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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重晤

宋翎猜想这个江晋应该就是护卫一类的角色,就跟苏子修身边的飞涯一样。下山的时候,她还是拉着苏子修的袖子,不过这次苏子修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一起往下走。在摸索着过草丛的时候,宋翎虽不怕一脚踩空,但还是怕有蛇,不过苏子修说过在她的香囊里放了雄黄,有此物傍身,她的胆子也大了。

这四人结伴下山的时候,韩静言的随从江晋走在最前面。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相貌普通的男子,乍一看平平无奇,却有一种常人身上不多见的感觉。他应是常年习武之人,而且武功底子不弱,至少现在看来轻功极厉害,在前头带路的时候,身形起落轻盈无比,敏捷机灵犹如猿猴,几乎脚不沾地,还不断提醒身后的人及时避开不好下脚的地方。下山的路虽说要比上山难走一些,但是有这样一个人探路,轻松了许多。

韩静言这个人好像能随时看穿别人的心思,一边走一边闲散地说道:“你们放心,这里不会有蛇的,就算有也不敢过来。江晋沿途都在撒一种驱蛇的药粉,这是我去南蛮得来的一个偏方,当地人就是用这种药粉傍身,才能在毒蛇遍地的瘴疠雨林进进出出的。”

“这是我的小仆江晋,跟在我身边好几年了。”韩静言难得爽快地承认了一回,心里却想着,要说起唱双簧,还不是被你逼的?当初你不由分说地上来喊捉贼,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想了这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说不定早就被祁国的府衙盯上了。

若不是韩静言特意提到,宋翎根本不会注意到有细细的粉末时不时地从江晋的指缝间流泻出来,撒在沿途的草丛中。

“咱们头一次碰面的时候,你们两个是唱双簧呢?一个装贼,一个装捉贼。这次我可没冤枉你了,你们两人果然是认识的。”宋翎笑着说道,韩静言身边看似仆从的人就是那日戴着青色包头的男子。

韩静言主动提到了南蛮,宋翎一下来了兴致,撺掇着他再说点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他们四个人明明有四张嘴巴,这一路上却冷冷清清的。江晋暂时不用指望,这个人只顾着尽忠职守,已经装了一路哑巴,苏子修不说话,韩静言也不说话,宋翎一个人没法自说自话,闷死她了。

她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神色诧异,尤其是苏子修。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难不成那又是宋翎的熟人?

现在让宋翎抓住这个话头,她一下子眼活心亮了,反正都是走路,说说笑笑走一路,一声不吭也是走一路,两相比较之下,怎么看都是前者要好得多。此外在宋翎眼里,韩静言这个人如果抛开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和过于强大的举一反三的推测能力这两个缺点,只看他游遍天下、见多识广的一面,还是很令人心生钦佩的。

宋翎没理会这话,而是仔细地打量那个新冒出来的人。她虽然称不上过目不忘,但记性还算不赖:“我也认得你。”

“你上次说的那个长虫,就是南蛮人口中的长颤的胆,究竟被谁吃了?”

“只有我们两个。”韩静言回道,见对方还是将信将疑,他故意说,“不信你自己过来看,真的没别人了。这草长得不高又不密,难不成我还藏一队人在里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们到底有几个人?”看着凭空冒出一个大活人来,宋翎终于忍不住惊愕地道。

“江晋?都说蛇胆奇苦无比,那到底有多苦?”

这里只有三个人,韩静言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苏子修和宋翎面面相觑。还未等他们两个明白过来,在韩静言刚刚躺过的地方又有一个黑影爬了起来。那人始终悄无声息的,现在显了形,也不说一句话,自顾自地垂首俯身,跟个影子似的立在韩静言的左后侧,像是仆从侍者一类的人。

“你自己问他就知道了。幼蛇的胆根本不算什么,随着蛇的年龄的增加,蛇胆的颜色会慢慢变深,直到完全变成深碧近乎黑色。越是老蛇的胆就越珍贵,也越苦。江晋吃的那蛇胆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你说苦不苦?”

月已渐渐西移,更深露重,入秋的天气,山顶的晚上已寒意袭人。苏子修和宋翎正要下山的时候,听见韩静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咱们也下山吧。”

“啊?”宋翎忍不住捂住了嘴,不敢想象那种苦到了什么程度。

传言中最得宠的七皇子可能就是皇帝设的一个靶子,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为何七皇子顶着受宠的名声,却被派到祁国来当人质。

“你可别这样看着我,那可是热情好客的当地人特意送我的礼物,当时要不是为了救命,我也舍不得拿出来。这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我要是自己吃了,延年益寿不说,那可是得了一条蛇一甲子的功力了。哈哈哈,不然你看江晋能像现在这样,轻功好得像脚下生风?”

关于这位七皇子,韩静言是有所耳闻的。每个国家都一样,非中宫所出的皇子是不会受到太多重视的,除非生母宠冠后宫,或自己才能出众。据说昭国惠帝很宠爱自己的小儿子,但是惠帝并没有把这个小儿子立为太子,也没有给他在朝中安排任何实职,今年还把人送去了祁国当质子。这就是一个得宠的皇子应有的待遇?着实令人费解,很多人想不透,但韩静言本身就是皇室的人,他猜测这也许是皇室惯用的一种手段,皇帝已经立了属意的太子,但是其他儿子依旧蠢蠢欲动。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皇帝会有意宠爱其中一个儿子,借此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从而减轻太子的压力。

这句话的尾音刚落,宋翎很明显地看到在前头探路的江晋居然像是脚下打滑,踉跄了一下。宋翎眨了眨眼睛,这肯定不是错觉。

“我家的兄弟没你家里多。”韩静言这话答非所问,心里想的却是:多也有多的好处,至少派人质的时候不怕挑不出人。

既然起了头,除了江晋固守本职保持不发一言,另外三人的话慢慢多了起来,不再像刚开始那般生疏和淡漠。

令人想不到的是,苏子修竟主动说道:“我在家里排行老七。”

苏子修称赞了江晋的好功夫,问韩静言从何处得了这么个能人。

“哪里哪里?这位……公子过誉了,走得多见得多倒是真的,至于眼界、胸怀什么的,这真的是太抬举我了。”韩静言说话时顿了一下,认为在称呼上还是含糊一些,虽说自己把对面两位的底儿都摸清了,一个昭国皇子一个丞相千金,但是只要话还没挑明,他还是假装不知道吧。

韩静言先认真地想了想,豪迈至极地扔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是我抢来的。”

苏子修到底出身皇族,待人接物的一套礼仪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他落落大方地向韩静言道:“请阮公子莫要介怀,我家松子心直口快,并无恶意。我之前听松子提过,她在外面认识一位游侠朋友,见多识广,几乎走遍天下,东西南北无一处不至,眼界和胸怀更不是常人可比,这位朋友想必就是阮公子您了。”

此言一出,苏子修和宋翎一怔,瞬间陷入无语的状态。苏子修到底有不俗的涵养,在短暂的愕然之后,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样子。任你再惊世骇俗,我自岿然不动。宋翎已笑出了声,而且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苏子修拉着她,她大概笑得都站不直了。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反正我是表过诚意了,至少还告诉了你我叫什么。”韩静言应答道,目光停留在被宋翎称作“公子”的人身上。这位作为质子来祁的昭国七皇子,他早就有所耳闻,真人却是头一次见。这位七皇子比他小几岁,估计还不到二十,是一位容貌俊美、俊逸非凡的少年,即使是青衫书生的打扮,也隐隐透出皇族自有的清贵高华,说是芝兰玉树一点都不为过。世间少有的绝顶好皮囊,如今祁国的未来天子玉柳容是一个,这位七皇子大概也算得上是一个吧。

那明明是个保镖,又不是压寨夫人,怎么抢?宋翎真想回他一句,但是碍于苏子修在面前,自己乖巧懂事的温良淑女形象不能丢,只能硬生生地憋住了那句话。

宋翎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道:“我告诉我家公子,你自称瓜子,其实是一颗撬不开嘴的硬核桃。”

韩静言没理会身边人的反应,收起了先前玩世不恭的嬉笑神色,一脸正色地道:“我们是五年前在淮水相遇的,那时候江晋的主人还不是我,但他的前主人对他很不好,甚至有点儿残忍暴虐,每天让他干很重的活,那种催起命来的狠劲儿,好像巴不得把人榨干,只剩下骨头渣子。稍有不满意,那人就拿他出气,不给饭吃还是最仁慈的,有时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打完后既不给饭又不给药,死活听天由命,到了第二天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被逼着继续干活,没有任何出路,只能干活到死为止……”

韩静言看着这两人当着他的面咬耳朵,不知道在交换什么消息,故意道:“你们是刚刚没说够?现在又说起悄悄话来了。”

宋翎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难以想象,这真的是给人当下人吗?怎么跟当奴隶一样?还是签了生死契约的那种。

苏子修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核桃、瓜子什么的听过就算了,他心里倒是默念了一遍这句诗,觉得似乎有点意思,但是暂时又想不到什么。

宋翎不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也不是随便胡编乱造一通就能哄骗住的。她有些怀疑韩静言的话中有夸张的成分,但是看他严肃正经的神色又不像。

“是思之。”宋翎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还算口齿清楚,忽然想到瓜子当日介绍名字时有所引用,索性也拿来套用,“就是《柏舟》里的那一句,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江晋以前的主人太不是东西了,根本就不把人当人看。”在比较委婉的一句铺垫之后,宋翎后面还有话,她追问道,“你可以用钱把人买回来,为什么非要抢?”

“四肢?”苏子修反问道。

“用钱?不可能,他的前主人宁可杀了他也不肯让我得到他,所以我只能用抢的。”韩静言之前说话的样子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就算他只是在编一个故事也会让人信以为真。但是接下来他的口气就变了,似是轻松地在自嘲,又似是真假难辨的玩笑,他说道,“我要是不把江晋抢过来,江晋迟早会死的。如果我去恳求他的前主人把人让给我,江晋也得死,所以我只剩下一个手段,就是直接抢。我敢说自己从未触犯过法令,但是为了江晋,我现在只怕与强盗同罪了。”

宋翎的语速很快,声音又轻,其实苏子修没怎么听清,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什么核桃、瓜子、卢人,还有令人费解的“四肢”?这真的是人名吗?

“什么抢人?还强盗?”这番话令宋翎听得云里雾里的,脑子有点乱,一时竟理不出头绪。

宋翎答道:“是个属核桃的怪人,之前一直自称瓜子。我费了好大劲儿,只从他嘴里知道两件事,一个是他是卢人,另一个是他姓阮,名叫思之。”

韩静言则轻松地笑了一声,眉宇间有种慵懒的意态,他随口问道:“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做呢?是直接抢人,还是守着旁观者的本分对他不闻不问?”

苏子修暂时不知道,他身边的宋翎和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陌生男子各自的脑筋已经转了好几个弯。他见宋翎认出了那个男子,为了先弄清楚状况,同样轻声问宋翎:“那人是谁?”

“那当然是……”宋翎的话到一半就停了,后半句话还未成形,就生硬地断在了喉咙里。原本按照宋翎的脾气,她想说什么早就脱口而出了,只是她身边的苏子修在一瞬间像是有所感应,迅速朝着宋翎递了一个眼色,并在两人交叠的衣袖的掩盖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手心。宋翎心领神会,苏子修这是在示意她慎言。

只是比心思和心力,宋翎到底还是比韩静言差了一些,毕竟她现在想破脑袋都猜不到韩静言就是韩姓皇室的人,而韩静言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她是昭国丞相的女儿了。

宋翎这时候更是疑惑,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因为她既不明白韩静言刚刚那一问的用意,也不明白苏子修为何会提醒她慎言,但宋翎愿意在任何时候相信苏子修,包括相信苏子修的所有判断。

所以宋翎刚刚在苏子修耳边的那一句“不用担心”,不是空口无凭的。

“抢就是强盗,不抢就眼睁睁地看着人死,这个好像真的很难……”宋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磨磨蹭蹭了一番,索性把这个烫手山芋推了回去,说道,“我不知道,再说我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我只知道你选了当强盗。”

当日在馄饨摊上,那几个高谈阔论的祁人出言贬低甚至辱骂韩姓皇室的时候,她隐约觉察到瓜子不太开心了。尽管这种情绪被很好地压制和遮掩了,但是人的感觉,尤其是一个小女子的感觉是出奇敏锐和准确的,加上她先前已经确定了瓜子是卢人的身份,宋翎便猜测瓜子有可能是韩姓皇族的支持者。

“你说得对,我选了当强盗。”韩静言听了仅是笑笑,心里却默默地想:我这强盗不是自己选的,而是世袭的。他语锋一转,将话茬抛向了苏子修:“不知道七公子怎么看?”

宋翎尚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韩静言已经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韩静言在时刻观察和推断着,但宋翎也不是两只眼睛光看见美食的人,她也在观察和判断现在站在眼前的韩静言。

因为彼此还未真正亮明身份,韩静言只能用他的排行含糊称之。

仅凭苏子修的那一句话,加上自己的一番推测,韩静言差不多就把宋翎的身世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昭国的丞相就姓宋,这个宋翎极有可能就是昭国丞相之女。这个大胆的结论,令韩静言暗暗吃了一惊。倘若他猜得不错,那么这位丞相千金可真的是胆大包天了,明明就是一个柔柔弱弱的闺阁女流,居然敢假扮成小厮,跟随当质子的皇子来到这虎狼之国。她这惊人的胆识跟自己的孤身入祁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啊。

其实宋翎怎么说他无所谓,宋翎这个人看着机警灵透,但还只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她不说韩静言也猜得到她刚刚想说的是什么。他更感兴趣的是苏子修的态度,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位昭国七皇子究竟会如何说,这可要有意思多了。

韩静言是极聪明灵透之人,脑筋一向转得飞快,在别人耳朵里听过就忘的话,在他这里却可能成为一条有价值的线索,而他的本事就是抓住每一条线索,顺藤摸瓜地挖掘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苏子修明显感受到了韩静言的注视,心里还在琢磨,并未立即开口。

不过话说回来,韩静言确实听到了一些内容,譬如昭国七皇子叫松子“宋翎”,这个应该就是松子的真名。譬如七皇子刚刚又说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就是令宋翎慎言,免得连累了她的父兄。如此说来,宋翎的父兄应是在昭国的朝堂为官,而且她既然能轻易地接触到皇家贵胄,想必她父兄的官阶不会太低。昭国朝廷上位高权重的大臣也就那么几个,而且还得是姓宋,这样一来范围已缩到最小了。

彼此陷入沉默,宋翎解围似的跳了出来,轻快地拍了一下手,指着装了一路木头的江晋,笑言道:“江大哥也真沉得住气,咱们一路上可是都在说你的事。总不能局外人说得热闹,你这位局内人一句话也不说吧?”

韩静言说得很是理直气壮,他是被动地去听,算不得偷听。他躺在那里,风声、流水声、鸟叫虫鸣声,哪一个不是不请自来地钻进他的耳朵的,难道这些都算是偷听?

江晋具备当一个守卫的全部特质,武功高强,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样贴身保护着主人,使人尽量忽视他的存在。

宋翎和苏子修在山顶偶遇的不是别人,正好是在祁国都城滞留至今的韩静言。适才宋翎那一顿毫不客气、咄咄逼人的质问,让韩静言打心眼里喊冤。他上山真的是为了观潮,谁知道会正好碰见松子和传言中那位昭国的七皇子?

一路上从未说过一句话的江晋,此时被宋翎一问,终于不得不开口说话了。习武之人说出的话也是硬邦邦的:“我是草芥一般的人,前主人对我不好,现在的主人对我好,任谁都知道该跟着谁。不管如何,我的命是现在的主人给的,我就对现在的主人忠心,别的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