有多响亮,墨云晔,青云的老皇帝,墨轩,乃至于想容,每个人都对司空两个字敬若神明,无论是青画郡主,还是干脆传闻中的太子妃青画,都远远比不过司空嫡传青画来得让人瞩目。她想不明白,他长得倒是一副仙风道骨没错,只是那双眼里的邪气精怪,难道真的没有人见到过?
青画出别院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几个小童还在河边玩闹。他们有的趴在河堤上,有的蹲在河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红艳艳的河灯兴致勃勃地往缓缓流淌的河流里头放。他们多半是住在内城的官家公子,穿的是漂亮的锦衣,只可惜锦衣上都沾了泥巴,脸上也脏兮兮的,比街边的小乞丐干净不到哪儿去。
司空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他那双一看就是歪门邪道的眼睛回头看了墨轩一眼。
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身边还跟着个穿得粉嘟嘟的女孩儿。见到男孩放的花灯掀了,女孩卷袖子急得直跺脚,她站在原地抓了半天脑袋,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把把身边男孩手里的灯抢到了手里,脚步欢快地踏进了河里,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放上去——
“是我自己不小心。”
“哎呀李家的野丫头!你的裙子脏了!”男孩们起了哄,“小心你家仆人来捉人哟来捉人!”
司空护短,青画是见识过的。四年前,她曾经为了救一个上云闲山庄求救的男子割伤了手,不小心染了那男人身上的毒,结果那男人虽然是提着千两黄金上门,司空硬是没救,反而是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误打误撞治好的。那男人的毒才解,司空就派人赶他出了山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活了下来。
女孩抬起头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撒腿就跑——她身后的一个家仆打扮的半大少年急了,连连叫:“小姐,跑慢点——”
“谁?”
桥下河水清浅,河边碎花细石,青画站在桥边,掩盖不住眼里的笑意。女孩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那个半大的家仆少年在原地急得打转儿,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闯江湖的岁月。只是那个时候宁臣功夫好,不至于跟不上宁锦的脚步,只是那场景却是差不了多少的……
“嗯。”青画一愣,倏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婚宴上的青莘,或者是陵香花。
一时间,时空交错,绿杨翠堤居然有几分模糊,青画看得痴了,直到她不经意见到默默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沉默的身影。
青画会意,配合地走到他身边,任由他的手落在她的头上,一点一丝地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拨理顺畅了,仔细看了看她。他有些斑白的眉梢微微翘了翘,淡道:“中过毒了?”
青持,他居然真的跟着她……
“画儿,半年不见,怎么生分了?”只是一刹那,司空的眼里有了笑意,他朝她招招手。
青画悄悄握了握拳头,卯足了劲儿到了他面前,抬起头瞪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青画顿时局促了起来,一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种感情,再见司空有喜,突见司空有惊,对司空冷漠的表现有胆怯,对他的突然来访有疑惑。她呆呆站着,一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裙摆,好半天才从喉咙底挤出一句话:“师父……”
青持低头沉道:“我叫宁臣。”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我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此时此刻,他正睁着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眸,静静看着她。银白的发丝柔顺地贴在他的鬓边,平添了几分沧桑,独独那双眼睛是睿智而明晰的。被他盯着,会不由自主地畏缩。
他淡淡地移开视线,低眉道:“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
她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遇见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的人。
大婚,太子妃。青画懵懂间只听到了没几个字,却已经让她惊得瞪圆了眼睛。太子妃,朱墨朝野中人人都当她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不过是书闲在大婚之日为了挡墨云晔要求墨晔把她一起收为嫔妃的托词而已。虽然青云的老皇帝可能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但是……青持本人没有答应过。太子都不曾承认过的,太子妃等同于虚无。
午后的阳光刺痛了青画的眼,乃至于她刚迈进御书房的时候,视野里还是一片昏暗。她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衣摆。那人穿着一身的白,手里带着个玉笛,那笛子……她是认得的。青画彻彻底底调节好了视野,她瞪圆了眼盯着安坐在御书房里那个银发童颜,玉笛在手的男人,惊讶得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司空。
青画勉强笑道:“你……多想了。我与太子……你不必跟着我,我出入朱墨皇宫不过是个小小陪嫁,再说你不是宫内侍卫,是进不了后宫的。”
那天日光明媚,风轻云淡,朱墨个皇宫里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青持不动声色,只是抱拳行礼道:“属下不过奉命行事,请郡主见谅。属下虽然不能入后宫,但朱墨皇帝已经准许属下出宫随从。”
半月的宁静,终究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破。
虽然他的态度强硬,这称谓倒是乖乖改了。青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你暂住别馆,我出宫会让你随行。”他终究是个直肠子的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做“出尔反尔”“权宜之计”。
青画咬咬唇,笑了。
青持的眼里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站在桥上看着青画水里的倒影。水里的女人身着绿锦,黑发如墨,虽然有些模糊,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去细细看,屏住了呼吸去看……
他就如同一潭深泉,波澜不惊,一点一滴地把青画心头的忐忑压制下来。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一直在她一回头就能瞧见的地方。
“我回宫了。”
是青持。
桥上的青画轻声说了句话,水里的青画就只留下衣袂一闪,不见了踪影。青持只看到自己丑陋的脸映在水里,没有一丝神情——也不该有什么神情的,一个人皮的面具,怎么可能有表情呢?
青画呆呆站在原地,直到一抹阴影替她遮去从窗户透射进屋的午后猛烈的骄阳。
他只有一双眼,看不穿宁锦的心思,给不了她逃离的勇气。
很多年前,憨傻跳脱的宁锦也曾经觉得这世上纵然有千万个皇族子弟,千万个如玉君子,都及不上墨云晔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青画,没有人比她了解,纵然是飞禽走兽,都比墨云晔多了一分忠义。
而现在,他又剩下一双眼了,却是在追寻另一个……飘渺不定的幻影。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儿激越的跃动。那份跳跃是如此的陌生,就好像是跨过了最长的河流,穿越了最广袤的沙地,攀上最高的山顶,落入最低的谷底,重新回到胸中一样,如此的陌生而又微微滞痛。这份滞痛,从他小心翼翼踏上去云闲山庄的路时就开始了,并且,还未止尽。
青画依旧是沉默,她发现已经没有言辞可以去安慰书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花鸟虫鱼也好,猫猫狗狗也好,书闲,相信我,它们都比墨云晔好。”
她和她,他已经不大分得清。越是如此越是心慌,心慌得他甚至动过召她回青云,让皇帝指婚找个朝臣公子促成一段姻缘来断了他绮念的心思。可是而后接踵而至的一次次巧合,一丝丝神韵,一个个细小的相似却让他彷徨踟蹰了——她对墨云晔的莫名恨意,她对宁府的莫名关心,她对柳叶的莫名信任,她那拙劣的与宁锦相识的借口,所有的破绽都在叫喧——青云忠烈之后,五岁就入宫的青画郡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宁锦!
书闲又笑:“画儿,他那么的好,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可是我够不到。深宫内院,没个念想,我这辈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那,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从来没出过青云的人对朱墨的一切势力了如指掌,可以让她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恨之入骨,费尽心机只想到朱墨来呢?
青画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去安慰。
答案,他不敢想。他怕怀了一份企盼就会让他一夜摔回守丧那一年的绝望。
书闲不抬头,只是闷声笑,她说:“画儿,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个唱戏的是不是?搭着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结果,变成这样子……我一定,给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烦。”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司空。他天文地理奇门异术无所不知,他还能算会卜,他可能会知道……所以,他连夜回青云,彻夜在云闲山庄门口等候,只为了求见司空一面。他在门外候了三天,见到司空的时候却说不出话,他只笨拙地问了一句话:司空先生,青画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书闲,墨云晔他……”
他看到司空眼里闪过的诧异,听到司空不轻不重的一句:应该是发生过有趣的事情,你如果够了解她,可以去查。
书闲缓缓蹲下身去捡那张纸,她的动作之轻柔,就好像捧着一团棉絮。她几乎是看痴了,良久才叹息一样地把它一点点叠了起来,放到了贴身的袋中。
黄昏终究是到了,青持靠在桥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而青画早就消失在了宫墙尽头。
“书闲……”
离验兵典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墨云晔相邀试舞。
这样的书闲,青画看得心疼。她永远都不能把墨云晔是怎样对待宁锦的事情直接告诉她,好让她死心,她只能竭尽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云的时候,书闲的目光就停留在墨云晔身上了。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汕溪,在朱墨都城的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汕溪。
她性子软,却不懦弱,她刚才做的已经比她青画胆大了许多……可是,胆大的恣意妄为之后,她的样子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给她行动的力量。
汕溪之所以叫汕溪,是因为山上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流蜿蜒来回。溪边青草绿藤萝上点缀着几抹鲜亮的颜色,是几个品种不一的野花。
正殿里静得听得见呼吸声,青画看到书闲一直站在那儿,连动都没有动过。地上的纸张静静地躺在那儿,书闲的目光锁在上面,如同被黏住了一般。
随一路上青画都闷声不响,把心里的忐忑被藏在最深处。直到见到山丘顶上那个绛紫轻衫的身影。
那张纸被留在了闲庭宫,铃铛他却没还。
山顶上是一片平地,许多年前这儿是一片裸露的岩石,后来墨云晔找了不少人手在顶上种了不少的奇花异草,派花匠精心料理了好几个月,有找了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藤蔓种下了,才让这整个小山丘变成了郁郁葱葱。如今奇花异草不再,藤蔓却保留了下来,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山丘顶,还向下蔓延了不少。
他什么都没多说,只留下一个背影。
墨云晔就站在山顶上,不声不响,整个人宛若要融进青山绿水,莲开花落一样的静谧恬淡。
“是,一个月。”
想容和杜婕妤道了声王爷有礼。墨云晔的目光却落在青画身上。
青画扯出个微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墨云晔,验兵典还有一个月。”
“你来了。”他微微笑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柔光笼盖一般。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淡淡道了声“告辞”。他衣袂如云,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画一眼,居然带着些许凛冽。
想容笑道:“王爷,我方才听说这小山丘是王爷为了博美人一笑重金买下的,不知是谁家小姐这么好福气?”
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独独这个是没法圆的。青画选择了沉默,书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慌张,她轻声道了句:“铃铛,是我皇兄那儿的。墨王爷要是想找可以找我皇兄。”
墨云晔低笑不语,执扇的手轻轻抬了抬。他身边的一个身影会意地转过身去,从不远处抱了一个琴来,交到他手上。
墨云晔的眼色霎时凌厉:“那铃铛作何解释?”
“那个小姐我听说是摄政王妃吧。”青画恶劣地笑了笑,“死了。”
“的确是我写的,是我拖皇兄转交。王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写一遍对照给王爷看。”
墨云晔眼里的光泽闪了闪,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神情,他眼底藏着一抹冷然,和那天拿着纸条在闲庭宫里逼问书闲的时候是一样的。
这情形出乎每个人意料,墨云晔也是微微诧异,继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云晔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随行,娘娘还是莫要……”
她不知道那神情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对鬼神的后怕,也许是单纯的厌恶,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宁锦两个字对墨云晔还是有点儿效果的,这样就够了。
静谧的正殿里,书闲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软却坚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主座上站起了身,拖着宫中正妃长长的云衫长袍,苍白的脸上有着几分奇异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云晔面前,盈盈一俯身轻声道:“是我,是我一时意气而已,让王爷见笑了。”
试舞开始在墨云晔拨响的第一个琴音中。思慕的前半曲清新淡雅,作为激励三千将士的军乐,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它缠绵悱恻,清丽高雅,处处透着儿女情长,没有人会把这么一支透着脂粉味道的曲子当做是沙场上的乐章,却不知这正是思慕的高明之处。就像宁相曾经解释的那般,前半段儿女情长是让士兵忆起家中老小安定军心躁动,后半段才是冲锋陷阵时候的战曲,一柔一刚交织,兵士所有的血性都会被调动起来,为情为功名利禄甚至是单纯为了杀戮,怎么都行。
“是我。”
沙场上需要忠君爱国,需要儿女情长,需要追名逐利,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也不是最重要的。任何情感都比不过本性使然,沙场上,只需要杀戮的欲望就可以了。一帮豺狼永远好得过一帮江湖义士——墨云晔,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谱写而成传说中的战曲——思慕!
青画的脸色沉下来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归到摄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细细挑选的,可是没有想到,墨云晔不在王府的时候,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自发跟踪……
山丘上有野风,卷起落叶无数。弹琴的人,几乎让人看不清。
墨云晔沉道:“送信的人虽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觉得可疑,自发跟随了。是青云人。”
青画知道自己该配夺天舞,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动,这是她第一次逼自己去适应这首曲子,逼自己去记住这曲子的每一次升调,每一次转弦。一曲罢了,她脸色微显苍白,心里还残余着一些血腥的味道。如果她是仇敌临前的将士……她恐怕早就挥动手里的刀剑去厮杀,死而无悔。
青画默不作声,只是邪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纸是谁的?我从地上捡的,王爷难道没见着么?”
“郡主,这便是思慕全曲。”墨云晔的声音很恬淡。
墨云晔轻道:“这纸,出自谁手?”他的眼里微微噙着一抹光亮,带着点儿颤意,让人看得不真切。“告诉我,谁写的?”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记住了。”
“王爷,您来闲庭宫难道只是想与青画大眼瞪小眼?”
接下来,便是正式的演练。山丘之上唯一的空地成了青画的舞台,琴音一起,她便迈出了第一步起势……
他看不透,罕见地不知如何应对,他猜不透她的目的,所以——他更不想杀了她。
她的动作称不上流畅,不管是宁锦还是青画,都不是软绵绵的娇娘子,毒虫毒草仗剑江湖的日子要比莺歌燕舞来得容易许多。她不擅长,所以跳得绝对称不上让人惊艳。身体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放任身体自主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去配合思慕曲。她忽然记起宫里的老人们讲的一个传说,思慕夺天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相依相辅的,没有夺天的思慕不过是个好曲,没有思慕的夺天不过是个漂亮的剑舞。这两者,分,则俱平庸,合,则沙场无敌。
而此时此刻,这个拙劣的自以为猎人的猎物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神清澈。她的眼里有许多东西,却独独没有一份寻常人见到他的时候惯有的迷蒙,多了一分疏离,宛若受过伤的燕子,不是惧怕,而是惊恐防备。可是这样的她却不知死活地屡屡接近他,挑拨他的耐性,就像此时此刻——
沙场上如何,青画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跳得不好看,可是想容和杜婕妤的目光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她们就像没了魂魄。可她也知道,能让她们如此的绝对不是她这拙劣的舞技,很有可能,是另一种蛊惑人心的东西……
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查宁府的事。他本来已经打算动手,可是尹欢却阻止了他,理由是国家大计。的确,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她不能死。
弦音骤然停止在一个高处,余韵尚在,绕梁三日一般地回荡在山丘上。青画眼睁睁看着想容和杜婕妤讶然回神的模样,心里的寒意越发凛冽——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庆幸,庆幸想容选了她来继承这夺天之舞。假如、假如是任何一个可能和墨云晔站在同一边的人……她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们合作,已经手握兵权的他会利用这音舞相合的诡异效果做出什么事来。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跳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每每失策每每换方向,就像一只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好在,她永远都不会有和他合作的机会。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郡主好技艺,云晔佩服。”
好好的一壶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存在的思归,却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墨云晔的笑声远远传来的时候,青画还沉浸在心里的波涛汹涌之中。以至于当脚上的疼痛突然以铺天盖地之势袭来的时候,她惊觉已经来不及,酸软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她几乎是在一瞬间瘫软在了地上,痛苦地捂着脚腕直冒冷汗——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
“画儿!”想容第一个反应过来,关切地喊了一声,“你怎么样?”
青画愣了,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么?”她耍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青画想回答,想站起身,想至少回头去看一眼她们或者是墨云晔,但骤然加剧的疼痛却让她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想容给的药她并没有抹,但夺天舞本身的蛊惑已经让她忘了脚上原本有的疼痛,等到舞罢了,所有压抑的痛才一下子席卷了她。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郡主受了伤?”
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墨云晔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诧异,由远及近,大概是他站起了身靠近她。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口,眼神从淡漠到了玩味,又从玩味回到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
青画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他,她倏然回头,见到的是一抹淡青的身影足下几点掠过浅草。然而她身体一轻,却是被人有些笨拙地抱了起来。她抬起头,见到的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宁臣。
这几行字迹她有几分眼熟,却不能清晰地对照起来。但是无论出自谁手,今日这纸必须是墨云晔认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知道宁臣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见到的已经是宁臣与墨云晔之间寒冰一样的视线交汇。他匆匆看了一眼青画的脸色,抬眸对着墨云晔冷笑。
青画垂眸,抬眼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这是?”
墨云晔的脸上不见了春风沐雨般的神色,只剩下面无表情。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
“是你。”
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的,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墨云晔轻轻吐出这两字的时候眼神闪了闪。他的眼色这会儿看起来像是秋叶在空中蜷缩着,澄黄的枯叶映衬着蔚蓝的天,异常的干净,干净到虚空。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云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长长的轻纱垂曼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飏,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青画不想去看他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青持的脸上——这是她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去看他的脸,也是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他眼底的那一丝恐怖的血丝,还有依稀的几乎看不清些许晶亮……他的手很僵硬,比最坚硬的红木还硬,他穿的是粗布衫,磕得她的手臂微微地发疼。
青画被采儿急急忙忙领进了闲庭宫正殿。
青画狼狈地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因着脚上的剧痛,她只能扶着他的手臂险险地用一个脚支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青持没有多阻拦,而是顺势松开了手,稍稍退后了一步,把自己的手臂借给她当起了拄杖。
墨云晔看了,脸上的表情终于僵直。
她闭上了眼睛,彻彻底底放松了从刚才就一直很紧绷的身体,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如果是别的时候,她或许还有精力去防备青持这诡异得让人心慌的行为,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什么。
纸上写着一行字。
“宁臣,你怎么来了?”青画轻声问。
墨云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去触碰那锦盒,却在锦盒衣角见到白色的一隅。那是一张纸。他心生疑惑,抽出了那张纸——
青持沉道:“属下不放心。”
铺天盖地的惶恐席卷而来,这是六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被他刻意忘却的东西……
“你……不用自称属下的。”以前是宁锦无知,可是现在她是青画,她怎么可能让堂堂青云太子自称属下?
而现在,它却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宁臣知道。”
没有人比他更能认出它,它和念卿只有微小的不同,却终究是不同的。它已经消失了好久了,久到他以为它早就被埋在了地下,埋在了青草下,寒风港,荒郊野外……
有时候,默契是轻丝一样的东西,抓着一梢,就能扯出一大段。青画能清楚地感受到与宁臣相识十年的那份知根知底,躲不了,避不开,不用思考就能知道接下去他会出现在哪儿……
他记得很多事,却独独忘了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记得他看着她一路胡闹,一路嬉笑,却单单忘了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画儿!你没事吧?”
他还记得,当年是一个别国的史官偷偷带了献给他的,带来的是拳头大小的一团紫玉。当年那个人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好端端的一块上好的玉,她却偏偏相中了铃铛。那般刁蛮的性子,毕竟没几个人拗得过的,在玉匠惋惜到扼腕的眼神下,那块上好的暖玉被分成了三样东西,一对念卿思归,还有他头上的一个束发。见着极品美玉成了铃铛,玉匠留了不少辛酸泪,可是玉成后她跳脱的样子,玉匠还是笑开了眼。末了,玉匠吹胡子瞪眼说:以后,别找我糟蹋好东西!眼不见为净啊。
想容急急忙忙上前搀扶,却被青持巧妙的一个转身正好挡住了手脚。她冰雪聪明,自然看得出他的防备,她定了定神,明智地退后了几步。
思归。
春风细阳的山丘顶上顷刻间像是寒冬大雪夜般的寂静,风过耳,呼呼作响,卷得落叶齐飞,衣袂被撩起几角,猎猎作响。墨云晔的神色已经没有人能看得清,即使青画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也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山丘顶上,他却仿佛和所有人划了一条线,他在那头,遥不可及。
这一次,墨云晔几乎是嘶吼出声。秦易吓得面无血色,匆匆忙忙离开了。
没有人再开口。
“去查!”
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她听到风中夹带的极轻的几个字:“你,是谁?”
“是。”秦易斟酌着用词,“王爷,是去查青云还是……”
你,是谁?
“去查。”
青画听了,几乎是本能地茫然地抬头看着墨云晔。
秦易跪在了地上,抬头应声:“在。”
“你和他相识?”墨云晔的身影淡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问的是宁臣,眼色却落在青画身上,“你究竟是谁?”
“秦易。”
宁臣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墨云晔面无表情,他缓缓伸手,指尖碰到了那抹荧紫,温暖的触感让他的眉宇间出现一抹奇异的神色。那铃铛终于还是被他拿在了手里,异常的乖顺轻巧。
墨云晔的眼色越发沉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青画穿得一身的绿,青葱得像是这山上随便一片刚出芽的嫩叶。她的年纪尚小,即使故意板起了脸露出副冷淡的模样,眉宇间的稚气却还是尚存一息的。可是就是这样生嫩的人,却怀着几乎可以称作阴沉的目光看着他……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敌意在自己身体里某个角落激起的涟漪。
秦易不敢说话,她不是秦瑶,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墨云晔的异样。他骨子里是罗刹,却从来都是春风和煦,但此时此刻,他严实的外壳却好像被人开了个口子,没有人知道他面具下是什么,可人人都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和外面一样的东西。所以,她不敢开口,她只能静静等待着,静静地看着那份让人心惊的礼物。
这,与情理不合。所以他选择姑息,或者说是无视。可是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早就消失在六年前的人,那个当初在那个人身体余温尚存的时候强行把她带走的人。
“暖玉,怎么可能呢?”秦瑶不可置信地惊叫,脸色又难看了许多分。
这是第一次,计划没有赶上变化。
一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他沉默的目光在不远处相互扶持的两个人身上兜转了几圈,渐渐地,一点点展开笑靥。
“回王爷,此盒并无异样,盒子锦缎玉铃铛都没有问题。”大夫如是回报,却没有换来墨云晔任何答复。他的任务已经了了,临走他又回头补上一句,“王爷,送礼的人很是有心,这玉是百年难遇的暖玉。”
青画知道他的这抹笑目的何在,她了解他,他越是不确定的时候就越是这副样子。她发现自己也想笑,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她倚着青持埋头低笑,抬起头时眼底已经没了方才的茫然。对着墨云晔深沉如海的眼神,她嘴角讥诮地上扬,冷笑道:“我与宁臣是否相识,不需要王爷惦记着。”
从始至终,墨云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思归之上,他的眼里却是一片空洞,眼睛都不曾眨。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眼底闪过一抹细碎的光芒。
验盒,也不过验毒,验暗器,验药。毒和暗器是显而易见的,药却可能是香料之类的,防不胜防。好在王府里有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大夫在,只一会儿工夫就能出结果。
就是这抹不易察觉碎光,结束了这一天的演练。直到下山,青画都没有再开口,墨云晔亦然。
墨云晔垂眸,只沉声吐了一个字:“验。”
临下山的时候,青画一次偶然的回眸,瞥见墨云晔仰头望着天空——那一身的绛紫衣衫趁着山上青绿的叶,细嫩的草,还有五月蔚蓝的天。他抬着头,闭着眼,整个身影居然透着几分苍凉。刚才他最后扬起的笑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消失殆尽了。
“王爷!”秦易缓过神来,顾不得上下尊卑,赶在他碰到那盒子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外推了一些,“王爷,这盒子还没验过……”万一有人下毒,谁也救不了。他平日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次却险些……
青画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是等她再睁眼,已经到了司空的别院房中。
墨云晔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或者,只有下了空洞。他轻轻垂了垂眼眸,一下,两下,缓慢的眨着眼是他唯一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动了,靠近那个铃铛,抬起了手。
“醒了吗?”
“王爷……”
“醒了。”青画露出脑袋,见到的是司空脸上风雨欲来的神色,不由地又往回缩了一些。
秦瑶或许认不出来,可她却认得出来,当年那铃铛是她置办的,那雪锻配雕花朱盒的主意也是她献的……佩戴它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殒,而那之后思归就消失了,被人藏起来了或者……陪人葬了。
司空柔和地笑了笑,坐到了床边揶揄道:“解释一下,你花了多久才这么成功地把为师五年的调理给废了一大半的?”
那个是思归。是早就绝迹的思归,是随着宁王妃一起消失,再也寻不到的紫玉思归!
“一大半?”
那个不是仿念卿,甚至不是念卿。
“是,一大半。”
秦易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盒子,跪着看不到,她就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明明毁掉的铃铛。越是仔细看,心里的那份躁动就越发明显,短短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了墨云晔面无表情的原因,因为她自己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司空毫不客气地把青画的手腕从被子底下给挖了出来仔细把了把脉,他的脸色的凶神恶煞阴沉不定的,手劲儿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的。他仔细把了个脉,从随身的针包里取出几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手腕上几处。他的动作极快,看得出是怕她疼到了,可是抬起头的眼神却依旧不大和善。
那么个高高在上衣袂如云的摄政王,他从来都是谈笑晏晏的,哪怕心里不悦,她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里没有波澜,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的目光,落在的是那个锦盒里。
青画理亏,讨好地笑了笑:“师父,别生气。”见他不搭理,她又马上转了方向,指着手腕上的细针问,“师父,这里不是穴位,您……”
她也不明白,怎么明明毁掉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去打量墨云晔,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是愠怒,不是他惯有的春风含笑,也不是他生气的时候那种不动声色,那是……真正的面无表情。
“毒。”
秦易也有一瞬间乱了神,慌乱地跪下了:“王爷,奴婢确实是亲手毁的那个假念卿,给工具的工匠可以证明……”
“哦。”青画顿时了然,原来,他只是把沾毒的细针插到她的脉里。她有些惊异,虽然之前她的确中过几个小毒,但那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问题而已,能毁了司空五年的心血吗?
“啊!”秦瑶难掩惊讶,方才苍白的脸成了惨白,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狠狠瞪了秦易一眼,呵斥,“秦易,这就是你的办事?你不是早就把它给销毁了么?你从弄哪里搞来了一些紫沫儿想欺骗王爷!”
“你除了青莘和陵香花,还碰过什么?”
盒子被侍卫轻轻打开了。一匹雪锻,一个深紫的润泽静静地躺在雪锻之中,朱木雕花,绸缎如雪,那一抹荧紫在太阳底下几乎要流动起来——
“没有了。”基本上的毒药,恐怕也躲不过她的眼。
秦易得了话,朝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把一个朱红的雕花木盒呈了上来。摄政王府树敌无数,无缘无故送上门的礼里面有许多是别有窍门,若是个个都是摄政王亲自打开,恐怕他早就填了不知道几条命。她伸手接过,却不急于交给墨云晔,而是把它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又招手叫了个侍卫。侍卫会意,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转了个个儿,屏息打开了那个盒子——
司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看着青画,仔仔细细地在她的额头眼角几个重要的病症要位检查了好几遍,低沉的眉角挑了挑,轻声道:“为师曾经听听过世的青云皇后讲起过,你十岁那年在御花园玩耍,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里,昏迷近整整五天残喘着活下来,而后御医用错药,你误服寒性的药又去了半条命。”
“是。”
青画一愣,悄悄低下了头。十岁那年跌入池水里的是痴儿青画,她昏迷了五天是真,然而却并没有残喘苟活下来,残喘活下来的……是她宁锦。而后的用药却一直是个谜,开药的是个老御医,冬日跌入水中本来是就是寒入体内,再开寒性药无疑是想要她的命。当年皇后也查过,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老御医是受人指使,加上她青画不是什么皇子皇女那样的宝贝,这件事就以老御医官降一级了结了。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遇到司空,入主云闲山庄后才慢慢受调理开始有些力气好转起来。
“送上来罢。”
这事,别人知道她或许可以不以为然,然而司空知道她却有些心慌。司空不是寻常人,他可以从星相看出当年青画十岁的波折,以及十岁后与另一条星线的遥遥相对,甚至可以算出她此次朱墨之行是两条星线相交合的标志。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推断……借尸还魂之说。
“王爷,那个送上门的东西……”
可是,他从未提起。甚至从未问过你此次朱墨之行为的是谁。司空虽然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但对她这个徒弟,却是真心实意的好。
紫玉名贵非凡,鲜少有人会把它镂空了当铃铛。毁了这个,这世上的紫玉铃铛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念卿,一个思归。
这份恩情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情,青画知道自己永远都偿还不清。
墨云晔接过了手绢,他的神色不明,只是随手一翻,那粉末便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大半落入了前院的草地里。
“真不要为师插手?”似乎是有过一些犹豫,司空隔了很久才轻轻开口。
秦易谨慎地微微收拢了手绢才轻手轻脚地递到墨云晔面前,见着的是他眼里那一丝微妙的光芒,如同黑夜里的星光,寒而清。
青画忍不住想微笑,他这副模样恐怕谁见了都不敢相信是传说中的帝王师。司空虽是人人称道帝王师,却已经隐退许多年。他不愿涉足宫廷,她又何尝想拖他下水?他就该待在云闲山庄里,医病救人,耍耍酒疯,而不是……陪她来看这借尸还魂,报仇雪恨的戏码。这和对宁臣的心思是一样的,灭宁府满门的是墨云晔,不论是宁臣还是司空,她绝对不会让他们有任何被牵连到的……
墨云晔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秦易马上会意,含笑从怀里拿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了,才露出里面的一堆紫色的粉末。这是被利器给磨成的玉石粉末,前些日子青画大概是把这铃铛还给了他,他便交给了她,让她销毁。一个上好的玉铃铛就这样化成了一堆粉,还真是可惜得很。
她微笑着安抚:“师父,我真熬不下去了,会向你求救的。”
笑话看得差不多了,秦易才微微欠身行礼道:“王爷,那个仿念卿的铃铛,奴婢已经派人砸了,只留下一堆粉末,您要过目吗?”
司空终究是妥协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叮嘱了一句:“带上青持,他这些年着实不易。”
秦易静静站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丝嗤笑——这个女人,从头到尾不过一枚棋子。当然棋子不足为怪,也不是什么耻辱,人与人恩恩怨怨本来就是你与我的利弊利用,真正耻辱的是当棋子的没有当棋子的自觉,还妄想站在棋手的身边当上这摄政王府的女主人,这让她这六年来都如同一个跳梁的小丑。
——他没有说宁臣,而是说青持。短短一句话,背后代表的东西让青画心里的警钟轰然作响。就像是深夜里高山上的寺庙乍然响起的钟声,在静谧的夜里激起一阵阵的波澜。
她乖顺的模样也只有在墨云晔面前才露出来。
青画知道,有些事情司空已经明了了,或许是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让他发火,又或许是因为青持找了上了他……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
“瑶儿知错,不敢再犯。”
青画呆坐在床上,眼眶涩痛,眼泪却似乎是久旱的甘露,只是一点点湿润在眼底打转,成了毒一般,扎得眼睛都疼了……窗外的阳光太烈,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也遮去了司空的身影。房间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停顿,再停顿。而后,是司空低沉的声音:
她已经跟着他十几年,从头到尾,敢把他呼来喝去的,只有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可是就连她,都……
“宁锦。”
轻轻的一句话,让秦瑶的脸顿时白了。她张口结舌,甚是尴尬地看了跟随在他身后的秦易一眼,对着秦易含笑的眼,她羞恼之色越发严重。然而无论她羞恼成了什么样,她对待墨云晔都是不敢有半分不妥帖的地方的。他的脾气她知道,只可顺着他的意,否则哪怕她已经是堂堂摄政王府里的女主人,她也只有被丢弃的份……
青画的眼泪霎时决堤。很多东西,很多感情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宣泄的突破口,已经快把她压得透不过气。说不尽的委屈席卷了她。眼泪濡湿了手,顺着指缝往下淌,再没停止。
墨云晔抬眸,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温润的眼底略略闪过一丝波澜,却一闪即逝。他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秦瑶,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错觉?”
宁锦。
见他不闻不问,秦瑶的口气越发急切:“王爷,您一定要帮帮瑶儿,瑶儿这都是为了您啊。瑶儿知道你这么多年向来疼惜瑶儿,这次……”
有多久没有人听到别人唤这名字了?
他沉默,并不看身边那个神色焦虑的女人,而是听到她口中某个名字笑了笑,眼色如琉璃。
短短两个字,青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击成碎片的轰然声响。她坐在床上屈着腿,浑身紧绷地把头埋到了膝盖里,眼泪像是夏雨倾盆,再也停不下来。
秦瑶如获大赦,急切道:“王爷,请您一定要防着那个青画,她……她图谋不轨!”
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怪物还是什么妖魔,不是青画,青画是个单纯痴呆的孩子;不是宁锦,宁锦早就被埋在地下……她有宁锦的记忆,青画的身体,宁锦的仇恨,青画的亲朋……直到此时此刻,这个或许早就是她心里禁忌的两个字,被人一字一字清晰地喊了出来。
他微微皱眉:“何事?”
“你叫宁锦,对么?”司空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丝柔和。
墨云晔点点头,把缰绳交给了秦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笑吟吟的秦瑶。她甚是主动地走了上来,对着他盈盈低眉行礼,轻声道了一声:王爷回来了。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因为看不清他的脸色而踟蹰不前,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副思量着的表情。
青画浑身一颤,她的脑海里本来是一片混沌,顷刻间宛如被点亮了烟火,一片斑斓的光刺得她茫然无措。
摄政王府门口等着的是秦易,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见着他的身影,她欢快地凑了上去:“王爷,您可回来了,有个盒子送到了我们府上,府上还没人验过,就等着您呢。”
司空垂眸笑,银白的发丝盖住了他的眼,轻纱宽袖垂落到床上。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宁锦这名,宁字屋下一人,注定不得一知心,锦字金帛,空有华丽贵气却穿不得。不如青画来得安逸潇洒,风月富足。你还是莫要改回去为好。”他颇有耐心地一缕一缕替她把已经被汗濡湿的鬓发整理顺畅,沉默半晌道,“过去的,就别记着了。”
“王爷,您回来了。”
“……嗯。”
一声摄政王,朝野无人敢逆。他已经不大记得曾经年少的模样,已经不大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兴趣。时间久了,生命就如同死水,更何况……他还有一处荒芜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去触碰的。
有什么东西终于轰然倒塌了。她偷偷摸了摸自己骤停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有心跳,有呼吸……宁锦,还活着。阔别六年,隔着生死两世,冥冥之中应了上苍的命数——
墨云晔策马回府的时候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他叫过她郡主,叫过她品香,叫过她青画小姐,却独独没有去了称谓叫她一声青画。而今念来,嘴角还是会浮现一丝揶揄的笑——那个拙劣的猎物是个难得聪明的女子,有时候却莽撞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莽夫。她这冒冒失失地来找尹欢,想来是没有查清楚他和尹欢的交情。
这是青画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把这个近乎恐怖的秘密展现在人前,裸露的感觉让她心慌不已。自然,她也没能发现窗外的那人双拳紧握,手心已经被掐出了血。
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