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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潮汛

苏子修没给机会让宋翎多想,而是牵着她的手疾行几步,一口气到了山丘的最高处。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丘,但是立足于最高点极目远眺,视野还是相当开阔的,恰好能看见蜿蜒的堤坝和河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

雄黄?宋翎顿时一愣,她那个避蚊虫的香囊里有这东西?想到那里面还有她闻所未闻的菥葵,真不知道苏子修给她的香囊里加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苏子修和宋翎在山上找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将杂草拨到一边,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此时夕照落尽,月兔东升,逐渐染成墨蓝的夜空中有一丸软玉似的明月,孤寂清冷地悬于天际,星子稀疏,而且光晕暗淡,就跟刚刚山路上看见的萤火虫似的。

苏子修的声音笃定妥帖,他安慰她道:“不用怕,我在你的香囊里放了雄黄。”

“修哥哥,你快看!”宋翎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欣喜地指给苏子修看。潮水已经来了,只见一排一排堆雪似的波涛带着浩大声势从水天相接之处涌来,席天卷地,倏忽又奔袭到了高高的堤坝上,轰轰烈烈中撞得粉身碎骨,万千水汽化为齑粉。

宋翎正皱着被撞疼的鼻子,懊恼着自己的冒失,在又一次差点撞到苏子修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因紧张而牢牢攥着的手被另一只手反握住。谁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地交握在了一起。

苏子修在观潮时神情专注却又过分平静,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神色无波无澜,似是保持着一贯的闲散样子。宋翎最初是激动了一下,但看久了之后,激动之情就淡了。居高临下是能够将全景一览无余,但有一点缺憾,那就是跟个局外人似的,少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因为要跟上苏子修,宋翎先前一直拉着苏子修的袖角,隔着衣衫薄薄的布料,宋翎抓着衣袖的手指时不时地会与苏子修的手相碰。尽管只是一瞬间的碰触,还是令宋翎愉悦不已,嘴角也悄悄地翘了起来。她借着拉袖子的机会,左摇右晃地故意去碰苏子修的手。不过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也就是一会儿,想到这里可能有蛇后,宋翎先前的小心思一下子没了,从心底生出几分害怕。她越是害怕就走得越急,好几次撞上了苏子修的后背。

宋翎是挨着苏子修坐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握着的双手一直未曾松开。借着夜色,宋翎一双圆圆的眼睛小鹿似的,两颊开始薄薄地发烫,渐渐晕开一层娇羞的胭脂色。她已没什么心思看潮水了,单单是两人紧握的双手和掌心相贴的温度,就足以令一个尚懵懂的少女脸红心跳,她的思绪也是飘飘然的。

“我?我不知道。”宋翎正为了草丛中可能有的蛇而惴惴不安,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宋翎默不作声地将头转过一点点,又将目光悄悄地投在苏子修身上,只见他仍是远眺的样子,未曾察觉到身边之人正在偷瞄他。

苏子修闻言一愣,随即说道:“我记得曾经在一本讲各地风物的书上看过,书里说岭南多蛇,那里的人把蛇叫作颤。宋翎,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宋翎似是出了神,凝视了他许久。她从未这么近又这么专注地看过一个人,苏子修的侧脸很好看,三庭分布均匀,饱满的额头到了眉骨有一个明显的凹角,然后是挺直的鼻梁跟人中、嘴唇、下颌一起,连成了一条极为漂亮流畅、凹凸起伏的侧脸线条。耳朵下面是骨骼分明得宛如刀刻的下颌,为他添了三分刚毅和硬朗,使他在精致秀气中不失英气勃勃的男子气概。

“那个长颤好像现在还没冬眠呢。要是草丛里正趴着一条,咱们这样走路没看见,会不会一下出来……”

再往下是他的脖子,跟肩膀连接的地方有一个肩窝,无论是尺寸还是位置,好似天生就是为女子将脑袋靠上去而准备的。宋翎想象自己靠在苏子修的肩上的样子,不用太久,蜻蜓点水的一下就够了。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头慢慢地试探着往左偏。

“修哥哥,你说这里会不会有……有……有长颤?”宋翎支支吾吾了半天。其实她本来想说蛇,因为人总是担心念叨什么就来什么,所以对自己畏惧的现象或事物,总会有意识地避免直呼其名。就像宋翎现在怕蛇,却不敢说蛇,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瓜子曾经对她说过的,蛇也可以叫颤。

第一次没成功,只是她的鬓角发丝擦到了一点点他的肩膀。宋翎赶紧把头撤了回来,二话不说,将自己朝着苏子修的方向挪了挪,和他挨得更近了。

苏子修走在前面,宋翎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脚步。这里又是一片长势茂盛的荒草地,宋翎全神贯注地走路,一来是怕不慎踩空,二来也怕草里有蛇。她原本只是想着山上视野开阔,这都爬到一半了,进不得也退不得,方猛然想起来,这山上会不会有蛇?但是眼下这情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爬到顶了。

第二次照样失败,宋翎算好了距离,却没看好前后,脑袋差点直接伸到苏子修胸前去了。在发现自己居然二次失误的那一刻,宋翎甚是沮丧,已经萌生了放弃的念头。但是她偷瞄了一眼身边的苏子修,他依旧目视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根本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已是入秋时节,草叶上微微带露,沁凉的露水渐渐沁湿了过路人的衣衫袍角,偶尔也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带着微弱的光点在草丛间飞舞。

宋翎赶紧将身子朝后挪了挪,第三次了,她深吸一口气,总算是目测得够精准了。可就在这时,她蓦然惊叫了一声,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因为在地上坐了太久外加情绪紧张,她的小腿竟然抽筋了。她原本只是头朝着那里偏去,这下倒好,整个人都滚到了苏子修的怀里。

因为是一处荒山,所以上山并没有明显的山路,两人只能一路踩着荒草上去。幸好山并不是很高,路也勉强算是平坦,他们上去的时候,有时看到的是裸露发黄的地皮,有时又经过一片长得过了膝盖的野草。那些野草长得又紧又密,一踩下去就看不见自己的脚了,完全是盲人一样摸索前行,根本不知道一脚踩下去是夯实的土地,还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坑洞。

那一瞬间,宋翎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幸好她倒下去的时候不是仰面的,避免了直接脸对着脸的尴尬局面。但这样的情形照样窘迫,宋翎这一刻觉得自己无用至极,只是想要简单地靠一下都能被她弄巧成拙,她简直是太蠢笨了。

苏子修仅是温和一笑,觉得有句话还是藏在心里别说了。宋翎这丫头大概只是把城中哪里有好吃的有好玩的给摸清了,殊不知他平日在此处多有留心,特意命人搜集了雁阳城一带的地图潜心研究,早已对城内外的地形地貌和山川河流烂熟于心了。

苏子修是真的被宋翎吓了一跳。这地方四面陡坡,无遮无拦,要是宋翎失足滚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事。他本能地将人一把揽住,阻止了怀中之人下落的势头。

宋翎这阵子常常假扮小厮外出,认为自己为了摸清雁阳城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偏偏就是不知道才离了北城门十里都不到,居然还有一座小山丘。苏子修就不同了,他自从来了祁国之后,不是到悦蒙书院执教,就是在受召时前往祁国皇宫,除此之外,几乎没怎么外出过,倒是比宋翎还要清楚。

“宋翎?”苏子修尝试着喊了她一声。

“修哥哥,这里还真的有一座小山。”宋翎惊喜地指着前面,“怪哉怪哉,为何我从来不知道?”

“嗯。”宋翎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苏子修想要把她扶起来,她满心懊丧,感觉没脸见人了,用双手死死地遮住了脸,不让人看见。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脸颊由方才的淡淡绯红,只怕是变得通红了。

宋翎听了这话,那还有什么话说?当然是马上爬山去,哪怕他们登顶之后发现一无所获,根本看不到潮水,那也强过一直干站在外围看人群。

“宋翎,你没事吗?”一个极温和的声音在宋翎耳边响起。

苏子修既然带了宋翎出来,就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他说在这里不远有一座小山,若是爬上山顶,居高临下,说不定能看到潮水,而且那里平时就是个荒山,正好可以躲开人流。只不过就是离得远了些,不能近距离地感受大潮扑面而来时的声势浩大和水汽喷涌,但是看全景还是不错的。

宋翎还是捂着脸,偏偏要犟嘴:“我没事,坐久了腿麻而已。”

宋翎一看这黑压压的人群就心生退意了。如果她孤身一人,宋翎一定会发挥自己人小灵活的优势,见缝插针地钻到人群最前头去,她可不舍得白来一趟。但是现在不行,她身边还有一个苏子修,她是不怕挤的,但是苏子修的手臂怕被挤到。宋翎几乎用不着衡量,心里的天平就直接偏到苏子修身上去了。潮水而已,当年她爹在杭州做官,更为壮阔的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她都见过,一个大凌河的秋汛,看不看都无所谓。

“我替你看看。”苏子修也猜到她多半是抽筋了。

一年之中的伏汛最为壮观,秋汛时潮水的声势已经削弱了许多,但因为之前的戒严令,百姓们被紧张的气氛拘束了好几日,所以出城观潮的兴致要比往年高了许多。纵目望去,从远处高高耸立的堤坝到绵延数里的河岸,无处不是人头攒动。

“现在不麻了。”宋翎从手指缝里偷看,游离不定的眼神正好对上了苏子修探寻而关切的目光,她故作镇定地道,“我们还是看潮水好了。”

“我就要走在你的右边。”宋翎一脸固执地强调道。现在飞涯不在身边,她是唯一在场的七皇子党,必须一丝不苟地守卫苏子修的安全。她紧跟着苏子修,伸开一侧纤细的手臂,企图将挤向苏子修的人群都格挡开。要是有人能留意到这一幕,肯定会忍不住笑出来,明明是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稚嫩的小少年,却一脸正色地护着身旁明显比他高一个头的年轻男子,有种以弱护强的不和谐之感。不过当时大家都顾着看潮,也没什么人留心他们。

苏子修看向宋翎,这个既大胆又羞涩的小丫头,令他从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忍俊不禁之感,想笑她又有点羡慕她。在她错愕的眼神中,苏子修轻轻用一只手臂环住了她的肩头,顺势将她揽入怀里,恰好令她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窝中。

两个人在外行走的时候,宋翎总是有意走在苏子修的右边,为他护住右手不被人挤到。苏子修冲着宋翎轻松一笑,只说道:“已经不碍事了,我会当心的,这里人多,你顾着自己,不必老是想着我。”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完成后,宋翎还是呆呆的,只听见苏子修又重复了她刚才说的话:“我们还是看潮水好了,这样……”他话语间越发添了一分温柔,“这样你就不会掉下去了。”

那几乎对穿的一剑很可能伤到了手臂上的经络筋脉,皮肉伤好得快,伤筋动骨中的“筋”却不容易好,看来要完全恢复自如,还得休养好长一段时间。宋翎是一万个希望苏子修的手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的。她对苏子修一向最是崇敬和仰慕,她的修哥哥既能写一手方严劲正的好楷书,又写得一手清狂灵动的好飞白,在作画上也颇有造诣,尤其是“徐熙野逸”之没骨画法更是掌握其中要领。他要是因伤了手臂就此搁笔,宋翎想想都觉得心痛无比、遗憾至极,巴不得那一剑当时是刺在自己的胳膊上,反正自己于字画上不通,在刺绣上稀松,只要不妨碍她拿筷子,写不了字或画不了画其实都不算什么。

宋翎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睁着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上下左右地偷看了一遍,这才相信是真的,一时间乐得把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丢了,傻乎乎地问道:“修哥哥,要是你也腿麻了怎么办?”

苏子修手臂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不再用绷带吊在脖子上,外出时只要尽量避免使用右手,几乎跟常人无异。不过到底是被刺了一剑,即使伤口长好了,但是受伤的地方还会隐隐作痛,带累得整条右手臂都使不上劲。目前苏子修的手举箸已没什么问题,但是写字、作画一类需要手臂之力和手腕之劲来紧密配合的精致活儿,还是有一点力不从心。

苏子修闻言不禁一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那我就马上放开你,自己掉下去好了。”

苏子修和宋翎也在观潮的人流中,这次两人是悄悄出府的,就连一向贴身守护的飞涯也没有惊动。他们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样子,苏子修就是一身青衫落拓的普通书生,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就是宋翎。

“不好不好!我才不要这样!”宋翎压根没思考这里有玩笑的成分,一脸认真地道,“修哥哥,我无论如何都会拉住你的。”

祁国的都城雁阳城当年选址在大凌河以南,大凌河在都城的北部横贯而过,直至灌入大海,因潮水汹涌壮阔,每年的春汛、伏汛、秋汛都有城中百姓前去观潮。今年城门既已经解禁,自然不会例外。

哪怕自己一起掉下去也不怕,这句话宋翎藏在心里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念了一遍。

因为代皇帝的即位,祁国赦免囚徒,与民同乐,雁阳城中一派喜气洋洋、安乐祥和的气氛。持续多日的戒严令也解了,尤其很快就是每年秋汛观潮的时节,城中百姓出入城门也不再受过多限制。

苏子修心中一震,那一瞬间,他看着宋翎的眼神越发深远,仿佛还藏着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怜惜之意。他也有一句藏在心里未曾说出口的话:我绝不会让自己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