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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宫闱

虽然御医们大半已经练就了不该说的不乱说的习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是不大靠近御医的。

通常,青画是不大会主动靠近御医的。她自小和毒虫毒草为伴,身上天然带了点草味儿,这气味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大半辈子和药草为伴的御医却可以。

而今天,她却意外地撞上了桩奇怪的事情。

青画站在闻事阁门口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回闲庭宫,却不想在闻事阁门口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前些日子替她诊过脉的胡御医,一个是前几天还在牢房里的杜婕妤。胡太医似乎颇为为难,连连低头抱拳一副想赶快离开的模样,杜婕妤却死死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他们这副奇怪的样子让青画顿时起了一丝好奇心,她站着不动了。

杜婕妤满脸执拗,挡着御医的路问他:“你说这是毒猫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毒?吃了会怎么样?”

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代怪才。虽然他的府邸就在都城内,可是要见他,还真得花上几分心思。

胡御医连连抱拳:“娘娘,微臣真的不知晓……您还是问别人去吧……”

当年皇帝大怒,却也拿他这个史官没有办法。一时间,文雅之士,爱书居士的美名就落到了他头上,可是后来又有传闻,说是因为人气乱书香而赶公主出门的史官尹欢自个儿却是天冷了烧书取暖,唯独不烧的是自家收藏的春宫秘闻,文雅之士的名头也逐渐没人提了。

杜婕妤气得满脸通红:“大胆!你少骗我了,你是老御医了,别拿你对付其他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今天你要是还想好好在宫里做你的御医,你最好把毒猫儿的毒性告诉我,不然!”

史官尹欢是谁,被老人一提醒她还是记得几分的。六年前朱墨宫里有两个人被称为君子如玉翩翩佳公子,一个是墨云晔,还有一个就是尹欢。只是墨云晔温文儒雅大得人心,而这尹欢却是脾气古怪,从来不与生人来往,传闻说公主芳心暗许找了太后当桥约见他,都被他以“人气乱书香”为由给撵了出去。

“娘娘,您饶了微臣吧……微臣真的不知道啊……”

尹欢。青画默默念了一遍,迈出了闻事阁的大门。

“你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尹欢。”

“娘娘啊……”

“史官是谁?”

争执得起劲儿的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观察周围,青画就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笑。在宫廷里问毒药到底有什么功用,御医当然得“不知道”,否则出了事情,谁敢担待?看着杜婕妤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忍了忍,还是有些恶劣地扬声开了口:“毒猫儿是阴毒,吃下去后三个时辰,胸口会像有猫爪子在从里向外挠,奇痛无比,而后第四个时辰变得奇痒无比,会让中毒的人自己挠破自己的胸口到鲜血淋漓。不过,不至死。”

老人撑开眼皮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阴阳怪气道:“不知道不知道,这史事啊,老头儿可管不着。少了一本兴许是它本来就少一本,老头儿只是负责看管这儿,缺页少页的,找史官去!”

这也是这个毒最让人痛恶的地方,它只会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样貌比死还难看。

二十四本?青画心里一惊,急急忙忙把方才看的六年前的记录又翻了一遍——没错,少了一本!每本书籍上都标了数字,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少了六年前十月的上册。趁着老人还没有睡着,她急急追了上去问他:“请问,六年前的官吏赏罚为什么缺了一本?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是你。”杜婕妤转过头见到了青画,眼底闪过几缕复杂的神色。

老人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打了个哈欠道:“看吧看吧,每月两本够你看的了,老头儿先去睡去……”

青画转身走了几步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听没听错,隐隐约约,她听到身后极轻极别扭的一句:“谢了。”

“我……找一些旧事。”

秦瑶,杜婕妤,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会是这种关系,还真是人心隔肚皮。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瞌睡的老人。青画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一地的灰尘。

“郡主!”青画还没到闲庭宫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个行色匆匆的小宫女。小宫女见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开口,“郡主,青云太子找您,他、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不,是很不好!您赶紧回闲庭宫吧!娘娘已经顶不住了!”

“你在找什么?”

青持能闹出什么乱子?

青画草草翻完,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诛杀丞相,这不是什么小事,这是关系到举国太平的大事,怎么可能连个什么罪名和罪证都没有列就定了谋反罪?可是史官为什么偏偏跳过这一段不写?

青画想象不出来闲庭宫里发生了什么状况,只能急匆匆跟着小宫女往闲庭宫里走,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小宫女却畏畏缩缩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带路了。

一本,两本,三本,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青画疑惑地驻足:“你做什么?”

所有的书籍都是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的,青画记得爹爹宁相被墨云晔扣上谋反罪名是六年前的冬天,却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所以她只得慢慢从六年前的那几册开始找,一册一册慢慢往下翻——那一年总共有二十三册,记载的都是些官吏罢免的事情,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宁相的事情。

宫女毕恭毕敬地埋头行礼,规规矩矩说:“郡主,娘娘她……不许奴婢们进里屋……”

青画的脚步不重,她无意去打扰老人,轻手轻脚地绕过前排几个贴着征妃记的柜子,一路找寻到了最里面的柜子才找到了记载官吏赏罚的书籍柜子。

书闲不许?青画愣了半晌,呆呆看了一眼闲庭宫里空无一人的院子,书闲是个好脾气的人,让她下令所有下人不许进闲庭宫,想必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外人见到的事情……然而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书闲会让人急急忙忙找她,那就一定与她有关系,而且是不小的关系。

闻事阁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走过几个关卡,真到了里面的时候却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守着层层叠叠的书柜。午后的阳光透过闻事阁楼上方寸大小的几个小孔投射到昏暗的屋子里,在斑驳落漆的柜子上投射下一片光斑。老人在里屋的角落里头打着盹儿,整个身子都快陷进了椅子里。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进了宫门。进正厅之前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设想过青持可能是受了伤,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背着剑走江湖的剑客,也许是他受了重伤让书闲慌了神。可是真正进到厅堂里,里面的景致还是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站在门槛外,久久都没能迈进一步。

闻事阁就在皇宫的南面,那个平日里连一个守备侍卫都没有的地方。即便如此,青画也知道,那儿里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守备,如果不是墨轩首肯,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去不了的。既然已经有了墨轩的承诺,她第二日就去了那儿。

厅堂里,书闲的脸色惨白,身子有些虚软地借着梨花木椅背站定着。她的呼吸在整个寂静的厅堂里都清晰可闻,胸口的起伏带着说不出的颤意。她很小心地盯着青持,椅背上的绣花垫儿已经被她揪得变了形状。她很紧张,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青画已经到了门口。

真正的信任,是从此时此刻才开始。

而青持,完完全全已经是一副杀气凛然的模样,他的眼角通红,俊秀的脸上早就没了身为一国太子的贵气和雅致,取而代之的是通红的杀意。这神情与作为皇帝的墨轩被激怒的模样全然不同,墨轩是威仪,是帝王将相的生杀予夺的狠厉,而青持却是全然的江湖气,是剑客的怒气和杀手的杀气……这份凛冽,比帝王将相的杀气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墨轩发怒尚且是关押入牢择日审判,而江湖客的杀意却是直逼性命的戾气,这戾气是寻常王孙公子不会有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墨轩果然是没有信任过她们,之前的所有事情他都留着一段距离,假如她中间出过一点点的差池,恐怕就没了性命……

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正好,而厅堂之内却是入寒冬腊月,雪冻三尺。此时此刻的青持,她陌生到极点。

青画突然没了力气,她轻轻把身体的重量都交托在了身后的廊柱上。

她知道自己该马上进去安慰书闲,或者她该撩起袖子指着青持吼你在干什么,又或者她该学学想容柔声问他,太子何事如此恼火?只是对着青持清隽如同冬日松柏的身影,她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动……

一瞬间,青画猛然抬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每朝每代,帝王昏庸也好,大臣篡权也好,他们可能斩杀敌对党羽,却绝对没有胆量斩杀史官。史官无权,然而也没有什么权利可以干涉史官记录事件的真相让后世人知道。墨轩竟然是想让她一个“外族人”亲自去查阅史官的真实记载……

你在怕什么?你难道还怕青持会害你不成?青画扪心自问,咬咬牙迈进了第一步——

墨轩盯着她的眼,总算是露出了一丝虚无的笑:“你不是想查宁相满门抄斩的经过吗?”

只这一步,在寂静得如同死地的闲庭宫里就惊起了不小的声响。书闲和青持都回过了头。

青画疑惑道:“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每个宫廷里都有那么个地方,只是那儿把守森严,普通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几乎是一瞬间,书闲尖声叫:“画儿,快走!”

墨轩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宫里南面有个地方,叫闻事阁,那儿放着我朱墨王朝建国以来所有的宫廷宗卷记载,从宫闱暖帐记录到每年任命和罢免的新官,所有的事都在案。”

青画根本没有时间去理解书闲话中的含义,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持的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继而是他灰暗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奇异的弧度,如飞鸿烟霞远在千里霎时到了眼前——一缕冰冷的光晕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一抹冰凉已经帖上了她的脖颈。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青画不知道这沉默延续了多久,只是看到桌上宫女们方才摆放的热气腾腾的糕点已经看不出半点儿温度,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升起的月亮挂在树梢冷冷看着地上的一切。

那是一柄剑。朱墨的皇宫里是不许带剑的,青持却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柄剑,这会儿正搁在青画的脖颈上,僵持着。

书闲这次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青画一会儿,轻轻站起了身走到了她身旁。事已至此,她再求原谅也没有意思了。

青画心跳在刚才一瞬间停滞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又慢慢跃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讶然地看着青持,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对她冰刃相向……青持,他是宁臣啊……哪怕没有这层关系,她青画也和他无冤无仇,他怎么会……

青画低眉:“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进他漆黑得不见底的眼眸,吃力道:“理由。”为什么,要动手?

墨轩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木然。半晌,他轻轻笑出声来,眉心眼角尽是沧桑:“走不出后宫么?”

青持的眼里只剩下暴戾,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慢慢伸出了手,缓缓张开了手指。

一番话毕,青画已经微微有些气喘。她悄悄抓着衣襟往身后的廊柱上靠了靠,抬眼给脸色苍白的书闲丢去个安抚的眼神。

青画只看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被他攥得死死的,攥得他的拳头已经没有了血色。

青画不肯跪,只是尽力挤出个笑,沉声道:“陛下,我知道你背腹受敌,步履维艰,我知道昭妃曾经是你唯一的支持和依靠,我也知道你重重考验怕的是我是墨云晔派来的一枚棋子,因为宫闱之中你能信的人本来就稀少得很。虽然墨云晔党羽众多,但我可以用性命向你保证,我和书闲不会是他的党羽或者被他收买,现在不会,未来也绝对不会。你不信我们,那你就永远只剩下昭妃,你永远走不出你的后宫!”

一抹荧紫从他指尖滑落下来。

墨轩死死盯着青画,几次抬手,却都又缓缓放下。他的眼里有淡淡的微光,虽然细微,却是天生的威仪,昭显着帝王生杀予夺的天性。

那是个铃铛,系着一根红绳,在他的指尖摇曳着,不知道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还是铃铛自个儿摆动得慌乱。

青画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墨轩——他有着一双桃花眼,虽然这会儿已经是杀气腾腾,可他的眼里还是有些许理智的。假如他肯承认她方才的直言,那么她就再信他一次,假如他有丝毫的追究的意思,那么即便是鱼死网破,她也会保书闲周全。

那是思归,被她丢弃在相府门口的杂草丛里面的紫玉铃铛,思归。

青画刚才的话有多严重,从小身在皇家她当然清楚。哪怕墨轩只是个后宫皇帝,可他仍然是堂堂天子,他是被人三跪九叩那么多年的当今皇帝!哪怕是手握大权如墨云晔,碍于礼仪伦常见了他仍然得规规矩矩称声陛下,他怎么可能忍得了青画这已经算是羞辱的嘲讽……她心慌意乱地一把青画拉了起来,直接朝墨轩跪了下去,咬牙道:“陛下恕罪……画儿她年幼无知,请陛下恕罪!”

青画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喘气了。

出言喝止的是书闲,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了。

“太子……”

“画儿!”

剑,又贴近了一分,让青画一下子忘了要出口的话。

青画冷笑:“你有你的后宫你的爱妃,我看什么江山的确不算什么。”

青持的神色如罗刹,眼里冷冽无比,他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这个,你解释清楚,否则,我不会给父皇留情面。”

又过半晌,寂静的厅堂上才响起墨轩的叹气声。他道:“郡主,我知道你在气我,可是当时想容出了事,我也是一时情急……再者,贤妃地位特殊,也不是平常人敢动的。我关心则乱,是我操之过急了。”

青画愣愣看着青持如厉鬼一样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迷蒙间依稀见到的是那日相府里,那个苇絮翻飞中茕茕孑立的身影,那个会默默看着早就破败的院子角落里一直看到太阳落山的身影。

书闲的手隔着桌幔扯了扯青画的袖子,青画依旧不抬头,她正细细数着裙摆上绣着的蝶纹,静静等待着墨轩的反应。

他在看的是早就不存在的幻影,这个她早就知道。而现在,他正为了那个幻影,对她拔剑相向。

厅上死寂一片,往来的丫鬟的脚步已经微微发颤,匆匆把手里的几个餐盘放到桌上就慌慌张张离开了。

“这个铃铛,是不是你丢在相府门口?”

青画在心里冷笑,低下头不去看墨轩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帝王威仪——帝王又如何呢?她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在后宫掌权的傀儡皇帝,他倒好,为了他的太傅妃子,居然想动起书闲来。这笔账,她还没有和他清算过。

青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闭上眼不做声,默认了。

“画儿……”书闲急了,她小声呵斥,“你怎么了?”

青持眼里闪过一抹悲怆,他沉声问:“为什么?”

“你……”墨轩的脸终于挂不住微笑了。

“报……仇。”

青画埋头直笑:“所以现在是我不本分?”

“报谁的仇?”

墨轩一愣,脸上多了几分尴尬,他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朕是来找郡主的。”

谁的仇?报谁的仇呢?是宁锦,还是宁府?她青画只是个邻国的忠臣后,她根本没有立场!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继续编另一个谎去圆无尽的谎言。这样的宁臣,这样绝望的感情,让她忍不下心去欺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吐了两个字:“宁锦。”

青画扬起恶劣的笑,大大咧咧在厅堂上坐了下来,温声开口:“昭妃才醒,陛下不去陪着反倒来找书闲,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书闲善妒呢。”

剑,轻轻颤了颤,僵住了。

墨轩已经脱下了黄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比平常少了几分帝王之气。他正端着一杯茶,在厅上和书闲闲聊着些什么,见着青画进门,他莞尔一笑道:“郡主,你可让朕好等。”

青画卯足了劲抬起头,咬牙开口:“我只是想用个东西记住墨云晔带给宁家和宁锦的仇恨,我只想报仇,哪怕不要我这条命,我也要把墨云晔欠下的债给讨回来……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

青画进了闲庭宫前厅就见着了墨轩。

仇恨,已经是本能。

没过多久,宫女带着洗漱的器具进了房间,侍候青画洗漱。一起带来的还有一个消息:墨轩召见。

青持的剑不再向前了。事实上,当青画说出宁锦两个字的时候,他手里的剑已经在微微地颤动,像是压抑了很多年的情感被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而如今这个匣子开了道小小的缝隙,匣子里面的一切都乱了……

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不再清晰,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和透过窗户投射到床边的跃动的阳光。

他说不出话,只是瞪着血红的眼,沙哑着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后来呢?后来,她不记得了。

青画不想欺骗,借尸还魂这种是怪力乱神的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世间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那是她第一次去触碰那些个会死人的虫子,它们长相极丑,面目狰狞。司空那个怪人居然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第一次就去碰亡命蛊。他自个儿却在一边抱着酒坛子笑眯眯看着她瑟瑟发抖。

“皇兄,我求你,你饶了画儿吧。”书闲已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死死揪着青持的衣角,慌乱道,“皇兄,画儿是阵亡大将的遗子,画儿全家都为了青云被人赶尽杀绝,画儿还是……父皇有心指给你的太子妃……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千万别和她计较,一个铃铛而已……还给你就是了……”

司空笑得忘形:小徒弟小画儿,你不敢打开就别说不怕,一边捂着眼一边说不怕可不是我的徒弟会做的事。

若是别的皇子哪怕是青涯她都不会担心他杀了青画,可是这是她的三哥。别人或许只当他是个温驯的太子,可是她却知道,和很多年前那个当面顶撞父皇的三皇子比,他一点都没变……几年的江湖生活他甚至变本加厉,他骨子里的桀骜是寻常皇子都没有的,他真动了怒,真会……

小小的青画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怕!

青持的脸色铁青,他冷道:“她过世时,你才十岁,她从未去过青云,你借她名义到底想干什么?”

司空灌完了坛酒,倚在栏上笑眯眯问她:怕吗?

几个月前,当她以为宁锦报仇的理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只是将计就计想看看这个突然“聪慧”的女子到底想玩些什么,所以才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陪同书闲嫁到朱墨去。他不曾想过,她当真会和墨云晔扯上关系,她当真和宁锦……

那一夜,青画无眠,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月升月落,直到东方拂晓,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是入了梦,梦里依稀是云闲山庄的溪水小亭上,司空捧着坛酒眯着眼,三千白发衬着他衣袂如雪。小小的她抱着个小瓶子浑身哆嗦不敢打开——那里面可是要人命的虫子呀……只要一只,钻进眼睛里面,眼睛就会先瞎了,然后浑身泛绿,一点一点,从里面开始把人的血吸光……

“我不是借宁锦名义,我只是想替她报仇。我报仇有我报仇的苦衷,但我绝对不是利用宁锦。你是青云的太子,很多你做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做。”青画埋头轻道,“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形单影只,怨声载道,时时刻刻影卫不离身的日子,换来的不过是大权在握而已。这权利吃不下穿不得暖不了,值不值得,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青持的剑缓缓、缓缓地从她的脖颈上慢慢撤离了。他的神色有几分恍惚,末了才僵硬问:“既然有用,为什么丢在……”

高处不胜寒。青画突然想起这么一句,站在宫门里面对着他露出了最后一丝嘲讽的笑——墨云晔,你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大权真的给你换到什么东西了吗?

青画轻叹,“我不需要用它来提醒自己了,它已经对我没有意义。念卿思归本是一对,我又何苦拿着一个定情的东西去怀恨定情人?”

时候已晚,宫门在她身后徐徐关上,她有意无意地回了个头,最后见着的是墨云晔绛紫的长衫被黑夜染得看不清颜色。明明夜色暗淡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却不知为何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眼隔着短短十数丈的距离,和煦如暖风,只是衬着夜色,暖风也吹不散寒冷,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一圈寒意。

爱与恨,当到了要用外物去提醒自己的时候,那就是爱恨到了尽头的时候。睹物思人若是怀恨,受折磨的也只是自己而已。她已经不需要。

青画回了个揶揄的笑,不再和他一般计较,牵着马进了宫门。

青持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因为青画脖颈上细细的一条血线。她在笑,就好像方才所有的生死一线都是假的一样。她笑得几乎透明,他明明离她很近,伸手却触碰不到她的笑容……

郡主说笑,墨云晔用不轻不重的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方才的沉默沉闷,只是短短一瞬间,他脸上又是如沐春风一般的神色,不见半分焦躁。

这样的神情,他见过的。

墨云晔的脸上收敛了笑意,眉宇间的神色几乎淡得看不见。他沉默了片刻才轻道:“郡主说笑了。”

这样的神情曾经在另一个开朗得有些残忍的人身上出现,那个人笑着喝下每个月送来的解药,笑吟吟地看着那个装药的瓶子赏玩,她说:宁臣,你猜,他下个月会不会忘记?宁臣,今天怎么就没太阳?宁臣,这瓶子倒也精巧,我们攒它个二三十个,拿到街上去五十文钱一个……

“故人?”青画回了个笑,“已故之人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过往的嚣张跋扈早就消磨殆尽,只留下淡淡的绝望。她最终还是没有攒足二十个。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深究,也不需要去深究。他轻笑:“郡主这真实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云晔一位故人。”

“太子,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吧。宫廷内院被发现不好。”青画提醒。

她这副模样,少了几分阴沉,反倒露出几分天真恶劣来。渐渐黑沉的天,她的绿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双眼衬着宫墙上的宫灯闪着些许星亮的光芒。明明有些红肿的眼睛,明明是满满的敌意,此刻看起来却……很是鲜活。就像春天的嫩叶上带的露珠儿,一碰就会滑落,都是最最容易消耗殆尽的东西。然而也就是这个人,表里何其不一——就像一只猫儿碰到个机灵的老鼠,它总是想知道它跑得有多快,它的巢穴在哪儿——痴儿,忠臣女,郡主,未来的太子妃,帝师司空的爱徒,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面目。

青持死死盯着她不言语,末了居然又把铃铛递到了她面前。

墨云晔只是啪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笑靥如春。

“我不要。”她后退。

“王爷这是特地要等我回宫?”青画被激起了一丝怒火,眼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痞气,“王爷莫不是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亲自来送礼和解了?”

青持道:“你说的对,她不需要了。”他或许原本就不该用这个去打扰她长眠,叫她记起过往的绝望。

墨云晔用折扇指了指她的眼,微笑道:“都红肿了。”

青画终究是没有伸手去接。

青画咬牙握紧了拳头,回过头勉强扯出一抹恶劣的笑道:“天黑了,王爷眼睛不好使。”

末了,是书闲的声音柔柔地在厅堂上响起,她说:“我不知道那个叫宁锦的与墨王爷有何过往,但是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这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又是成双成对的,那么就送回去给墨云晔吧。”

见她摆明不想搭理自己,墨云晔埋头低笑,轻声道:“哭了?”

一句话,惊了青持与青画。

青画几乎是在一瞬间把方才所有的脆弱都收了起来,浑身紧绷牵着马路过他身边。

闲庭宫里再没有声响,只留下和风吹过院外的竹丛沙沙作响。阳光如金丝,透过密密麻麻的竹叶投射到地上,金丝拉成缕,照在地上的青砖缝里刚刚冒头的嫩草上,草梢头的嫩绿剔透成了半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墨云晔。

传闻史官尹欢有两大癖好,爱酒爱美人,两个忌讳,恨书恨朝事。美人不分男女,朝事不分大小。

天色已经近晚,宫门口已经点起了宫灯。宫门口站着个人,紫衣如云,快要融入夜色之中。

美人她一时找不到,美酒青画还是找得到的。宫里的上等好酒问墨轩要就成,可是怕是那听起来就知道很刁的尹欢早就尝遍了天下美酒,不会拿宫里的好酒当回事。所以这美酒,她选择了醉嫣然。

这一趟宁府出行,终究是无功而返。时隔六年,朝中的大臣已经换了一轮,留下来的人似乎就只剩下柳叶了——或者,也可以去查查宫中史官记载的史录。

只是这醉嫣然存不长,夏天酿的酒到来年开春才能喝,如今的季节怕是刚刚要下市的时候,找起来有些麻烦。好在上辈子宁锦极爱这酒,早就把酿酒的酒坊抹了个透。她记得朱墨都城郊区的一条深巷里有家很小的小酒坊,老板是个有趣的酒鬼。他的醉嫣然与市场上的不同,透着股说不出的沁香。只是那家平日里几乎是不卖酒,只酿来自个儿喝的。当年宁锦缠了墨云晔很久才找到了那老板要的粉珍珠沫儿方便他钻研新酒,他才同意宁锦把他酿的晚市醉嫣然给搬了几坛回家。

青画愣愣地看着它湮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寸,两寸,已经算不清她和它的距离,也没有了弯腰去捡的力气。终于,她咬咬牙,转身去牵了缰绳,一步一步牵着马离开相府,只身一人回了宫。

这粉珍珠当年的相女宁锦不大容易得到,如今青画在皇宫,要从上贡的宝贝中找还是颇为容易的。第二日她就从墨轩那儿讨了两颗来,骑马出了宫,直接循着记忆里去偏僻小巷要了两坛醉嫣然。

她抬头望天的时候,思归突然从腰间侧袋里滚落下来,掉落在门槛上,又跌跌撞撞地向外滚到了草丛里,叮叮当当一路响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时日无多,第二日她就抱着醉嫣然去了尹欢的住处,不出意外地,被他家的家仆挡在了门外。这朱墨境内还鲜少有人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疾言厉色的,青画不禁有几分惊异。

——有什么不敢的?当年的宁锦用干笑掩饰羞赧,卷起了袖子挑眉接过了那个盒子,转身就抛给了身后的宁臣。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宁臣的脸色。而现在的青画,却在一丝丝回忆着当年没有看到的东西,苦涩异常,甚至连和青持待在同个院子的勇气都没有。

家仆冷眉道:“你是什么人?”

这潮湿的雨惹得她心烦意乱——墨云晔送思归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那时候她还是宁府的少小姐,扯着自家丑仆宁臣出门,迎面撞上了面色如玉的墨云晔,他浅浅笑着,递了个梨花木雕刻的红漆小盒上来,嗓音如三月春风。他说:这玉世间罕见,本王留着要送我家夫人,你收下了就得跟我回家,锦儿,敢不敢收?

青画皱眉:“我是青云的使臣,青画。”

那天,青画不记得是怎么走出的宁府,只记得出门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雨不大,落在身上也只是略略有些潮湿。

家仆烦躁地挥了挥手:“我家大人最近清修,不见客,尤其不见宫里的女客,你还是趁早回头吧!”

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依稀还是那个宁锦,满心满身的不知所措,只能狼狈地转过身不去看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什么都不做。

“我带了好酒。”

青画以为自己早就足够坚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剩下流泪的能力。六年前的宁臣尚且会替她哭泣,六年后的青持却是青云的堂堂太子,他早就没了眼泪,此时此刻,他分明是笑着的。只是那笑苍白而绝望,倒让看的人先哭了。

“哼,每个人都自以为带的是好酒,我家大人什么酒没喝过?来,送上来我验验。”家仆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啊,隔三差五地来见我家主人,被挡了那么多次也不知道借鉴,真是……我家主人只见漂亮女子,而且绝不和宫里出来的女人扯上关系。”

“逝者,”青持笑了,仰头盯着那一方天空叹息,“如何节哀?宁臣这辈子,再没可能忘了……”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抬眼细细看了几个家仆一遍。都城之内天子脚下,鲜少有不懂规矩的下人,尹欢府上的这几个却摆明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倒也真算是配尹欢这诡异的主子。

“太子,逝者已矣,您节哀。”

家仆吊儿郎当地拿过了酒坛,开坛嗅了嗅,脸上的神情先是不屑,而后又带了几分疑惑,到最后疑惑又成了惊奇。他叹道:“好酒!你且等等,我去通报一声我家主人,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她原来已经把他害成了这副模样。今生,她能拿什么去偿还这份情债?她只有这条命,仅此而已啊。

“青画。”

青持的声音暗哑,在空旷的后院里浸入了风中,很快就被芦苇的沙沙声给淹没了。青画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只想找个地方蹲下抱着膝盖细细琢磨着心尖上那一丝微微的疼痛。

“好,你等等。”

他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冒险了。

家仆兴匆匆地进了门,青画在门口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着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说:“对不住,我家主人今日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带的胭脂熏到了,胸闷得慌,他说半个月不见女人。”

青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持。她只是站在那个沉默的男人身边,静静地听他难得的敞开心扉。她听到他犹如叹息哀求一样低沉的声音,为这次倾述划下了句点。

这个尹欢……

青持苦笑起来:“当年,我其实可以带她走的……可是我不甘,我想让她彻底死心,结果,到头来心死的却是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自私,却一败涂地。”

青画心里有些恼火,耳朵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家仆一句话里的关键东西。胭脂熏到,胸闷得慌。女儿家用的脂粉也是带了点花粉的,越是香气逼人的花性子越烈,混多了的确容易有点小毒的迹象。她眼前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腰侧——那儿挂着个香囊,里面除了几个以毒攻毒的毒草,还有一种是无毒调香的,叫清心草。

“嗯。”

想到了法子,她微微一笑,在家仆惊诧的眼神下拆了香囊,从里面挑出几根极细的小草,递到了家仆面前:“把这个送到你家大人那儿,可以解他胸闷。”

青持的脸色有些奇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跨过拦路的芦苇到了墙角,凝望着墙角的那一片天,低声喟叹:“我,曾经跟了她,整整六年。”

“真的假的?”家仆狐疑地接过,“这个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青画一愣,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末了,她只是轻声回:“我听说过。”

“我是有事相托来求见尹大人的,怎么会下毒呢?”青画淡道,“而且我事先又不知道尹大人会胸闷生病,不是么?”

“青画,你见过宁家的小姐吗?”青持轻声问她。

家仆将信将疑,踟蹰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进了府里,进府前还把她怀里的醉嫣然给要了去。

“太子……”

青画等在门外,午后的骄阳炙热得很,她站在太阳底下有几分晕眩。她这身体向来不是很好,即便是司空的精心调理,身子也总是带了点虚的。所以她习不了武,只能专研医毒蛊术。尹欢的府邸门外种着几株柳树,初夏时分,柳叶到是绿得沁心的。她想了想,挪步到了柳树底下,靠着树站定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近一个时辰,进屋子的家仆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青持不再问话,却也不再多理青画,他只是绕过丛生的芦苇到了后院深处。那儿,曾经有个藤木编织的秋千架,六年的风雨侵蚀早就让它化为了尘土,早就不见了……

堂堂一个邻国的郡主被人晾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搭理,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羞愤地走了。青画也有几分想走的意思,却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住骄阳。

“我……来看看,宁伯伯以前的家……”青画记起了自己之前与宁府世交的托词,险险接上了话。

就在她犹豫着想走的时候,尹欢府上紧掩的大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个家仆出现在了门口,对这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青画?”青持眼里的戒备慢慢卸了,他诧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青画跟着家仆走进了院子。

青画毫无防备,就这么隔着层层的芦苇对上了他的目光。一瞬间,她有几分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宁府,怎么解释很多事情……

院子里没有一般宅邸惯有的青砖,甚至没有威武的正厅,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鲜嫩的碧草,院子周围的几间低矮的竹屋和一圈挡着外头的围墙的竹子,还有竹屋亭边的小荷塘。从外向里看,这是间大型的官府宅邸,进到里面却像是一片废地。

“谁?”青持倏地转过了身。

高墙竹亭下席地坐着个人,一身纤白的衣裳,他埋着头,额边的青丝挡去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边零碎地散落着一些书,几本翻了页,几本叠成垒,随意得很。

青画呆呆站在原地,上辈子的宁锦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而这辈子作为青画,她却见了不止一次,宁锦的墓陵,摄政王府的西院,还有宁府的废墟,他出现在每一个微妙的地方,他的目光如秋叶,像是隔着那些死物直接看到了作为青画的她。

尹欢。他这副样子倒真是人如其名。

他静静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他的目光落在后院的一处偏僻角落里,如秋天的落叶一般澄净。

青画静静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方才的家仆只把她带进了门就退到了门外,其实也不需要带路,因为占地庞大的一个宅邸真的没有多少遮挡的屋子,那只是一片很大的鲜嫩草地而已,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是青持。

尹欢终于抬起了头,随手丢了手上的书,对着她勾起一抹笑:“难得见到个不吵的女人,你就是青画郡主?”

她屏住呼吸,穿过破败的院子,绕过紧锁的主屋,撩开已经半人高的野草慢慢到了后院。后院……居然长了芦苇,她还记得原本后院倒确实有个荷塘,只是这几年没人料理,大概是塘堤坏了,本来装点门面的芦苇就滋长成了一片芦苇海。那芦苇比她的个子还高,隔着丛丛苇絮,她总算是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是。”

青画惊讶得迈不开脚步——这是一匹活生生的马,缰绳就系在青松粗壮的枝干上,它正低着头啃着树下丛生的杂草——此时此刻,会有谁在相府里面?

那一张脸,居然是带了几分水墨味道,加上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精致得有些不真实。青画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见了他前仆后继的朝臣大家闺秀,想来会让她们如此的,恐怕尹欢当之无愧。单看他长相,怎么都没法把他传闻中“爱酒爱美人,恨书恨朝事”的纨绔子弟联系起来。

树下系着一匹马。

尹欢温煦含笑:“我听说过你,听说你装疯卖傻,骗得墨云晔团团转,怎么,想找我写个女儿传?”

末了,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门上的灰尘掉落到手上,有一点点的痒,她把心一横迈进了第一步——相府前院内杂草丛生,地上的青砖上已经长满了青苔,画廊小亭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只有院子里一颗青松却依旧茂密如往昔,岁月独独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

他这副样子,可是一点都没有传闻中的刁钻。青画不禁疑惑了,踟蹰间她又听见他带了几分戏谑的声音:“我一直想见见你,方才让你等了那么久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郡主能坚持多久。郡主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下,两下,都是带了疼的。她怕,哪怕早就知道里面是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息,可是她还是怕推开门后不仅是满目萧索,还可能……是血迹斑斑。

“我想知道,六年前宁相全家被诛的罪名,还有六年前史册的上册去了哪儿。”

宁府门上并没有打上封条,只是本来朱木雕刻花纹的威武大门已经被灰尘覆盖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门外萧条如寒冬,几株铁树枯败得只剩下几根土黄的枝干,叶子早就被风吹落不知去了哪儿。

尹欢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眉宇间没有半分奇怪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往身边的小荷塘里一丢,揶揄一笑:“就这样,毁了,我在重写。”

而在那之前,她必须去个地方,一个她早就想去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的地方——宁府。时隔六年,青画不知道那儿已经破败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早就被人打了封条,也许早就换了新主人……也许早就被烧成了灰烬。来到朱墨的日子,她无时无刻不想去看看,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去面对那一片可能存在的死寂的断壁残垣。

荷塘里的书顿时变得惨不忍睹。青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这个人,果真是个怪人。对付这种人,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方法。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毁了它,在它还没惹出什么不该有的麻烦之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欢才淡笑道:“好了,天色不早,郡主请回吧。若郡主有心,我们……明晚细谈,如何?”明晚二字,被他拉长了音,放缓了气,吐得丝丝入扣,带了说不清的氤氲。

她摸向了腰间——那儿的内袋里放着的是紫玉铃铛思归,自从那日青云扫墓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她告诉自己,带着这个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墨云晔给她的仇和恨,可是正如书闲所说的,有什么意义呢?爱与恨,不该是单单靠一个死物记着的。

“好。”

书闲说,辟邪玉不过是个死物。这句话在青画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青画不多做纠缠,转身就走。既然他说明晚,那就明晚吧。反正离验军典还有两个月,时候还早。朱墨的公主都不能在他这儿待上几个时辰,她如果留在这儿强求,怕是会适得其反。

青画答:“练舞。”

等到青画出了门,尹欢才笑得躺在了草地上,喃喃:“还真是个爽快人啊,有趣。”

青持低声问他:“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院子里清风徐徐,竹香阵阵,云清几许,触碰不得。

看着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的青画,青持察觉到自己心里的一丝波动,一缕烦躁。她安静,心细,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个不大的动作就能让她穿上全身的盔甲去防御。

半晌,尹欢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他朝竹屋里瞥去一眼,挑眉道:“我说云晔,你还没看够么?”

青画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青持听到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发起了呆。书闲身后,是眼神莫名的青画。

云晔,你还没看够么?

“太子?”

尹欢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没有多久就消散在了午后的微风里,荷塘上金鳞点点,荷叶轻摇。而后是久久的沉寂,没过多久,一个修长身影从竹屋里缓步踱出。他穿着绛紫色的长衫,黑发如墨,被一个紫色的束发束着,眼角眉梢尽是润泽之色。

青持细细地体会着拿着一根线在心尖上勒紧掐进心头的痛楚,嘴角浮起一抹倦怠的笑。有时候痛不一定会让他想逃,有些事情即便是痛,也好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沧海桑田过后的空旷才是致命的毒,深入骨髓无药可救。有些痛,足够让一个人一生充实。

尹欢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耍玩,等到他走近了才勾勾嘴角,吐出清晰的四个字:“人面兽心。”

这一切,每一条都让他心痛如刀割。

墨云晔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是挨着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折了一根嫩草来来回回逆着太阳看,一双手剔透如雪。阳光如金线,把他的眼睫眉梢都染上了金。

青画早就背对着他和书闲轻声说起了什么——她和宁锦很不同,宁锦闹腾,青画安静;宁锦是个天生的惹祸精,青画却喜欢静观其变;宁锦粗枝大叶,青画却心思细腻。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却同样会在心虚了转过身,会在紧张的时候抓着裙摆,会在生病的时候直接半昏半睡慵懒地像只猫,会在恶人落马的时候满眼的幸灾乐祸……

尹欢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人模狗样。”

这话他似曾相识,听在耳边,刺在心里。

半晌,他才淡淡地笑了笑问:“她来问你什么?”

——宁臣,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不就是翘个家嘛,再皱着就不要你跟了!

“既然听到了何必多此一问?”尹欢大大咧咧地把书往脸上一盖,躺在草地上笑,“她就是那个让你这禽兽吃了个闷亏的青画?”

青持似乎也没多想,只是轻声答应了,闭上眼,当真渐渐舒展自己紧皱的眉心。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间,下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眼色像是清晨被朝阳照射的溪水一般颤了颤。

“嗯。”墨云晔很轻地应了一声,有些出神地看着门口。墨云晔总是一派娴雅,却绝少有出神的时候,平常他耍嘴皮子的时候总会换来他一两个冷淡的眼神,今天却明显没有任何效果。这发现让尹欢起了兴致,他眼睫弯弯,笑容变了味儿。

“好。”

“云晔,你对那个郡主可真是宝贝得紧。”

“我没事。”看他这副担心却死活隐忍着的模样,青画忍不住微笑,“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惊觉自己的话不知不觉出了该有的界限,尴尬地补救,“太子,请恕……”

最近的事情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是青云来了个装疯卖傻的痴儿郡主,不仅让墨王爷另眼相看,而且还住到了摄政王府里头,没几天就闹得摄政王府人仰马翻鸡犬不宁。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几条命都不够填的。他早就做好了看好戏的准备,却没想到他迟迟不动手,这让他起了兴致——这个青画到底是何方神圣?

花容宫一议终究是和睦落场,青画回到闲庭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残照。她没想到的是闲庭宫里青持已经久候,见了她,青持眼里露出一丝放松。

墨云晔只是微笑,静静等着尹欢的答复。

人世间最为让人毛骨悚然的,莫过于宫闱情仇。无论是情还是仇,刀刀伤人。

尹欢偏偏不如他意,挑眉道:“你这性子,对人家这么手下留情,该不会又是在计划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锦儿一个,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书闲拉着青画的手睁着眼,眼泪却流下来了,她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有什么意义呢?”那玉辟的是邪,不是人心。送玉的人都不信她,她留着那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墨云晔的脸霎时阴沉,三月春风一样的神情不再,只留下眼底一抹星闪,如同骤雨降至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冷声问:“她来问什么?”

“为什么……”

尹欢不为所动,只是对着墨云晔露出个揶揄的笑:“怎么,我不能提锦儿么?墨云晔,你这性子,真是活该享一辈子孤单。”

书闲苦笑:“送昭妃了。”

墨云晔皱眉冷道:“尹欢。”

青画突然发现她腰间少了点什么东西,她细细想了想,轻轻扯书闲的衣角:“皇帝赠你的玉佩呢?”

尹欢沉默片刻,很识时务地露出了笑颜,他笑道:“那青画是来问我……六年前宁府的事情。云晔,想不到你特别疼爱的这个小姑娘不打算放过你啊。”

离开花容宫后,青画悄悄望了一眼书闲,清晰地看到她眼里一瞬间翻滚的怨恨。她轻轻拽了拽书闲的衣袖安抚,却被滴落在手上的眼泪烫到。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讶然,神色却渐渐舒缓了下来:“你告诉了她什么?”

御书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有人发出声响。最后是墨轩先开了口,他朝着青画和书闲轻轻巧巧地笑了笑,一双风流眼挑出个轻佻的弧度,笑着说:“贤妃,前几日是朕急得没了主意,冷落了爱妃。如今事情已经了了,过去的事就都不提了罢。”

尹欢眸光一闪,轻笑:“我能告诉她什么?我能告诉天下人什么?”

书闲也拘谨地笑了笑,轻手轻脚把玉佩放在了想容的床头就退后几步回到了青画身边。

场面沉寂了下来,只留下清风徐徐过耳,如丝如锦,温凉剔透。又半响,尹欢带着几分调笑地话语在青草竹林边响了起来,他说:“云晔,你还没说你对那个小姑娘为何手下留情。”

墨轩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柳叶马上会意起身告了辞就匆匆离开了花容宫,候命的侍卫婢女太监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青画,书闲仍然在房内。

墨云晔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尹欢埋头瞅着地上芳草萋萋,伸手一一抹过。其实六年前,他也是见过那个嬉笑张扬的女子的。只是那时候他长眠病榻,也不叫尹欢。而那个叫宁锦的张扬女子已经是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很久之前他就问过墨云晔,你打算怎么处理宁锦?宁府一定要灭,你打算怎么……那么活泼跳脱的一个女儿家,他不能想象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墨云晔回他的也是这么一句:你不需要知道。

又是良久,想容的声音才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她说:“陛下,那日……其实是臣妾失足落的水,池子里有条锦鲤身上带了四种花色好看得紧,臣妾一时起了玩心就想凑近了看,一不小心就……”

他的确不需要。六年前他是个长卧病榻的病秧子,六年后他也是个不能远行的半废之人,他即便是知道,也插不得半分半毫。

墨轩急急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昭妃,是谁推的你?不管是谁,朕都要他的命。”

这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运筹帷幄,七窍玲珑,有时候却连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都想不通透。而他,很多时候他想得明白,却没有那能力去实践,果然是对患难兄弟。

昭妃初醒,似乎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睁开了眼,一片茫然地扫视着屋子里突然多起来的人。没过多久,那双眼就拨开了层层的迷雾渐渐清明起来。她软软叫了声:“陛下……”

墨云晔的身影渐渐走远了,他才补上极轻的一句:是我不需要知道,还是连你也不知道?

墨轩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只是眼下不是庆幸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又把柳叶给召进了宫,连带着传了书闲和青画也一道进了花容宫里,只要想容报上一个名字,柳叶身为廷尉,就立刻可以派人捉拿那个人。

他与墨云晔,少年时就是相识,而后更是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不过除非她是特别有心打听,否则怕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毕竟这几年他与墨云晔交往多是私交,知底的几个老臣早就死的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墨家公子走江湖的事情,早就被尘封。只是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功名利禄权势遮天。

昭妃醒了,这代表她可以自己来说到底是谁推她下的水。

值得与否,恐怕他……早已无法回头。

昭妃在三日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