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不要啊!”
米云云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尖厉的叫声。
米云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另一边,发福的、挺着大大啤酒肚的米振山爬上了直径为半米的桥墩,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让人心惊肉跳。这不是拍电影,天桥下没有气垫,只有僵硬的水泥路面。
——跳下去。
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蒲公英不知从何处飘来,慢慢地在米云云的瞳孔里坠落下去。
麻伊琳茫然地看着围聚了许许多多人的天桥,爬上了桥墩的米云云,还有眼底露出绝望的米振山……麻伊琳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轻盈地,优美地。
——是她把米云云逼到了这种地步,如果米云云就这样跳下去,她就胜利了吗?
可是,米振山不是蒲公英。
麻伊琳怔怔地站在那儿,刺目的阳光晃花了她的眼睛,她似乎不敢相信,如毒蛇红信子一般冰凉的小刀已经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摔下去骨骼碎了的声音,血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声音,米云云的耳蜗里似乎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嗡嗡”声。
所有的青春,最美好的岁月都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米振山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奇怪的平静,他缓慢的语速,听上去有一种闪着光的温柔,就像是四年前,或者更久远一些的时候,当米云云还是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的时候,米振山便一直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
三层楼高的天桥,这样跳下去便一了百了了吧。
“你妈走的时候,跟我说要加倍地爱你,可是我没做到。”
米云云泪流满面,她望着一脸暴怒的米振山,突然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也不去管麻伊琳,转过身便爬上了栏杆。
——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脸皱得像一个老人,我抱着你,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着我。我做父亲了,这小小的孩子会长大,会成为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公主。那时候,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握着你柔嫩的小手,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就是我了。你第一次对我笑,我欣喜得抱着你转了好几圈。你哭起来,我哄着你,甚至恨不得把全世界都许诺给你。你发烧了,小脸蛋憋得通红,整夜睡不着,我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所有的不幸,老天爷都会补偿你的,妈妈希望你能忘记这一段历史,重新去追求新的生活。”
——你长大了,你会说话了。“爸”这一个音节从你的口中像天籁一般地吟出,我怔怔地看着你,好久好久才响亮地应了一声“哎”。你依偎在我的身边,柔软的黑发贴在我的胸口,这画面从未从记忆中离开。有一次你在车上睡着,我抱着你坐了三个小时,手臂却不觉得酸痛,看着你如小猫一般蜷缩在我怀里,想着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像现在这样,被另一个男人疼爱着,我居然想想就觉得妒嫉了。
“云云,乖,妈妈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漂亮。”
——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温暖的真挚的,全部都给你。
——恐怕在你的心里,早已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吧。
——不要有伤害,不要有疼痛,不要有痛苦。
——果然,你还是嫌弃我丢了你的脸。你的生日,从前都有妈妈给你订包厢、订餐、订生日蛋糕,也不请别的客人,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喝酒,那样的温馨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是我仅存的一点温暖。我在妈妈去世后的第一年,也是订了间酒店包厢,买了同样的生日蛋糕,那是冬天最冷的晚上,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直到凌晨你也没有来。
“云云,对不起,那不是你的错。”
——混账东西!你还嫌脸丢得不够!记忆中,米振山从没骂过她……在母亲去世后,看着米振山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暗地里流泪,想要去劝慰,每一次都被米振山冷冷的眼神把所有的话都逼了回去。她和米振山之间的坚冰非一日一时冻成,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痛苦。
——对不起,四年的岁月沉淀成了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字。
“混账东西,你敢!”米振山出乎意料地暴喝一声,额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你还嫌脸丢得不够?”
——其实我还是和当年一样爱你。
果然,米云云的声线颤抖了起来:“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米振山的声音疲倦而低沉:“你妈妈死了,要是你也死了,那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谈判专家哀嚎一声,让米振山进来做对了吗?
活着。
盲目逼近犯罪嫌疑人无疑是雪上加霜,一旦犯罪嫌疑人心里崩溃,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死亡。
米振山只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绑了千斤巨石,短短的十几步他走得满头大汗。他瞪着米云云,完全无视米云云手里的那把抵在麻伊琳脖子上的刀,就这样,直直地走了过去。
谁不想要有尊严、有意义地好好在这世上走一趟,不留任何遗憾和后悔?
谈判专家示意米振山走过来。
——跳下去。
事情或许有转机。
然后便没有了光,没有了花朵,没有了声音。
谈判专家细心地观察到,一直无动无衷的米云云突然挪动了一下脚步。
“云云,答应妈,好好地活下去,帮妈照顾你爸。”
镜头迅速地对准了米振山。
突然间,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脑海里出现,盖过了其他所有一切的声响。
旁边有人提示主持人:“这男人好像是康泰连锁医药超市的老板米振山。”
——妈,我没能好好活下去,我这么懦弱,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压力。我想要逃避,想要用死解决这一切。
一个男人挤了进来,在低声和警员交涉几句后便被放行。
——我没能完成对你的承诺,我没照顾好爸爸,我试了一次又一次,都被爸爸憎恶而冰冷的眼神打败了,我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爸爸不原谅我,那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放弃了吧。
“目前还不明白花季少女挟持同学的原因,但发生这样的事情,社会、学校、家长的责任不可推卸。我们不禁要问,新一代的花朵们怎么啦?”主持人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时,警戒线外突然一阵喧哗。
“不要跳下去,我们不要死。爸,我们不能死!”撕破了喉咙,仿佛是燃烧了生命而发出的呼喊声。
谈判专家试图说服犯罪嫌疑人,但几次尝试都无功而返。
米云云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她的膝盖磕到了僵硬的桥墩,裂开一道大口子,但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飞快地跑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米振山的腿,犹如抱住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脸色苍白,一丝笑容都没有的麻伊琳。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觉得很想哭。”一个挤在人群中的老妇人这样说。
看上去冷漠而镇定的米云云。
【柒】
警员拉起红线,电视台的摄像机对准了天桥上的两人。
看了一下警局里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天桥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依然紧紧地握住了宫明的手,眼眶还是红的。
【陆】
——米云云,如果你真的跳下去,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老师脸色涨红,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说话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气声:“快,快,米云云在……天桥上……用刀子挟持同学……警察都来了。”
宫明轻轻地,安慰地拍了拍依然的肩臂。
而在同一时刻,失魂落魄走在校园中的米振山,被追上来的老师差点撞上。
依然并没有注意到,宫明的手掌心被她掐出一道深深的、青白色的指甲印。
很快地,男生便从这两个女生的嘴里得到了消息,“是高二年级学生,似乎有一个就是高二年级很有名的漂亮女生,名字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天空啊白云啊之类的字眼。”
“律师说虽然米云云持刀劫持,但没造成伤害,可以先保释出来的。如果……麻伊琳愿意庭外和解的话,会更快结束这个案子。”宫明轻声说。
这么好看的男生!
依然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审讯2室的门开了。
五官精致得像钻石,笑容也像钻石每一个切割面一般射出妖艳的光芒。
几个警员鱼贯走出。
“哇,会不会是三角恋啊,或者是情杀呀?”短头发的女生陷入电影情节的幻想中,突然有一个男生突兀地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循着打开的门,可以看见米振山的侧影和米云云的背影。
依然和宫明捧着便当坐在树荫下,有一对明显讨论得兴高采烈的女生恰好经过。
这一对父女在四壁空空的审讯室里相对坐着。
“听说流血了,快死了,警车就在一旁,谈判专家也来了。”
依然下意识地想跑过去,但宫明却拉住了她。
“穿着咱们学校校服的女生……在天桥上被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快去看。”
【捌】
五分钟后,电视台的摄像车和警车一前一后地到了。
“麻伊琳是你的同级同学?”
天桥下匆匆驶过的车辆停下了,走在侧道上的行人,不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时尚的复古的都停了下来,有人甚至兴奋地拿起手机,拨打了某电视节目的热线:“你好,报料,城西路天桥上有不良少女拿刀挟持,大新闻啊。”
“为什么你要劫持她?”
米云云的脸色苍白而冷漠,像电影里劫持人质的罪犯一样,左手抓住了麻伊琳的肩,右手用一把小刀抵在麻伊琳的脖子上。
米云云的眼睛低垂着,机械地回应着一个个问题,但直到警员走了出去,仍然不敢抬头看一看默然坐在旁边的米振山。
有女生发出尖厉的叫声。
爸爸是不是很失望?X市今天的新闻把天桥上发生的一切都播出去了。即使脸部打上了马赛克,消息也会很快就会传到爸爸公司的下属和生意伙伴那里!
“刀!”
——我这样一个女儿,从没给予你骄傲。相反,带给你的是无尽的耻辱。
麻伊琳摊了摊手,俏皮的笑意刚要露出来,却在一瞬间凝固了。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脖子上便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了。
米云云一直又酸又胀的眼睛终于无法控制,眼泪汹涌地冲了出来,一滴滴地落在了地板上。
米云云也不擦泪,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麻伊琳,眼睛里透出森森的寒意:“你这个贱女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麻伊琳瞧着米云云脸上的泪水,唇角轻轻地翘起,绽放出一个洁白无比的笑容。
脚步声渐渐远去。
不知什么时候,米云云的脸上布满了蜿蜒的泪水。
爸爸也跟着警员一起出去了吗?
“但是我听说……只是听说哦,你妈妈呀,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女儿遭遇到这样肮脏的事情,所以就忧郁死了。”
审讯室里只有自己的抽泣声。
一段灰暗过往带来的暴虐情绪控制了米云云。
但似乎又听到了轻轻的呼吸声,像唯恐打扰到自己似的控制着。
像一个充满气的救生艇被突然戳破了一个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瘪下去。
米云云抬起头,眼前一片白花花的。
【伍】
米振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米云云的旁边,距离她大概半米的距离。
——米云云是间接害死妻子的凶手。米振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米云云抬手擦眼泪,她不敢看米振山的脸,她怕。
——他并不是觉得米云云丢了他的脸,而是他一直无法原谅妻子就这样撒手离开。在米云云十二岁时妻子查出了子宫癌,化疗后医生说情况很好。但不到两年,米云云出了事,不久后,妻子的子宫癌便恶化了。
——她害怕看见的仍然是冰冷的、嫌弃的、憎恶的眼神。
——妈妈和爸爸是大学恋人,当年妈妈是外语系系花,米振山追了五年才抱得美人归,两人的婚后感情一直很好。“从来没见过疼老婆疼得像米振山那样的。”“我就想嫁给米振山那样的男人。”这样的言语证明着这个家庭曾经的幸福。妈妈去世的这四年,米振山收起了家中所有妻子的照片,看得出来他在暗处是怎样艰难地疗伤,他一直都没有再找一个新的伴侣。
——闹出这样的事,米振山会不会更讨厌她了呢?
四周是彻底的黑暗,但偏偏有一束强烈的红光,压抑而细密地刺着视网膜。
沉重的、压抑的安静。
——从来没有人当着米云云的面这么说过,但是,到处却都有这样无声的谴责,日日夜夜在米云云的脑海里爆炸着、轰鸣着。
米云云在这一片寂静里几乎无法呼吸了,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抓紧了。
“真不知道你妈欠了你什么债,这辈子让你投胎做她的女儿。”
半米的距离,米振山的双脚一动不动地放在地板上。
“你妈疼爱了你十几年,换来的是被你活活气死的下场。”
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石化了的双脚,还有身体,还有头部。
“你害死了你妈,你知不知道?”
这不正常。
【肆】
米云云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仰起头,直直地看着米振山的脸。
麻伊琳满意地瞧着米云云已经完全僵硬了的面部,轻轻地在心底笑了一笑,她好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把脸凑得更近一些,说:“其实别人的看法都无所谓,但是我听说……只是听说哦,你妈妈呀,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女儿遭遇到这样肮脏的事情,所以忧郁死了。”
米振山的眼神并没有阴暗,没有生气,没有憎恶,没有冰冷,没有嫌弃,那里只有一个父亲看着受委屈的女儿时才会有的爱。
米云云扶着栏杆的手用力握紧了,麻伊琳又甜又美的笑容变成一个正在不断旋转的巨大漩涡,呼呼地拉扯着、吞噬着,想要把她拉入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
米云云的眼泪涌了出来,她用力地扑在了米振山的怀里。
“呵呵,”麻伊琳朝着站在几步远的那一群女生招了招手,答非所问,“你们过来一下嘛,米云云想问你们听到传闻有什么想法。”然后,麻伊琳侧着身子,用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让大家听见的声音,真诚地说:“米云云,即使是真的,大家也不会瞧不起你。”
米振山僵硬地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米云云柔软的头发。
又细又尖的声音如一根刺扎入了米云云的耳蜗里,她陡然转过身,死死地盯住麻伊琳笑得灿烂的脸,突然一把扯下麻伊琳手里的蕾丝伞,扔在脚下,冷冷地说:“麻伊琳,你上次被打得还不够?”
一滴眼泪从男人的眼眶里掉下,打在她的手背上。
麻伊琳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说:“米云云,你好多天没来学校,大家都很想你呢。”
但他的脸上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米云云没有动,俯身趴在栏杆上。
【玖】
她们从穿着连帽T恤,并且把大大的帽子套在头上的米云云身后经过,走在最末尾撑着小阳伞的甜美女生麻伊琳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很大,叫道:“米云云?”
好学生总是特别受优待。
嘻嘻哈哈、天真烂漫的少女们一边讨论着一边从天桥上经过。
老师关心地看着得意门生,说:“到校医务室看一下,你不是病好没多久吗?只是吃坏了肚子?没别的事了吧?”
“嗯,我想吃天天来的竹笼葱饭。”
林篪礼貌地回答了之后,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不要,我最怕甜了,还是去吃老伯炒河粉。”
正是上课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
“我想吃锡东的甜烧鹅面。”
林篪在学校后围墙,一个完全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许多的学生都会走过这条天桥到小吃街去。
一条小小的藤蔓吐出了新芽。
这条立交桥连接着学校和另外一条美食小吃街。
男生栗色的眼睛看着远方。
从三层楼高的天桥俯瞰,可以瞧见隔着一条街的学校。
麻伊琳从拐角处慢慢地走来,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裙子,就像一朵柔柔弱弱的栀子花,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五官看上去比平常漂亮一倍。
米云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下去。从江那边搬到城西已经四年,这里的街道、公园、超市、游乐场都渐渐地熟悉了。不知不觉,米云云便走到了学校附近的天桥上。
她微微地笑着,轻柔地说:“等很久了吧?”
来来往往的车辆。
“什么事?”林篪没有回答,直接地问,“发短信说有关于米云云的事要说,到底是什么事?”
喧嚷的人群。
“没有啦。”女生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撒娇的口吻,这一招对男生杀伤力可不小,她绽开纯真又美好的笑容,“米云云恢复了吗?”
漫长的街道。
“如果你就想问这一句,非得上课时间找我出来?”一贯温和的林篪脸色冷了下来。
T恤有一个大大的帽子,夏天的时候拉在头顶上遮阳最好了。
“我……我……”麻伊琳咬着嘴唇,直直地瞧着林篪,阳光勾勒出他英俊的侧影,眼睛里有神秘而温和的光。这个男生就这样根深蒂固地活在她的世界里,让她心甘情愿地低至尘埃中去。
米云云穿着俏皮的兔子帽T恤,是和依然一起买的一套姐妹装。
——我是那样疯狂地喜欢着你。
依然在学校,本来家里还有米云云,不过今天米云云出门了,自然就没有人接听米振山的电话。
就从你递过一瓶纯净水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世界里便只有你了。
【叁】
但我还从不曾对你表白过呢。
米振山的神色阴霾得像暴雨将至,眼眶里布满了红丝,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麻伊琳的手指用力地绞着裙子的腰际,柔软的衣料触觉由她的指尖神经传递到唇边,麻伊琳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一种不凿破船不回头的勇敢:“林篪,你该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你。”
说到这儿的老师抬起头,被米振山的样子吓了一跳。
——林篪,我一直都喜欢你。
“这……”老师沉吟了一会儿,“学校里有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是米云云她曾经被网友骗见面后软禁,被迫从事黄色服务……我也正在了解这件事,让依然带我去见云云,但依然总是说得先跟米云云商量商量。”
这样的一个字词组合的句子,林篪从十五岁开始便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天真懵懂的女生在泡桐树下羞涩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大眼睛的女生在他生日时捧着巧克力大胆地拦住他表白,以及在情书上也多少次地反复出现。林篪感受得到表白者那种期待而忐忑的心情,他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心意。
“学校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米振山沙哑着声音问。
被喜欢着是一种荣幸的事,一直以来,林篪都用温和的方式处理,即使听到麻木,即使冲上来表白的女生他根本完全陌生,他也不会像宫明那样吊儿郎当地用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斜睨着对方,说出“我又不认识你”这样伤人的话。他永远都会真诚地道歉,并且祝对方可以找到幸福。可是,现在,林篪看着对面的这个女生。这个看起来又天真又美好的女生,内在却跟她的外表完全不一样。
米振山的眼睛却直了,各种爆炸性的场面在脑海里浮现。已有过一次让他后悔不已的惨痛教训,更何况米云云已经一个星期都没回家,学校也请假,手机打不通,他忍不住老往坏处想。
“虚伪”、“造作”、“心肠恶毒”、“蛇蝎美人”这样的形容词几乎是在看见麻伊琳的瞬间便浮现了脑海里。
“大人们或许是上班了,”老师为难地说,“孩子可能在外面解决午餐,家里没人也正常。”
——一个心怀鬼胎的女生即使笑得再怎样灿烂,再怎样美好,却只能是让人生出一种森森的寒意。
米振山一刻也不耽误,直接输入拨打,但依然家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不善良的你非常让人害怕。
老师点了点头,便拿出了全班同学通讯录,在第二页将依然家的电话念了起来。
林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想做绝,把话憋在心底。
米振山额头上满是汗:“老师,能不能把这个叫依然的女生的电话给我,找不到女儿我坐不下去。”
“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件事,那我先走了。”林篪转过身。
在得知了米云云并没有回家去,老师犹豫了一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这请假条是欧阳依然拿来的,现在学生也放学了,要不下午你再来一趟?”
麻伊琳的笑脸垮了下来,不笑的她眼睛显得更大了,两颊的颧骨微微地突起,看上去带着一种狠厉:“米云云劫持人质,要是我不愿和解,她是要进劳教所,要坐牢的!如果你就这么走了,你会后悔的。”
笔迹模仿得很像,甚至让米振山有一种错觉,请假条的确是自己签了名的。
这是威胁吗?林篪停下了脚步,他的肩头微微地颤抖,显然是正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愤怒。他回过头,看了麻伊琳一眼。
“米云云请假了呀。”戴着眼镜、偏瘦的老师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请假条,让米振山看上面的家长签名。
那是怎样的眼神呢?
在反复地问了好几次路后,米振山的衬衫里已经满是汗珠。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也不走那条远一点的林荫道,而选择了最没遮挡却最直接的那一条近路,直奔教师办公室而去。
麻伊琳的心如坠入冰窟——林篪的那一眼包含了彻彻底底的鄙视、厌恶、不可饶恕。
从前她上的小学,他熟悉得闭着眼也能找到教室。
自己费尽心思,低到尘埃里去爱一个人,得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眼吗?
米振山的车在学校门口就被保卫拦下了。他有多少年没来接过米云云了呢?
林篪声音完全冷了起来:“麻伊琳,没想到你恶毒到了这种程度。”
【贰】
男生扔下这一句话,毫不留恋地走了。
他抓起外套,拿了车钥匙,飞奔出门。
天仿佛一瞬间完全暗了。
一阵寒意笼罩了米振山。
麻伊琳全身的力气都似被抽光,她瘫倒在地上,脸上的血色都消失了。
四年前,她突然失踪了便是这样,手机打不通,也没回家来。
一袭白裙,孤伶伶似野鬼。
云云她究竟去了哪里?
【拾】
米振山再也无法入睡了,他烦躁地拿过床头的手机拨打,听到了不停重复的“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也不愿相信,仍然是拨了十几个才颓然地放弃。
“活该,心肠那么毒的人活该挨刀子。”
“是的,手机也打不通。”
“和米云云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有必要这样揭开人家血淋淋的伤痕吗?”
“没回来?”米振山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米云云已经够惨了,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在背后放冷箭有意思吗?”
在米家做了七年的钟点工负责着这个家的卫生、饮食,对待米云云有些像对待女儿。
麻伊琳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一个人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远远的操场。太远了——以至于人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年已不惑的钟点工有些局促,又有些焦虑,小声地说:“先生,这一个星期云云都没有回家。”
什么都没有了。
米振山吓得醒了过来,听见钟点工在外面敲卧室的门。
即使她像从前一样想要融入同学圈子中去,但曾经手牵手的好朋友如今都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
喊救命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拔开荒草一看,乌黑的泥土上是一具女尸。
即使她同意庭外和解,可是米云云一点也不感激她,依然看她的目光像恨不得要杀了她一样。
那声音就像是米云云的声音,他急急地拔开了草丛,却怎么也寻不到人。
她怕遇见林篪,怕瞧见林篪眼里的不屑。
他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尖声地叫:“救我,救我。”
她怕这个校园,仿佛到处都有着噬人的怪兽。
梦中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到处是一望无限的黑暗。
谣言传播的时候,米云云是不是和现在的她一样惧怕、惊恐呢?
模模糊糊地睡到十点钟,朦胧中,米振山做了一个梦。
她被林篪看轻了,厌恶了。
因为飞机延误,凌晨四点多钟才回到家。
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林篪的爱与温柔,但林篪却和她越来越远。
米振山在一个星期之后从另一个城市飞向X市。
麻伊琳的腿发软,身体倚着栏杆慢慢地下滑,发出“嘤嘤”的哭声。
【壹】
没有办法重来。
——米振山
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其实我还是和当初一样爱你,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温暖的真挚的,全部都给你。不要有伤害,不要有疼痛,不要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