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江山作嫁 > 第六十章 交锋

第六十章 交锋

玉柳容正打算将白子插进黑子的腹地,又问道:“只是昭国这次为何会这么快出兵援卢,这其中的原因子修可知道?”

“昭国会背弃盟约援助卢国,这在朕的预料之内,朕并不惊讶。”玉柳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哼,昭国是三国混战历史上有名的墙头草,看着局势两边倒,都倒出经验来了。只是有一点不符合昭国的作风,昭国以前每次都是要等卢国快要扛不住了才出手,这次卢国却尚有一战之力。

苏子修虽说稍稍处于下风,却十分镇定,只说道:“子修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差不多复原了棋局,开始真正对弈。玉柳容依然不改当日凌厉的棋风,相比苏子修的稳扎稳打,他更加锐意进取,攻城略地,摆出一副想要快速将对方彻底压倒的架势,很快就吞没了当中的一小片黑子。

“当初卢国派人向昭国求援,昭帝的意思是暂不出兵。”玉柳容似笑非笑道,“朕猜昭帝应该是顾及子修的安危,所以一时下不了决心。”

苏子修落定了记忆中的最后一枚黑子,也笑了,有意无意地重复了一遍:“是啊,多也有多的烦恼。”

苏子修沉默着,并不作答。

玉柳容眯眼一笑:“朕不羡慕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在皇家,手足多也有手足多的烦恼。”

“不过你们的太子十分着急,一直鼓动昭帝抓住战机,及时出兵。根据朕得到的消息,太子好像是趁着昭帝龙体欠安卧床养病之时,自作主张地调动了军队,来了一招先斩后奏,等昭帝知道时,也只能默认了此事。”

“那皇上现在还羡慕吗?”苏子修反问。

玉柳容是让苏子修知道他是被太子背后捅了刀子,苏子修却没有领会到玉柳容话中的重点,只是带着淡淡的伤感来了一句:“父皇龙体欠安,作为人子不能在身边服侍,是子修的不孝。”

玉柳容哦了一声,说道:“朕以前说过羡慕子修有手足数人,而朕只有孤零零一个。”

玉柳容闻言不由得抬眼望去,但是苏子修这话说得极是情真意切,没有一丝一毫做戏的样子。

苏子修仅是猜测,但是不可否认他猜得很准。在他离开昭国之后,太子苏子清又找到由头,接连收拾了另外的几个兄弟。

“果然是父慈子孝啊。”玉柳容似是赞叹了一声,只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的意味,“事到如今朕也就直言了,昭帝曾经暗中派出自己的亲信前来祁国跟朕交涉,提出愿意割让三座城池,希望能将儿子赎回。”

“如果皇上有许多弟弟,恐怕也不会太喜欢他们。”苏子修这话说得软中带硬,变被动的回答为主动的试问。其实苏子修很清楚,对底下的皇弟们,太子是一个都不喜欢的,只能说谁比谁更讨厌。苏子修在的时候,太子的注意力都放在苏子修身上,一心要打压他。后来苏子修走了,估计就要换一个人倒霉了。

看来昭帝还是打心眼里疼爱幼子的,不想自己心爱的儿子在国家争端中妄送了性命,但是这种事不能摆在明面上来,昭帝只能暗中派人去跟祁国谈条件。

玉柳容进一步说道:“不过朕看你们的那位太子似乎不太喜欢你。”

在旁边的宋翎觑了苏子修一眼,见他执子的手依然稳健,只不过眼底似乎有暗光不经意地闪了一下。

其实玉柳容这话不好回答,苏子修如果说“是”,那么把昭国的太子苏子清置于何地?苏子修如果谦虚地说“不是”,又显得自己矫情,毕竟昭帝对他的维护谁都看在眼里。苏子修这句话没有明显点破什么,但是正着反着都有道理,君主会立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当太子,同样当上太子的一定是君主最喜欢的儿子。

此时此刻,棋盘上的局势渐渐明朗了,玉柳容凭着凌厉的攻势占了上风,中间的黑子开始溃散。对于下棋,宋翎称不上内行,但观棋的水平还是有的。她也看出来了,苏子修今日的下法明显跟往常不同,甚至是有点故意败北的嫌疑,放弃了正面对抗,而是有意将黑子一个个安插在白子的后方,所以形成了这样的场面。玉柳容在正面战场上形势大好,只是自己的后方被黑子吃掉了一块,但总体来说赢面还是比较大的。

苏子修略一停顿,避重就轻地道:“不管哪个国家,君主最看重也最喜欢的都应该是自己的太子。”

“昭帝的拳拳爱子之心,确实令朕很是感动。”这显然是一句废话,信手拈来的铺垫罢了,玉柳容会真的感动才是怪事。果然他继续说道:“但是堂堂七皇子怎么可能只值三座城?所以当时朕跟昭帝的亲信说了,三座城太少,只要昭帝肯奉上三十座城池,朕保证七皇子一定可以安然无恙地归国。”

这时候玉柳容却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昭帝有七个儿子,但是昭帝最喜欢的应该是子修吧?”

别说苏子修了,任何一个人听了都会吓一跳。三十座城,玉柳容还真敢讲,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

宋翎觉得玉柳容真是厚颜无耻,其实自己早该看出来了,玉柳容从一出现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本性。他一向是看中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不给就硬抢,这就是祁国培养出来的太子,一个大国的接班人,有着简单粗暴的霸权思维。当初他要苏子修当质子是如此,现在要她当昭仪也是如此。

玉柳容说罢,又着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唉,只是这次昭帝没有答应。”

整个昭国的人都知道,一开始正式公布的质子是六皇子,根本没有苏子修什么事。玉柳容不按规矩办事,半路杀出,在中途强行换了人质,把看中的七皇子带回了祁国,又把六皇子给原样退了回去。这分明是强抢之举,玉柳容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盟书上只说遣一名皇子为质,并未确定是谁,所以祁国不算违约。

宋翎在心里道,玉柳容一开口就是三十座城,摆明了没有谈判的诚意。这种丧权辱国的条件说跟没说没什么两样,就算昭帝能答应,底下的大臣也不会答应。

“只是六皇兄不慎跌断了腿。”苏子修这句话有点儿风马牛不相及。

玉柳容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昭帝既然说了三座城池,朕岂有不要的道理?”

“说起来昭帝还真是固执,最后只同意了让六皇子当质子。”玉柳容说这话的口气透着两分遗憾。

为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话,宋翎已经憋了好久不说话,这时候终于说道:“你不放人,还想要城池?”

不淡定的是昭国的那一帮皇子,知道了他们当中将有一个被选为质子,而且极可能是一去不返的质子,昭帝的皇子们一个个寝食难安,犹如惊弓之鸟,别说彼此猜忌,就是互相算计、落井下石的事也做了不少。要不是太子来了一招祸水东引,指点大家把矛头一致对准苏子修,这些仅仅维持着表面和睦的皇子,还不自己先闹个离心离德?

玉柳容看了宋翎一眼,阴恻恻地说道:“朕已经派人去跟昭帝回话了,三十座城可以算了,原来的三座城照样归朕,朕可以将质子的尸身归还。质子是为了国家大义离乡来到祁国,能有个全尸回去也是好的,总比埋骨他乡好多了。”

谈起当初择定质子一事,玉柳容始终是一种轻松随意的口气,轻松随意得仿佛是对着一块猪肉挑肥拣瘦,这大概就是上位者特有的优越感。玉柳容当初是以强者的身份来跟昭国谈结盟的,当然淡定自若。

无耻,这才是真的无耻,他既不肯放人,又要照收别人的城池。

苏子修一时沉默,听到玉柳容提及太子,他并无太多惊讶。太子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太子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太子一向不太喜欢他,能有这种机会,还不铆足了劲儿把他往火坑里推?

玉柳容的话说得不疾不徐,但是这样的平静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棋局结束了,话也挑明了,玉柳容终于要下手了。

“昭帝先前明明说了,他的皇子里头任朕挑选,但是朕说了要让七皇子入祁为质,没想到昭帝说反悔就反悔,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玉柳容说着摇头,似有指责昭帝失信之意,“子修你可知道?当时有不少大臣劝昭帝,昭帝依旧不改初衷,就连太子劝说也不管用。”

宋翎感觉自己攥紧的手心已沁出薄薄的汗,只是这还不是全部,玉柳容还有更狠的招数。只听玉柳容慵懒地说道:“妧妧,斟酒。”

只不过人生在世,并非彼此欣赏或是有几分惺惺相惜就能够成为朋友的,大家都有各自的身份和无法放弃的立场。玉柳容是祁国的皇族,而苏子修是昭国的皇族,祁、昭两国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和平,也就意味着他们这辈子不太可能成为朋友,倒是极有可能成为对手。

什么?宋翎愣在原地,只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玉柳容。

玉柳容的话不见得句句是真,但有一件事未掺假,就是他对苏子修的欣赏。玉柳容是何等孤高倨傲之人,对不入流的人一概不放在眼里,他能对苏子修另眼相待,实属难得。

玉柳容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妧妧,你愣着作甚?朕原本还没有想到,正巧你就在这里,要说起这杯酒,由你来倒给子修最合适了。”

苏子修倒是沉得住气,哪怕是言不由衷,也要稍稍配合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子修倍感荣幸。”

“你休想!”宋翎怒目而视,拒绝得斩钉截铁。但玉柳容是一头顺毛驴,别人越是不肯,他就越是来劲,他双眸精光微露,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宋翎,其中隐隐带着压迫之意。

宋翎更加没好气了,被玉柳容看上还真不是什么好事,玉柳容的眼前一亮,就是别人的眼前一黑。再说了,无论是谁,只要被玉柳容看上,估计都没有好下场。

玉柳容觉得这杯毒酒由宋翎来倒给苏子修喝,这场景想想都会十分有趣。其实他原本没想到这点,是宋翎的出现令他一时起了这个念头,心想今天非要给宋翎一点厉害尝尝。她胆敢趁着他不在偷偷地溜出宫跟苏子修见面,这个无法无天的举动着实惹怒了他。玉柳容逮住机会再不赶紧报复一把,等到苏子修死后就没机会了。

玉柳容说道:“想当初朕以使臣的身份前往昭国,除了为了缔结盟约,还有就是从昭国带回一名质子。说实话,昭帝的儿子是多,但那些庸庸碌碌之辈朕一个都看不上眼,只有七殿下青年才俊,文武双全,让朕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斟酒!”玉柳容厉喝了一声,仅仅两个字,却不怒自威。他渐渐没了耐性,咄咄逼人道:“朕现在数三下,三下数完之后,就不仅仅是斟酒了,朕要你亲手喂给七殿下喝,你自己看着选吧!”

宋翎没好气地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玉柳容就连半年前下的一盘棋都能记住,会记不住昭帝有几个儿子?

玉柳容一向以貌美心毒著称,果然是说到做到:“一!”

苏子修的回答恭敬而疏离,他只说了五个字:“皇上好记性。”

宋翎一时心思大乱,玉柳容的偏执简直要把她逼疯,她恨不得现在就脱口而出,让他也赐一杯毒酒给她好了。

只见玉柳容姿态悠闲,随口问道:“子修,朕记得昭帝一共有七个皇子,子修你正好排行第七?”

这时候苏子修安抚地看了宋翎一眼,那一眼颇有深意,像是在示意她按照玉柳容说的去做。

玉柳容今日的目的明明是取人性命,但是这位主儿偏偏不按常理来。他似乎很闲,闲得可以慢慢地下完一盘棋,甚至还要闲话家常一番。似乎是为了以示亲近,玉柳容对苏子修的称呼从刚刚的“七殿下”,成了“子修”。

宋翎被这一眼深深地一刺,将手缓缓伸向了那个黄金酒壶,酒液晶莹剔透,瞬间已满满地斟了一杯,只是她神色僵硬,一举一动犹如提线木偶般艰涩无比。

这样诡异的下棋方式,令旁边不知内幕的一干人等看得一头雾水,对弈的双方却心中有数。

玉柳容翕动嘴唇,又吐出了一个字:“二!”

苏子修果然没有让玉柳容失望,黑子都下对了地方。不仅下对了地方,而且思维敏捷,他几乎不需要时间去思考,每当玉柳容的白子刚刚落下,苏子修的黑子就紧随其后,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错着发出落定之声,仿佛互为回音。

在这个众人神经紧绷的时刻,宋翎突然说话了,而且是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她目光游离,讷讷地道:“这毒来得快吗?发作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玉柳容并非说笑,暗自跟自己打了一个赌,就赌苏子修也记得那一盘棋。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玉柳容沉沉地哼了一声,心想这丫头竟然这么死心眼,这都要送苏子修上路了,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受罪?于是他没好气地答道:“祁国的宫廷御酒,毒发很快,而且没什么痛苦,这样你满意了吧?”

宋翎不由得一惊,觉得玉柳容还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隔了半年时间,想要一子不差地复原当初那一盘棋,只怕并不容易。

宋翎神色复杂地看着苏子修,两人目光交会的这一刻,她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在玉柳容数出“三”之前,她嗓音清脆地喊了一声:“且慢!”

如今玉柳容的意思,是要继续当初未完的棋局,最终决出空悬已久的输赢。

玉柳容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他的耐性差不多被耗尽了,想要呵斥一声,让她别老是磨磨蹭蹭的了。

宋翎也在那一次的国宴上。她乔装成了苏子修的跟班,就是她的爹爹宋丞相中途发言,说什么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战,然后就有宫人用一方丝绢将棋局盖了起来。其实宋丞相也是为了大局考虑,这个祁国使臣气势太盛,万一昭帝的皇子都落败了,昭帝在面子上过不去。只是这改日再战,最终还是没了下文。

宋翎却赶在玉柳容之前开了口,说道:“既然不痛苦,那么我就先替公子喝一口吧!”

这还要追溯到半年前,昭国接待祁国使臣团的那次国宴,玉柳容当时是趾高气扬的祁国使臣,仅凭着下棋就将昭帝的皇子们依次打压了一遍,这让昭帝很没有面子。前面的皇子都败了,七皇子苏子修是硕果仅存的没有落败的一个,只不过也没有赢,因为苏子修和玉柳容的那一盘棋根本未分出胜负。

宋翎拿起那杯毒酒,看着玉柳容的眼神极为清亮,眼底又隐约有几分决绝,只听她说道:“公子若是死了,松子也追随公子到地下。”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更为疑惑,宋翎却想到了其中的缘故。

玉柳容的那一声“三”被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口。不好!宋翎这是要自戕啊!玉柳容的本意是想让宋翎死心,并不是想让宋翎给苏子修陪葬!

玉柳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他又说道:“七殿下,朕有一个遗憾,就是当初跟七殿下的第一盘棋没有分出输赢,不如今日就弥补了这个遗憾?”

宋翎端着酒杯的双手微颤,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她一言不发,朝着苏子修遥遥致意。

苏子修会意:“皇上记得不错,第一枚黑子是落在这里的。”

玉柳容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他怎么忘了呢?刚刚一时头脑发热,他光顾着打击苏子修了,偏偏忘了宋翎前段日子是怎么寻死觅活的,自己怎么偏偏就让毒酒到了她的手上?

只听清脆一声,黑子已然落定,楸木棋盘上如今已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彼此相望。

只见宋翎一脸视死如归,干脆利落地举杯,仰首,衣袖掩面,将酒一饮而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玉柳容没有理会无关之人的反应,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棋盘某处一点,说道:“朕记得当时七殿下的第一枚黑子是落在这里的。”

“松子!别喝!”玉柳容的声音带着难以克制的惶恐,甚至有些颤抖,那是一种真真正正的五脏六腑被煎熬之感。

所谓对弈,就是两个人各自执子而走。难道玉柳容是要把棋盘上的黑、白二子都下了?这样下棋又有什么意思?

玉柳容再也顾不得其他,什么攻心的权术?什么帝王的冷静?都被内心的恐惧给压了下去,他猛然起身,这一瞬他眼里看见的唯有宋翎,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她!一定要阻止她!

玉柳容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皆感到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