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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火蔓

苏子修一把拽住她回了帐篷之中。这当口出去就是送死,或许藏身在帐篷中暂时还安全一点。苏子修想到他们两人手无寸铁,无论如何应该先找一件防身的物什,但因为是随王伴驾,作为同行的公子不能带太多武器,所以他们在帐中胡乱翻找了一阵,只寻得狩猎用的弓和箭,还有一把匕首。这匕首倒是锋利得吹毛断发,可惜不过短短四寸,宰杀猎物的时候用来割喉放血、剥皮抽筋倒是很称手,要是跟人近身相搏,却一点不占优势。但比起此时更加没用的弓和箭,这匕首总归算是一件防身之物,聊胜于无了。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地起了火,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宋翎手忙脚乱地拨开盖住她的头脸的湿衣,看见外面的火势和杀戮,也变了脸色。

苏子修当下没一点犹豫,将匕首往宋翎身上一塞。宋翎立即反应过来,执意不肯要,正在推让之际,只见苏子修用一指抵在唇上,飞快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苏子修的神色凝重起来,他暗道不好,这分明是中了埋伏。这些明显有备而来又杀气腾腾的人,十有八九是冲着祁国来的,谁叫祁帝和朝中的文武重臣齐集于此?但此时此刻杀人的已杀得双眼赤红,谁还管你是不是祁人?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和宋翎还有同在营地的各国公子,眼下恐怕就是或是被烈火烤死或是被长矛捅死的池鱼了。

在帐篷外,满是惊天动地的冲杀声、短兵相接的碰撞声,正是令人心惊胆寒、生死一线的时候,这声音一点点由远及近,又渐渐由近及远,原本大家等着被人破门而入,但疾风骤雨之后,竟然是一片死寂。

眼下的火势犹如脱缰之野马,正疯狂地蔓延着。长长的火舌肆意地舔舐着营地上一个个灰白蘑菇一般的帐篷包。比这更可怕的是,猝不及防地杀出了无数身着甲胄、手持武器的兵卒,他们并非祁军,其速度之迅猛仿佛从天而降、破土而出。这些人悍勇无比,用的武器又是长矛,嗜血凶恶似修罗夜叉,见人就杀,凡是站着的活物全都要死。虽然他们人数不占优势,但那一种所向披靡的汹涌杀气仿佛锋利的铁钎,裹挟着一股凌厉霸道的凶悍劲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入了营地守军的防御阵,先是将防线撕开一个个细小的口子,随即撕开的小口子渐渐连接成片,直到守军的防线节节败退,彻底崩溃。

夜袭营地的那些人中途并不多停留,没有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杀进去,他们似乎只是杀退守护的卫军,然后集中全力朝着正中的方向疾掠而去。

“我们走!”苏子修轻喝一声,二话不说,将湿衣服直接扣在宋翎的脑袋上,带着宋翎朝着营区外围夺路而逃。

虽然惊魂未定,苏子修已经察觉出来了,这些人的目标不是全歼这里的人,而是为了获取一个人的性命,恐怕这人就是营地正中王帐中的祁帝——玉柳容。

宋翎的反应也快,而且她与他配合默契,将水袋旋开后底朝上,水朝着苏子修手中的衣服倾倒而下。水袋中的水有限,衣服只被浸湿了一大块,并未完全湿透。

火越烧越大了,伴着呛人的烟尘,周遭有滚滚袭来的热浪,炙烤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他们藏身的帐篷逐渐变成了一个大蒸笼。看这火势蔓延的速度,这个大蒸笼马上也会烧起来,这里是不能藏了,不然他们迟早被火烧死。

“快!把水浇在衣服上。”苏子修一边朝着宋翎说话,一边迅速地脱下身上的外衣。

“别乱动,用湿衣服把脑袋裹好,一定记得要捂住自己的口鼻。”苏子修用另一只水袋浇湿了自己的衣服,叮嘱好身边的宋翎,抓住她的手冲了出去。

这明显是有人纵火,苏子修在走出帐篷的瞬间就感到一阵热浪劈头盖脸地袭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蓦然一低头,看见宋翎手中还紧紧地攥着刚才用来喝水的水袋。

宋翎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浓烟一扑,只觉得眼睛一阵火辣辣地刺痛,虽然她事先掩住口鼻,也被呛得咳了好几声:“修哥哥,我能顾好自己,你也把口鼻捂住,喀喀,这烟太呛人了。”

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整个营地冒出了明亮的火光。帐篷是柳木为木架,用羊毛毡围裹而成,本来就容易点燃,现在被人浇上了桐油,更是一颗火星都能将其烧个精光,再者秋日里气候干燥,草丛衰枯失去水分,这两个现成的不利条件更是雪上加霜,使得这火势即刻直冲云霄。在这样的火势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营地,而且不容丝毫犹豫,要不然顷刻就会被大火吞没。

这时候,王帐所在的中心地带正处于激烈的混战中,外围区域倒是暂时安全了,趁着这个机会,苏子修带着宋翎抓紧时间离开。在驻扎的营地上,因皇家森严的等级制度,以至高无上的王帐为中心,周围帐篷是按照身份地位或得宠程度分配的,离王帐最近的都是王公贵族和要臣宠臣,那些官位较低或者不受重视的人,就被分在帐篷群的外围。这大火是从里面渐渐往外起的,如此看来,住得越是靠外面逃命越快,苏子修倒是要感谢玉柳容让自己坐了冷板凳。

“宋翎,我们快走!”苏子修一把抓住宋翎,带着她朝帐篷外跑去。

围场的夜间刮的是西北风,苏子修和宋翎朝着营地的西北方向狂奔,火光人影中,随处可见同他们一样四处逃命的人。最先起火的几处帐篷已经被火舌舔舐得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架子了。这个时候若是在高处俯视而下,已与白天帐篷犹如一朵朵灰白蘑菇开满草地的那种安谧景象截然不同。

宋翎原先还不在意,但是被苏子修一提点,她也闻出来了,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的气味似乎真的不太寻常。当宋翎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时,苏子修的脑子转得比她快,他已反应过来,这是有人要连夜火烧袭营,情势一下子变得危急起来。

忽然间,轰然巨响传来,那是处于正中的王帐发出的。因为是火袭的目标所在,王帐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哪怕精工细巧、富丽堂皇,也架不住火烧,这一刻仿佛被抽离了骨骼一般,连着高高的穹顶一起坍塌了。

苏子修止住了宋翎往下说,他吸了吸鼻子,神色一点点变了,一时之间顾不得轻轻地说话,而是恢复了平时的音调,惊讶地问道:“你快闻一闻,是不是桐油的气味?”

好几个被烈火烧得摇摇欲坠的帐篷也接二连三地倒了,在烈火中烧得通红发亮的柳木和毛毡子在倒地碰撞的瞬间,迸射出无数火星,好些不幸中招的人疼得哇哇直叫,更不幸的人已经被倾倒的帐篷残骸给罩住了,逃生无门,凄厉大叫几声之后就彻底没声了。在真正的生死关头,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走卒马弁,一样抱头鼠窜,撕心裂肺地哭爹喊娘。

“这种时候还在外面的,不是正常巡逻的卫队,难道是……”宋翎没来由地感到心里一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苏子修不会随意拿这种事开玩笑,他说有就一定有。

苏子修始终牢牢地攥着宋翎的手,而身边的宋翎也使尽全力,紧紧地跟住了苏子修的步伐,尽量不因自己跑得太慢而拖累苏子修。

黑暗中她看不清苏子修脸上的神色,他似乎淡淡地拧起了眉:“不像是卫队,我听到了有人疾行的声音,那声音极快又极轻,好像不想被人发现似的。”

火场中热度惊人,一股股火苗纠集成浪潮,到处都很烫,炙热焦心。苏子修有感觉,若不是被烈火烤干了,他肯定是一头大汗,但是眼下别说是冒出的汗了,眼睛也变得干涸刺痛起来,恐怕身体的水分也快要被烤干了。

“外面的话,应该是巡逻的卫队吧。”宋翎想当然地说道。

苏子修很清楚一定要逆风而逃,不然必死无疑。

“帐篷里太暗,你当心磕着。你先站着别动,我记得水袋放在哪里,我拿给你。”苏子修说完,轻手轻脚地找到了水袋,又递给了宋翎,他看着宋翎喝了两口水,才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帐篷外面。”

“马!”宋翎一路上默不作声,忽然惊叫一声。

“可不是我,我是刚刚才找水喝来着。”宋翎辩解道。

苏子修顺着宋翎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两匹马,因为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所以无法逃脱。世间生灵都有求生的本能,这两匹马也晓得眼下大难临头,正拼命拉扯着绳子,用头猛撞木桩,钉了铁掌的四蹄在地面上踢踏得尘土飞扬,企图挣脱束缚狂奔而去。

难道自己还是吵到苏子修了?她知道苏子修觉轻警觉,夜间哪怕是一点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所以宋翎哪怕是睡不着也始终直挺挺地躺着,生怕转身的声响会弄醒苏子修。

天无绝人之路,苏子修心中一喜,但他也不敢大意,朝着宋翎沉声说道:“把匕首给我。”

苏子修也轻轻地回答她:“醒了有一会儿了,似乎总听见有什么声音。”

虽说是驯化了的马匹,但是在近乎发狂的状态下,贸然接近也是十分危险的,他令宋翎小心靠后,自己足下用力点地,飞跃而起。宋翎还未看清楚他的动作,他的人已骑在马背之上。这马如今发了狂,不似平日里那般温驯,哪里肯轻易让人骑,死命地狂踢乱跳,剧烈地摇晃着身子,企图将背上之人狠狠地甩下来。

宋翎正在摸索着找水,猛然一抬头,看见苏子修竟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宋翎因为没有防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平复下来,压低声音轻轻问道:“修哥哥,你也醒了?”

苏子修却面容沉着,两只手死死地牵着缰绳,膝盖内侧紧紧地夹住马鞍,同时双脚蹬住了两边的马镫,将原本暴躁发狂的马控制住了。

因是在野外露营,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宋翎度过了一个无聊的白天,又要睁着眼睛度过一个无聊的晚上了,这真是令人难以忍耐。宋翎生怕转身的时候弄出声响,始终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势,在心里默默地盼着快点熬到天亮。只是天还没亮,宋翎先觉得口渴了,蹑手蹑脚地翻身下榻,打算在帐篷中找点水来解渴。

直到这时,苏子修才将匕首一挥,利落地割断了拴马的绳索,一手往下递给宋翎,喝道:“抓住,快上马!”

入夜之后,每个主子的帐篷里除了留下一到两个守夜的人,其余的侍从要在最外围的仆从帐篷内歇息。这时候营地上一个个帐篷渐渐恢复平静,宋翎是随主守夜的人之一,但她大概是吃得太饱,虽说一直安安静静地仰面躺着,却睁着眼睛,半点睡意都没有。她一直熬到后半夜,万籁俱寂,偶尔传来的秋虫微弱的鸣叫声也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了。

宋翎依言抓住了苏子修伸出的手。她人小身轻,只是被轻巧地一捞,就被苏子修拉到了马背上。

苏子修往常就不爱吃烤肉,加上这几日气候干燥,他的嘴里上火生了疮,不便吃这些烟熏火燎的食物。说来也奇怪,苏子修一直保持饮食清淡的习惯,讲究养生之术,此时嘴里生了疮,宋翎平日是荤腥油腻不忌,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马兄,这次能不能逃出去,就要靠你了。”苏子修拍了拍胯下之马的脖颈,马是有灵性的生灵,他又将匕首挥去,斩断了另一匹马的绳索,说道,“你也赶紧逃命去吧。”

宋翎在苏子修面前也不讲究仪态了,直接用手撕来吃,纤纤十指上尽是肉汁,这种大口吃肉的感觉果然最爽快,吃到最后,她的手上、嘴边和脸蛋上都是烤肉酱汁和薄亮的油脂。

另一匹马有所感应,扬起前蹄长啸了一声,似是回应了苏子修的话。

那些带回帐中的烤肉,最后当然是进了宋翎的肚子。因祁国地处北方,北部跟戎狄部落接壤,也感染了几分游牧民族的爽利和豪放,他们的烤肉往往是一大块,肉硬筋多的就用小刀割了来吃,肉质酥软的就直接用手撕来吃,反而不喜欢将熟肉片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用筷子夹着吃。

正当这两人两马准备逃出此地之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宋翎感觉两只眼睛干涩,眨一眨眼睛,就见似乎有一道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还来不及辨别这是真人还是眼睛被热气灼痛后产生了幻觉,再定睛看去,在另一匹马背上竟然已坐了一人。

苏子修善解人意,宴席到了一半,他就假托身子不爽请求返回帐篷休息,至于他的那一份烤肉就只能带回去享用了。苏子修一直乖觉低调,再者他并非今日的主角,这位新来的卢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所以宴席上没有人过多地关注一名质子的借病早退。

此人上马的速度比刚刚的苏子修还要快,再看他几个驯马动作,在娴熟中带着几分急使蛮力的粗暴。

正当玉柳容豪情壮志、逸兴遄飞的时候,宋翎满脑子想的却是烤鹿肉、獐子肉、野兔肉、山羊肉……那鲜香诱人、外酥里嫩的应是鹿肉,焦黄油亮的应是獐子肉,秋后长了肥膘的野兔子使得原本紧致细腻的肉质越发弹牙有嚼头,野山羊原本最是腥膻,但现在应是烤肉的时候加了特殊的香料,烤好之后不膻不腻,还有一股奇香异气扑鼻,可见这烤肉之人的好功夫着实令人赞叹。

苏子修驭马奔驰,只要对方不挡他的路,在这生死关头,谁还会理会和逃命无关之事?宋翎在马背上跟苏子修对面而坐,马上颠簸得厉害,她一边用力地环住苏子修的腰身让自己不要摔下马背,一边警觉地朝后看去。只见那人包裹在一袭黑漆漆的斗篷之中,让人根本无从分辨身形和面目,一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就这么短短的瞬间,那人已降服了胯下之马,狠狠地扬鞭几下,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