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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汝心

“松子?”苏子修在人前一贯叫宋翎为“松子”,他双手扶住宋翎的肩膀,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关切之意,“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忽然哭成这样?”

苏子修领着榛子风风火火地闯进门,就看见瑞儿和宋翎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哭得伤心投入。苏子修蓦然心底一沉,一时之间竟什么都想不到,只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了宋翎跟前。

宋翎不是爱哭的人,可此时此刻,这痛哭流涕的样子就像全天下的伤心事都落到了她的头上。

瑞儿哭得狠了,但也没忘记手忙脚乱地给宋翎穿上衣服,毕竟一个姑娘家这样裸着后背怎么见人?她刚刚帮宋翎将衫子的丝带系好,门板就被撞开了,苏子修和榛子等不到里头的人回应,情急之下索性破门而入了。

宋翎一向对苏子修信任而依赖,此时正是她脆弱无助的时候,见了苏子修,越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顺势将头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榛子生怕莽撞,又将上面的话反反复复地喊了好几遍。他瞅了瞅自己主子的脸色,苏子修已然是默许了,榛子得了令,便运足了力气准备撞门。

苏子修就像是接纳了一只失魂落魄的小动物,让出自己肩窝的位置,尽量让她靠得舒服一些,轻声唤道:“松子?”

榛子心里也急,紧接着喊:“你们再不开门,我们就直接进去了!我们直接撞门进去了!”

宋翎没应声,只是一味痛哭。

过了没多久,苏子修就急匆匆地跟着榛子来了,一向淡然的苏子修,眼底闪过难得一见的焦虑不安。榛子也没含糊,正要为主子敲门,苏子修已抢先一步,冲上去用力地拍了几下门,高声问道:“瑞儿!里面可是出什么事了?”

苏子修眉宇间流露些许担忧之色,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瑞儿,默默用眼神示意她先行退下。瑞儿得了主人的命令,强忍着悲痛,同榛子一起告退,恭恭敬敬地出去了,房内只留下了苏子修和宋翎。

“你们等等啊,我这就去找公子来!”榛子又冲着里面大喊一声,一溜烟地跑了。

瑞儿被支走之后,宋翎的哭声小了许多,从刚刚惊天动地的哭法变成了抽抽噎噎,最后渐渐没声了。

见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榛子更慌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没主意了,还是赶紧去请苏子修吧。

苏子修只是耐心地等着宋翎哭完,并不催促她。他清楚宋翎的性子,没了瑞儿,她一个人哭不了多久。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要吓唬我啊!”榛子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宋翎一动不动地伏在苏子修的肩头上,像一只轻巧的猫儿,没多少分量。苏子修则是轻轻地揽着宋翎,细心地不碰到她背上的伤,既不会抱得太紧,又能给她支撑。

榛子在外面扯着嗓门大喊,但是无人理他,屋子里的两人哭得正伤心,哪里还管得着谁在外头?

等到宋翎的情绪平稳下来,苏子修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榛子一下子慌了神,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什么,只将面前的门板拍得巨响,急得大喊:“松子!瑞儿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宋翎哭的时候是觉得很痛快,但哭完又有一点点后悔。刚刚自己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情绪就不受控制了?宋翎一向看得开,哭完了还后悔什么?只是当着苏子修的面,她总是下意识地让自己显得懂事一些,成熟一些,因为她不想苏子修一直把她当成小丫头看。如今她这么不管不顾地哭了一场,自己在苏子修心目中的形象肯定就是一个藏不住半点喜怒哀乐的冒失小丫头了。

宋翎和瑞儿痛哭得忘乎所以,把门外的一个人给急得抓耳挠腮,这人是榛子。他是奉命来送粥的,想着等瑞儿给宋翎换好了药,就把熬好的粥给送进去。只是他在门外等了又等,就是没等到瑞儿出来,反而等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宋翎,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苏子修见宋翎不出声,又耐心地问道。

女人一旦哭起来,尤其是两个女人一起哭,场面就失控得犹如山洪暴发,非要发泄个彻底,不然不会轻易停下来。

“疼。”宋翎眼泪汪汪的,颇为可怜兮兮。

宋翎怕疼,怕留疤,而且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她想到了在祁国担惊受怕的日子以及受到的种种委屈和刁难,越想就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忍不住对家和父兄的思念。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回家了,也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爹爹和哥哥了。

“如今敷着药,你背上的水泡很快就会消下去,等结了痂就不疼了。”苏子修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他充满耐心的时候,声音温润而低沉,像是在哄孩子。

宋翎原本只是被吓呆了,并没有眼泪可流。如果瑞儿不哭,她还能强撑着,但瑞儿一哭,算是把宋翎的最后一点坚强给彻底压垮了。人的情绪是会被感染的,宋翎一时控制不住,居然也哭出声来。

“我怕留疤。”宋翎依然可怜兮兮的,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她怕苏子修笑话她。

镜子摔碎的巨响让两人吓了一跳,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片刻后,瑞儿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其实瑞儿早就忍不住了,不仅仅是被吓的,她是真真切切地为宋翎伤心。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宋翎人长得甜,嘴也甜,瑞儿她们几个都十分喜欢她。女子最要紧的就是容貌肌肤,宋翎小小年纪,尚未婚配,要是在背上留下奇丑无比的疤痕,将来怎么嫁人?

“原来在担心这个。”苏子修一瞬间有些哑然,随即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宋翎的后脑勺,温和地道,“傻翎儿,你放心,不会留疤的。你背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烫得并不严重。等到伤口落了痂,我再为你配一些除疤生肌的药膏。想必要不了多久,你的背就会恢复如初,不会留下一点疤来。”

这时又听见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回掉落的是瑞儿手里那面镜子。这面镜子就不幸多了,边角着地,磕在坚硬的青石砖上,当场被摔得粉碎。

“真的吗?”宋翎问道,对苏子修的医术,她是不怀疑的,只是……

“哎呀。”宋翎惊叫了一声,一个手抖没拿稳,小靶镜就掉落在了床榻上。女子天生爱惜肌肤,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宋翎当然也不例外。看到自己的后背伤成这样,谁还能淡定?

苏子修感觉她小小的圆润下颌正好契合着他肩窝的弧度,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少女的气息小绒毛似的拂过他的脖颈,令他整颗心都柔软下来,苏子修的声音也在不自觉中更加温柔:“你还担心什么?”

尽管宋翎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在镜子里看清自己后背的伤势时,还是被吓呆了。她的背上一片红肿,要命的不仅仅是密密麻麻的水泡,而且还敷着一层墨绿色的药胶,因为要换药,揭掉纱布时原本厚厚的一层药胶被带走了些,残余的药胶颜色浓稠,混合着鼓起的水泡和发炎红肿的皮肤,显得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我……我……”宋翎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她平日里也要强,不过今天大哭了一场,正是心防全线崩溃的时候,于是流露出平时不曾有过的脆弱。她犹豫再三,用一种轻不可闻的音量说道:“我想爹爹和哥哥……”

“这里,再上面一点点。”宋翎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影像。她只会比瑞儿更紧张,握着靶镜的手心也出了汗。

苏子修闻言心中一震,旋即喟然叹道:“离家日久,你思念父兄也在情理之中……”

瑞儿只得去拿了镜子来,先将宋翎扶起在床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她在身后手持一面鲤纹铜钮八棱镜,宋翎手里举着一面梳妆时用的菱花小靶镜,两人配合着一前一后地举着镜子,慢慢地对好方向。

宋翎暗暗咬了一下唇,刚刚话一出口她已有后悔之意,她不该这么说的。如今他们被困祁国,说什么思亲不思亲的都没有意义,只会令苏子修更加为难,觉得愧对于她。

宋翎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哪里还忍得住?她是铁了心要看看自己背上的伤,越发甜声细语地恳求:“瑞儿姐姐,求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

“翎儿,我……”苏子修对宋翎原本是劝哄的心思,现今倒是生出几分情难自禁的怜惜。他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感到那个靠着他的肩窝的脑袋动了动。

“别起身,正给你揭纱布呢,万一没留心再弄疼了你。”瑞儿急忙将宋翎按住。

苏子修的话还未出口,宋翎已抢在他的前面道:“其实……其实也不是太想,是有一点点想。修哥哥,你放心,我没事的。”

瑞儿揭开盖在宋翎背上的旧衣,又小心翼翼地将纱布取下。正当她要清理创面的时候,刚刚还乖乖躺着的宋翎又不老实了,用手肘将上半身撑起一点,轻声说道:“瑞儿姐姐,你能不能拿镜子过来让我看看我的背到底被烫成什么样了?”

这一刻苏子修有种哭笑不得的感受,明明是他要安慰宋翎,却反过来成了宋翎在体贴他。苏子修一向冷静自持,不会轻易动容,在此时此刻,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个娇俏稚龄的小丫头,平日里爱说爱笑,像一只小鸟,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她又是如此细腻敏锐,能在细微之处察觉他人的心思,不是无知无觉之人。

“麻烦姐姐了。”宋翎冲着瑞儿笑道。她这话是真情实意的,玥儿和瑞儿不辞辛苦地照顾她是出于情分,尤其是玥儿昨晚还为她熬了一宿。

苏子修淡然含笑,他其实也不知道一时之间能说些什么。如今这个时候,给保证太虚,给承诺太远。但苏子修自认记性甚好,有些事既然已入了他的心,他是不会忘记的。

瑞儿说道:“快躺好,我给你换药。”

“修哥哥,我还是怕,你说会不会真的留下疤?”宋翎问道,心思又转回了女孩子最心心念念的问题上。

宋翎一听,就乖乖地不动了。

“不会的,不会留下疤来。”苏子修心中明镜似的,笃定地答道。

“哎哟,不好好躺着,你这是要做什么?”瑞儿一眼就看见宋翎在乱动,不由得嗔道。

“有疤会不好看。”宋翎迟疑道。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来的人是瑞儿。昨夜玥儿守了一夜,她是来替玥儿为宋翎重新换药的。

“不会留疤的,就算有了疤,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宋翎。”苏子修的心软得跟一汪春水似的,宋翎就算问上一百遍,他也会耐心地答上一百遍。

宋翎尝试着将手肘撑在床上,然后慢慢地支起上半身,因为她急切地想要看看自己到底被烫成什么样了。但是她怎么扭头都看不到,鼻尖倒是隐约闻到了药胶清苦的气味。

宋翎刚刚大哭了一场,哭得有点脱了力,现在情绪也慢慢平复了,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趴在苏子修的肩上没离开过,脸上一时有点发烫。

宋翎还是觉得疼,那种疼就像是在背上生生地剐掉了一块皮,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开了背的青蛙,而她现在确实就像一只青蛙似的趴在床上,但是敷着的药胶很是清凉,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烫伤后的灼痛感。

苏子修感到肩窝的位置一轻,宋翎已将头挪开了。他也顺势放开了揽着她的手臂,看到宋翎正面朝着他乖巧坐着,因为哭过,眼眶周围的肌肤泛着绯红的色泽,犹如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鼻梁和精致挺翘的一点鼻尖也是红红的,十分惹人怜爱,而且面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晶莹剔透,衬得她的肤色白里透红。

宋翎并不安稳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也是头昏脑涨的。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总算是清醒了些。她发现自己俯卧在床上,上身只穿着一件兜肚,如今天气炎热,少穿点既容易上药,又免得衣物摩擦到伤口,只是敷完药之后,需要在她背上盖一件料子轻软的旧衣,省得她受凉。

就在这时,苏子修有种为她拭泪的冲动,那样小小的一张脸,他很轻易地就能将其捧在手心里,手掌温温地贴着她两侧的面颊,指尖触碰在她太阳穴的位置,而两根拇指正好能将她脸上的泪珠一一采撷。

等所有事情忙完,已是四更天了,宋翎已昏睡过去。玥儿见宋翎并无大碍,于是向一直等在外间的苏子修禀明了她的情况。送走公子之后,她又让瑞儿先回去歇息,自己留下为宋翎守夜。毕竟情况特殊,万一宋翎醒了,没个人在身边照料也不行。

苏子修是有这个念头,但冲动迟迟未变成行动。

玥儿见状微微蹙眉,打发瑞儿再去端一盆干净的温水来,她还要再为宋翎擦洗一遍脸和身子,再换上一身洁净的衣服。

宋翎最怕沉默,尤其是跟苏子修相处的时候,她总是爱不停地说话,因为苏子修太沉静内敛,太藏得住事。所以宋翎的话总是很多,他不说,她来说,就算不能了解苏子修的所思所想,至少也能让苏子修了解她的所思所想。

玥儿服侍主子久了,做起事来娴熟细致,动作轻柔迅速。一旁的瑞儿明显就不如她了,可能是被吓住了,频频失误,冷热毛巾都会递错。瑞儿年纪尚小,也欠缺一些稳重,平日至多就是为主子揉揉太阳穴,看到宋翎肌肤烫伤的凄惨之相,吓得一直回不过神来。

正因为如此,每当苏子修不说话了,宋翎的脑筋就转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她睁大眼睛,回视苏子修有些异样的目光,连声道:“我是不是哭得很难看?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玥儿用事先准备好的温水为宋翎擦拭着后背,拿着洁净的细软棉条,将靠近伤口的皮肤上的油迹、水渍和脓水小心地吸干。因为苏子修特意嘱咐了,暂时别把水泡挑破,以免伤口感染后溃烂,所以做完擦洗和清洁,玥儿就将一层药胶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将水泡完全盖住,这样既能清凉镇痛,又能防止感染。

宋翎正问个不停,突然感觉自己的面庞被温暖地包裹住了,贴着脸颊的掌心有着熨帖的温度,拇指的指腹像是擦拭一件珍宝似的轻轻地把残留的泪水抹去,直到苏子修的手掌离开,宋翎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吓归吓,该做的事还得做,玥儿令瑞儿一起帮忙,动作轻柔地将宋翎身上的衣衫揭开,褪到肩膀以下,尽量不牵扯到受伤的皮肉,直到将整个背部的肌肤都袒露出来,玥儿和瑞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宋翎只是被烫伤了后颈下的一小块皮肤,刚刚第一眼看着很吓人,如今解开衣衫一看,烫伤的创面不是太大。

宋翎此时的样子呆呆的,但她的反应很快,当她看见苏子修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脑子一热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小手指。不光苏子修,就连她也被自己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宋翎暗暗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不过很快她就看开了,今天横竖是糗大了,脑子接二连三地发昏,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了。

她回到质子府时,苏子修一看宋翎的样子就心知不妙,令近身侍女玥儿和瑞儿查看宋翎的伤势。这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宋翎进了卧房,令宋翎俯卧在床榻上。宋翎躺下后,她的衣服后领处露出了一片肌肤,两人看到密密麻麻的水泡,皆吓了一大跳。

既然如此,宋翎的脸皮也厚了,她撒娇道:“修哥哥不要走,陪着翎儿吧。”

宋翎被送回去的时候,半是迷糊半是清醒,迷糊是因为她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狠狠栽了几个跟头,一时缓不过气来,现在还满眼冒金星;清醒是因为后背上的肌肤正火烧火燎地疼,看又看不到,摸又不敢摸,而且那种疼很难忍受。

苏子修展颜一笑,忍不住想要刮宋翎的鼻梁,说话的口气也不由得染上了几分宠溺,软声哄道:“我不走。先让瑞儿给你换药,等到你吃粥的时候,我再进来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