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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双雀

在艺术的精益求精上,每当他摸索着朝前一步,或是有新的感想感悟,于心灵都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苏子修对这幅画倾注了极大的心思。他是这样想的,就算宋翎不能看出十分的奥妙,好歹能领悟到一分的与众不同吧。

这幅《枯木寒雀图》是苏子修目前最为满意的一幅画作,他从前偏爱用没骨法作画,这段在书院执教的时间,他开始慢慢摸索工笔水墨相结合的作画方式,写意和写真并举,突破旧制,将历来的两种绘画风格“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糅合起来,使得工细的笔触一丝不苟,粗放的笔调苍劲厚实,使两者之画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过接下来的事实证明,苏子修就连那一分都给多了,因为宋翎只看了一眼,就不满地抱怨道:“你给楚轻莞的是一双大雁,凭什么给我的是几只小麻雀?”

“只是挑一幅画,你倒是磨磨蹭蹭的。”苏子修嘴上这样说,但还是起身去取了一幅画来。画上是一株枝叶凋敝的古树,周围有或飞翔、或静栖、或俯仰、或宿鸣的四雀,树干的落墨很重,遒劲的树干在形骨轻秀的雀鸟的反衬下,越发高大孤峭,整个画面浑穆恬澹,苍劲有力。

苏子修似是无语,顿了顿才缓缓地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我看不出好坏,修哥哥你挑一幅送我。”宋翎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她的心情又舒畅了,一笑就是一脸娇憨,带着两分孩童般的稚气。

“有没有比大雁还要好的鸟?”宋翎略略一思忖,像是一下子抓到了重点,兴致勃勃地问。

宋翎打量了一圈,那些画或是挂在墙上,或是随意地摆在桌案上,她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一时间竟挑不出来。宋翎刚刚那一句话赌气的成分偏多,并不是真想要一幅画。她跟苏子修相识已久,只要她开口,多少画苏子修都会给她,甚至现给她画也不是问题。

“这个……你这问得太刁钻。”苏子修觉得不好回答,“入画的有鹧鸪、白鹤、画眉、鹭鸶、翠鸟等,所谓万物有神,形态各异,我还真没听过有什么好坏之分。”

苏子修答应得爽快极了,用手指了指周围:“挑你自己喜欢的。”刚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若是这里的都看不中,咱们就回家去挑。”

“我要白鹤、孔雀,要不凤凰也行,反正一定得比楚轻莞的大雁强。”宋翎犯着倔脾气,话音刚落,她马上又改主意了,说道,“等会儿,我要一对大老鹰,对!就是海东青、鹞子、隼……”宋翎一口气报了一长串猛禽的名字,其实后面有一句话她还没说,她就要这些猛禽,能轻轻松松地吃了楚轻莞的一对大雁。

宋翎停止了折磨那条经不起揉搓的娇贵丝帕,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那么我也要一幅画。”

苏子修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谁知道宋翎的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尽冒出古灵精怪的念头。他口气温和地说:“好好好,你喜欢什么就给你画什么,这样总满意了吧?你看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能不能把这事放一放,先陪着我去学堂上课?”

苏子修的笑意似有一分无奈,他又让步道:“楚姑娘说要求一幅画,好让她回去临摹。她一个姑娘家既然开口了,我总不好拂了她的颜面。”

宋翎心里是满意了,不过表情还是很勉强,她慢吞吞地说了声:“也行。”

宋翎接过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还故意将丝帕弄得皱巴巴的,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今日的画艺课结束后,学堂里的女弟子们渐渐散了。宋翎跟着苏子修离开的时候,有意朝后面的角落看了一眼,还有一个人在。走了没多久,宋翎左思右想,又折回了学堂,惊奇地发现那个人还在,一声不吭地立在悬挂书画的木架前。

因为刚刚一阵疾跑,她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汗,他顺手递了自己的丝帕给她:“先擦擦汗吧,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你着急忙慌地跑来问我?”

其他人早走得干干净净,那幅《孔雀牡丹图》被孤零零地悬挂于木架之上,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原本那里悬挂着的苏子修的《大雁南飞图》已被它的新主人楚轻莞爱惜无比地收起来,拿回家好好珍藏了。

“你以为是什么?”苏子修反问,看向宋翎。

如此一来,空荡荡的学堂里只留下了玉柳容这一人一画,倒有几分孤单之感。宋翎迈出去的脚险些又收了回来,她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只要跟玉柳容单独相处,宋翎都会感觉有一点点发毛,尤其是这时候,他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好。

宋翎听了苏子修这轻描淡写的回答,有点茫然:“就这么简单?”

玉柳容没有给宋翎犹豫的机会,冷不丁地出声道:“松子你给我过来。”

苏子修哑然失笑,原以为宋翎跑得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他的回答也相当简单:“楚姑娘开口求画,我就给她了。”

“过来就过来。”宋翎嘴硬。

屋子就她和苏子修两个人,宋翎不答反问:“修哥哥,你为何会赠画给楚轻莞?”

玉柳容一改往日的倨傲散漫,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来说说,到底是我的孔雀画得好,还是苏子修的大雁画得好?”

苏子修正执笔伏案,看着宋翎急匆匆地跑进来,有点奇怪,以为这丫头是有什么事,问道:“好端端的,跑这么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宋翎有些无语,没想到玉柳容居然还在纠结这事,搪塞道:“您还想着这事呢,谁好谁坏有那么重要吗?”

当看清“静桓”二字后,宋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完全忘记了还有玉柳容这个倒霉的同谋。宋翎跑得飞快,直接回到了苏子修在书院的净室。当她气喘吁吁地进去时,正好跟苏子修打了一个照面。

“重要!”玉柳容回答得简短。

玉柳容只得硬生生地忍下这一口气,毕竟这种场合,有再大的火气也不能当场发作。他朝四周扫了一圈,怎么都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松子!松子去哪里了?

宋翎耐心地解释道:“你们的画风不同,各有所长,很难分出个高低吧?譬如有的人擅行书,有的人擅楷书,行书灵秀飘逸,楷书端庄正气,这个又要如何比较?是行书比楷书好,还是楷书比行书好?”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玉柳容还是那种自尊心极强、好胜心极大、自我感觉良好的贵族公子,这对他的心灵造成的伤害可不是一点点了。

宋翎认为自己讲得非常有道理,但没想到玉柳容平日里挺聪明的一个人,偏偏要在这里钻牛角,他居然不依不饶地道:“不行,我非要你说出谁好谁坏!”

女弟子们还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冒酸水,玉柳容的内心可是打翻了陈年老醋。没得到佳人的青眼也就算了,玉柳容还可以自我安慰是不能投其所好。但是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苏子修和玉柳容这两人的画被并排挂在一起。佳人对前者大为褒奖,对后者不屑一顾,其态度可谓冰火两重天。

听了玉柳容这话,宋翎更加无语。他这不是耍无赖吗?对付胡搅蛮缠的人,迂回委婉的解释是没用的,她还不如干干脆脆地给他一个痛快的答案。

不患寡而患不均啊,苏夫子不亲近任何人,大家心里还是平衡的。但是如今有了赠画一事,这一视同仁的局面被打破了,诸位女弟子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宋翎心一横,说道:“我选我家公子的大雁。”

其余女弟子的眼中不免含了几分艳羡或嫉妒,仰慕苏夫子的人多了去了,只是苏夫子对谁都是淡淡的,礼数周全却拒人千里之外,师生关系就是纯粹的师生关系,谁都别想越雷池半步。

这下轮到玉柳容傻眼了,原本是他逼着宋翎表态,没想到宋翎反将他一军,他变被动了。

尽管同窗投来质疑、探究、揣测的视线,楚轻莞依然神色如常,那份“风吹树动,我自安然不动”的气度,使她看起来仿佛事外之人。

“抛开你是苏子修随从的身份,你再选一遍!”玉柳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没得到楚轻莞的青眼也就算了,甚至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厮都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众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没有人不是满心疑惑。这幅苏子修所画的《秋雁南飞图》为何会为楚轻莞所有?莫非是苏子修私下赠予她的?学堂中这么多女弟子,苏夫子凭什么单单赠画给楚轻莞?难道楚轻莞在苏夫子心目中的地位与他人不同?

“我还是选大雁。”宋翎一点没犹豫,口齿清楚地说道。

悦蒙书院中谁人不知,“静桓”正是苏子修的表字?如此说来,这幅《秋雁南飞图》是苏子修所画了。

她低估了玉柳容近乎偏执的好胜心,她前面的话音未落,玉柳容的声音就撵着脚后跟追上来了,而且带着三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再给我选一遍!”

在自己的画作上留下印章,这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小小的红印上是篆书的“静桓”二字。

宋翎无奈了,天哪,这还是祁国的太子爷吗?这执拗的劲儿怎么跟个犯倔的小毛孩似的?

当这幅《秋雁南飞图》被端端正正地悬挂于木架上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学堂莫名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此画的落款上,那里印着一个小小的红印。

宋翎的性格中也有三分倔强,玉柳容越是逼她,她越是不改初衷,道:“你就是问一百遍、一千遍,我还是选我家公子的大雁。”末了她还补了一句,“这跟他的身份无关,哪怕我现在不是他的随从,他不是我的公子,我照样选他。”

为了方便周围人品鉴,楚轻莞将这幅《秋雁南飞图》也悬挂在了木架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同那幅《孔雀牡丹图》并排。

玉柳容瞪了一眼宋翎,被宋翎的耿直一刺激,他的倔脾气更上来了。他现在只想让宋翎服气,倒是把最初的目的给扔到一边了:“无关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刚刚你看我画的孔雀的时候,明明一脸惊艳,两只眼睛都直勾勾的。但是当楚轻莞拿出那一幅大雁时,你一点表情都没有,直到看见‘静桓’两个字,你的眼睛才亮起来。你说,我有没有说错?”

不能知己知彼,容易出师不利,玉柳容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令人可恼可叹啊。

宋翎心想:玉柳容的眼睛真够毒的。不过话说回来,玉柳容不是应该把心思都放在楚轻莞身上吗?他观察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时,居然还有闲心看我?

就是在这时,宋翎才猛然醒悟,为何当初玉柳容自信满满地告诉自己,他尤擅黄氏院体风格的工笔画时,她会隐约感到有点不妥当。原因就是楚轻莞所爱的画风不是“黄家富贵”,而是“徐熙野意”。

“什么惊艳?我只是被你画上的金粉晃到了眼而已。”宋翎一脸淡定地否认。

大羹淡味,这形容倒是妙极,宋翎听得连连点头。她刚刚那一大堆话,还不如楚轻莞这四个字,这就体现出何为对艺术的悟性了。

玉柳容气得倒仰,心想自己不能再跟这个小松子说话了,这家伙没半句宽慰人的话,反而不停地火上浇油。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书院里大发雷霆,发泄心里憋了一上午的火。

楚轻莞轻声细语道:“此画多用水墨勾染,辅之石青、藤黄、绀紫几味颜色,乍一看似乎清寡暗淡,却别有一番‘大羹淡味’之感。”

他恼怒不已,正要拂袖而去,听见身后的宋翎喊道:“你的画不带走吗?”

画卷徐徐展开后,大家首先看到的是嶙峋的山石、萧瑟的衰草和一双展翅高飞的大雁。画中景物不采用墨笔勾勒轮廓然后敷色,而是直接以色彩渲染,焦浓重淡清、点染并用,采用没骨法的画风,山石、衰草、大雁皆不以墨线为骨,而用叠色渍染。设色清雅,孤洁高致,下边是泼墨朦胧的山石和衰草,其上一双大雁用笔工细,翎羽层层渲染叠色,姿态灵动,似可触摸。中间则大量留白,给人一种空灵清旷之感,好一幅《秋雁南飞图》。

玉柳容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不要了!”

打开卷轴的时候,楚轻莞的动作细致而轻柔,她唇边含笑,纤纤十指拂过卷面,都舍不得多用一分力气,唯恐画有一丝一毫毁损。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她对这画极为珍重。

宋翎干巴巴地笑了笑,玉柳容这话怎么听都是在赌气,自己刚刚已经惹他不快了,这时不得不赔着笑脸道:“这画留在学堂里不妥当吧?杂役打扫的时候,万一将其当成无主之物私自拿走了怎么办?”

不过更令宋翎和玉柳容傻眼的事还在后头,楚轻莞在说完自己的见解之后,仿佛为了印证自己所言,特地拿出了另一个卷轴。

玉柳容正在气头上,怒道:“拿走就拿走!”

可是,现实跟想象总是偏离一点点。

“啊?这画上的金粉都刮下来也值些钱,要是拿画的人一时起意……”宋翎还想说点什么。

更傻眼的是玉柳容,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没想到不但没合楚轻莞的心意,还与之背道而驰。原本玉柳容的设想是,以画引路,先用自己的画吸引佳人的心,等火候一到,他就翩翩出场,用自己的绝代风姿惊艳佳人的眼,最终由内而外地将佳人的一颗芳心拿下。

“松子!你够了没有?”玉柳容暴喝一声。他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个叫松子的家伙如此“以下犯上”,若是以前死上十次都够了。金粉金粉!难道他苦心钻研多年的画功、一连数日的心血投入以及赋予这幅画的价值都比不上那一点点可有可无的金粉?

宋翎有些傻眼了,看来自己前面说的话都是白费,就算她把这幅画捧上天也没用。因为从一开始,这幅《孔雀牡丹图》就没能入楚轻莞的眼。不仅如此,楚轻莞还觉得此画过于富艳奢丽,反而失了作画的本心。

可以这样说,玉柳容刚刚只是想宋翎死,现在他想要宋翎不得好死。

楚轻莞这一番话,意思相当明确了。

宋翎还没被人这样怒喝过,愣了一下,唇齿一动,颤着声说道:“我、我、我是怕不懂画的人拿去了,看到画上的金粉用蛮力去刮,万一损毁了,不是就糟蹋了这画吗?”

楚轻莞轻启朱唇,气若幽兰:“仅仅是一幅画就如此靡费,不知是值当还是不值当?吾爱画中雅韵天成之作,运笔流畅,兼焦浓重淡清的水墨五彩,方是作画之天然本心,矫饰过于华贵,喧宾夺主,未必是善事。”

玉柳容看着宋翎一脸呆样,觉得好气又好笑,刚刚的心头之火莫名其妙地去了大半。但他还是板着脸,佯装余怒未消,喝道:“这画我送给你了!”

唉,宋翎在心里叹气,随即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真真切切的叹息声,轻轻柔柔的,宛若风中的落羽。她循声侧首,发现叹息之人正是楚轻莞。

这说话的口气极为霸道,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

宋翎的预料一点没错,玉柳容在心里骂了几十遍松子这小子不顶用!他真恨不得一把将松子从人群中提溜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我、我可不可以不要?”宋翎小心地试探道。

宋翎连回头看都不敢了,玉柳容刚刚只是翻白眼,现在肯定气得要跳脚。

宋翎的话还没有说利索,玉柳容又暴喝一声,盛气凌人地道:“不要也得要!孤赏给你了,孤赐给你了,你再敢说一声不要试试?”

宋翎说不下去了,也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偏。玉柳容是叫她来炫“才”的,不是来炫“财”的,一提到金子就庸俗了,更何况楚轻莞这如空山新雨一般高雅出尘的灵秀人物,钱财只会更入不了她的眼。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宋翎立马改口:“您别这么吓唬我,我收下它还不成吗?”宋翎心里想的是不就是一幅画?她拿回去也不占地方,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塞,何必吃这眼前亏呢?

宋翎一急,就出昏着儿了:“为使得孔雀的翎毛更加光华璀璨,这每一根尾羽的‘眼圈’都敷了金粉,这一番精细功夫,可见作画之人的心思,而且能用金粉饰画,此人必然富贵异常……”

玉柳容这才觉得满意了,好像为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也离开了学堂。

宋翎说完自己都觉得心虚,不用回头看都知道玉柳容定是在朝她翻白眼。人最怕露怯,宋翎的这半瓶醋着实有限,而楚轻莞的眼光又高得吓人。

宋翎被玉柳容无端地“赏赐”了一幅画,虽说不太情愿,也只得将画带了回去。回府之后,宋翎将白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跟苏子修讲了,还将玉柳容的《孔雀牡丹图》给苏子修过目,顺便抱怨玉柳容的蛮不讲理。

宋翎对绘画一知半解,就是这一知半解,也是常年跟在苏子修身边耳濡目染得来的,谈不上什么深刻理解,所以这一段夸奖的话水平着实不咋样,干巴巴的,像在背书。

苏子修对《孔雀牡丹图》倒是颇为赞赏,几句话也说得十分中肯,想不到祁国太子竟有这般不俗的画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宋翎觉得自己还得加把劲,嘴边现成的话夸完了,宋翎只能掉起了书袋:“此画应属于黄荃画派,黄氏宫廷院体画风成熟于五代西蜀的黄荃,光大于宋初的黄居寀,此派画法先以炭笔起稿,用纤细的墨线勾勒轮廓,继而反复填彩。所谓‘诸黄画花,妙在赋色’,后人评之为‘勾勒填彩旨趣浓艳’。”

“有什么好夸的?”宋翎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自己说的师承祁国当今的画中国手,画得好难道不是应该的?”

不过宋翎很快发现楚轻莞依然未被打动,她的脸上无波无澜,跟平日里那个目下无尘的清冷美人没什么两样。

苏子修晓得宋翎的脾气,也知道她对这位祁太子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于是不再多言,话锋一转,开始认真地叮嘱宋翎:“祁太子喜怒不定,你千万留心,尽量不要得罪他。”

宋翎采用单刀直入的方式,看着周围的姑娘们眼中已有了惊叹的神色,宋翎准备抓住时机在关键的时候烘托一把,争取把惊叹变成惊艳。于是宋翎从构图填彩夸到了用笔工整、设色堂皇,生怕遗漏了任何一点。

“知道了,修哥哥。”宋翎听了苏子修的嘱咐,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湖人街头卖艺的时候,舞刀弄枪是要真功夫,除此之外,混在人群中带头叫好、带头撒钱的人也很重要,能将围观的群众都带动起来,大家一起叫好、撒钱,这样的人叫托儿,而宋翎今天就要给玉柳容当托儿。

此时书房内仅有她与苏子修二人,听得外面一声通传,飞涯走了进来,朝着苏子修肃然地行了一礼,然后便默默地站在苏子修身后,跟个影子似的一言不发。

但是此时此刻宋翎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天花乱坠地吹,极尽褒奖地夸,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把这幅《孔雀牡丹图》捧上天,目的就是令楚轻莞惊叹作画之人的才华。

苏子修放下手中的书卷,用闲话家常的口吻对宋翎说道:“今日厨房做了糕点,你去看看。”

此时楚轻莞也在围观的人之中,正凝神看着这幅《孔雀牡丹图》,思忖着什么,只是她的神色平平淡淡的。

宋翎一时不想动,吃准了苏子修不会恼她,懒洋洋地道:“我不去,让榛子去好了。”

宋翎顿时叹服不已,人不可貌相啊!她微微偏过脑袋,偷偷瞄向玉柳容的方向。玉柳容朝她比了几个手势,宋翎见状连连点头,用眼神传意道:你放心,我都懂的,包在我身上!

“据说今天的糕点跟往常不同,用了南边的材料和北地的手艺,别出心裁。”苏子修叹了一声,说道,“我是给你第一个尝鲜的机会,既然你不去,那就让榛子去吧。”

更绝的是,孔雀尾羽尖的虹彩光泽的“眼圈”周边皆饰有一层薄薄的金粉,使得整只孔雀看起来流光溢彩、光是敷这层金粉,就要耗费不少精力和财力。

“好,我这就去。”宋翎果然吃这套,立刻起身走了。

玉柳容所学的是黄氏院体画风,以浓丽工致、旨趣富艳为特点。卷轴正中是一只绿孔雀,单脚伫立于岩石上,回首注视绽放的牡丹,孔雀的情态生动逼真,线色相融,几乎不见勾勒墨迹。孔雀上用了浓重的赫赤、棕绿、泥金、赭红色、秋香色,与石青、石绿等颜料搭配,孔雀的翎毛极尽富贵绮丽,纤毫毕现,似可触摸,鲜活得仿佛要走出画卷。怒放的牡丹花亦飞艳溢彩,芳华尽绽,若花香袭人。

见到宋翎总算被支走了,飞涯才上前从袖筒里取出一卷小小的信纸,置于双掌之上,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说道:“殿下,从郢梁来的密信。”

宋翎是一点就透的人,三两下就挤进了人堆里。她定睛一瞧,映入眼眸的是一幅富丽辉煌的工笔《孔雀牡丹图》。宋翎霎时露出吃惊的神色,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玉柳容竟有如此精湛超群的画功。

苏子修从飞涯手中接过信纸,如今他虽身处祁国,但并非跟大昭断了联系。从前在都城郢梁,苏子修身边的朋友不多,不像其他的皇子那样。他真正信得过的无非宋璟,如今苏子修就是通过宋璟暗中传递密信,方知晓郢梁的情况。

宋翎听着这些千金小姐讲话。柳公子?她心里疑惑,怎么好端端地冒出一个柳公子,莫非玉柳容自称是柳公子?宋翎一眼扫过去,发现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一人,头戴帷帽,帽檐上薄纱长垂,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画上,那人轻轻地挑起薄纱一角,露出藏在里面的真容,朝着宋翎飞快地使了一个眼色。

苏子修匆匆扫过密信的内容,眉头轻锁,一旁的飞涯还想从主人的神情中揣摩出一点什么,苏子修却发问道:“咱们从昭国走了多久了?”

“促狭鬼!”被打趣的女子脸颊微红地啐了一口,便不再说话。

飞涯飞快地答道:“快两个月了。”

两三个女弟子笑了起来,去刮刚刚说话之人的脸:“人家说了‘好坏勿论,只管直言’,你还没好好看过这画呢,就先夸起人家的‘为人’来了。”

“快两个月了。”苏子修低声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接上了话,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那些男弟子不是一个个自认不凡吗?难得有这般谦逊之人,看来这位柳公子为人不俗。”

飞涯一时摸不着头脑,低声问道:“宋大人在信上说什么?是都城出事了,还是太子开始有动作了?”

“据说作画者是一名姓柳的男弟子,是学童送来的,还带了句话呢!说是只为了互相切磋画技,请咱们这院的女弟子们品鉴一番,好坏勿论,只管直言,这才是学问技艺交流之道。”

“动作倒未必,但有些苗头是真的。”苏子修淡淡地说道。他早就料到了,太子心胸狭隘,对几个皇弟十分忌惮,恨不得将他们全打压下去,如今他被太子弄来祁国当人质,果然,接下来太子就要着手对付其他人了。

此人口中的“隔壁”就是悦蒙书院中男弟子所在的学堂。男女弟子虽在同一个书院内,但是有高墙阻隔,中间门户紧闭,平日里严禁男女弟子私下往来,不过书画技艺等学问上的交流还是允许的。

“除了三殿下在军营,二殿下、五殿下都在朝中领了实职,难怪太子不放心。”不知是否有意,飞涯直接略去了六皇子不提,苏子修对此也默认了。

有人说道:“我听说隔壁的男弟子送来一幅画请咱们看一看,是不是眼前这一幅?”

飞涯接着说:“如今殿下您走了,太子没了打压的对象,估摸着他转移了目标,要去打压剩下的人了。”

宋翎顿时好奇起来,快走几步上前去看。女弟子们围着的是一个高高的木架,是品鉴书画作品时用来悬挂卷轴的,而令千金小姐们讨论不绝的,就是木架上挂着的一幅画作。

“走一步看一步吧。”苏子修不置可否,随即焚毁了纸卷,连飞灰也谨慎地处理干净了。宋璟在信末还有一事相托,就是求苏子修看顾好宋翎,千万别让她在异国他乡出什么岔子。而郢梁都城那边,丞相府已经对外宣称大小姐抱恙待在闺中不便见人了。

过了两日,又是画艺课的日子。宋翎得提前为苏子修准备绘画的颜料,今日要画《鹧鸪秋树图》,还缺一种藤黄颜料。等到宋翎取了颜料回来,老远就听见学堂里银铃般的女声极是热闹。现在还不到上课的时辰,夫子也还没到,诸位女弟子正说说笑笑。等宋翎走近了看,发现大家都围着一件物什在兴致勃勃地讨论。

苏子修想到宋翎,眉头又皱了起来。人知道的事越多,担负的东西也越多,所以他刚刚才故意用“新鲜点心”支开宋翎,就是不想宋翎参与到这些事中,徒增烦恼。不过听宋翎所说,祁太子玉柳容似乎缠上了宋翎,确切地说,也不是缠上宋翎,玉柳容相中的人是楚轻莞,只是纠缠着宋翎帮他追美人。这样看似无聊又透着荒唐的事,不知道玉柳容是真的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图?

有自信是好事,宋翎这阵子已见怪不怪了,但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又说不出来。

苏子修尚在沉思,飞涯小心地发问道:“祁太子突然在书院现身,会不会跟祁丞相来书院找过公子有关?”

玉柳容觉得这方法可行,而且他对自己的绘画功力相当自信。他告诉宋翎,他自幼师承翰林院的黄玉秋、马萧两位画中国手,尤其擅长工致富丽的宫廷工笔画,称得上是颇有心得,要是自己不当太子,肯定也是一名出色的画师。

“都英?”苏子修看了飞涯一眼,低声念出了两个字。众所周知,祁国当今的丞相是都英,他身在相位多年,在祁国是数一数二的实权派人物。可是苏子修和都丞相的见面不是刻意安排,而是都家有几位公子在书院念书,都丞相是为了了解族中子侄的念书情况,在书院遇见苏子修是偶然。

玉柳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况且现在楚轻莞一颗芳心有向着苏子修倾斜的苗头,他想要独占美人,必须将美人的芳心拨向自己。宋翎出的主意是投其所好,要玉柳容借着切磋画功的名义接近楚轻莞。楚轻莞接近苏子修也是用的这一招。这也就说明了,两个人要有共同爱好才比较容易相处。

“其实这样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都丞相来过一次之后,祁太子也现身了。”飞涯暗自思索,这祁太子警觉得很,怕是平日里密切关注着朝中重臣的一举一动。据说祁太子跟都丞相并不十分投契,时有政见不合的情况,但这都是小道传闻,谁也不知道真假。

玉柳容显然是故意这么说的,见宋翎为了护主果然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倒是先笑了:“行了行了,先不说这个,孤跟你说说正事。”

飞涯没理出个头绪,但能确认一件事,祁国潭深水险,情况复杂,自家殿下的处境并不安全,前在昭国有昭太子跟他为难,后在祁国有难缠的祁太子,而这位祁太子似敌非友,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人物。

听了这话,宋翎有种一股热血往头上冲的感觉。好你个玉柳容,你就算想抬高自己心目中的仙女也犯不着贬低我的修哥哥啊。苏子修如今是做了质子,但人家好歹也是昭国的皇子,皇族的血统,金尊玉贵的身份,落难凤凰就不是凤凰了?

飞涯正在犯愁,苏子修倒是宽心一笑:“既是身不由己,也只能凡事谨慎了。”末了他叮嘱了一句,“这些事你莫在宋翎面前提起。”

“现成的例子不是在眼前,还用得着我说吗?”玉柳容淡淡地瞥了宋翎一眼,“苏子修不过一个客居我祁国的质子,一无所有。但是轻莞并未看轻苏子修,而是平心与之相交,甚至对其青眼有加,这就说明轻莞并不看重身世和地位。”

“属下遵命。”飞涯刚刚应下,门外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宋翎端着点心回来了。

宋翎有点不服气,反问道:“何以见得?”

她兴冲冲地进了门,也不先将点心放下,而是朝飞涯挤了一下眼。

玉柳容如今一心恋着楚轻莞,正处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阶段,恨不得把楚轻莞抬高成仙女。

飞涯顿时会意,从房内退了出去,作为贴身侍卫不能走远,故而守在门外。

玉柳容很不认同,说道:“我觉得轻莞不是那种看重身份地位的女子,她清丽无双,超然出尘,她是不会将俗世中的名利看在眼里的。我就想用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跟她相识相交,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身份而喜欢我,也不希望她因为我的身份而对我有所顾忌。”

苏子修看穿了宋翎的小把戏,也不责怪,只是浅笑道:“你为何朝飞涯使眼色?”

楚家是商贾世家,商人地位不高,所以楚家才会花重金给儿子捐前程,千方百计地把女儿送来悦蒙书院,为的就是挤进祁国的上流阶层。现在祁太子看中了他们的女儿,这对楚家上下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从原本游离在仕途之外的富商一下子攀上皇亲国戚了。

宋翎噘着嘴道:“你们刚刚支走我的时候,不是也使眼色了?”

“你怎么知道楚轻莞不愿意嫁给太子?毕竟女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你何不坦坦荡荡地亮明身份,然后向她坦白你的心意?”宋翎还是坚持直截了当的做法,玉柳容乔装打扮的那一套过于复杂,宋翎对此一点都不看好。

苏子修否认道:“我可没有。”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当时确实是目不斜视的。

“我这不是在找机会接近轻莞吗?”玉柳容道出了这段日子来他乔装混入学堂的真正意图,“只不过一直没有等到机会罢了。”

“飞涯使眼色了。”宋翎鬼得很,不好骗,说道,“修哥哥,飞涯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哥哥派人送信来了?是不是郢梁那里有消息了……”

好个矫情的大老爷们,但宋翎嘴上还是顺着他说:“好好好,您说得对。那您说吧,您想怎样呢?”

宋翎是真的想知道,兴致勃勃地问道。虽说苏子修有意瞒着她,但是她多少也猜得出来,肯定是哥哥宋璟暗中跟苏子修联络,毕竟除了哥哥,苏子修在郢梁都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死党了。

“非也非也。”玉柳容摇了摇头,“我对轻莞是真心的,是真的怜爱她、喜欢她,不想用太子的身份或皇家的权势来逼她就范,这样她嫁给我是不会开心的。我得不到她的真心,只得到个美人的空壳又有什么意思?”

苏子修被问得没法子,顺手抓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宋翎嘴里。

“我?”宋翎一时难以相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您是祁国堂堂的太子爷,想要纳个侧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怎么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宋翎正在喋喋不休地发问,猝不及防地被糕点塞了一嘴,顿时被堵住了后面的话。她本想将糕点一口吐出来,但是东西实在好吃,她舍不得吐出来,索性先慢慢地吃完再说。

“这倒是实话。”玉柳容浑然不觉这是恭维,说道,“只是要办成这件事吧,孤恐怕有用到你的地方。”

苏子修总算得了空当,怕宋翎噎着,还给她递过去一杯茶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说:“你猜得不错,的确是宋璟来信了,他让我好好照看着你,不仅要护你周全,还要护得你不能瘦一斤一两,不然有朝一日回了郢梁,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答应。”

“以太子殿下的容貌和品格,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想必楚姑娘也不会例外。”凭借着一张清秀单纯的面孔,宋翎将这一句违心的恭维说得一派真诚。

“仅仅是这样?”

宋翎认为自己务必要促成这一对璧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宋翎将信将疑,正要开口再问,苏子修又将另一块糕点塞进了她的嘴里,坚定地说:“当然。”

既然玉柳容对楚轻莞有意,这在宋翎看来自然是好事。宋翎觉得老天爷真是关照她,晓得她在烦什么,就把给她解决烦恼的人送来了。玉柳容细看之下也是丰神俊朗的一名翩翩美男子,楚轻莞生得清婉美丽,楚楚动人,这两人若在一起,璧人啊璧人!

“别别别!”宋翎连吃两块糕点,待到第三块要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抗议道,“哥哥只是说别让我瘦了,但是以这样的吃法,我非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