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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赐酒

玉柳容身边是一向最得帝心的张公公,他一直在旁边干着急,眼看着皇上的怒气就要上来,张公公冒死扯了一把玉柳容的袖角。

“朕不是准许你见过了?妧妧,当初是你自己说的只见一面,如今你这样算什么?得寸进尺吗?”玉柳容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别人不惹他他还要三天两头地发火,如今宋翎是触到他的逆鳞了,玉柳容怎能不气得暴跳如雷?

随即张公公身边又飞快地闪出了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倒是寻常无奇,只是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置有一套酒具。这个小太监一脸恭敬,在玉柳容跟前跪了下来,并且高高地将托盘举过了头顶,把上面的酒具明明白白地亮给玉柳容看,似乎在提醒自家皇上,莫要误了今天的正事。

宋翎这时倒是冷静下来了,眼下这种情形,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在玉柳容的逼视下,宋翎索性豁出去了,简单直白地说道:“我想见我家公子。”

玉柳容脾气火暴,但火暴并不意味着冲动,他的目光一触及那个小太监高举的酒具,刚刚在心里翻涌的火气就渐渐平息下来了。

“妧妧,朕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为何朕的昭仪会出现在这里?”玉柳容面色凛然,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宋翎身上的小太监衣服。

张公公的提醒及时而又隐晦,皇帝要问罪一个昭仪,等到回宫之后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何必在外面叫人看笑话?

其实这个时候玉柳容已满心怒火,在他看见宋翎的瞬间,他的震惊和错愕没有一星半点掺假。宋翎可是他的昭仪,明明白白给了封号、上了玉牒的昭仪。在玉柳容看来,早就视宋翎为他一人独有。别说玉柳容是皇帝,换了任何男人都容忍不了这种事。自己刚走,自己的女人就偷偷跑去见别的男人了,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让玉柳容一直心有芥蒂的苏子修。

看到那套酒具的时候,不管是苏子修还是宋翎,神色皆是一紧,尤其是宋翎,几乎是面如死灰。他们刚刚拿进来了一套相似的酒具。

“我……”宋翎还没有从刚刚的惊骇中回过神来,想要张嘴说话,却口舌皆麻木,发不出任何声音。

恰恰在这个时候,在质子府外面,那个守军头领也正百思不得其解。刚刚一行人是奉了皇上口谕去给昭国的质子赐酒,过了一会儿,皇上居然亲自来了,而且看皇上的架势也是为了赐酒而来的。

最后还是玉柳容用力地咳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他的第一句话是冲着宋翎来的,而且直接就是质问:“妧妧,你怎么在这里?”

皇家的行事作风未免太奇怪了,连续两次给同一个人赐毒酒,这又是什么道理?皇上是怕第一次的酒毒不死人,还是赐了毒酒之后,皇上又反悔了?这根本说不通啊。

这一刻的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宋翎、苏子修、玉柳容三个人一时间僵在原地,表情古怪地默然对峙着。

守军头领很是疑惑,但他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小子,明白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心思就越难猜,更加不喜欢被人猜。他只是军中一个小小的头领,官微言轻,平日里别说在皇上跟前说话了,就是远远瞅一眼天颜的机会都很难得。

其实不只是宋翎,就连一向镇定的苏子修也稍稍变了脸色。谁都不曾料到,玉柳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既然皇上没有主动问起,守军头领也就本着不知者无罪的原则,非常识趣地一字不提,紧紧地闭住了嘴巴,毕竟这才是最为稳妥的保全自身的方式。万一皇上另有深意,自己贸然开口触怒龙颜,恐怕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宋翎一张小脸煞白,更可怕的是,脑子也在这时候不争气地空白了,她反反复复想到的就是千算万算,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外,那个守军头领自认绝对没有看错,第二次进去的人也带着一套酒具,黄金制成的酒壶和酒杯,圆圆的壶肚上盘踞着四只老虎,皆是虎目圆睁的模样,乍一看上去栩栩如生,极是骇人,壶柄就是老虎弯曲的尾巴。

玉柳容也是一眼就看见了宋翎,在他看见宋翎的那一刻,不由得拧起了眉,眼中有幽光闪过。宋翎会在这里,同样大大出乎玉柳容的意料。

这种酒壶造型怪异,又透着一股凶狠之气,平时不会轻易拿来斟酒,唯一的用途就是装毒酒,取其落入虎口之意。臣子或者后妃一旦看到这种四虎盘踞的酒壶,就知道了自己将命丧于此。此外这个酒壶的材质也有讲究,按照被赐死之人的身份的尊贵程度,自上而下依次是金器、银器、白瓷和青瓷。

但是不管怎么说,玉柳容就是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难道是因为酒具?对!酒具!

宋翎一时惊骇不已。玉柳容不是已经离开雁阳城了吗?照理说他应该在京畿一带巡视,怎么又在雁阳城中的质子府上出现了?难道他还会分身术不成?

守军头领突然间恍然大悟,第一批人带进去的是一套银质酒具,而跟着皇上前来的第二批人带进去的则是一套黄金酒具。这下守军头领彻底明白了,皇上真是仁厚的君主,大概是认为用银器规格不够高,为了抬举这位昭国的质子,所以又换成了金器,而且是皇上御驾亲临送这位质子上路,算是给足了这位质子颜面。

宋翎前边还只是叫苦,当她看清楚来人是谁的时候,只能叫苦不迭了,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祁帝,也是宋翎和苏子修最不想看见的人——玉柳容。

啧啧,可见咱们大祁的皇上真是一个仁厚之人啊!

宋翎比起这些练武之人,反应肯定要迟钝一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再要躲起来已来不及了。宋翎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些人怎么只顾着自己藏身,都不记得带上她一起,眼下大家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质子府外的守军头领和他底下的士兵们这时候都在由衷地感慨自家皇上的仁厚德行,但是在质子府内,宋翎看着那个四虎盘踞、凶相毕露的黄金酒壶,从心底涌出的近乎绝望的寒凉之意一点点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直到浑身犹如被寒冰冻住一般,动弹不得。

跟宋翎一道进来的这十人皆是身怀武功的好手,自有听声辨位的功夫,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有着灵敏的洞察力。在外人闯进之前,他们已犹如泥牛入海,一个个躲进了藏身的角落,瞬间消失得毫无踪迹。

玉柳容亲自前来赐毒酒,宋翎顿时打了一个寒战,难道苏子修今日真的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个当口,有人低喝了一声:“嘘!有人来了!”

此时此刻,玉柳容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他是独一无二的祁帝,只要在祁国的土地上,他就拥有绝对的权力,正是这种帝王的气势和霸道,使得他能够游刃有余地把控整个场面。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按照原定计划苏子修现在就可以“毒发身亡”了,旁边有两名小太监摊开一块白布,打算等到苏子修躺下之后,就用白布将他从头到脚地盖住。

玉柳容的确是御驾离京,前往京畿一带巡视灾情。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觉得还要做一件事,就是赐死苏子修。从个人情感来说,玉柳容是十分欣赏苏子修的,但是从国家层面上来说,玉柳容不能再留着苏子修了,必须有个了断,免得夜长梦多。

宋翎只知道苏子修这次把宝押在白绮梦身上,是险之又险地押对了。

然而到了这时,玉柳容似乎不急着赐酒给苏子修了。反正苏子修是活不过今天了,但是在此之前,玉柳容仿佛更有兴趣让彼此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天,毕竟将来没有这种机会了。

宋翎想不通,白绮梦这个人身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但是只要白绮梦不会反过来害她和苏子修,别的事深究无益。

质子府的四方庭院内有一方小小的石桌,玉柳容和苏子修正相对而坐。说来也巧,这张石桌正是平日下棋所用,石桌上棋盘、棋盒以及黑白棋子一应俱全。

不得不说,对祁皇后白绮梦,宋翎是满心疑惑。白绮梦如今的所作所为令人想不到这是一个久居深宫的皇后能做出来的。她能确定的是,这位在众人眼中不受待见的卢人皇后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至少她在暗中培植了自己人,而且很可能现在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苏子修刚刚到祁国的时候,玉柳容是质子府上的常客,他总找苏子修品茗、下棋或清谈。一晃已是数月过去,如今还是当初的两个人,还是当初的一方小石桌,就连这情景也如当初一般,宋翎还是彼时女扮男装的小厮,正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准备随时伺候着主宾的茶水。

白绮梦想得很周全,没有动用任何一个跟她有明面上的关系的人。她只是悄悄地将宋翎一个人送出了宫,在宫外有这样一行人来接应宋翎,宋翎身上带着入府要用的腰牌,还有路引和度牒,到时候他们一走,就相当于是死无对证了,谁也怀疑不到她白绮梦头上。

倘若不是石桌上的那黄金酒壶,真的会让人产生一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宋翎附在苏子修耳边轻轻地说道:“修哥哥,他们都是祁皇后的人,如今看来应该是靠得住的。到时候他们会一起北上,在路上保护我们。修哥哥你放心,他们没一个是宫里的人。”

气氛看似安静宁和,但这一切都只是表象而已。就在这一刻,宋翎觉察到了玉柳容的用心“险恶”,他不是放弃了赐死苏子修的念头,而是想要让这个死亡的过程慢一点。

宋翎见苏子修并不言语,只是目色清亮地扫视一眼除她之外的其他人:“他们是……”

玉柳容有种令人发指的劣性,宋翎也曾经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玉柳容喜欢像大猫一样玩弄落在他手里的猎物,死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在猎物死之前,对其慢慢折磨才是最有趣的。

“等到玉柳容回来,就算发现了又能怎样?咱们早就逃了好几天了,那时候他再派兵追捕已失了先机。再说了他肯定不会想到咱们有胆子北上去戎狄那里,大概会认定咱们是逃回了昭国,毕竟思乡是人之常情。如今天下混战,对我们而言,只有回到昭国才算是真正脱离了险境。”

苏子修的脸上看不到惊惶,也找不到恐惧,他更多的表情是平静,无波无澜的平静。在玉柳容看来,苏子修是已经打算接受死亡的命运,打消了所有求生的念头,所以表现出了妥协和漠然。在宋翎眼中,她还看到了苏子修身上那一份难以捉摸的从容自若。

“公子,如今只有这个瞒天过海的法子了,等会儿你假装毒发身亡,然后我们就会抬着你出去,一直到没人的地方,你就可以‘活’过来了。然后我们一刻不留,马上出城,逃去戎狄。

玉柳容收回目光,继而用一种慵懒的口气说道:“七殿下,朕跟你再下一盘棋如何?”说着玉柳容已经自顾自地执了白子。他刚刚这话虽是在询问,但是压根没打算让苏子修回拒。

在见到了苏子修和玥儿之后,宋翎闲言少叙,先是口齿简断地讲述了整个计划,然后指了指同行的其他人,向苏子修表示这些都是自己人。

只听他说道:“朕记得第一次跟七殿下见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棋。七殿下棋艺精湛,朕甚是欣赏,所以朕当时想到,如果七殿下能随朕来祁国就好了,这样朕就可以时常跟七殿下一起切磋棋艺了。”

整个计划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两个字——死遁。

玉柳容说这话时表情从容自然,甚至还有几分真挚。

而宋翎和白绮梦最后商定的计划,就是派人从宫中假传圣谕,赐酒给苏子修。苏子修饮下御赐的“毒酒”之后,很快就会毒发身亡,倒地不起。前去赐酒的人在确认质子已死后,就会用白布将死人盖住,正大光明地将人从大门抬出去。

宋翎差点一口气没忍住,她着实被硌硬得不轻。难道修哥哥就是因为被你玉柳容欣赏,就活该被挑中当质子,就活该在祁国过着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活该最后被一壶毒酒赐死了事?

宋翎的手心已经出了薄薄的汗,她心里却是雪亮清明的,她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她想起了白绮梦的那一句话:“既然没办法站着出来,那就只能躺着出来了。”

如果这就是被玉柳容欣赏的后果,恐怕全天下谁都吃不消这一份青眼有加的“欣赏”。

如此严苛的看守之下,苏子修想要离开质子府全身而退,是绝无可能的。

宋翎正在腹诽,殊不知她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已然将玉柳容给触怒了。

玉柳容特意下了命令,严禁任何人出入,除非持有御赐腰牌的人,守军头领检查核对之后才能放行通过,不然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因为是观棋,所以宋翎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苏子修身后,就像从前玉柳容和苏子修对弈的时候,宋翎作为苏子修的小侍从总是安静地立于苏子修身后一样。

如今的质子府是苏子修静待死亡的牢笼,里面只剩了他和一个近身服侍的侍女,外面却有重重把守的士兵。

玉柳容面上隐有不悦之色,目光深深地剜了宋翎一眼。

宋翎穿着一身小太监的衣服,混在这一行人之中。她跟这位守军头领打过一次照面,也就是玉柳容恩准她跟苏子修见面的那一次。虽然宋翎当时戴着帷帽遮盖了容貌,为了以防万一,宋翎还是始终保持着垂眉低首的姿态,低调地混在众人之中,尽量不惹人注意。

宋翎一脸迷糊,她只看见玉柳容在瞪她,却不知他为何瞪她,不过宋翎正满心担忧着苏子修的安危,对其余无关之事懒得去理会,反正玉柳容从进来到现在对她一直没有好脸色,他爱瞪就尽管去瞪。

守军头领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几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守兵,那一眼威力十足,几人皆神情一凛,再也不敢说话了,将脸上的喜色收了起来,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玉柳容果然又瞪了宋翎一眼,毕竟他在男女之事上一向小气,宋翎偏偏又是一个不知所谓的人,竟敢当着他的面,从人到心、由内而外地偏向苏子修。若不是顾及正事,他早就青筋暴跳、大发雷霆了。宋翎简直太不像话了,根本就是把他玉柳容当成是死的。

“昭国的蛮子早就反了咱们了,杀他们一个质子也不为过。要我说一刀砍了了事,我呸!多砍几刀也不是什么事,最好将尸首扔到两国边境上喂野狗,这样还不把那群蛮子给吓死?要说咱们的皇上也算是仁厚了,不仅让人多活了几天,到头来还赐了个全尸……”

玉柳容先将火气压了下去,心想着回宫之后再慢慢跟宋翎算账,今后有的是时间教她认清自己的身份,认清自己是谁的女人。

“好事呀!谢天谢地,皇上终于想起来要赐死这个倒霉质子了,等里面的人一死,咱们就不用守在这鬼地方了。摊上这种倒霉差事,晦气又不讨好,老子是受够了,这下总算能交差了。”另一人也在小声地骂骂咧咧道。

这一波暗流在玉柳容的克制和宋翎的懵懂不觉之中,看似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你们看见没有?皇上赐酒了,看来里面这位昭国质子活不过今天了。”这个人的声音一惊一乍的。

此时玉柳容已落了一子,棋局已开,只听他的声音平缓中透出一抹冷意:“当初朕跟你就是从下棋开始,不如有始有终,也从下棋结束好了。”

看着宫里来的一行人进去了,旁边有几个守兵似乎都有点儿面露喜色,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这句话听得人心头一凛,仿佛从头顶被灌入冰雪。

守军头领稍稍朝旁边瞟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个随行小太监捧着一副酒具。天子不会轻易赐酒,如今天子赐酒给一个被囚禁的异国质子,其结果如何大家也猜到了。

玉柳容似乎也不喜欢绕来绕去那一套,三两句话就点破了今日的重头戏。千百年来这已经上演无数遍了,倒霉的质子在被自己的国家抛弃之后,最终将会惨死于异国他乡。

这很明显是宫里派来的人,那位三品内侍官递上了一面腰牌,附在守军头领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守军头领恭敬地朝着内侍官大人施了一礼,转头命人去开门了。内侍官大人不假辞色,一甩袖子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身后的小太监们不敢马虎,皆跟了上去。

苏子修还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没有什么反应,似也不在乎自己将成为那些倒霉质子中的一个。他这一刻眼中看到的只有棋局,楸木棋盘上唯有一枚孤零零的白子,而他手中执着黑子,正要落下。

按照原定计划,玉柳容前往京畿一带视察灾情。待到玉柳容的御驾离京之后,有一行人出现在了质子府门前,领头的一位身着三品内侍官服,缓步行来,神情颇为倨傲,其余的是尚无品秩的小太监,左右各五个,排成两排垂首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玉柳容插了一句话,说道:“朕记得第一枚黑子不是落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