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了？”玉柳容闻言沉下脸，硬邦邦地道，“饱了也要把朕夹的肘子吃了，朕头一回给人夹东西，不能被白白倒掉。”
“我吃饱了。”宋翎朝着张公公咧了咧嘴，这笑比哭都难看，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荣幸。
宋翎也是执拗的性子，最受不了别人逼她，用筷子将原本松软的肘子肉戳了个稀烂，就是不肯吃。
玉柳容刻意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是为了提醒两个人——宋翎和张公公。宋翎依然没反应，张公公则不愧是皇帝身边头一号的贴心人物，立马很有眼色地上来接话了：“皇上从未给人夹过菜，妧妧姑娘是头一位，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幸。”
玉柳容难得对人殷勤一回，宋翎竟然还不给他面子，这令玉柳容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既然如此，玉柳容也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又咳了一声，说道：“妧妧，你给朕盛一碗汤来。”
宋翎看着碟子里的肘子肉，一点反应都没有。
玉柳容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但是在旁边的张公公、四位姑姑，还有随侍的宫女太监们的心却高高地悬了起来，众人紧张地盯着宋翎的一举一动。凡是在玉柳容身边待过的人，都很清楚玉柳容今天这样的好脾气是前所未有的，但这样更让人胆战心惊，因为不晓得他的底线在哪里，说不定下一刻就要爆发。
玉柳容看了一眼，新端上来的菜里面有一道色泽红亮的桂花酱肘子，汤汁浓郁，肉质软烂。根据之前的判断，宋翎应该喜欢吃肉，于是玉柳容夹了一筷子肘子肉放在宋翎面前的小瓷碟里。
即使没有人说话，大家内心的想法也是出奇一致的，就是：小姑奶奶啊，求求您识相点吧，不就是盛一碗汤吗？
既然皇上下令，宫人们手脚很利索地将桌子上的碗筷杯碟搬空了，紧接着像是早有准备，端上来一道道热气腾腾、喷香诱人的菜肴，转眼间又放了一桌子。
在众人惴惴不安的注视下，宋翎总算没让大家失望，不用人催逼，自己主动站了起来，用汤勺舀了一碗满满的汤放在了玉柳容面前。
宋翎听着这话就觉得不对味，心想：谁不是正常人了？
玉柳容装模作样地用小银匙搅了两下，他其实并不想喝汤，只是为了有台阶下。皇帝有了台阶下，周围服侍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玉柳容不管宋翎同意与否，便对底下人说：“来人，把这桌东西撤下去，换了，都换了，换成正常人能吃的东西。”
这会儿玉柳容说是无意也有意，用小银匙将汤里的冬瓜慢慢地戳了个稀烂，像是在呼应刚刚宋翎戳烂的肘子肉，他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怎么说都是一国之主，却有一种幼稚顽童的报复心，令人汗颜。
这时候张公公又默默侧目，玉柳容今天这耐心也是前所未有的。
玉柳容老是觉得宋翎太别扭，总是跟他对着来。其实要论性格上的别扭，玉柳容更胜一筹。当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总是瞻前顾后，既放不下面子，又担心对方不领情折损了自己的骄傲，说起来都是傲娇二字在作祟。
“妧妧，你只是暂时味觉迟钝，等到完全恢复后就没事了，以前吃什么都寡淡无味的日子都过来了，不就是多忍耐几天吗？”玉柳容缓缓地说道。
宋翎没心情去理会玉柳容的别扭，在心里反复掂量着一件事，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玉柳容不由分说地抢她的筷子，这令宋翎很不满意，不仅是玉柳容，换了别人抢她的筷子也不行。只有苏子修没收她的筷子的时候，她才会乖乖听话。
玉柳容则斟酌着要不要喝上一口汤，毕竟要给自己的妧妧一点面子。说起来妧妧要比刚进宫的那会儿安分多了，可见再有棱角的人，只要下功夫去打磨，终归是会见效的。
“可是不多放点我尝不出味道，就跟没放一样。”宋翎才不管这些，只是没好气地冲着玉柳容道，“你先把筷子还给我。”
玉柳容这样想着，心情好了许多，将小银匙轻轻地凑到了唇边。
玉柳容说这话的时候，他身边正低着头的张公公不禁微微侧目。张公公跟在玉柳容身边有些年头了，可从未听过从玉柳容嘴里说出“清淡养生”这四个字。
然而就在这当口，宋翎突然出声了：“我可以当你的昭仪。”
宋翎说得坦然，玉柳容却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筷子，板着脸教训道：“妧妧，你口味重也不能这样吃，所谓清淡养生，盐和糖作为调味之物每日应适量，吃太多了对身体没有好处。”
此言一出，那一口汤终究没有喝进玉柳容的嘴里，而是被他喷了出去。不光玉柳容，整间屋子里的人听到宋翎的话都震惊不已。众人惊是惊，更多的应该是喜出望外，这个比牛还犟的宋妧妧，总算是开窍了！醒悟了！
玉柳容是皇帝，他的脸色不好看了，身边那些服侍的宫人一下子变得噤若寒蝉。这时候宋翎总算开口了：“你别怪他们，是我说的做菜时口味要重一点。”
玉柳容刚刚还在盘算如何一点点打磨宋翎的倔性子，原先预想的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想不到竟是瞬间就攻克了城池的突击战，这截然不同的结果，换成谁都会有点儿发蒙。
小厨房里的人不敢怠慢这一位将来的天子宠妃，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敢对宋翎不尽心，解释只有一个，就是宋翎自己要求把菜烧成这样的。
但玉柳容毕竟是玉柳容，冷静得很快，沉声问道：“你此言当真？”
玉柳容对宋翎是好脾气到底了，但这并不代表玉柳容没脾气，他一转头就将炮火转向了那些服侍的人，想要劈头盖脸地斥责几句。只是虽说他一向性格倨傲且暴躁，但不是乱发脾气之人，在斥责的话出口之前，他稍稍过了一遍脑子，马上想通了这件事。
宋翎其实马上就后悔了，这完全就是孤注一掷，但是她表面上还绷着，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宋翎照样不回答，并且如示威一般，偏偏要去吃刚刚被玉柳容嫌弃过的水晶鹌鹑，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
“反正你是不会放我出宫的，我看明白了，这辈子我是哪里也去不成了。与其老是这样耗下去，大家都很累，不如我认命。”宋翎几乎是捏着鼻子说完了这番话，心里想的却是，什么认命了，她死都不会认命的。
玉柳容不由得问道：“这菜的口味这么重，你都吃得下？”
玉柳容听了这话当然很受用。他不是没想过其中或许有问题，只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天之骄子的心态，自信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他还从没有真正遇到过自己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宁愿相信宋翎是认清现实了，打算低头服软了。
玉柳容就着宫女的手满满喝了一茶碗的清水，才觉得嘴里好受了些。他转头去看宋翎，只见她面色如常，并不见一丝不妥。
此外，玉柳容根本没有想过宋翎已得知苏子修被软禁的这个可能。他已严令示下，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在宫里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他认为宋翎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水！赶紧给朕倒一杯水来。”玉柳容要不是顾及身份，估计就想把舌头伸出去晾一晾了，毕竟一下子极咸，一下子又极甜，而且都是没有任何防备地吃进嘴里，对人的味觉真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想到这里，玉柳容心中大悦，宋翎肯认命那是最好的。毕竟她偶尔耍耍脾气、闹闹别扭，就跟被小猫抓几下似的，他可以一笑了之，也可以视作生活中的一种调剂，甚至是别样的乐趣。但是天天针锋相对，她从不给他好脸色瞧，日子久了，总归是令他头痛的。
只是这甜汤一入口，令玉柳容更吃惊的事发生了，刚刚是打翻了盐罐子，这回是打翻了糖罐子，玫瑰酒酿也是甜得齁人，让人尝一口就彻底没了兴趣。
“那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玉柳容盯着宋翎，说道，“妧妧，你能早点想通是最好的，朕能省点心，你也能少受点罪。”
“这鹌鹑怎么这样咸？”直到将口中食物咽尽，玉柳容才出声问道。不吃不知道，吃了才发现那鹌鹑咸得过分，他没多想，直接将旁边的玫瑰甜酒酿拿了过来，人吃得咸了很难受，先喝一口甜汤来解一解。
宋翎脸上的肌肉拉扯着两边的嘴角，假笑这种事，多试几次就比较自然了，她抿嘴一笑，有意慢吞吞地问道：“那你能不能容许我出宫一趟？”
在旁伺候的宫人们立刻添了一副碗筷，玉柳容先是夹了一点水晶鹌鹑放进了嘴里。只见他一瞬间脸就皱了起来，这并不是他原先预想的口感，而且偏离了很多。若是换成普通人，早就一口吐出来了，但是玉柳容不行，他有身为皇帝的威严和素养，不能在下人面前失仪，最后还是面不改色地将东西咽了下去。
“哦？”玉柳容已经想到了，却明知故问，“你既然已经想通了，还要出宫做什么？”
在玉柳容看来，宋翎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其实不期望宋翎跟其他宫里的女人一样对他笑脸相迎，神色间还带着七分受宠若惊和三分小心谨慎，巴不得把全部的好东西都捧到他眼前来。
宋翎也是镇定，坦然地说道：“我是公子带来祁国的，如今要离了原先的主子，总归是要到主子跟前磕个头的，不然这也不合礼数。”
话音刚落，宋翎终于不淡定了，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玉柳容。玉柳容作为祁帝，放着御厨精心烹制的菜肴不吃，非要在她这里蹭饭？但她还是不声不响，刚刚那块鹿肉还在嘴里。
宋翎的理由很充分，她说得也是理直气壮。不管怎么说，她和苏子修之间有主仆的名分，对旧主不辞而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玉柳容一时来了兴致，吩咐身边的人：“给朕再添一副碗筷，朕今日跟妧妧一起用一点吧。”
其实宋翎内心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如果苏子修一切如常，玉柳容应该不会过多阻拦，只是见一面而已，大不了多派一些监视的人，还怕他们两个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成？但是如果苏子修被囚禁了，玉柳容估计就要考虑一下，贸然同意他们两人见面，会不会节外生枝了。一旦宋翎知道了苏子修身处险境，她会不会立即反悔，又寻死觅活地非要跟苏子修在一起，这个玉柳容心里没有底。
如果宋翎的味觉完全恢复了，大概她会吃得更专注、更投入，而且这种专注和投入极有感染力，令人看了就有胃口，忍不住想和她一起吃。而且她吃得香，并不意味着动作粗鲁，相反，宋翎吃东西的样子安静又斯文，无论是筷碗杯碟相触，还是食物在嘴里咀嚼，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明显是受过严格教养的。
“这个……”玉柳容果然犹豫了，说道，“妧妧，这个你容朕再想想。”
玉柳容单手支颐，看着宋翎，以前都是别人来讨好他，他从未遇到过需要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事。更怪异的是，他居然一点不生气，甚至觉得看宋翎吃东西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宋翎不肯让步，托着腮，一双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玉柳容：“那好，现在就想。现在想完了，我明天就要见人。”
宋翎依旧不说话，她的筷子在枸杞芽和鹿肉之间停顿了一下，最后果断地将筷子偏向了鹿肉。
玉柳容差点又一口汤喷了出来，以前他真没看出来，宋翎还有这等磨人的功夫。不过玉柳容也不是没有办法，比这更厉害的软磨硬泡功夫他都见识过。世人常道柔能克刚，反过来也能用。
玉柳容又问：“小厨房里做的菜好吃吗？朕特意把小厨房里的人拨了两个给你，这样你爱吃什么只要提前招呼一声就行了，省得要通过御膳房，兴师动众又不便宜。”
“见什么见？”玉柳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板着脸说道，“妧妧，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但你早就是朕内定的昭仪了。天子嫔妃怎么可能随意见外男？旧主人再特殊，也是外男之一。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朕的面子往哪里搁？”
宋翎不答，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鸭肉放进嘴里。
宋翎被一口气噎住，心想你的皇后还给我家公子下过邀棋局的帖子，那时候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了？
玉柳容问道：“听太医说，最近你的味觉开始慢慢恢复了是吗？”
这时玉柳容凑到宋翎耳边轻轻地说道：“妧妧，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什么辞别旧主，你不过就是想见苏子修罢了。”
宋翎此时秉承食不言的规矩，目不斜视，不说话也不看玉柳容。
宋翎犹不甘心，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就只是一面，难道见一面也不行吗？”
宫人们纷纷行礼，宋翎早就知道了，这样的阵仗是玉柳容来了。但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自己吃着东西。玉柳容全然不在意，自己在宋翎对面坐了下来。他朝着桌上一看，是五六个热菜，清酿鸭子、炙鹿肉、鸡丝油炒枸杞芽、松茸炖云腿汤等，还有水晶鹌鹑、糖腌莲藕等几个冷盘，旁边搁着一大碗晶莹的白米饭和一盅色泽嫣红的玫瑰甜酒酿。
玉柳容却仿佛没听见，只是中气十足地叫了两个字：“布菜。”
玉柳容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左边垂花珠帘的隔断小间内，一张楠木镶嵌螺钿的小圆桌上摆着饭食，宋翎正独自一人用饭。
玉柳容身边一向最会看眼色的张公公一动不动，跟着主子有样学样，也装作没听见。旁边的人见张公公不动，刚想要上前伺候，却被张公公一眼瞪了回去，似是在说：没眼色的东西，都原地待着别动。
玉柳容倒是不介意，宋翎不肯过去，并不妨碍他过来。
看了这阵势，宋翎还会不明白？玉柳容那一句中气十足的“布菜”是冲着她来的。人跟人之间太讲究是谁求着谁，被求着的人总是掌握主动权，玉柳容显然就是蹬鼻子上脸的那种人。
这日正是晚膳时分，玉柳容特意命人来宣宋翎过去同他一起进膳。宋翎打心眼里不待见玉柳容，自然是不愿意去的，再说自己胃口本就不佳，对着玉柳容那张脸她会更加吃不下东西。
宋翎告诉自己要能屈能伸，控制着情绪，一边腹诽玉柳容的小肚鸡肠，一边将每一样菜都夹了一点放在玉柳容面前的小瓷碟里。
太医们的施医用药许是有了效果，宋翎的舌头开始能慢慢地尝出一点味道，最先是苦味，后来也能分辨甜和咸。但可能是还未完全复原的缘故，宋翎现在的味觉很迟钝，常人吃起来咸甜适中的东西，宋翎会觉得不够咸，或者不够甜。不管怎么说，总比以前的味同嚼蜡要好一点。
玉柳容笑了笑，不再在她耳边私语，而是大大方方地说道：“妧妧，朕知道你一个人在祁国肯定有思乡念故之心，不过你也不用见你家七殿下了，朕派去昭国郢梁的人也有些日子了，估计很快就能接到你的家人。到时候你们一家团聚了，你也不会总想着要见曾经的旧主人了。”
因为皇上逼得紧催得急，太医们不敢不尽心，无不是战战兢兢，恨不得用上毕生绝学，想了各种办法，用针刺、艾灸刺激穴位，再用汤药辅助。宋翎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的心思不在这里，只是木然地配合治疗罢了。
玉柳容在“旧主人”三个字上咬了重音。
玉柳容给太医院下的是死命令，必须治好宋翎没有味觉的毛病。因为看着宋翎一日日消瘦下去，他还是心疼的。想当初宛如花骨朵似的水灵灵的少女，不能在他手里成了一朵没有灵气的风干花，这样下去宋翎迟早瘦成一把骨头。
宋翎听了这话一惊，险些没拿稳筷子。除了苏子修之外，她竟然忘了这也是一件火烧眉毛的事。玉柳容已经派人去昭国了，可她哪有什么给人当管家的父亲？只要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她的身份被戳穿就是迟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