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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玉痕

宋翎那日回来的时候,嘴肿得老高,这么明显,大家不可能看不见,榛子就是头一个发问的。宋翎自然不肯将真相和盘托出,只说是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咬的,这谎撒得虽然蹩脚,但也好过说实话。

苏子修听了榛子这没遮没拦的话,一笑了之,并嘱咐了一句:这话切不可上外头说去。

榛子盯着宋翎肿得跟包子似的嘴,一脸大吃一惊的表情,在挨了宋翎的几记眼刀之后,终于悻悻地闭了嘴,决定还是不再多问。

在质子府上,大家问起苏子修当日在席间的情景以及这伤是怎么来的,苏子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误伤”。听到这话,榛子头一个不干了,嚷嚷着为自家主子抱屈,好端端的怎么受了这种无妄之灾?同时他又咬牙切齿地骂卢国人真是蠢笨,都在搞刺杀了,居然连哪个是正主都弄不清,难不成他们还打算大开杀戒,让席间的各国公子都去给祁太子当陪葬?

从良囿回来后,宋翎整个人就有点失魂落魄,似乎藏了什么不可说的心事。宋翎既不热衷于跟榛子斗嘴了,也不喜欢去市井悠闲游荡了,一时间做什么事都是兴致缺缺的。

苏子修被刺中了右小臂,所幸没有扎穿,手臂被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了粽子样,用一条丝绢挽了结挂在脖子上。看伤口愈合的程度,估计苏子修有一段时间不能自如地使用右手了。

宋翎到底是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再过几个月及笄了,才能算是真正成年了。乍然遭遇这种事,她自然是委屈又气恼,身边没有人可以吐露,只能憋在心里。宋翎想起就在几个月前,自己俨然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好像祁国是龙潭虎穴她都敢闯一闯,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当初的心劲儿就被磨灭得差不多了。不是宋翎后悔放弃了郢梁城中作为千金小姐安乐无忧的生活,而是在祁国隐姓埋名的日子太过提心吊胆。

这些事很快就会淹没在云谲波诡的政治游戏之中,局内人不知道,局外人看不清。宋翎就是那既不想知道也没兴趣看清的人,她现在最关心的是苏子修的伤,还有就是自己的小命。

宋翎不后悔,就是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跟着苏子修。只是她发觉从前的自己想事情总是过于简单,直到如今她才慢慢地体会出,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事情是不可控制的。

经过这次的事,玉柳容至少是暂时统一了祁国朝堂内部的对外思想,将所有人都拉到了自己的船上来,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就比如现在,看起来玉柳容对她兴趣浓厚,说不定真的有一天,太子就发话了,要收了她当小妾。那个时候自己是委曲求全,暂时保住身家性命,还是拼死反抗,宁愿一死也不失身于异国皇族?昭国丞相的嫡女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若是不明不白地给人当了小妾,还是将来有可能成为敌人的人,蒙羞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爹,甚至整个宋氏家族都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都英丞相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决定不跟太子对着干,还是随大流支持开战好了。之前主战还是主和,左右的都是天子的心意,眼下祁帝的态度已很明确了,作为臣子不能没眼色。

宋翎想到这里,头就越发疼了起来。

但是看眼下的情势,都英作为丞相,就算是心存疑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容易惹祸上身,至少要担上两个罪名,一个是无端诬蔑太子,一个是为敌国说情,吃里爬外,搞不好私通外国、忠心有二的帽子都能扣下来。

她惴惴不安地过了两日,玉柳容那头似乎没有什么动静。说起来也是,和谈失败,祁、卢两国的局势再一次陷入紧张状态,宋翎估计玉柳容在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心思用在她这种小人物身上。毕竟家国大事和对付一个小丫头相比,玉柳容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祁帝已经不再犹豫,下定了开战的决心。关于刺客一事,心存疑虑的也大有人在,丞相都英大人就是其中一个。这件事发生得太巧了,巧得就像是量身打造的一样,而且逻辑上也太过合情合理,这样反而显得不正常。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都英大人作为一名在朝堂沉浮多年的老臣,自然会嗅出几分不一样的气味。

但宋翎这回想错了。崇晖宫里很快来人了,带来了玉柳容的一句话,说太子点名道姓地要见松子。形势逼人,宋翎就算一万个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去。因为确实是她抓花了玉柳容的脸,宋翎不免心虚,看来“秋后算账”终究要来。

此事即刻在祁国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祁帝甚是震怒,在太子党的推波助澜之下,决定放弃和谈,继续发兵进攻卢国,势要斩断卢国的天堑,拿下卢国的陪都,攻破卢国的都城,用强大的武力迫使卢人真正臣服。

宋翎走的时候就磨磨蹭蹭的,崇晖宫的内侍官再三催促。宋翎刚刚一步踏出房门,又回去取了一样东西,在内侍官大人逐渐阴沉的脸色下,她终于心事重重地上路了。

这件事无论在情理、事理、逻辑上,均是十分通顺而合理,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宋翎在崇晖宫中见了玉柳容,出乎意料的是,玉柳容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这让宋翎松了一口气。因为上次太医说玉柳容脸上的抓伤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完全长好,所以现在玉柳容戴了一顶轻纱遮面的帷帽。

刺客的事肯定是卢国见谈判不成,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暗杀了祁国的皇太子。太子玉柳容身份特殊而贵重,是祁国皇位唯一的继承人,若是祁国骤然失了储君,绝对会引起不小的混乱,在短期内不得不停止对外兼并扩张的步伐,只能接受卢国的和谈条件。这样一来,卢国眼下的危机就可以解除了。

宋翎觉得玉柳容虽说长了一副俊美堪比女子的相貌,但是因为他阴郁的性情和狠辣果断的行事风格,没人会把他往娘气的方向想。不过在看重相貌方面,宋翎认为玉柳容跟女人有的一拼。

皇家林苑良囿中惊现刺客一事,在上头雷厉风行的督查下,很快就水落石出了。被斩杀的刺客身上搜出的信物和被活捉的刺客招认的口供,都将矛头指向一处。这次刺杀是来自卢国方面的指使,祁国一方面控制了刺客,一方面当即派人前往卢国使臣团下榻的国宾馆,想不到扑了个空,以裴大人为首的卢国使臣团成员都不见了,看屋内痕迹,他们已经匆匆离去,怎么看都像是畏罪潜逃。

大男人有疤怕什么?疤就是男人的勋章。宋翎想起当年她哥宋璟十三岁的时候,被自己的骑射师父领着跟几个世家子一道外出狩猎,在策马追逐一只梅花鹿的时候,不慎被一条横出来的虬枝撂倒,滚下马鞍时连摔了好几个跟头,额角上撞了个窟窿,当即血流不止。宋璟也是个能人,居然一抹糊在眉眼上的血水,翻身上马接着追鹿。最后他一箭射中了鹿的脖子,载得鹿归。额角的血窟窿好了之后,宋璟有好长一段时间顶着一个锃亮的大疤四处晃。他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将疤亮出来给人看,别人在他这个年纪,未必有孤身策马猎得鹿归的胆量。

宋翎闻言一愣,玉柳容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依然是目不斜视,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是想去看苏子修吗?让外面候着的小夏子领着你去,就说是孤的命令。”

宋翎想起自家哥哥,心情就不由得舒畅了几分。十三岁的宋璟可以炫耀猎鹿得来的伤疤,但是玉柳容脸上是被女子抓伤的伤痕,这要是能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才是见鬼了。

玉柳容靠在椅子上,也不看宋翎,慢悠悠地把话说完:“把药粉拿走。”

玉柳容戴着轻纱帷帽,宋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声音和语气分辨,玉柳容似乎并无发火的意思,甚至还有一点点难得的和颜悦色。

宋翎迈出去的脚差点收不住。

玉柳容一向清楚自己要什么和想做什么,他受够了被人处处防备的滋味,既然决定了想要跟松子正常相处,头一件事就是令松子对自己改观,瓦解她的戒心。既然如此,他今后得尽量和颜悦色,收起从前冷嘲热讽、威逼恫吓的那一套。

“慢着。”玉柳容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只是成见这种东西,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失的。玉柳容东拉西扯地向宋翎问话,譬如苏子修的伤势如何了,宋翎是不是按时上药粉了,嘴唇上的伤好了没有?

宋翎先是一愣,想不到玉柳容如此轻易地放过了自己。但捡回来的小命是没人不要的,宋翎得了允许,当然是说走就走。她心里始终惦记着苏子修,也不知道他那里是什么状况。

宋翎的回答很简单,根本不给人接话茬的机会。

玉柳容若有所思地盯了宋翎一会儿,冷笑了一声,摆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玉柳容是一心想要改善两人的关系,但看宋翎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软钉子,玉柳容堂堂太子爷也是有气性的,不由得有点恼火。

他明明很喜欢松子在他跟前,喜欢跟她说话,也喜欢看她笑起来眼弯如月的样子。他心底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渴求,希望两人可以正常相处,就像她在苏子修跟前那样轻松愉悦、无所负担,不是虚情假意的顺从,不是激烈的针锋相对,不是暗藏机锋的你来我往,更不是胁迫和恐吓,就是好好地说说话,说说话而已。

在他的印象里,宋翎总是这样。玉柳容如果采取客客气气的态度,她顺从且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玉柳容如果采取针尖对麦芒的态度来激怒她,她就竖起一身的小尖刺来反击。总而言之,两个人从未心平气和地像朋友一般说过话。

宋翎胆大妄为地抓伤了他的脸,换成别人这时候早就是个死人了。玉柳容即使气得倒仰,终究忍住了杀人的欲望,毕竟对方是松子,他莫名有些不舍。但是此时此刻,当看到松子如此警觉防范着自己,玉柳容气不打一处来。这个松子啊,总是能让他生出无名之火,尤其是中间夹着一个苏子修的时候。

玉柳容的恼火也是一瞬间的事,他转念一想,又把火气给压了下去。万事开头难,他不能一开始就自己拆自己的台。

玉柳容对宋翎的嘲弄、戏谑甚至挑衅和恫吓,都是为了激怒宋翎,让她扯下平日里温良恭顺的假面具,用真实的性情来面对自己。如今宋翎一言不发,玉柳容也觉得没了兴趣。

玉柳容别别扭扭地装作平易近人的样子,宋翎心里也着实别扭。她巴望着玉柳容快点放她回去,然后忘了这世上还有松子这个人,这就是宋翎目前最大的心愿。

宋翎这一句话出了口,玉柳容倒是冷不丁地被噎了一下。他愕然地看向宋翎,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时候,玉柳容索性摘掉帷帽,露出轻纱下的面容,左边脸上结了一道痂,暗红疤痕在白玉般的脸颊上看着还是有点吓人,大概等到落了痂,就看不出痕迹了。

这句话里没有主子的尊称,没有奴才的谦称,用了无视尊卑的“你我”二字。宋翎说完,就像明白大限已到似的,脸上出奇平静,再也不说一句话。

玉柳容一改从前的口气,说道:“松子你看看,你可是害惨我了,眼下事情多,露面的时候也多,我不戴个帷帽还真是难以见人了。要是每个看见我的人都问这抓痕是哪里来的,你说我该怎么说?”

“你杀我好了。”寂静如斯的偏殿之中,她陡然冒出了一句话,简短扼要,清晰笃定。

“……”

“松子。”玉柳容见宋翎沉默,又沉沉地叫了一声。

“松子,你放心好了,你抓伤我的事我不会追究的,就当没发生过。”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宋翎原本想梗着脖子硬邦邦地来上一句“任凭处置”,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再嘴硬也是逞一时威风,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自己今天是把玉柳容给彻底得罪了,玉柳容要杀要剐她也只能任凭他“惩治”,自己多说还是少说一句都无关紧要了。

“……”

“松子,你抓伤了孤的脸,你说孤应该怎么惩治你?”玉柳容这是在秋后算账了。

玉柳容感觉从未如此泄气过,无论他说什么,松子就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来要扭转现状,他必须拿出一句够分量和诚意的话来。

玉柳容看见宋翎又在咬下唇,他早就发现了,宋翎在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咬下唇。这本身没什么,只是今天她的下唇受了伤,原本就肿得跟饺子似的,再咬就肿成小包子了。挂着一只包子到处走好看是不是?

“松子,我决定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再也不提纳你当妾的事情。除非你心甘情愿,不然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周太医和领着他来的小侍从都告退了,偏殿里又只剩下了玉柳容和宋翎两个人。玉柳容知道宋翎虽不说话,但肯定是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时刻防范着自己。

玉柳容使劲咬了咬牙,还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他就不相信了,这样的撒手锏都抛出来了,松子还能在自己跟前装成一根不声不响的木头桩子。

玉柳容这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将人放走了。周太医如蒙大赦,退出偏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今晚的事也是奇了,他看的都是什么病啊?一个剑伤,一个抓伤,一个咬伤,居然都让他一个人给碰上了。

“真的?”果不其然,宋翎前一刻还在装木头,这一刻两只眼睛立马亮了。她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柳容当真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了?

周太医再三打包票,只差没有指天发誓太子殿下脸上的抓伤不会留疤,不用十天肯定好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玉柳容的语气认真笃定,不带一点开玩笑的成分:“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周太医慎重地看了足足一刻钟,先是背医书,引经据典一番,然后当正经外伤处理,郑重其事地清创,要不是在脸上,肯定就直接包扎了。

玉柳容嘴上笃定,但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阵酸溜溜的。果然自己前面说了那么多全成了废话,松子听进耳朵里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不用给自己当妾室,居然能令松子这么开心雀跃,难道自己真的是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吗?自己论品貌才识,哪一样不是高于众人,只可惜松子只晓得一心偏向苏子修,一叶障目,厚此薄彼,苏子修就被金光护身地捧到云端,自己活该背着恶名待在地上。玉柳容越想越不服气,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

玉柳容暂时也不理会她,而是令太医上前为自己瞧一瞧脸上的抓伤。周太医屏息凝神,查看许久。这是今夜出诊的重头戏,哪怕昭国七皇子手臂上的窟窿眼,都没有太子脸上的一道抓痕重要。

“好,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想来是不会反悔的。”宋翎克制着几乎飞扬起来的眉毛和一不留神就向上翘的嘴角,勉强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开心。其实她才不管玉柳容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是发酸还是失意,她只想把玉柳容的这句话给彻底敲实。

“好,就放在那里吧。”玉柳容瞥了宋翎一眼,见她没有一点反应。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在装哑巴,好像不说话他就拿她没办法似的。

“我说过的话绝对不会反悔。”玉柳容打了包票。他太清楚了,宋翎这是在用话套他。形形色色的政治手腕他见得多了,这点小手段他根本不看在眼里。只是这个见惯无数大场面且能保持从容不迫的人,在这时候竟流露出一点踌躇不定。玉柳容心里盘算着一句话,想要问却又斟酌着该不该问。要是换成他从前那种肆无忌惮的脾性,再没羞没臊的话也早就脱口而出了,但是现在不同,玉柳容正试图改变松子对自己的印象,刚刚有点起色了,万一弄不好,就都前功尽弃了。

“无妨无妨,这位小贵人没什么大事。”周太医脸上堆笑,主子们身边的贴身侍从,借着主子的光,外人一般尊称他们是“小贵人”。周太医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中摸出一个旋塞封口的小瓷瓶:“里头是消肿止血的药粉,每日敷两次就行了。”

“我说话肯定是算数的。”玉柳容干巴巴地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再说了,我还用得着强迫一个小女子?”

周太医只看了一眼,宋翎就把自己的嘴捂住了,捂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看。刚刚玉柳容的强吻已经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现在又让一个陌生老男人盯着她的嘴唇看,宋翎是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的。

宋翎闻言,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苍天做证,他脸上的抓痕和自己嘴上的咬伤都还在,那天晚上强迫一个小女子的人是谁?玉柳容忘得也太快了。

宋翎那一口咬得其实挺深的,因为是冲着玉柳容去的,所以她没有留余力,现在血是慢慢凝住了,但是下唇又红又肿,比以前肿了一倍,就像衔了一个充血的小饺子,看着既吓人又有点滑稽。

玉柳容没理会宋翎的不以为然。于他而言,最终好奇还是占了上风,玉柳容直直地盯着宋翎,说道:“那天晚上我是亲了你,那么我是不是头一个亲你的人?就连苏子修都没有亲过你?”

玉柳容端坐在上座,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你看看她的嘴唇,咬得厉不厉害?”

“你……”宋翎一张粉白的脸一下红了,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要忘掉的事,玉柳容偏偏要提醒她。世上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这种无耻下流至极的话,他居然还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这人何止是不要脸,简直太不要脸了!

周太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或者看错,顿时疑惑又惊讶。他看太子的眼神明明像要吃人,怎么突然就大发慈悲了?但周太医也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在主子跟前服侍,疑惑和惊讶都是多余的,反正是主子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你什么你?后面的话呢,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你骂来骂去也就是‘无耻下流’之类的,用了不知多少次了,你骂的人不烦,我这个听的人耳朵却快起茧子了。”玉柳容装了半天安分守自、宽容大度的好人,到最后还是没忍住。不过他眯了眼睛,看着宋翎又羞又恼之下涨得通红的小脸和想破口大骂又不能骂的样子,倒是觉得十分有趣。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太子又开口了:“先不用给孤看,你先过去瞧瞧她。”太子漫不经心地将手一指,指的正是刚刚周太医进来时被太子怒目而视的那个小侍从。

宋翎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说道:“哼,你下个套儿我就要赶着钻进去吗?从此之后,你再怎么激怒我,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周太医见太子终于发话了,忙应了,打算小心翼翼地弯腰挪到太子身边,这是为尊位者诊病的规矩,他们太医要时刻保持恭敬和顺从。

宋翎想得很清楚,玉柳容是谁?跟他强辩能有什么好结果?打蛇打七寸,万事点要穴,只要玉柳容那一句保证是真的,不管他以后再说什么,自己就当听不见好了。

没等周太医疑惑太久,玉柳容已冷冷地开口了:“太医来了,就请过来吧。”

玉柳容见状,大大方方地一笑。其实他也没指望宋翎能回答,他自己心里有数,于是一边闲闲地把玩着一枚白玉麒麟钮,一边说道:“算了算了,你不说也行。”末了他还要补上一句,“你不说我也知道。”

周太医紧赶慢赶地来了,却不由得疑惑。太子殿下好端端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幸好宋翎刚刚才下定决心,要在玉柳容面前武装成一块铁板,不然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非得再次张牙舞爪地跟玉柳容拼命不可。

小侍从引着周太医向前走,周太医谨守本分,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到太子的下方,然后恭恭敬敬地垂首侍立。原本他见传召得急,以为是太子殿下这边出了什么大事。昭国七皇子那里刚刚清创完毕,正在包扎,因不能违命,他只能先撇下昭国七皇子,匆匆忙忙地赶来见太子殿下。幸好昭国七皇子极通情达理,只说“不碍事”,他自己也略懂医术,可以指导自己的贴身侍从包扎一下。

玉柳容觑了宋翎一眼,心想今天说的话也差不多了,于是说道:“你回去吧。”

周太医心想:太子果然是太子,只是余光一扫,就令人不寒而栗。念及此,周太医不由得佩服起那个小侍从,被太子用这种几乎要吃人的眼神盯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吓得腿软,可以说是非同寻常了。但是再非同寻常也不顶用了,这人恐怕得罪太子得罪狠了,估计是活不成了。

宋翎自从得了玉柳容“驷马难追”的保证,早巴望着能走了,玉柳容主动准了她告退,于宋翎而言,可谓求之不得。

周太医惊魂甫定,却发现这两道目光不是射向自己的,而是射向侧殿中原本就在的一个人,那人看服饰打扮也是个小侍从,身形体貌却要比一般人娇小一些。

“太子殿下,松子告退了。”宋翎正打算离开,猛然又想起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出门时带在身上的一件物品,说道,“殿下,这个药膏给您,抹在脸上可以祛除疤痕。”说完,还不等玉柳容有所反应,她就一溜烟地走了。

周太医秘密受召进来的时候,就被两道迎面射来的冰冷目光吓得一哆嗦,幸好身后的小侍从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他才没将行医的药箱掉在地上。

宋翎居然能送他东西,还主动关心他脸上的伤,这令玉柳容十分意外,甚至有些喜出望外,感觉就像是一种轻松的愉悦之感暖洋洋地涌向四肢百骸,令人格外受用。自己今天才对宋翎的态度好一点,这丫头就晓得投桃报李了,看来她对自己也没有那么讨厌,说不定假以时日,就能把她偏向苏子修的心完全给拨到自己这边来。

玉柳容伤在左脸上,整道抓痕斜着划过眼睛下方,一寸有余的样子,抓伤的地方微微红肿。玉柳容精雕细琢犹若美玉的面容此刻破了相,却不十分难看,倒是有一种白玉微瑕之感。

玉柳容如此想着,眉目间不觉流露出两分笑意。他将宋翎留下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细看,只见是一个白玉挖成的小小圆钵,如一枚李子大小,玉质晶莹剔透,纯白无饰,只用金粉勾勒了两朵佛手。

即使玉柳容一肚子邪火,他还是决定冷处理。他飞快地找了一间不起眼的侧殿,然后命一个心腹小侍从悄悄地出去,传召此时正在良囿内的周太医。今夜苏子修的手臂不慎被刺客所伤,这位周太医是先前受召来为苏子修包扎伤口的。

玉柳容微微蹙眉,这东西怎么越看越眼熟?他旋开盖子,一阵芬芳馥郁之气扑鼻而来,里面填满了淡白色的半透明膏体,这显然是全新的,膏体表面平整,毫无用过的痕迹。

玉柳容就算平日里行事再任性,也清楚眼下不是胡闹的时候。如今大事要紧,他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儿抓伤而大动干戈。再说了这道伤又该如何解释?要是被有心之人看去了,闹得尽人皆知也不好看。

“原来是这个!”玉柳容一击掌,总算是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这不就是自己当初送给宋翎的白獭髓祛疤膏吗?他让她用在后背烫伤的伤疤上,她居然又原封不动地给他送了回来。

祁太子玉柳容“受伤”了,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若是按照玉柳容的想法,应该火速召集太医为他诊治,一个太医还不够,起码四五人一道会诊,最好把太医院的院判孙大人一并召过来,毕竟太子殿下“伤情特殊”,那可是伤在最重要的脸上。

玉柳容有点惆怅,总觉得不太是滋味,方才的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你个阳奉阴违的家伙,当初明明说自己送的药膏很好用。他不是气宋翎送东西不走心,而是气宋翎当时口是心非,药膏上干净得连个手指印都没有,一点都没有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