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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思之

宋翎口中的“符引”是一种身份凭证,就跟瓜子之前说的“路引”有相似之处,没有路引就过不了城门关卡,没有证明合法羁留身份的符引,就会被人怀疑是别国派来的细作。眼下正是敏感时候,瓜子这一类滞留祁地的卢国人更是可疑。

“现在城中查得很紧,瓜子你拿得出能证明身份的符引吗?没符引的都会被抓起来,真的!我刚刚就亲眼看见了几个。”宋翎对瓜子说道。

宋翎见瓜子不声不响,简直是淡定得过了头:“你可是卢人啊,要知道现在祁国正跟卢国打仗,这种非常时期,城中逮到卢国人都是直接抓起来的。”

宋翎不是卢人,照理说应该被抓回去,但她是昭国质子身边的人,自然就不属于来历不明的一类人。而且说起来那些官差的领头之人,宋翎还认识,就是楚轻莞的大哥楚远云。当初这楚大哥把宋翎误会成自家的妹子,把玉柳容误当成采花贼,闹过一个不小的乌龙。宋翎想到这事就觉得尴尬,同样尴尬的还有楚远云,他看了宋翎一眼就立即把目光避开了,然后示意手下人不用去盘问宋翎了。

“对,我是卢人。”韩静言一开口就是答非所问,而且紧接着又是一句废话,“松子你是昭人。”

宋翎知道这事还是在瓜子走后,她在馄饨摊上意外地碰到了一队巡查的官差,他们在城中的人流密集处发布了戒严的告令,顺手揪几个看似可疑的人回去交差。

宋翎感到一阵无语,心想这个瓜子怎么不开窍?亏得自己的一番好心好意:“喂,我追上来是有正经事的,还不是为了提醒你千万小心,别去城门自投罗网,也别没事在城里瞎转,万一被逮起来,再被扣上一顶奸细的帽子,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要是你有门路的话,赶紧弄一张符引防身……”

“等等。”宋翎叫住了韩静言,“瓜子你不知道吗?现在雁阳城中正在盘查,但凡发现不是祁国的人,除非能证实身份,否则一律扣押下来,城门那里查得更严,先时还给百姓放了点口子,现在已经完全戒严了,除了官府的人,任何人员都不许出入。”

韩静言仅是笑笑,也不反驳,而是抖出了那一句真正的重点:“松子你是昭国质子身边的人。”

韩静言在心里默默地改成了因“吃”结缘,但这话落在宋翎耳朵里估计也不好听,所以干脆咽了回去,他简单地说了句:“我得走了,现在我可是亲口知会你了,你可别再说我不告而别了。”

宋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措手不及,张口就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你,是因为你不告而别,谁会惦记几碗馄饨的钱?”宋翎的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嫌弃地撇了撇嘴,“再说了,什么因‘钱’结缘,听着多俗啊。”

此话一出口,宋翎的脸色就变了,她恨不得使劲打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宋翎啊宋翎,你真是笨得可以,把脑子都丢在馄饨摊了吗?别人设个套就急吼吼地往里面跳。

韩静言听后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松子你个小气鬼,你追上来就是为了那几碗馄饨的钱?”但随即他又淡淡地叹息道,“要说起来咱们两个还真是因‘钱’结缘,头一次见面你追着我要被偷的钱袋,现在我要走了,你又追上来问我要馄饨的钱。”

宋翎正在懊悔一时失言,韩静言却狡黠一笑:“你自己说的城中正在查人,凡不是祁地之人,都会被严查盘问。你刚刚遇见了官差,但现在又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这只能说明你有正当的羁留身份。一个昭人,在祁国又能有正当的羁留身份,就连官差也不敢动你。我猜除了昭国质子身边的人,恐怕很难有其他人了。”

路人走过了说不定会多看他两眼,毕竟这小伙子模样齐整。但宋翎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上来就不满地嚷嚷道:“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而且……而且……”后面那句才是关键,“而且还不付馄饨的钱!”

韩静言的这番话半是推论半是猜测,竟跟算命的一样准,由不得人不服。

宋翎终于找到了瓜子,这家伙一声不吭地甩下了她,现在正人高马大地站在并不刺眼的秋阳下,没心没肺地咧着嘴朝她笑,上下露出的八颗牙齿被阳光映照得跟白玉似的。

宋翎被识破了身份,虽说是自己的疏忽,但心里终归还是有点儿不满。她郁闷地想,跟瓜子谈吃喝玩乐,他绝对是自己的知己,但是一旦说到吃喝玩乐之外的事,跟瓜子在一起说话就比较费脑筋了,瓜子这人的心细得跟筛子似的,能准确地抓住对方话中的漏洞。她无意间露出的马脚,基本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必了,你先走吧。我过去说几句话,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韩静言说完就走了,那男子也很配合地与他“擦肩而过”。

宋翎气鼓鼓地瞪了韩静言一眼,说道:“你这样子很招人讨厌的,哪有人成天琢磨别人说的话,还动不动给人下套的?连说个话也要你防我我防你,做人岂不是累死了?”

他们在外接头说话,为防人耳目,一贯是用暗语,刚刚他张口就说“昭国”“质子”什么的,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极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静言一怔,宋翎有一句话没说错,做人确实挺累的,很多时候连说句话也要彼此设防,不是想方设法地让别人上套,就是千方百计地避开别人设下的陷阱。于他而言,这已是习惯成自然了,从一种本事变成了融进骨子里的本能。

韩静言意味深长地瞥了那人一眼,那男子立即醒悟过来,似是知错地道:“小的一时失言。”

但这种本事不是用来对付朋友的,况且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惹朋友生气,于是他诚恳地道:“松子,那我道歉行不?我不是有意要猜你的身份。”

若是不知内情的旁人可能只把这个人当成是卖瓜子的在吆喝兜售,但韩静言一听脸色就变了。他知道这“瓜子”是在喊谁,跟身边的男子简单解释了一下。那男子当即说道:“要不公子您先走,我去引开那个昭国质子的小随从?”

宋翎的气恼之意去了大半,她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但也不能太便宜了瓜子那家伙,于是略一思索,爽快地说道:“好,你既然要道歉,怎么说都得有点诚意。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有来有往,大家都不吃亏。‘瓜子’这名字也太随便了,我每次叫你都不好意思张口,生怕别人把我当成是卖瓜子的小贩。你说是不是?”

就在这形似主仆的两人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卖主不义”和“生意遭劫”的时候,只听见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隐约像是在叫喊“瓜子”两个字。

韩静言看着宋翎跟他“讨价还价”,俏皮又不肯吃亏的样子,觉得头有点儿大,又有点儿哭笑不得。其实他对宋翎的印象甚佳,难得让他碰见一个有意思又聊得来的人,如果宋翎是一个跟昭国皇室毫无关系的平头百姓,说不定他真的会试图把宋翎带到卢国去。但是如今不行,宋翎是昭国皇子身边的人,他就是跟宋翎再投缘,也必须保持适当的戒心和距离。

男子听到韩静言终于肯松口,也舒了一口气。

“我姓阮,名思之,‘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思之’。”韩静言淡淡地开口道。他一向谨慎,不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能告诉松子自己的字——思之,出自诗经中《柏舟》的“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阮则是他的母姓。

韩静言自然晓得这个用意,解嘲似的一笑:“我不在家,劳烦自己的妹妹管家,但小姐是女孩子家,一个人要周全家里的事确实太辛苦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阮思之?”宋翎低声默念了一遍,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像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她一直认为面前这个男子实在不适合叫瓜子,瓜子轻轻一嗑,瓜子仁就出来,而他呢,更像是一颗坚硬的核桃,怎么都撬不开。能把核桃一样的人的嘴撬开,怎么看都是一件相当有成就感的事。

“既然生意做不成了,公子还是尽快回去吧,小姐在家里也甚是挂念。”男子刻意在“小姐”两个字上落了重音,以此来提醒自家的公子。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叫……”宋翎说道。

韩静言略一沉吟,情绪并无太大的波动,对此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长长地叹道:“我想到了,不过这些贼匪的心狠手黑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

“不用了,我觉得叫你‘松子’挺好的。”韩静言及时制止,尤其是他看到宋翎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只怕宋翎才说完,又会让自己“礼尚往来”,这样才能“互不吃亏”。

“这事的确蹊跷得很。”男子压低声音道,“公子,小的说句不中听的话,贼匪凶狠,只怕是已经遇到不测了。”

宋翎掩饰地一笑,调皮地说道:“被你看穿了,不过我现在至少知道了你叫阮思之,是不是?”

“这桩生意我原本就没指望能做成,那些人贪婪得很,狮子大开口,你今天捧来一座银山,他明天就叫你捧来一座金山,总是没满足的时候,只是……”韩静言微微皱眉,“我担心领头管事那一行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不见了?”

韩静言也是笑而不语,其实他已经看出来了,眼前的人是个姑娘。她穿了男人的衣服,梳了男人的发式,学男人外八字走路,刻意粗声粗气地说话,还在脸上敷了一层掩盖肤色的黄粉,为了扮男人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韩静言先前只是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直到刚刚吃馄饨的时候,宋翎吃得冒出了一脑门的汗,额角的地方敷的黄粉掉了一块,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韩静言一眼瞥见,这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公子,这次的生意不太顺利,只怕是半道遭了劫匪,咱们的领头管事和下面的人都不知所终了,到现在还没找到。”男子低声说道。

祁、昭两国结盟之事,韩静言早就听说了,还知道送来祁国的质子是昭国的七皇子,那么松子应该就是当初跟随七皇子入祁的侍女之一。只是有一点着实令人疑惑,松子如果是侍女,那么她这个侍女未免也太自由了,居然可以时不时地女扮男装,跑到外面闲逛游荡,难道七皇子都不给自己的下人立规矩?

瓜子,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韩静言胡思乱想了一通,最终还是使劲地摇了摇头,把这些扰乱人心神的想法都扔在一边。因为他看见跟他接头的人已经来了,一个身形不起眼的瘦小男子一步一步挪到他的身侧,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聊了起来。

韩静言多多少少听过关于昭国七皇子的传言,据说这是一位嫔妃所出的不掌实权的皇子,要不然当质子这种倒霉差事也不会落在他头上。在皇位继承权的争夺战中,估计没有人会把宝押到他身上。这位七皇子好像也没什么野心,据说是“生性恬淡散漫,不惯打理俗务”,这当然是往好听了讲,要是直白点,大概就是一个“庸懦无能,不擅驭下”的富贵闲人。

他有时候也会想,君主残暴昏庸,先抛弃了自己的江山、民众和臣子,难道做人臣子的就一定要忠君到底?那即便“忠”也是不知变通、冥顽不灵的“愚忠”。韩家的每一任国君短命又如何?但哪一个不是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几乎走遍了整个卢国,看到了卢国大地上的子民有食果腹、有衣蔽体、有屋可居、有田可耕,不必受流离失所之苦,不必愁苛捐杂税之重。能为百姓做到如此,老百姓真的在乎那个离他们遥不可及的皇位上的人是姓赵还是姓韩?

不过就当下而论,这些事也是深究无益。韩静言很清楚,自己还是得先顾好眼下,不由得想到了宋翎刚刚特意追上来就是为了提醒他当心官差盘查的事情,好像十分关心他的样子。所以韩静言故作担忧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说话了:“松子,你说现在城里查得那么严,而且我又恰好是卢国人,城门出不去,城里待不住,我又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抓进牢里去。你是昭国皇子身边的人,能否帮我求一求你们的皇子殿下,让我在你们那里暂留几日,躲过风头再做打算?”

因为连续三代姓韩的国君死于非命,所以渐渐传出了谣言,韩氏弑君篡位,必是遭了天谴。天下人才不管什么老死、毒死、刺死、病死,只要大多数人红口白牙地说是“天谴”,那么韩家人就是遭了“天谴”。前面的四个皇帝都死了,天下人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新即位的第五任国君,也就是他韩静言。不知道他这个新君能在这个位置上熬多久,会不会又是一个短命的皇帝?

韩静言说这么一番话其实是一半玩笑一半试探,他没想过要宋翎帮忙,更没想过要到一个异国质子的地方寻求庇护,但为何要这样说,他除了一时兴起,也是想看看松子究竟会如何作答。

除了他的祖父是活到六十岁后寿终正寝,他的大伯、父亲、兄长都是英年早亡,大伯死于鸩毒,父亲死于行刺,都是前赵皇室残余势力的疯狂反扑,兄长当年是仓促即位,为了治理这个内忧外患的国家,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不到三十岁的人两鬓已隐生白发。哥哥的身体自小不好,但他对自己要求极严,事必躬亲,熬尽心血,最终积劳成疾,药石罔顾。

“不行。”宋翎不假思索地回了两个字。

不过有一点那几个祁人还真说对了,自从韩家人入主皇室之后,韩家的每一任国君都很短命,才短短数十年,就有四位国君在皇位上过世了。他的祖父传位给他的大伯,大伯又传位给他的父亲,父亲又传位给他的兄长。而就在三年前,兄长把位置传给了他。

这两个精简至极的字,一下子把韩静言给噎住了。他就是挠破头皮也想不到,宋翎竟拒绝得如此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就算当年的韩家不抢那个位子,难道别人不会抢?难道等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敌来攻破卢国,这样的结局会更好?到时候国破家亡,卢国的领土将被各国瓜分一空,卢国的百姓也将沦为亡国奴。如今的卢国只是换了一个王,但国土大致完整,卢国还是卢国,人民也没有流离失所,“改姓换种”总好过“亡国灭种”。

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换谁都很尴尬。尴尬之余,韩静言又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甚至心底某处还有那么一点儿难过。难道自己这个朋友在松子的心目中这么无足轻重?松子哪怕真的帮不了他,怎么也应该拒绝得委婉一点吧。

韩家人做错了什么?难道韩家人就没有做一点值得记住的好事吗?前赵姓皇族从根子就烂掉了,传到后面的几位国君,哪一个不是胡作非为的?朝廷上乌烟瘴气,老百姓怨声载道,内政外交搞得一团糟,尤其是赵家的末代之君,变本加厉,简直如夏桀商纣一流,死在他手里的忠臣和百姓不计其数,这种荒唐天子不亡国谁亡国?

宋翎说不行是有自己的道理的,神色坦然地解释道:“如果我能帮上你,我肯定会答应;如果帮不上忙,但碍于面子不直接拒绝,模棱两可地应承了,拖拖拉拉的反而耽误你的事。”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介意了,毕竟耳朵都听得起茧了,习惯就好了。但是今日听了那几个祁人的话,他却发现在自己的家族被人污辱的时候,他依旧无法保持平静漠然的态度。

这个解释由不得韩静言不点头,因为听着确实有点道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记忆纷至沓来。这些年他在外游荡,走南闯北,走过了无数的山山水水,见过了无数的风土人情,也不止一次地听到天下人谈论韩家,嘲讽、鄙夷甚至指责、怒骂,更难听的话都有,总之绕来绕去就是那么一个意思:乱臣贼子,天下共击之,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这前面的是铺垫,宋翎后面的话才是重点,只见她也是哀愁惨淡地叹了一口气:“思之兄台,要是我能一个人做主,什么事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到其他人,朋友有难我一定出手相助。不过现在不行,我是昭国皇子殿下身边的随从,我出了任何差错,都会波及皇子殿下,甚至连累皇子殿下,所以你刚刚问我能不能帮你,请恕我不能随意答应。”

瓜子走的时候头有点疼,不严重但也无法忽视,就是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扯着太阳穴。他是走了一段路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辞而别的。想到宋翎毫不知情,就被他一个人撂在馄饨摊那里了,瓜子也觉得这样不妥当,想着要不要折回去找一下宋翎,但是转念一想,又把这个念头否决了。他们不是已经告别过了?那他就洒脱一点,没必要再特意回去说一声,只是有一点,但愿宋翎带够了吃馄饨的钱。

好一个“我是昭国皇子殿下身边的随从”,韩静言原本还带着淡淡的失望,但听了宋翎这话,虽说是出人意料,但也着实忍不住要赞叹一声,这个松子年纪尚小,在小事上有几分小机灵,难得的是在大事上居然一点儿都不糊涂,头脑冷静清楚,不会因为“朋友义气”而头脑发热,做出拖主子下水的蠢事。

八月的雁阳城,已有了薄薄的秋意,入秋后日头高远,过了正午便变得不再刺眼。

韩静言大方地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松子看。他觉得自己也许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昭国皇子的“小随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