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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龙服

“大晚上的吃这么多也不怕停食,我可没那么多山楂丸给你吃。”苏子修薄责中带着三分亲昵,朝着窗户仰了仰下巴,“你呀,走动走动,去把那扇窗开了。”

苏子修的神情还是云淡风轻的,宋翎则是将最后一口饺子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尝着。这里的酒酿鸭和风干鸡做得都不能恭维,这盘饺子最好吃。接下来的事正如宋翎预料,苏子修不仅撤了饺子,连她手里的筷子都被没收走了。

宋翎将最后一口食物咽下去,很听话地去将窗户打开了。

一个刚才还在正常跟自己说话的人忽然倒下,不管是谁的第一反应都是惊愕和慌张,但苏子修和宋翎例外。

苏子修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朝着那窗户的方向高声地道:“窗外的几位朋友,眼见着主子喝醉了,你们倒是沉得住气。”

“我……”韩静言只说了第一个字,然后这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突然双目一闭,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只见两道黑影掠过,紧接着这个雅间里就多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江晋,苏子修和宋翎都认得,另一个男子是陌生面孔,生得虎头燕颔,目光炯炯,龙精虎猛,看一眼就知定是一名绝顶高手,武功还在江晋之上。

“我如今处在一个困局之中,而你……”苏子修看向韩静言的目光瞬间变得雪亮,“似乎也在一个困局里。”

江晋看了一眼倒在桌子上人事不知的主人,怒气冲冲的。刚才要不是桑拓大人拦着他,在听到声响的时候,他就破窗而入了。

韩静言闻言,那一双黝黑的瞳仁骤然紧缩,眼底有锋芒闪过,心底某处喷薄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感,几乎吞天沃日。他果然没看错,这位看似软弱无能、逆来顺受的昭国七皇子,跟他是一样的人。

“你为何要谋害我家主人?”江晋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他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当他看到自己的主人被人暗算时,双眼几乎要喷出炽烈的火苗来。

苏子修却一如闲庭信步般悠游自在,语调柔和却也掷地有声,清清楚楚地说道:“我选后者,强盗。如果当了强盗,背骂名的是自己。但是冷血,苦的是别人。”

苏子修丝毫不被江晋的怒火影响,淡然地说道:“只是晕了而已,没什么大碍的。”

小小的雅间里,空气仿佛凝滞不动,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着苏子修说出他的答案。

“你……”江晋欲上前一步,却被旁边相对冷静的桑拓一把挡住。

韩静言对苏子修居然主动提起此事着实意外。而宋翎也警觉起来,竖起了耳朵。早在下山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苏子修并不愿意回答那个问题,就像他不愿意正面回答韩家是错多还是对多的问题,所以她才会故意打断那个话题。

桑拓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不卑不亢地朝着苏子修行了一个拱手礼,问道:“请问七殿下,为何要弄晕我家主上?”

然而苏子修话锋一转,突兀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们下山的时候,阮公子问我们是当一个冷血到底的旁观者,还是当一个身负骂名的强盗。当时我并未马上回答。”

宋翎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刚刚韩静言和苏子修打了半天哑谜,推了半天太极,谁都不肯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这位壮士倒是单刀直入,一上来就把什么都挑明了。

苏子修和韩静言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快走上死路了,两个人接下来要是不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就只能心照不宣地把话头引向卢国的民谣上,而且是纯粹只聊民谣。

“我是在酒里放了东西,是我自己用几种草药制的,有类似蒙汗药的效果,对人体不会有什么伤害,只要服用了另一种化解药性的药物马上就能醒来,不过如果昏迷时间过长,对身体有没有害处我就说不上来了。”苏子修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听着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宁放松之感。

韩静言听了自然不能容忍,所以才会旁敲侧击地告诉苏子修:这首歌从未在卢国传唱过,是别有用心的人编造出来的。你孤陋寡闻,对卢国的实情一无所知,而且在我韩家的统治之下,卢地国泰民安,不信的话我可以慢慢地跟你讲一讲现在民间流传最广的歌谣。

但是桑拓和江晋是绝对安宁放松不了的,桑拓再一次阻止了想要冲上去拼命的江晋,脑子正在飞快地转动着,显而易见,昭国七皇子就是在威胁他们。如果换了别人说这番话,桑拓会认为对方只是虚张声势,但是这话从七皇子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因为他确实有这种本事。现在都在传祁太子妃那令无数医者为难的怪病,就是被苏子修治好的。

他从宋翎这里听来的是一首亡国之歌,是不愿屈从韩家统治的卢人在追怀赵姓皇室。词中使用了谐音的方式,“寒风吹彻苦”中,寒风的寒是指韩氏,“无情严霜侵兰棹”中兰棹的棹是指赵氏,暗含了“韩姓篡赵”这段故事。

所以为了主上的周全,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苏子修心想:韩静言到底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他隐藏得再好也藏不住身为皇族的傲骨,终究还是无法容忍别人对韩姓皇室的指摘和诘责。

“七殿下有什么话请尽管说,有什么要求也请尽管提。”桑拓说的话简单利索,直来直去。

其实他们的话说到这里已经够明白透彻的了,这两人的真实身份也是呼之欲出,只差捅破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了,你心知,我肚明罢了。

苏子修的目光似是褒扬地看了桑拓一眼,他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光凭这一份泰然沉稳、进退得当的气度,他就能断定此人在卢国的地位绝非寻常。

苏子修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要是不出他所料,韩静言接下来说给他听的民谣十有八九是安乐祥和、国泰民安之类的内容,其中也不免暗藏着赞扬皇室之意。

既然对方态度直接,自己也没必要多绕圈子,苏子修直截了当地说道:“烦请这位壮士走一趟,送我和我家小仆回雁阳城。等我们安全入城,我自然会把解药给你们,到时候你们就能拿来给你们的主人服用了。”

这时候宋翎也看出来了,这两个人绝对是在打机锋,借着谈论民谣,每句话都另有深意。

苏子修心里犹如明镜,他和宋翎暂避于安粟镇,那些黑衣人因顾忌这里的驻军不敢轻举妄动。但黑衣人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空手而归,他们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守在从安粟前往雁阳城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实施第二次击杀。要是他们还不成功,让目标回到了雁阳城,在祁国戒备森严、守军数万的首都下手,成功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苏子修的这番话说得极谦逊知礼有进退,韩静言客气地道:“哪里,哪里。七公子若是对我卢地的民谣感兴趣,我倒是可以为七公子说一说如今民间传唱最广的那几首。”

桑拓紧皱眉头,果真不能小看这位七皇子,他轻轻松松的几句话,他们这些顶尖暗卫竟然要被他任意驱使了。

苏子修似是领悟地点了点头,毫不介意的样子,坦然地说道:“我心里羡慕阮公子,能去那么多地方,天南地北无所不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犹如井底之蛙,很多事是道听途说,不如阮公子亲历亲见,今日让阮公子见笑了。”

苏子修正跟这两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卢人交锋,宋翎则精神紧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情势的变化。她眼尖地察觉到江晋朝前迈了一步,双手蜷曲如鹰爪,似是要有所动作。

但宋翎不服气归不服气,想到刚刚苏子修让她别说话,就乖乖地听话不插嘴,心想瓜子这个狡猾的家伙还是交给苏子修去对付吧。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再过一会儿,苏子修就连饺子也不会让她吃了。

宋翎一点没被这架势吓住,反而无所畏惧地上前两步,并且将随身的小挎包用力往桌上一甩,呵斥道:“你们倒是上来抢啊,我就大大方方地放在这里了。不过你们别怪我没事先说明,这里的药少说有八九种,你们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解药,大可以一样一样地给你们的主人试。有些药性相冲,有些药混合会变成毒药,只要你们不怕自己的主人死,总能试出来。”

韩静言这番解释的话,语调轻缓平和,但是令宋翎听得不太服气。什么叫作不知卢国实情的人在胡编乱造?那个人可是她的奶娘,是府里除了爹爹和哥哥之外她最亲近喜欢的人,她的奶娘才不是胡编乱造的人。

宋翎这话切中肯綮,主上只有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拿主上的命冒险。也正是宋翎的话使桑拓下定了决心,他道:“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会亲自护送七殿下和这位小兄弟去雁阳,也请七殿下到时候遵守诺言,给我们解药。”

“七公子言重了。”韩静言又是一杯酒入喉,手指一下一下敲点着桌面,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说道:“唉!这也难怪,毕竟七公子从未去过卢国,也从未接触过卢国当地的百姓,自然不知道现在的卢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卢国百姓现在过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民间如今流传着什么歌谣、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爱说的又是什么。有些人并不知卢国的实情,只是胡乱编了一些谎话出来,七公子因为不知道,所以听了就信以为真了。”

桑拓作为三十三骑的首领,有着极强的行动力,立即将带来的人分为两拨,一拨人留下保护韩静言,另一拨人执行护送任务。当他出去分配任务时,将江晋也带离了雅间。江晋这人忠心是忠心,只是遇大事还是太冲动,桑拓不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让事情再生变故。

苏子修只是轻松一笑,说道:“我也只是一时想到了,所以随口一问,请阮公子不要放在心里。”

这时候,雅间里只剩下苏子修和宋翎,还有昏迷不醒的韩静言。宋翎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放松下来,她捂着心口坐回凳子上,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让我缓一缓,喘口气,刚刚真是太吓人了。江晋的两个眼睛跟能冒火一样,我真怕他脑子一热冲上来,那我可招架不住。”

苏子修这里安顿好了宋翎,那边韩静言的思绪和情绪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似乎真的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略带歉意地说道:“七公子,不好意思,方才我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没听过你说的这首歌。前些年我差不多走遍了整个卢国,领略了国内各地的风物人情,也从未听见哪个地方百姓唱过这首歌。我想不仅我没听过,我们那里的百姓也没听过,更不用提什么传唱不传唱了。”

苏子修递了一杯水给宋翎,宋翎推开了说不渴,等她喘定了气,又恢复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模样,清清脆脆地说道:“修哥哥,我刚刚那番话说得怎么样?气势足不足?声音有没有抖?是不是也学到了你的那么一点点皮毛了?”

宋翎见状,颇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苏子修并未直言,但他的意思宋翎是明白的,他是在提醒宋翎:少吃点炸金糕这种油腻的东西,饺子清淡一点,吃几个无妨。用手比了个“三”是说:宋翎你已经吃了三个炸金糕了,别以为我在说话就没工夫盯着你了。

苏子修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他心想这丫头能有心情厚着脸皮讨赏,估计是没事了。

苏子修却伸手一挡,示意她暂时别说话,同时将饺子放到她面前,但是把酥炸金糕推在了一边,又伸出三根指头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宋翎见苏子修不理她,似是落寞地撇了撇嘴,转头看见昏迷不醒的韩静言,眼珠一转,有了个好主意。

“这歌是……”宋翎有话要说,这是她奶娘唱给她听的,她想奶娘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在苏子修惊诧万分的眼神中,宋翎淡定从容地从小挎包里掏出眉石,在韩静言的脸上任意发挥起来。她先是画了一对奇丑无比的八字眉,然后在他的两边嘴角各画了一颗黑痣。

“不知七公子是从何处得知的这首所谓的‘卢国民歌’?我一个卢人倒是不曾听过。”韩静言答道,淡定真诚得一点都不像是在说假话。

宋翎一边画还一边念叨:“叫你说我画的痣难看,什么又死又没有灵气,你不是爱说什么‘精妙绝伦’吗?我就给你‘精妙绝伦’地画上一脸。”

当听着苏子修缓缓念出那几句唱词的时候,韩静言似是微微一怔。风平浪静只是维持在表面上,在这一层假象之下,早已是惊涛骇浪,激流涌动,但韩静言只是轻轻巧巧地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低头已面色淡然,神情如常。

苏子修瞠目结舌,尤其当他看到韩静言脸上的八字眉和黑痣时,忽然觉得自己刚刚没有照镜子就直接洗掉脸,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宋翎在一旁默不作声,心想:这不就是在山顶上她给苏子修唱的歌?苏子修之所以说只记得当中几句,这怪不得苏子修,是因为宋翎只会唱那几句。

转眼间,韩静言的脸上已是处处开花,宋翎少说给他画了十七八个硕大的黑痣,又在嘴唇边和下巴上画了胡子,还在两只眼睛周围各画了一个黑眼圈。正在宋翎思考怎么把猪鼻子完美地融入这张脸的时候,苏子修终于看不下去了。

苏子修仿佛无意地说道:“我听过一首卢国当地的民歌,词和曲调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其中的几句,大概是‘寒风吹彻苦,无情严霜侵兰棹,尚不知烟月人世改,歌吹玉楼秋,故园无望已随风……’后面的记不得了,阮公子既然来自卢地,可听过这首歌?”

他万般无奈地制止宋翎道:“宋翎,你别画了,他好歹是卢国的第一人,你差不多就收手吧。”

“正是。”韩静言虽不知苏子修此问何意,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其实就算苏子修不说,宋翎也准备搁笔了,因为这时候窗外传来三下敲击声,这是他们跟桑拓约定的出发暗号。

苏子修执杯敬酒,问道:“阮公子是卢人?”

在临走之前,宋翎还故意帮韩静言转了个身,使他面朝下地将额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只要他的手下们不给他翻身,就没那么快发现他脸上的异样。

宋翎说到做到,吃归吃,但是一点都不耽误为他们斟酒,看谁的杯子空了,立马眼明手快地倒上,从举壶倒酒到安壶还席,动作轻盈,没有任何声响。

宋翎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最后捂着嘴窃笑着跟着苏子修出去了。

客栈里的酒是寻常的高粱酒,若论酒香酒味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不过入口清冽,绵香回甘,不算太辱没这两位皇族子弟。闲谈之间,苏子修和韩静言已饮了好几杯,酒能助兴,使得彼此之间的气氛融洽许多,不似之前那般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