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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韩赵

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在远处的草丛中藏着一个黑影,仿佛蛰伏的小兽般一动不动。他在这里本不是为了偷听,只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看潮水而已。

苏子修说了长长的一段,最后总结成一句极简单的话:“不管怎么说,韩家有负于君王,但是有恩于百姓吧。”

起先此人听见昭国七皇子说“韩氏弑君”是一桩历史悬案的时候,要不是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真想跳出来大喊一声,什么悬案不悬案的?韩家根本就没有弑君,这都是谣传!都是无中生有!要知道赵家那个末代君主只是被废了,但一直被好吃好喝地养着,活到七十多岁才寿终正寝,比他爷爷还长寿!

“这个还真的很难说。韩家夺权篡位,欺凌君父,这是逃不掉的罪名。但是韩家在掌权之后稳定大局,轻徭薄赋,造福百姓,又是抹杀不了的功绩。只是我们判断事物对错的时候,不仅仅根据事物的本身,我们的身份和所处立场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皇家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谋逆之事,臣子们最怕被冠上谋逆之名,满腔正气的读书人、士人和卫道士要捍卫三纲五常、君臣人伦,所以在天下人看来,‘乱臣贼子’这顶帽子韩家人永远摘不掉。就像祁国攻打卢国,借口永远是现成的——讨逆,而且一用就用了几十年。”

天下人就是容易先入为主,只要认定韩家十恶不赦,就恨不得把所有的脏水都往韩家人的身上泼。况且自古以来,“弑君”和“盗国”的罪名都是连在一起的,韩家就算没弑君,众口铄金,也被说成了弑君。

苏子修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古语中有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种事本来就不能简单地划分对错,或者说根本就无所谓对错。

男子心里有两分愤愤又有三分郁闷,但也不能怪人家,毕竟昭国七皇子说这话也是随大流。他就这样有意无意地听着,直到最后那位昭国七皇子说出了那一句“韩家有负于君王,但是有恩于百姓”。这句话犹如在他的心间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令他一时难以平静。自始至终,不知多少人口诛笔伐,他听到的攻讦和指责太多了,突然能听见这样一句中肯的话,而且还是从一个异国皇子嘴里说出来,这种感觉令他震撼。

宋翎认真地听完了,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道:“修哥哥,你觉得韩家是错还是对,或者错多一点还是对多一点?”

不过更加令他震撼的话还在后面。

“韩无疾最初并没有自立为帝,而是从赵姓族人中挑了一个傀儡皇帝,但不知什么原因,拥立了没几个月又匆匆地将他废了,然后韩家就正式在卢国称帝,取代了原先的赵姓皇室。”

前面苏子修说得比较委婉,关于对错是非的问题,他避开了正面回答,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宋翎,我们受到各自身份和立场的限制,评判对错是非的时候,或多或少会有所顾忌。苏子修毕竟是一个皇子,总不能说暂且抛开弑君篡位的罪状,他还是有几分欣赏韩家人解国家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吧。

“据说韩家原先就是卢国一个颇有实力的名门望族,子孙出将入相,已经兴旺好几代了。赵姓皇室执政的后期,韩家逐渐掌握了卢国的兵权,最终一举发动政变,控制皇宫和都城,软禁了皇帝。当时韩氏家族的掌权人是大将军韩无疾,赵家的最后一任皇帝是否死于韩无疾之手,这个到现在没人说得清,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宋翎若有所思地点头,只记住了“有恩于百姓”这几个字,见苏子修不干脆,索性大胆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其实我觉得韩家人也没什么太大的错。你想啊,赵家的朝廷从里到外烂透了,皇帝又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样的皇室不被人灭了,早晚也是自取灭亡。就算没有韩家,难保不会冒出一个同样有势力的李家或刘家将其取而代之。当时祁国不是联合其他国家一起征讨卢国了吗?”

“怎么说呢?赵姓皇室的朝廷在当时已经很是昏庸腐败了。”苏子修手中的几根草已大致有了蝴蝶身子的样子,只是翅膀还没着落,他又说道,“赵家的皇位传到后头,那几位没一个称得上是中兴之主,昏聩无能的倒是一大把。史书上的‘刻薄寡仁,佞幸奸小,残杀忠良’说的就是赵家那位末代皇帝。

这是宋翎吃馄饨的时候,从那几个高谈阔论的祁人那里听来的,但是说到这里她差点咬了舌头。因为当时昭国也是参与攻打卢国的国家之一,苏子修就是昭国的皇族。

宋翎道:“既然是篡位,那么大家说韩家人是‘乱臣贼子’,也没有冤枉他们了?”

宋翎把心一横,觉得自己说都说了,反正是就事论事,她也不怕什么了,于是接着道:“当然祁国是顶了一个‘讨逆’的名头,但众所周知,祁国又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国家,决定要打你,随便想个理由都要打你。如果应战的是衰弱腐败的赵家皇室,大概是守不住的,说不定现在卢国早没了,成别的国家的州县了,韩家至少在这一战中守住了故土。再说了,如果百姓们有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不用过朝不保夕的生活,不必受流离失所之苦。他们才不会在乎自己的皇帝姓什么。”

苏子修觉得有点奇怪,不知宋翎怎么忽然对卢国那一段历史感兴趣了,但是眼下正好无所事事,给她讲讲倒也没关系,所以苏子修一边思索着怎么编蝴蝶,一边耐心地给宋翎讲道:“这事说穿了就是一场政变。以往的政变都是皇族内部的人在夺权,杀来杀去,最后不管谁上位了,皇帝的血统和姓氏不会变。卢国的这一场政变却是臣子抢夺了皇位,所以说是篡位,是以下犯上。”

宋翎这一番话过于大胆放肆,甚至是大不敬了。苏子修瞠目结舌,感到一阵真真切切的头疼。幸好这里只有他和宋翎两个人,否则的话,他宁可出手敲晕她,也不能让她这么说下去。

这也怪不了宋翎,因为很多天下人对此事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其中也包括宋翎的爹。当年宋翎就是在家多嘴问了一句,被宋丞相吼了回来,说:“女孩子家家守住自己的本分就好了,问这些‘乱臣贼子’的事作甚?”

苏子修看着宋翎,脸上难得流露出严肃的神色,嘱咐道:“宋翎,这话也就四下无人的时候说说,以后你千万不可再提起一个字,要是被有心的人听了去,会连累你的父亲和哥哥的。”

“修哥哥,要不你跟我讲讲吧。以前老是听人说起,但总不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宋翎才不管苏子修是不是谦虚,反正她是一知半解。

宋翎先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即郑重地伸出两根手指道:“修哥哥,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提一个字,我发誓,而且是对天发誓……”宋翎想到了她爹发火的样子,自己当初仅是问了一句,爹爹就严厉地吼了回来,如果爹听见她刚才的一番“高论”,估计会直接被气死。

其实苏子修这是很谦虚的说法。作为皇族中人,而且是身负无限可能的皇子,只要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断言帝位会花落谁家,所以史书是皇子们的必读书目。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尤其是近百年来的历史变迁。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段历史,皇子们都要能说个头头是道,达到烂熟于心的境界。

恰好在这时,远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了一声“阿嚏”,喷嚏声在寂静空旷的山顶上听来尤其刺耳。苏子修和宋翎对视一眼,脸色顿时一变。不好!这山顶上还有第三个人!

他们刚刚还在谈论卢国的民谣小调,一下子就跳到卢国历史上那一场著名的“政变”了,苏子修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神色认真地回答道:“这个我是知道一点的。”

“谁在那里?”苏子修最是警觉,敏锐的目光扫过一处茂盛的草丛,疾声喝道。

这时候,宋翎想起了前几日在馄饨摊上听来的议论,忽然问道:“修哥哥,你知道‘韩氏代赵’的事吗?”

两三丈远的地方,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似乎是有人在翻身。一个懒洋洋的男子的声音响起:“发誓是三根手指,你伸两根是不灵的。”

不过宋翎也是哼了四五遍就不哼了,不是苏子修听腻了,而是她唱烦了,索性安安静静地靠在苏子修的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编草蝴蝶。

宋翎一时惊愕不已,居然有人在偷听他们讲话,而且这声音还有些熟悉。

苏子修的眼神温润如玉,他却佯装薄怒地说了两个字:“调皮。”

苏子修沉声问道:“请问阁下是谁?”

宋翎听得心头一热,心抑制不住地加快跳动。她把脸埋得低低的,深吸几口气之后,才故作轻松地道:“修哥哥,你要是喜欢听,我回去之后一定让奶娘教我,现在只能委屈你听我不成调地胡乱唱了。”宋翎说完还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噘着嘴唇道,“修哥哥,你已经亲口说好听了,我只会唱这么一小段,你不许嫌我折磨你的耳朵。”

“哦,我跟你们一样是上山来看潮的,不想在下面看人山人海,宁愿多绕点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瞎碰运气的时候发现了这座小山丘,所以就爬上来了。”那一片草丛抖动了几下,先是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头,随后一个人影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因为此时月入云间,光线昏暗,苏子修和宋翎看不清对方的具体面容,只是隐隐约约从轮廓判断,应该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

“原来如此,不过那首卢国的民谣也挺好听的。”苏子修点头,声音越发温柔,宛如浸着花香风露,“翎儿你就跟刚刚一样,由着自己的心情唱好了,哼调子也好,唱两句也好,我都喜欢听,而且你唱得也很好听。”

荒山野岭的,冷不丁地冒出一个身份不明、敌我难辨的人,任谁都会心生警惕。苏子修定了定神,思索着该如何应对。

据说宋翎的奶娘祖上是卢国人,后来才迁到了昭国,所以会唱故国的小调也不奇怪。

在他身边的宋翎忍不住了,一下站了起来,气势十足地指着那男人冷声质问道:“你为什么偷听我们讲话?”

宋翎吐了吐舌头,心想苏子修的耳朵真灵,老老实实地说道:“应该是那首卢国的民谣,所以你才听着耳生。”

“冤枉!”那男子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冤,“我看潮看得困了,就躺在草地上打盹,你们前面说的那些悄悄话,我什么都没听见,醒来就听见你在嚷嚷着什么‘对天发誓’,我这才好心地提醒一句,用两根手指头指着天发誓,老天看你不诚心,是不收的。唉,我也是好心,都怪夜里山顶上太冷,冻得我打喷嚏。”

苏子修眉目温和地笑道:“我也听过,是昭国当地的小调,当年我身边的几位乳娘也给我唱过。不过我刚刚听着,有一首的调子耳生得很,似乎从未听过。”

那男子的解释啰唆也就罢了,他仿佛还在为自己撞见不该看的事情开脱。

“不唱了,不唱了。”宋翎闻言,神色微微一赧,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心想自己哪里是唱歌,胡乱哼哼还差不多,而且又不太成调,这是她的奶娘唱给她听的,小时候用来哄她睡觉,她听得多了,隐约能记住调子,只是记不全唱词。

这其中的意思宋翎不是听不出来,气得差点一口气噎住。她跟苏子修绝对是正儿八经地说话,说话的内容也跟私情无关,只是从那家伙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就不对味了?怎么好像是一对小情人在说完了情意绵绵的情话之后,正好在互相发誓的时候被人抓包了?

“怎么不唱了?”苏子修慵慵懒懒地问道,他正在琢磨编法。

这男人刚刚居然还喊冤,宋翎现在觉得自己才是真的冤。她正要冲着对方发火,却发觉苏子修也施施然地站了起来,示意宋翎先别说话。苏子修从容地朝着那人说道:“阁下既是为观潮而来的同道中人,我和我家小兄弟适才闲聊,不想打扰了阁下的清梦,还请阁下莫要放在心上。”

宋翎趴在苏子修的肩头,凝神看着他十根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觉得修哥哥的手长得真好看,白皙修长而不瘦弱,骨节分明而不突兀,由于常年执笔和练剑,虎口和中指上有薄薄的茧,融合了力和美,称得上是男子中难得漂亮的一双手了。

男子笑着眯起眼睛,豪气地摆了摆手,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位兄台言重了,说什么打扰清梦,跟你们没关系,我就是被山上的凉意冻醒的,醒来就听见……”他看到宋翎正满脸不悦地瞪着自己,立马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兄台可别再说打扰不打扰的话了,反正我是啥也没听见,啥都不知道。这一觉醒来,下山了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好。”娇俏又水灵的小丫头,就是胡搅蛮缠也是可爱的,更何况只是小小的狡黠。苏子修还能说什么?他只能一边应承着说好,一边打算好好地回忆一下当初那个小内侍弄草蝴蝶的编法。

两边都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这弦外之音大家不会不明白。苏子修这是将错就错,避重就轻。宋翎的那些话私下说说就算了,真要抖出来就是大逆不道。她是牛犊脾气,不晓得其中的利害,这天下能有几人敢为韩家说话?但凡提到有关韩家的事,大家要不就是避而不谈,要不就是以正义为名狠狠地抨击批判一番,以示自己在忠君爱君上的一派正气。

宋翎弯了眉眼,狡黠一笑,认真地道:“这个可不一样。”

幸好对方也是个极识趣的人,给个台阶自己就下来了。两个人的话一来一往,事情都不用挑破,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了。

“啊?”苏子修不由得哑然,指了指她的脚边,似笑非笑地道,“你脚边的那一堆是什么?还嫌不够多吗?”

苏子修一向心细谨慎,绝非大意之人,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若有所思的时候,忽视了身边的宋翎。

“蝴蝶结我也要。”宋翎执拗地道。

她刚刚似乎还在生气,但现在神色已然悄悄转变了,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前面那个男子。

苏子修轻松地自嘲道:“说不定我还不如你,也只会打蝴蝶结。”

“我认识你!”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说话的人正是宋翎,她不依不饶地道,“你敢不敢上前两步让我瞧瞧?别躲在那里装神弄鬼!怪道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声音听着熟悉。瓜子兄台,我当你已经回去了,原来你还在祁国没有走。”

“不管是什么,都送给我好不好?”宋翎的眼睛晶莹有光,亮如星子。

“没走。”

当初在昭国的时候,苏子修身边有个伶俐的小内侍,尤擅用草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苏子修见得多了,但从未亲手试过。今日见宋翎玩得开心,他也心血来潮地想要试一试。

“你跟踪我们?”

宋翎这话问得比谁都心急,苏子修忍不住笑道:“我还不知道能编个什么。”

“没有!”

宋翎见苏子修动了手,一下子来了兴致:“修哥哥,你要编什么东西?是不是给我的?”

“你偷听我们讲话?”

在这宁静愉悦的气氛之中,宋翎一边随手拨着手边的野草,折一根绕在手指上玩,一边轻轻地哼着歌谣。宋翎将细长的野草一圈一圈地缠在手指上,没学过用草编东西,只会反反复复地打蝴蝶结。过了良久,苏子修就见宋翎脚边已经扔了一堆“草蝴蝶”。难得有这样闲散慵懒的时光,苏子修也就近折了几根草,若无其事地编起东西来。

“更没有!”

宋翎将脑袋搁在苏子修的肩窝的位置,脸颊贴着苏子修的脖颈和肩窝的线条,苏子修则微微侧首,将自己的额角同她的额头相抵。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任由时间静静地流淌。如此过了许久,宋翎原本打算蜻蜓点水地靠一下,现在却巴不得将他据为己有了。

“你听了也没关系。”在劈头盖脸地逼问之后,宋翎的态度竟出人意料地来了一个大转折,她附在苏子修的耳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道,“修哥哥,不用担心,他是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