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江山如锦 > 第十七章 定局

第十七章 定局

结果,晋闻太子草草签了结盟协议,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燕晗,狼狈出逃。

和说书人正好相反,那天在祭台上的四个时辰她耗尽了力气,手脚颤抖地走下祭台。晋闻的金边扇儿摇得欢快,头却也摇得更快,他仔仔细细瞧了她的脸,哀声叹息:“小谢公主,你们燕晗这是什么舞啊,又是剑又是鼓的,衣裳也累赘,还一闪一闪的。本殿下不喜欢这些虚的,本殿下喜欢的是腰露出来的美人,带着铃铛叮叮当当的,会倒酒会叫‘殿下’的,唉,不好不好!本殿下还是找莺莺燕燕听曲儿去!”

乐聆憋笑:“毕竟没有人知晓,小谢,你就忘了吧。”

谢棋叹息:“乐聆,你是真不记得晋闻看完《安平》后什么反应吗?”

谢棋叹息:“四个时辰。”

乐聆捂着嘴轻笑,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找到了茶杯,小心地端到嘴边抿了一口:“怎么,传你美若天仙,晋太子都为你要死要活不好吗?”

这是耻辱,深深的。

“越传越……神奇了。”谢棋听说书人讲得激情澎湃,嘴巴半天没合上。

“结账。”

客栈里热闹无比,一张偏僻的桌子上却突兀地坐着三个沉默异常的人。两女一男,他们每一个都容貌出色,引得小厮不时地侧目,只是——他们的脸色似乎不怎么欢愉?

一直沉默的莫云庭终于开口,脸色不佳,显然是对她俩的言论颇有不满。

“那是自然,不然晋国太子也不会差点儿为公主大动干戈啊。”

谢棋瘪瘪嘴,却不经意瞥见对面楼中一个沉默的身影,悄悄叹了一口气。乐聆已经看不见东西,她当然不会知道自从出宫那一日开始,谢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们,他总是闷不吭声地一路跟着他们,一起风餐露宿。起初她怀着几分恶意企图甩掉他,行舟,上山,半夜启程,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到后来她腻了,也就随了他。

“那公主一定美若天仙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书人摇头:“非也非也,那太子也是一表人才,只是公主不羡高枝,《安平舞》后再不愿掺和皇家是非。”

三月芳菲时分,金度城里的湖堤杨柳刚刚抽芽。一页小舟摇曳在湖上,绕过湖面上大大小小的岛屿晃晃悠悠地漂荡。舟上有稀稀落落的琴音袅袅飘散在雾霭之中。

客栈里有人哄笑:“是不是那晋国太子长得实在寒碜?”

“那儿就是尚雅庄。”谢棋扯着莫云庭轻声道,“那里,有一个庄子的人都姓谢,你认错的那个谢影也是从那里出来的。”

金度城里最热闹的客栈里,说书的先生正在绘声绘色地描摹着那一日祭台的情形:“那凤临衣可是皇家的衣裳,浑身用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金线绣上碧天云锦百鸟朝凤,安平公主穿着凤临衣跳完那一支《安平舞》已经是四个时辰后,那天的晚霞都是鲜红的啊,那晋国的太子从此闹上了相思,死活闹着要与我朝结秦晋之好,陛下说安平公主乃是先帝长女,婚姻大事须得她自己说了算。晋国太子摆了东海明珠西海珊瑚无数云锦珠钗,可是安平公主却出走了!”

虽然,尚雅庄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楚令韵登基后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彻底肃清了楚晨启的势力,尚雅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尚雅庄里的人散的散,斩的斩,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胆敢居住在这个是非之地。往常让人谈之色变的尚雅庄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就如同谢影一样,她本就叫影,来得突然,消失得也是无影无踪。

人们乐此不疲,一遍遍地去描摹根本没有人见过的华丽景致,茶余饭后,拍案称奇。

莫云庭和悦的脸上顿时添了几分阴霾。

《安平舞》成了传说,世人有许多传说,有人说那是一支足以和当年宫中第一司舞舞姬的《百鸟朝凤》媲美的绝艳舞蹈,也有人说那其实是燕晗祭祀舞,保了燕晗国运昌盛,与晋国结了永世之好,从此不必和西昭多番纠缠。只是,关于《安平舞》是何等的惊艳,却永远只是民间的传闻,只因为除了在场的寥寥数人,没有人见过那一日祭天台上身穿凤临衣的安平公主是何等的姿容。

“莫云庭啊……”

《安平》一舞,祈的是苍生安平,求的是四野安平,祭的是人心安平,可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看明白?

莫云庭沉默良久,终于凉凉地道:“我……认出你了。”虽然时间有点久,可是最终还是认出她了不是吗?

十二年世事浮华一局棋,难求安平,何求安平?

谢棋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这根木头又拐进了莫名其妙的死角里,顿时失笑。

乐聆的琴音徐徐响起。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剑刺出——这才是《安平舞》的真正开始。

“喂,莫云庭,我们现在算是隐居吗?”

谢棋没有回头,他的眼里只有她在阳光下慢慢登上祭台的金灿灿的身影,那是一抹璀璨的光亮,几乎点亮了晦涩的眸。

“嗯。”

楚晨启的目光渐渐晦涩,最后他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在谢棋转过身的时候轻轻动了唇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那,要不我们去占了前面那个岛,做个逍遥自在的岛主?”

二十年前他就是死罪,二十年后他还有可能活下去吗?这一次,也许真的是送行了……

“民脂民膏。”

鬼使神差地,她迈开了脚步走到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今天我会跳完《安平》,送你最后一程。”

“反正我姓楚啊。”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不论是得意还是落魄,他们永远和“落魄”二字无缘。他站在祭台下面仰着头朝上望,如同流浪者身临风沙荒漠,儒雅和沧桑交织在一起却不显突兀。如果不是侍卫架在他后颈的刀,他依旧是民间传颂的美玉贤王。

“选哪一个岛?”

他虽然已经被关押了数日,却没有一丝狼狈模样。照旧是青衣素净,只是之前的轮椅已经消失不见,他是笔直地站在那儿。

“……原来你是装清廉。”

到场的人并不多,除了楚令韵和晋闻,就只剩下莫云庭、尹槐、萧太后,还有……楚晨启。谢棋悄悄打量,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的神色都各有不同,他们中间有人微笑,有人正色,却只有一个楚晨启面无表情。

“嗯。”

凤临衣已经被精细地打理干净,那日华清殿上的血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三月行舟,春风向晚。尚雅庄已经近在咫尺,谢棋一脚踏上已经有些破败的尚雅庄,想了许久,还是放了一把火。熊熊大火燃烧着古老的庭院,肇事的小舟晃晃悠悠地逃离。小舟上一片窸窸窣窣声,最后是压低了的笑声。

三日后《安平舞》的场地放在了祭台,这个曾经让小谢成为衡芜的地方。

“莫云庭,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烧尚雅庄?”

乐聆却只是轻笑:“小谢,三年足矣。”

“你不喜欢它。”

谢棋轻手轻脚地拥住她:“乐聆,御医说……”

“莫云庭,把乐聆留在客栈真的好吗?”

乐聆一场噩梦七八年,终究会有个结束。谢棋悄悄朝谢剑投去一丝余光,却发现他早已经不见踪影。

谢棋望着远处的杨柳堤岸忧心忡忡,莫云庭却轻轻把愁眉不展的她搂得靠近了一些,满意地笑了,他轻声道:“她剩下的时间不应该和我们在一起的。”

末了,是乐聆极轻的声音。

“可是谢剑那狼心狗肺的……”

“我希望可以忘记。”

“你看。”

“不需要。”谢棋把绒花翻了个个儿挠,“《安平舞》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忘不掉了。”

她顺着莫云庭的目光望向杨柳堤边,在那绿杨荫里,乐聆一袭白衣遥遥站在岸边,她的身边一个僵硬的男子站着,执拗而沉默。

乐聆摇摇头,微笑道:“你不练舞?明日就要跳了呢。”

她站起身来,朝着岸边的乐聆招招手。乐聆似乎是在低头笑,稍稍换了方向伸手朝她招了招,伸手一拨,琴音如行云流水一般遥遥升起。

《安平曲》渐渐终了。谢棋抱着绒花跑到了亭中,掀开乐聆的纱帽比画:“看得见吗?”

金度城的歌姬在亭里用娇俏的嗓音唱着缠绵的曲子:“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也许老天爷终究还是讲究因果轮回的,就如同雅妃几日前自缢在寝宫一样,谢剑的所作所为也总有偿还的时候。因为,这是他欠乐聆的。

三月,又是司舞司乐们准备宫选的时节了,回到朝凤乐府的尹槐应该又开始准备下一批的司舞司乐了吧?也许,他们之中会有久违的杜蕊。可是无论如何,她们之中都不会再有一个丑陋不堪的三等司舞和一个毒舌刁蛮的二等司乐。谢棋忽然释怀了,谢剑与她纠纠缠缠了许多年,孽障也好,冤债也罢,终归是一场缘。乐聆既然已经愿意看见,那她又何必执着呢?

也许,在这世上最为快意的事情就是看恶人忏悔,看坚毅的男人红了眼,看谢剑这样带着无比坚硬的铠甲的人土崩瓦解,支离破碎。谢棋不想承认自己在这其中得到了某些类似于爽快的感觉,可事实是谢剑无力地跪倒在原地的那一刹那,她居然一点儿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只是……她不甘心地瞥了莫云庭一眼:“喂,你早知道她看见了?”

“有口不能言拜你所赐,有眼不能看是为你所得,谢剑,从今往后乐聆可算是真正清净了。我求你,千万别出声,别让她想办法把自己的耳朵也搞聋了。”

“嗯。”

华清殿上发生变故之后,乐聆就晕厥了过去,醒来的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宫里所有的御医都已经仔细诊断过,却没有一个人敢保证能够医治好乐聆。而且乐聆自己也拒绝医治。

“……那我们去哪里?”谢棋眯着眼听着亭子里的歌姬的歌声,撇嘴道,“你说,真的有西洲吗?”

“你知道吗,她的眼睛是哭瞎的。”

莫云庭低笑:“去找找看。”

“我没有!”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因为,她已经看不见了。”谢棋残忍地戳破他眼里的希冀,心上渐渐浮起的是几分快意,“谢剑,乐聆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藏天香会把一个人变得越来越虚弱,可是你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还想把她往死里逼。”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为什么?”谢剑终于开了口。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谢棋抱着绒花站到他对面,轻声细语:“谢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乐聆老是待在听琴亭?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带着纱帽?”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谢剑不言语,只是僵直着身体站在那儿,目光紧紧锁着亭子里弹琴的身影。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谢棋悄悄走到他身边冷笑:“你这副模样做给谁看?”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他似乎在悔恨,只是那又如何呢?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冬日的阳光实在太过浅薄,谢棋每每抱着绒花穿过御花园都能看到这样一幕:乐聆带着纱帽在御花园里的听琴亭中练琴,谢剑就站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静静地听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一样。这样的安逸其实很诡异,就仿佛狼和兔子,即使是安静地待在一块儿也未必是和平相处。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楚晨启的人马正在节节败退,宫中不知不觉失踪了许多人,唯一留下来的是有正当身份的谢剑,和将功折罪配合过莫云庭的内应小七。对于谢剑的留下,谢棋曾经很是小心,可是渐渐地,她却放松了警惕。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我希望那时候能让楚晨启也在场。”他曾经为了这一曲《安平》血溅了无数地方,却也最不懂“安平”二字是何意。不管他做过些什么,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安平》一舞她始终会献祭给他。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请讲。”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楚令韵的脸色颇为为难,谢棋却坦然一笑:“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真正的燕晋结盟在华清殿摆开了宴席。晋闻的金边扇儿摇得欢畅无比,指着她笑着说:“本殿下想看安平公主一舞,以慰几日前差点儿丢了性命的余惊。三日后如何?”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谢棋跪在殿下听着宫人宣读楚令韵的旨意,“安平”二字入耳,激起了她心中的一丝颤动。不久之前,第一次听到的“安平”二字还是楚天寻的嘱托,到后来,这两个字几乎成了噩梦,没想到不久之后的现在,“安平”两个字居然会成为她的封号。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宫人手拿着锦书,拖长着声音念:“皇长女燕喜流落在外十二年,今苍天怜我燕晗皇族血脉单薄,公主得以平安回朝,实乃普天之幸也……孤感恩上苍,册封燕喜为公主,封号安平……”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彼时莫云庭已经官复原职,谢棋跪在华清殿上仰头看见了皇座上的楚令韵:他已经完完全全梳洗干净,再也不是天牢里那个疯疯癫癫的狂人酒鬼。她总算可以看清他的模样,他长得十分年轻,至少比他真实的年纪看起来要年轻许多。算年纪他大概已经年过半百,却没有一根白发,身材矫健,眼神锐利。燕晗需要这样的皇帝。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国不可一日无君,燕晗的新皇在三日后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