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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静言

韩静言侥幸逃过一劫,但裴大人多半已遭了黑手,自己要是也折在祁国人手里,那样的后果才是不堪设想的。韩静言想到当初妹妹对自己这个孤身入祁的决定是强烈反对的,只是韩静言当时过于执着,不肯听妹妹的劝阻。

与此同时,祁国又似乎有所察觉,毫无预兆地下了一道全城戒严令,令韩静言不但出不了城,在城内的活动也举步维艰。只能说天无绝人之路,恰好这时候等来了祁帝逊位,兼多日封城后巡查无果,故解了城中的戒严令。此举一来为了庆贺太子全面接掌皇权,二来为了缓解因封城带来的紧张气氛。

眼下多想这些无益,韩静言看向桑拓,问道:“联兵之事,昭国那边的态度究竟如何?”

韩静言得知是妹妹梓言派来的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当初他是跟作为使臣的裴大人一道来祁国的,为了谨慎起见,裴大人在明,韩静言在暗,双方的人通过暗号互通消息。这才短短一个月,双方就彻底断了联系,裴大人那一行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不知所终,至今生死未卜,根据江晋在暗中的探查,估计他们是凶多吉少了。

桑拓利落地答道:“昭国的态度已经有些松动了,只是迟迟没有真正下决心。根据派去的使臣回禀,昭国太子是赞成出兵驰援我卢国的,昭帝却犹豫不决。”

桑拓说道:“公主得知主上滞留祁国都城多日,恐生变数,故命属下前来,无论如何都要将主上安然无虞地带回国。”

祁国这次攻打卢国足足发兵四十万,骑兵就有十五万,可谓一国之精锐倾巢而出,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祁国这次出兵摆明就是奔着占人家都城、断人家龙脉、挖人家祖坟去的,不同于从前以攻城略地为目标的小打小闹。

江晋是韩静言最信任的贴身侍卫之一,跟在韩静言身边五六年了,见过三十三骑也不过两次。他很清楚这位神秘的桑拓大人不会轻易露面,三十三骑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刀,不会轻易出鞘,要是皇室暗卫中三十三骑出现了,只能说明事情已十分棘手。

卢国也不会坐以待毙,要对抗来势汹汹的祁国,只有找昭国求救,两国联兵共同抗祁才是唯一的出路。

每个皇室都会有自己的暗卫,三十三骑就是卢国皇室的暗卫中的翘楚,整个卢国知道他们存在的人寥寥无几,不是身处权力核心之人根本无从得知。而真正能支配他们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韩静言,另一个就是韩静言唯一的亲妹妹——卢国公主韩梓言。

昭国之前就已经跟祁国结盟,还有质子在祁国手上。想要说服昭国抛弃明显强大许多的盟友祁国,转投向卢国的阵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静言和江晋下山之后,有意绕行了一段距离,直到确认苏子修和宋翎走远了,这两人才悄无声息地回到荒山上。江晋很是警觉地环顾四周,现在这座荒山上终于只剩下自己人了。是自己人,但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韩静言面前又出现了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那人抱拳跪地,朝着韩静言行了一个标准的跪礼,沉稳地道:“臣三十三骑首领桑拓参见主上。”

但事不宜迟,卢国还是派出了使臣。这位使臣也是个能人,尤其擅长外交,在昭国的朝堂之上大义凛然地质问昭国的君臣,为何看不懂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祁国如今大规模地搞军事扩张,其野心天下皆知,为何昭国偏偏要装聋作哑,偏安一隅?要是卢国被祁国吞并了,势必会打破天下三足鼎立的格局,到时候祁国实力大增,气势高涨,攻打昭国也只是时间问题。总之一句话,昭国想要独善其身,不可能!

苏子修已勉强稳住了心神,当下也没别的法子,只好走为上策。不然难道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等着路人唾弃吗?所以一向从容老成的苏子修难得露出了一个类似于狡黠的眼神,冲着宋翎只喊了一个字:“跑!”

这一番说辞慷慨激昂,不卑不亢,剖析利害,切中肯綮,在昭国的朝堂惊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昭国方面还是不肯松口允诺出兵相助卢国。昭帝的意思是跟祁国已有盟约,若是冒然背信弃义,恐遭天下人耻笑。

“修哥哥,我们怎么办?”宋翎还是不敢直面苏子修,低低地问道。她最先是羞,后来发觉被人围观又急了,只得向苏子修求助,这时候他应该比她有主意。

韩静言听到这话,嗤之以鼻:“昭帝这是哄骗三岁小孩吧?这摆明了就是托词。当今是三国割据混战的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盟约,前脚签订完,后脚就能撕毁,盟约就是一张破纸,耻笑一词更是无从说起。只要国家有实力,说话就够分量,就算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又能怎样,天下人谁又敢耻笑一句?如果国小兵弱,空守着诚信仁义又有什么用?”

已经有行人朝着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甚至有胆大好事之人开始指着他们议论纷纷。

桑拓点头称是,又说道:“咱们派去昭国的使臣已经把昭国的朝臣们打点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拉拢了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昭国的太子,据说太子十分认同联合抗祁之策,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昭帝不肯表态。”

祁国民风是比其他两国开放,但是也不曾开放到允许男女公开携手而行。不对,宋翎现在是小书童的打扮,但是这样一来,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宋翎的小书童扮相过于眉清目秀,苏子修则是俊秀斯文的书生模样,一个俊秀的书生牵着自己长得白皙漂亮的小书童,这个场面似乎更糟糕。前者是伤风败俗,后者是伤风败俗加上惊世骇俗。

“昭帝是担心一旦放弃跟祁国的盟约会激怒祁国,万一提前把战火烧到自己家门口就得不偿失了。”韩静言猜测道。

下山的时候,因为担心山路不好走,所以苏子修一直牢牢地牵着宋翎,但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下了山之后这两人的手居然就一直没放开。要知道这里不是无人的荒山,尽管他们有意远离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但是周围还是有人来来往往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走了那么久。别说宋翎已经羞死了,就连一向镇定的苏子修也蒙了一下。

“这只是其一。”桑拓接着说,“使臣动用了一番手腕,还从皇宫里挖到了一个隐秘消息。昭帝一直犹豫不决,是因为顾及尚在祁国当人质的幼子。如果昭国出兵抗祁,这个皇子必死无疑,祁国头一个就是杀了质子来祭旗,威慑天下。”

苏子修看到宋翎此时的神色和反应,再低头看自己已空空如也的掌心。

“世人常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用在皇家就跟一个笑话似的。但如此看来,昭帝倒是有几分父子之义,不过他的太子就未必愿意讲手足之情了。”韩静言的神色微微一动,口气却是冷冽的。

从飞转的思绪中抽身而出,苏子修看到原本和他并肩走着的人一下子躲开了自己,小小的脸上满是红晕,就连鼻梁和耳朵都红了,像是怕自己看见她,还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

七皇子的性命安危,竟然能够左右昭帝的决定,可见七皇子在昭帝心中的地位。韩静言不由得沉思,他之前判断七皇子只是担了一个受宠的虚名,是昭帝为了帮太子坐稳储君之位故意打出来的幌子。如果使臣从昭国皇宫挖到的消息属实,那么自己以前的判断就不对了,看来必须重新审视一下这位所谓的“富贵闲人”七皇子。

正当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却听见宋翎先是轻呼了一声,然后慌张地挣脱了他的手。苏子修感觉自己的手心一下子空了。

桑拓察觉韩静言眼底神色的复杂变化,一时摸不清自家的主上在忖度什么,稍稍顿了一下说道:“公主的意思是既然知道了昭帝在顾忌什么,联兵抗祁的事情只怕还有转机。”

苏子修陷入沉思之中,如此种种就像是散落的珠子,只等着一条线把它们都串起来。要是能大胆地猜测一下,或者只有这个解释才是最接近真相的,这位阮公子是……

韩静言一言不发,示意桑拓接着往下说。

苏子修将韩静言的那一番话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总觉得这话没表面上那么简单,里头似有什么深意。或许这个听起来离奇怪诞的故事不是真事,而是另有隐喻?仆人江晋指谁?前主人指谁?阮公子将自己置于其中又是什么角色?残忍暴虐,宁杀不放?那么何为抢?何为强盗之罪?

桑拓的神色瞬间变得越发刚毅,他说道:“公主给臣下的命令有两个,一个是安然迎回主上,另一个就是将昭国的七皇子也一道带去卢国。”

苏子修喃喃自语:“仆人江晋是他从前面的主人手里抢来的,前主人性格残虐,施威不施恩,而且对待下人都是宁杀不放的,所以不可能用正常的手段达到目的。抢了就背上了强盗的罪名,不抢的话江晋就要死。”

听到“将昭国的七皇子也一道带去卢国”这句话,韩静言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眉心跳了一下,他惊讶地反问:“公主当真这样说?”

“结合他卢人的身份,我猜想他可能是韩姓皇族的支持者,或者是受益者,我也没有多少把握,反正就是赌一把。”宋翎皱着两道弯弯的细眉,转过头觑了苏子修一眼,发现苏子修同样在思索。

桑拓不疾不徐,正色说道:“主上,若是能顺利地把昭国七皇子从祁国带走,对咱们而言是有益无害的。这解决了昭帝的后顾之忧,有太子和一班朝臣的鼓动,到时候再去说服昭国出兵,机会自然就大了很多,这是比较顺利的情况。如果昭国还一直持观望的态度,也有办法逼昭国表态,先在祁国散布消息,将质子逃走的罪名扣在昭国头上,挑拨他们的关系,再以必要的手段,使之恶化乃至破裂。等火候差不多了,咱们再去跟昭国谈结盟之事,一方面派出代表使节去签订盟书,一方面把人质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当筹码,双管齐下,到了那时候,昭国大概除了同意跟我们卢国结盟,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宋翎照样凑在苏子修的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大致就是曾经有一次她发觉瓜子在听到别人出言侮辱韩姓皇室的时候,情绪似乎有微妙的变化。尽管宋翎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变化,但还是相信自己在那一刻的直觉,瓜子应该不喜欢听到那些话。

桑拓复述了一遍卢国公主韩梓言的计划,韩梓言作为一介女流,政治上的敏锐和眼光的毒辣一点都不逊色于男子。她看出这个在祁国当人质的昭国皇子就是扭转时局的关键人物,只要得到这个质子就掌握了外交主动权,从设计祁、昭两国的翻脸,到促使昭、卢两国的结盟,都要用到这个人,所以她才会对三十三骑下这样一个命令。

苏子修又问道:“你那时在我耳边说让我不必担心,你的‘那些话’就算被阮公子听去了也无妨,这又是为什么?”这个疑惑早就在苏子修的心里了,只是当时他不好直接开口,现在剩下了他们两个,他才问出口。

韩静言沉默地听完,不置可否。作为兄长,他得承认梓言的计划是很好的,所谓“四两拨千斤”,用最小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成功,但是……韩静言也不得不正视其中的一点,就是这计划太过冒险,或者说整个计划过于理想化。韩梓言一心想着人质到手之后,如何施展手段,巧用计谋,牵住另外两个大国的鼻子,使他们走进自己设计的圈套。

宋翎虽疑惑,但还是答道:“是的,我敢肯定。”别的不敢说,这点宋翎是能打包票的,自己被瓜子套走了那么多消息,要是不能从他嘴里套一点回来,实在是太吃亏了。

韩静言闷闷不乐地想着:她怎么就不想一想,要是计划的第一步就失败了怎么办?

宋翎正在检讨自己的脑袋,这时候苏子修却明知故问了一句:“你说那位阮公子是卢人?”

“主上?”桑拓见韩静言长时间不言不语,试探着叫了一声。

但是她这点皮毛功夫遇上韩静言就不够用了。

桑拓不仅武艺精湛,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精,他从韩静言慢慢拧起来的眉头间看出了不妙,问道:“主上莫非认为公主的计谋有不妥之处?”

宋翎是年纪小,但从来不是“不谙世事”那一类的,也不是那种心里没一点盘算的小姑娘,不会因为别人稍稍一套就将事情全盘托出。要不然她也不敢孤身到鱼龙混杂的市井瓦肆闯荡。察言观色,知人识面,套别人的话或是提防别人套话,宋翎自认为还是懂一点皮毛的。

韩静言淡淡地瞥了桑拓一眼,心想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要说哪一件事是最让宋翎懊恼的,就是她当初在瓜子面前不慎暴露了自己是昭人,暴露自己不要紧,还间接暴露了苏子修的真实身份,这问题就大了。尽管苏子修并未因此事而责备她,但她还是不甘心。

这时,韩静言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在别人的地盘上掳走别人的人质,谈何容易?再说祁国又不是什么善茬儿,这几乎跟虎口夺食没什么两样。三十三骑是很厉害,但也就是三十三个顶尖高手,敌众我寡,要把一个人偷出城是不难,但是要把一个人偷出国恐怕是难上加难……”

宋翎没怎么听苏子修的后一句话,她正伤脑筋,说道:“其实我挺喜欢听瓜子讲他游历天下的故事的,只是千万不能聊其他的事。遇上这样厉害的人,想隐瞒什么都瞒不住,甚至连个谎都不好扯,因为他总是有办法对付你。”

如果韩静言的话只是到这里为止,桑拓依然会维持着相对平静的神态,只会当这是主上的谨慎小心。祁国是虎狼之国,他来之前就知道了,暗中做点手脚,悄无声息地把一个人掳走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韩静言接下来的话,足以令他闻之色变。

“有的。”苏子修的回答倒是简单干脆,他叹息着补充了一句,“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少,很多时候人不是主动要变成那个样子,而是在某种环境中不得不适应和改变。”

“这个人身份尤其特殊,而且不管是祁国还是昭国,可能都放了眼线在他身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未必能查探得清清楚楚,但是一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他们没理由不知道。所以我并不认为贸然把人掳走是一个好主意,这事只要露出一点儿马脚,恐怕到时候别说带个人回去,我们自己都回不去。”

宋翎问道:“修哥哥,你说真的有那样的人吗?很聪明,甚至是聪明得过分了,你在这样的人面前是守不住秘密的,就算你说话的时候斟字酌句,他也总有办法抓住你话里的破绽,还不经意地给你设套。有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你看来,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对方却已经把你给看透了。”

韩静言这一番话说完,桑拓的脸色一下变了。

“心眼太多,又喜欢琢磨别人。”宋翎很自然地接上一句,目光对上了苏子修略带惊讶和赞同的眼神,可见这一刻他们的想法是出奇一致的。

“怎么回事?”韩静言一下子警觉起来,声音也尖锐了几分。因为桑拓的表情的不自然,令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不寻常意味。

他的身份、来历、见识都很可疑,但是目前线索和信息太过有限,总不能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贸然地下定论。苏子修暂时也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一句:“阮公子确实是一个见多识广之人,年纪轻轻就能走过那么多地方,真是令人钦佩又羡慕。刚刚短暂交谈了一番,我觉得这位阮公子……”

桑拓勉强定了定神色,回禀道:“主上,我们来的时候兵分两路,我领了一路人来找你,另一路人现在已经去……”

苏子修心思一向比常人来得敏锐,从这个自称阮思之的卢人一出现,再到下山路上他说的那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还有抛出的那个问题,都让苏子修隐隐有一种感觉:此人并不简单。

桑拓后面的话就算不说,韩静言也知道了。这下轮到他变了脸色,另一路人肯定是去绑架质子了。要说起来这个苏子修被送到祁国本来就是当质子的,如果被人在祁国绑架了,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接着当人质,他的人质生涯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宋翎小声地问苏子修道:“修哥哥,咱们在山顶上碰见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瓜子,你觉得他人如何?”宋翎觉得“阮思之”这个名字太拗口,远没有叫瓜子来得简单爽利,虽说这个名是人家胡扯的。

韩梓言一个人拿这么大的主意,居然都不事先跟作为兄长的自己商量一下,仅是事到临头了才派人告诉他。

如今只有他们两人,就不用有太多顾虑了。所谓背后才能说人,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韩静言实实在在地感到头疼,他只有一个妹妹,皇兄过世后,父皇留下的血脉就只有他和韩梓言两个,两人互相扶持,所以他并不限制妹妹接触政治,甚至分了一半权柄给她,允许她任意指挥三十三骑等皇室暗卫。只是如今他是不是应该重新考虑一下,适当地敲打一下韩梓言了?

韩静言和江晋,苏子修和宋翎,这两对“主仆”就在山下分道扬镳了。如今已快到子时,熬过了困头,所以暂别了韩静言和江晋之后,苏子修和宋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沿着堤坝的外围,优哉游哉地漫步,这样既能游离在人群之外,又能感受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但这是后话了,眼下韩静言要做的就是赶紧去找苏子修,赶在另一队人马对苏子修下手之前及时制止他们。

荒山并不算高,江晋也是领路有方,一行人没过多久就到了山脚。此时月至中天,温温润润的,玉璧似的嵌在天幕上。靠近堤坝的石岸一带,观潮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尤其是几个视野较好的观景点,仍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喧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