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棋手心的血已经渐渐凝住了,殿上已经再没有侍卫们的刀架在脖子上,她默默地站到了莫云庭的身边拉过他的手察看——他的手臂上横跨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血不住地往下淌。她撕了他的一抹衣摆替他包扎完毕后靠着他,莫云庭的手搭上她肩膀的那一刻,她自然而然地倚进了他的怀里,目光所及之处是金灿灿的凤临衣。
乐聆被派去了帝寝请楚天寻,华清殿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所有的人都揣着自己的心思在静观其变,有人想站稳脚跟,有人想乘机立功,更多的人是害怕自己沦为乱臣贼子的同党,可究竟谁是乱臣贼子却并不是看事实真相,而是——成王败寇。
楚晨启的目光说不上刺眼,却犹如梦魇一样挥之不去。她把头埋进了莫云庭的肩,轻轻地在他耳边低喃:“莫云庭,我有点儿害怕。”
“是。”他低哑地笑出声来,“想和我争个你死我活,那,你就去死吧。”
“没关系。”莫云庭的手轻拍她的脊背,“等事情过去,我带你离开这里。”
谢棋一愣,咬牙:“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许反悔!”
她抬起头朝他笑,小声交代:“带上乐聆。”
良久的静默。最后,是他低沉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就去请太上皇吧。”
“好。”
“是!”
“往北走。”
也许是她现在的模样过于惨烈,她甚至依稀见到了楚晨启眼里的一丝颤动。他轻轻地道:“你就这样恨我,非要和我争个你死我活?”
“好。”
“楚晨启,谁输,谁死,你赌不赌,赌不赌?”
“先治好尹槐的伤。”
谢棋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大胆过,和楚晨启做交易就好比提着脑袋与他肉搏,无论是生还是死,性命早已没有意义。心跳在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感知,她提着凤临过长的裙摆,一步步踏向楚晨启所在的位置,看着他前所未有的阴沉的脸,硬是朝他挤出一抹笑来。
“好。”
“小谢!”莫云庭拉住了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了。
乐聆久久没有出现,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谢棋隔着莫云庭的肩膀见到了楚晨启的神色——他不急不躁,一双眼深不见底。
乱了,就只有殊死一搏。
楚晨启同意得太过简单,让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得有些不可思议。乐聆带来楚天寻后他的阴谋会被揭穿,所有的事情都会告一段落,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人无法安下心来呢?
计划已经满盘皆乱。原本的计划是晋闻出现,陈将军指认,这些至少可以换一个百官支持验明正身的机会。可是谁能想到人心可以冷漠到这样的地步呢?哪怕人人都已经能够猜到真相,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说不出的感觉,触摸不到的东西犹如藤蔓一样在攀爬。等候的时候呼吸比之前还要困难,太过平静的华清殿仿佛是骤雨将来风满楼。
“小谢!你不要冲动!”莫云庭的声音带着焦急。
殿上响起了脚步声,乐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殿内。
谢棋咬牙站起身来,满眼通红地瞪着楚晨启:“你敢不敢,敢不敢!”
“乐聆?你怎么……”
侍卫们也许是被她的声音惊到,也许是见到驰骋沙场威名远播的将军倒在殿上还有些接受不了,他们纷纷住了手,反正胜负早已定下,他们仿佛是在等待楚晨启最后的判决,又仿佛是怀着最后一丝犹豫和忐忑。
谢棋惊讶得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没有受伤的手就被脸色惨白的乐聆抓了过去。她抓着她的手也在颤抖,发颤的指尖哆哆嗦嗦地在她的手心写字。
殿上寂静无声。
陛下已亡。
谢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声音敞亮到极致会是这样沙哑刺耳,没有哭腔也没有惊惶,她只是绝望地赌这最后一次,不是楚晨启亡就是她死!
写这四个字,乐聆的手颤得不成样子。谢棋只依稀从手心里大概感觉到这几个字,脑海里一片空白,殿外宫人拖长的哀鸣已经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陛下驾鹤——”“陛下、陛下……驾崩——”
“楚晨启!”她擦干眼泪嘶喊出声,“楚晨启!如果真的是我父皇禅位给你,你敢不敢和我打赌!叫来父皇,假如是他真心禅位给你就算我谋反,我把性命给你!假如是你谋反,你也把命赔给我!你敢不敢和我一命赌一命!”
殿上,楚晨启的笑声骤然响起,他放声大笑:“太上皇已崩,我是燕晗皇室唯一的皇子,不管我是楚晨启还是楚暮归,我都势必是燕晗的王!而你们,注定是乱臣贼子!”
半生征战,却连马革裹尸都不能换得。何其悲哀?何其不甘?
谢棋听见了脑海中轰然乍响的呜鸣,如同秋风呜咽,比千军万马齐齐踏过沙场还要震耳欲聋上千万倍。陛下驾鹤是什么意思?明明……明明昨天他还好好地坐在床边朝她笑……
谢棋呆呆地看着,顾不得脖颈边的刀刃跪在了殿上——那么鲜活的生命,只是因为他人的权势争夺却白白赔上了性命。她仍然记得在燕关他恣意的笑容,明明是他血染沙场才换得的江山,他不是死在马上,他是死在自己发誓效忠的燕晗华清殿!
莫云庭抓住了她的肩膀:“小谢……”
陈将军缓缓地倒在了殿上,血渐渐地在衣衫上晕染开来,触目惊心地红。莫云庭飞身去救,却被另一柄剑割伤了手,剑落地,咣当作响。
谢棋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明明说好了今日要把楚晨启正法,明明所有的祸乱都已经理清头绪,明明天伦之乐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不过是短短十二个时辰,怎么就烟消云散了呢?
谢棋捂着手心不断流血的伤口,心里充满酸涩。殿上的那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殿下的一片混乱,刽子手一样的麻木让她心寒到了极致。莫云庭和陈将军身上也渐渐带了伤,倏地,一个侍卫的剑从背后刺穿了陈将军!
“小谢,你镇定些!”
莫云庭显然是慌了神。他和她隔着十数步,根本来不及去拉她离开刀光剑影。可是如果杀了侍卫,就真的成了反臣。华清殿上在座的大半是文臣,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看得懂,莫云庭和陈将军其实是在处处忍让不想血溅朝堂呢?
活在虚空中的十二年,当所有的梦境都破裂,老天爷明明承诺了让她在现实里得到补偿……慈爱的父亲,和乐的家,莫云庭……可是,这所谓的现实真相为什么只是触碰了一下就碎了?
“莫云庭!”谢棋险险躲开一剑,却被剑锋划破了手掌,忍不住惊叫出声。
“小谢,小谢……”
凌厉的声音在殿上乍然响起。无数侍卫冲进了殿上,把陈将军、莫云庭和晋闻团团围了起来。陈将军和莫云庭久经沙场要躲开这些侍卫易如反掌,只是谢棋和晋闻却被刀剑抵得连退了好几步。晋闻的金边扇子被戳穿了好几个窟窿,他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太挂得住。
她恍恍惚惚回过了神,抓着眼前人的一抹衣摆揪紧了:“莫云庭,你说……我是燕喜,是谢棋,还是衡芜?或者……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来人,把这群乱臣拿下!诛斩重赏!”
楚晨启冰凉的声音在殿上响起,他说:“来人,把这一帮乱臣贼子就地正法!”
侍卫们的刀剑已经又一次逼到了她的脖颈上,好不容易挽回的一点点局面,再一次彻底地倾向楚晨启。
“是!”
楚晨启就有这样的本事,能用温文和善的话语让所有人信服他说的是事实。他从来都是善用人心,一番话毕,殿上那些原本将信将疑的老臣已经都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谢棋。谢棋锋芒在背,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反驳的话语,额头上已经起了汗珠。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殊死搏斗。当所有的顾虑都已经濒临到绝望的境地,人命已经不再有意义。谢棋被乐聆一把拉到了华清殿的角落里,在那儿晋闻这个不会武的纨绔太子正拿着一把刀替她们挡住侍卫袭来的刀剑。而在殿中,莫云庭已经不再顾虑杀戮——
“那自然是谋权篡位罪当万死。”楚晨启笑了,眼色却一点点阴霾,“可是,证据呢?你们一个反臣,一个被罢官的将军,一个来历不明的太子,一个在外十七年才回归是非不分的公主,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妄想坏我燕晋结盟的千秋大业,挡百姓安康,你们又居心何在?”
谢棋在一片恍惚中看着莫云庭身上渐渐增多的伤口,意识一点点回到身体里。晋闻奋力挡开了一记攻击,喘息着把她和乐聆护在身后,见她回神,他抿抿嘴笑得艰难:“我说,燕晗的公主,听说你不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啊。你家将军在厮杀,本殿下的手从来只握美人腕拿金丝扇都改拿了刀,你父皇过世不想着报仇还有工夫自怨自艾?”
他冷冷地道:“楚晨启,我私闯宫闱与你谋权篡位相比谁的罪过大?”
“我……”
谢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那个一直闷着头不言语的丑陋侍卫伸手在脸上摸索了片刻,从脸上揭开了一层面罩,露出了属于莫云庭的苍白而又年轻的脸。
“小谢公主,你的旧主子就在上头呢,横竖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次?本殿下可不想给你们赔命啊!”
楚晨启从座上缓缓踱到了殿下,他的目光在殿上游走,片刻之后停在了陈将军身后的侍卫上:“莫云庭,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平民戴罪之身私闯宫闱,你就不怕最后连性命都丢了吗?”
横竖都是一死。
陈将军道:“各位,陛下月前恐时局有变,在晋国太子入燕晗边关时就命我选了替身明暗两路行走,哪里知道这替身见楚晨启得了势公然不听劝告,狼狈为奸!甚至不惜迫害莫将军!”
谢棋在心底默默咀嚼着这六个字,擦了擦眼泪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剑,站起身来见到的是晋闻狼狈却满意的笑眼——横竖都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次呢?
一个嘲讽的声音从座上传来。陈将军身后一身侍卫装扮的晋闻从容不迫地踱步到了殿中,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他的金边扇子扇了扇,朝楚晨启露了个散漫的笑。他说:“本殿下真人在此,我想你们燕晗的人也不至于愚昧到分不清我和那个大胡子谁是真谁是假吧?”
殿上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都被抽离,谢棋听不见声音,心上只留剩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闪过了侍卫的重重阻拦,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到达皇座之上,不知道手里的剑是如何刺进楚晨启的腰腹——
“谁说没有证据?”
楚晨启没有防备,也许是因为预料不到,也许是因为反应不及。他瞪大了惊诧的眼睛看了一眼刺进腹中的剑,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棋,满眼的不可置信。
谢棋的沉默又引起了殿上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楚晨启的神色已然渐渐平稳,他道:“公主既然不能出示证据……”
“棋儿……”
苦涩一点点地在心头蔓延开来,直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今晚这一战一定会有人死在这里,师徒,叔侄,十二年相濡以沫,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久违的称呼,是失态之下才会脱口而出的名字。楚晨启的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刺痛人眼。
皇叔?谢棋有些恍惚,如果不是他自称,她早就忘了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和仇敌,其实还有另一层的牵绊……他是父皇的亲弟,论辈分,她的确该叫他一声皇叔……
谢棋终于彻彻底底清醒了过来,害怕烫伤似的撤回了握剑的手。剑拔出身体带了一道血,染红了金色的皇袍。
“证据呢?”楚暮归淡笑了一下,“公主,你大言不惭扰乱两国结盟,莫不是受了西昭的胁迫?你只管告诉皇叔,皇叔自当替你做主。”
一瞬间,她连连退了好几步,惊恐地看着楚晨启身上越来越多的血——这样的伤,究竟会不会致命?有这么多的侍卫看守,她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刺中他呢?
“是。”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楚晨启的腿上已经血红一片,整个华清殿在这一刻彻底乱了套。无数铁甲齐整地进到了殿内,御医齐上团团围住了楚晨启……
“你说,他不是晋国太子?而我是七王楚晨启?”良久,冰冷彻骨的声音从高座上传来。
楚晨启的目光始终在谢棋身上,又或者是在她的剑上。谢棋读不懂那目光代表着什么,只是往后退。
再也没有人胆敢轻易上前拉扯谢棋,侍卫的刀刃也退开了许多。也许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局面下,每个人都惧怕站错位置惹来杀身之祸。
“拿下刺客!”宫人尖锐的声音在殿上响起,铁甲将士蓄势待发!
谢棋这辈子都没有用这样的声调说过这么多的话语,一番言语下来,气息早就已经混乱不堪。胸口像是压了块尖锐的石头,每一次呼吸都能带来一阵刺痛。她捂着胸口退了几步,仰头见到了皇座上楚晨启凛然森寒的眼神——他已经完完全全动了杀意,如果这一次不能全胜,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住手!”
顷刻间,殿上又是寂静无声。
洪亮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口: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衣衫残破浑身脏乱不堪,唯有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仿佛是猛虎,一声“住手”活生生让铁甲将士停下了手脚。
殿上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侍卫们的刀剑已然开始瑟瑟发抖。谢棋趁着这机会推开了抵在喉咙上的兵刃:“各位大臣,你们当中大半年过半百,一定见过我母妃是不是?我的身份我想你们并不会起疑,女子不为帝,皇位对我来说并没有用处,我今日冒着生死一线的危险,只是不想我父皇命丧乱臣贼子之手,不想让若干年后的今日成为我燕晗的国丧!”
宫人声音尖锐:“来者何人!”
“你们敢!如果今日是楚晨启大败在华清殿,你们论罪都是要诛九族的!”谢棋瞪眼看着周遭的一群侍卫,冷声道,“不过如果你们能及时回头,我父皇日后一定论功行赏,绝不追究!”
那人嗤笑,一脚踹翻了一张案台:“狗奴才认不得本王了吗?”
楚晨启终于冷下了脸:“来人,带公主回房!”
文臣们很久之前就已经缩在墙角,这时候反倒有了一些细碎的议论声。渐渐地,议论声越来越响亮,有人轻声惊诧地喊出声来:“是、是大皇子!”
几个宫婢又围了上来,谢棋狠狠甩开了她们的束缚,对座上的文武大臣冷道:“我没有疯!我父皇被囚禁在寝宫,你们却在这里毁我燕晗江山!你们知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楚暮归!楚暮归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是楚晨启,二十年前谋反失败苟且偷生的七王!为人臣审时度势知进退乃是人之常情,可是如果你们今天选择相信这个篡位的逆贼,等到他日晋国大军兵临城下为时已晚!”
“大皇子不是二十年前就已经……”
楚晨启久久地沉默,忽而温和地笑了:“公主长居宫外,恐怕被什么江湖术士蛊惑了心神,来人,带公主回房,请御医。”
“可他的模样真是大皇子……”
长长的一句话耗尽了谢棋的力气,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喘息,目光毫不躲闪地与楚晨启阴冷的目光对视。
谢棋终于记起了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在不久前,她还去见过他的,在那个昏暗不见天日的囚牢里一直关着一个早就已经不在史官记载之中的人,燕晗的大皇子,楚令韵。出宫之前,她苦苦求他出牢救楚天寻,却被他的疯言疯语笑话了一夜,他说他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出天牢……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谢棋稍稍退后避开了冰冷的刀刃,深深吸气扬声开口:“楚晨启,你狼子野心勾结西昭,囚禁我父皇,企图谋朝篡位。为了你的帝业,你甚至派人伪装成晋国太子签结盟协议,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你是何居心!”
楚令韵扬声大笑,朝着殿上被御医包围住楚晨启道:“老七,好久不见了!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大哥?”
谢棋在一瞬间撞上了楚晨启的目光:冰冷如同最深的寒潭一样的目光——他总算动了杀意。
楚晨启的脸色有些泛白,他冷冷地道:“大哥认错人了,我是暮归。”
殿上慌乱了一片,无数侍卫冲进殿上把谢棋团团围住,兵刃齐出。
“老六?”楚令韵大笑不止,“老七,你以为坐了个轮椅就是老六了?当年在南华,老六企图阻拦你不让你反,你失手杀害老六,你还记得不记得?大哥一时气愤射了你一箭,你胸口应该留着旧伤吧,是或者不是,何不解开衣衫看看呢?”
“来人,来人!”
楚晨启神情一滞,艰涩地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假太子惊慌地掀了案台狼狈地跌在地上,她的剑正好刺进他的心口,血流如注!
“体统是什么?”楚令韵一脚踏上案台,“体统是不谋反,不篡位,不杀兄弟,不陷害忠良,不嫁祸大哥,不把亲侄女往死里逼,你老七把样样事情都做绝了,今天和老子说体统?好个体统啊。”
“你……”
“你……”
剑舞的最后一式,她奋力直刺出去,凌乱了的舞步早已失控,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打算为楚晨启跳完这一曲侮辱的《安平舞》,她的目标是那个假太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料想不到,所有人都呆立在殿上。楚令韵大步踏出,周遭的侍卫刀剑齐出,他冷声喝道:“场上的,谁今天要追随这半死不活谋朝篡位的逆贼大可以走到他身边去!他如果今天死在这里,你们每个人都是九族尽诛!不信的大可以试试!”
这是一个讯号。
片刻后,殿上响起了几声稀稀落落的刀剑落地声。楚令韵趁着这空当猛然朝前几步踏上皇座,一把撕开了皇袍!
熟知音律也未必听得出那一个微微怪异的音,谢棋却能听出来。日日夜夜一遍遍地重复《安平曲》,她几乎能把乐聆的每一个琴音复述下来!
一道陈年旧伤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楚晨启面容儒雅,唯有那一道不可能属于书生的伤口出现在胸口显得不伦不类。
带她出虚境的是乐聆陡然变化的琴音,剑舞到终了,乐聆却拨了一个完全不属于《安平舞》的音!
殿上顷刻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殿上没有人发出声响,甚至没有人饮酒,不知是被琴音所惑还是其他原因。谢棋的心神游荡在虚空,这第一段剑舞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几乎不用费心力指挥手脚。剑光和凤临衣摆几乎融为一体,她看不见殿上虚伪的百官,看不见刻画的宫灯,乐聆的琴音带她一脚踏进了一片虚空,也许有风,微微的凉意仿佛是那一个黄昏尹槐染血的剑风。现实与虚假的界限早已模糊,她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心神去追逐眼前的虚像,尹槐的剑,尹槐的舞步,尹槐的每一次回眸每一次凛冽穿刺……
楚令韵笑了:“老七,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安平舞》的配乐在殿上响起来,谢棋把剑鞘丢到了一边,踏出了第一步——剑舞是谢剑手把手教的,哪怕是舞,依旧带着遮掩不了的凌厉。乐聆的琴音在殿上回荡出微妙的颤韵,她踏着每一次拨弦,每一式都拼尽全力——
良久,楚晨启也微微露出了笑。他说:“大哥,三哥也没有听你和六哥的那一套骨肉亲情,他为帝,我为寇,凭什么?”
谢棋根本没有选择。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凤临衣有些过长的衣摆拖在地上,被她耷拉着扯到了宴场中央。宫人已经送来未开封的剑,乐聆已经在殿上一角支好了琴,闲闲散散地调试着弦音。
“他是父皇册封的太子!”
“是。”
“太子又如何,谁家天下不是能者得之!”
他在笑,眉眼间噙着三月春风一样的暖煦,他说:“你愿意吗,燕喜?”
“老七,你觉得你现在是能者还是败寇?”
兵不血刃。
僵持。
楚晨启,他要的是她亲自把她的父皇所有的威名辱没殆尽,消磨掉一切反抗势力的决心!
谢棋发现自己在发抖,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她曾经跪在牢里求楚令韵出去相助,可他却说心已死……现在他出现了,几乎在转瞬间扭转了局面。燕晗的两个皇子在殿上对峙,简简单单的话语,却每一句都透着血腥味。
太上皇的长女亲自为楚晨启的登基献上一曲《安平舞》,恭贺他的帝业千秋万载,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消某些忠臣心里残留的那一丝念想呢?还有什么能让史官心甘情愿地把“甘愿禅让”四个字记入史册?
“我现在?”楚晨启静默片刻,笑了,“我现在,似乎已经成了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棋身上。谢棋埋着头,却依旧可以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仿佛能刺进身体里的视线。皇帝更迭又岂是真的简简单单因为身体不适就“禅让”的?在场的每个人心里恐怕都清楚明白得很,楚晨启不过是把夺位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真正能让这一切借口成为史官记入史册的依据,是她。
“二十年前你就是了。”
良久,才是楚晨启极淡的声音:“陛下忧劳,无法到场。幸而长公主燕喜月前回宫,愿为我燕晗新历献舞一曲。是不是,燕喜?”
殿上爆发的第一个声响是兵器落到地上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坐在皇位上的人究竟还能不能活着,即使能,他也恐怕会被问斩。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所有的侍卫都丢了兵器跪倒在地上。文武百官们渐渐地从角落里走出来,也是齐齐跪倒在殿上,齐声呼喊:“拜见大皇子。”“拜见公主。”
宫人细长的声音把一折旨意念得平缓无比,殿上一时间寂静无语,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谢棋喘息着站在殿上,抓着凤临衣沉默不语。楚晨启,他瘫软地坐在高座上,目光从说出他是寇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离开她。
楚晨启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他身边的宫人展开锦书,拖长的声音久久地在殿上回荡着:“孤劳身成疾,加之太子命丧燕关,孤恐燕晗基业有变,忧神戚戚,幸六弟暮归摄政有为,朝野安平,外族不犯。生死天命,孤恐时日无多,六弟天子之仪……值此燕晋结盟千秋,九宝禅以能者,实乃天命也……”
她却没有勇气去看浑身是血的楚晨启,而是扶着莫云庭缓缓步出了华清殿。
片刻后,一队宫人从宫外徐徐走来,拿着一卷锦书献到楚晨启面前。顿时,殿上所有的乐声渐渐停止,司舞们也收了舞姿行礼告退,所有的声色被清除出了华清殿。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殿上顷刻间变得肃穆无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向殿上主座——
尘埃真的落定了吗?
冒牌的晋国太子似乎也颇为忐忑,视线不住地在楚晨启和他的随从之间跃动着。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降临,皇陵一片雪白,唯有青松葱翠,谢棋在墓前洒完了宫中带出的三壶酒,眼角依旧有些湿润。
谢棋慌忙收敛了目光,闷头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案上的佳肴琳琅满目,可是一想到一会儿要发生的事,哪还有什么胃口。
那一天,她在帝寝见到了早已逝去的楚天寻。他并非躺在床上,而是坐着。几乎是和昨晚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动作,只是眼睛已经合上了,眉目间依稀还带着一丝恬然,却再也没了生气。
“公主似乎心不在焉?”楚晨启的声音突然响起。
楚令韵站在床边叹息:“老三啊老三,你满头白发,看模样比我都要长几岁了……你还年轻啊,这帝座真不是人坐的。”
脸上灰不溜丢的侍卫也在看她,遮掩不住眼里的担忧。莫云庭,和晋闻?他们居然混进了这一次不知是生是死的鸿门宴?
天子下葬有许多的繁文缛节,这些事都由楚令韵代劳了。谢棋虽是长女,许多事情却并不能够插手,这一面居然成了她见到楚天寻的最后一面。等到一切事了,她能够触摸得到的已经是冰冷的石碑。
谢棋厌恶地皱起眉头,却不经意瞥到了陈将军背后的身影,她一愣,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在那个陈姓将军身后站着两个侍卫,一个灰不丢秋伤痕无数,身形却异常地眼熟,另一个白白嫩嫩,只是站在那儿就是一派风流模样……
莫云庭的脸色有些泛红,却依旧木然地伸手环抱住她。呆呆地看了片刻,他伸手去摘她头发上的雪花,一片,两片……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小谢,该回宫了。”
楚晨启的右侧有一个空着的座位,谢棋被引到了那儿就坐,正巧看见的是对面的一个冷面将军。殿上的司舞们正在跳的是一支叫不上名字的舞,她的注意力被对面的将军吸引了过去——他的模样又几分眼熟,仔细想来,应该是那天在燕关见到的和莫云庭在一块儿的将军,似乎……姓陈?他居然也做了楚晨启的座上宾?
谢棋心安理得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蹭了蹭,轻声呢喃:“莫云庭,你说,我如果早点儿想办法进密道会不会多陪他几天?如果……我那天晚上如果回一下头……如果,我再晚一点点进密道,我会不会能送他最后一程?”
“拜见燕喜公主。”华清殿上的宫人侍卫跪倒了一片,声势之浩大犹如江河波涛。
楚天寻维持着她最后见到他的姿势,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他在生命的尽头所做的事情是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如果她能够回一下头,如果多上一小会儿呢?
他站起身来抬手微笑:“燕喜公主。”
莫云庭笨拙地按着她的脑袋,良久才道:“没有如果。陛下的身体早就已经病入膏肓。他不过是在等你,等你叫他一声父皇而已,他不会不见你就离开,也不会让你看着他离开,你早去、晚去,都一样的……”
月上柳梢的时候,华清正殿上的宴席摆开了。谢棋被许多个宫婢簇拥着进到殿内,第一眼看见的是俨然已经坐在皇位上的楚晨启:他金冠在身,黄袍威仪,殿上舞姬的云袖映在他的眼里泛着一丝微光。
眼泪瞬时决堤。谢棋在他怀里咬牙:“那如果我一直一直不去呢,他会不会一直一直坚持着不死?”
夜晚来临,宫里彻彻底底地热闹了起来。无数盏花灯无数个人影来来往往,仿佛是一场没有天日的狂欢一般。楚晨启赏了每一个宫人三个月的月俸,宫人们无不喜笑颜开,张口闭口已然是陛下长陛下短。
父皇。这一个称呼其实还是有些陌生,可是她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了。她贪恋他和萧太后给的亲情不惜违抗楚晨启的命令,在还没有得知真相的时候就已经享受到了和乐,可是真正能够叫一声父皇的时间却那么短暂。
也许是因为那过分讥讽的“师父”二字,楚晨启的眼色微微颤了颤,最终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谢楼。
莫云庭似乎有些慌乱,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等她抬头露出泪眼婆娑的模样看着他时,他却僵滞了神情,脸色渐渐变得通红,末了狼狈地挤出一句话:“我一直在。”
谢棋咬牙:“我父皇还在病榻上生死未卜,你见死不救,还妄想我亲亲热热叫你一声‘师父’吗?”
几日几夜的雪已经把皇陵彻彻底底地掩盖,亡者长眠地下,生者却是大战方休。也许这就是结局,也许这只是开端,谁知道呢?
他低叹:“公主何必对本王有如此大的敌意呢?”
谢棋渐渐平稳了情绪,却发现身边的人一副被占了便宜的小娘子模样,不由得叹息:这根木头啊……
谢棋顿时浑身警觉,狠狠瞪向他。
“莫云庭,你不觉得说‘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比较讨人欢心吗?”
楚晨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对面,眼色温润,面带笑意。
莫云庭生硬地别开了头松开手,良久才生涩地道:“不是一样的吗?”
午后时分,宫婢们就已经在谢楼忙忙碌碌,衣裳已经不需要多做准备,可是脸上的妆容和发饰却是需要许多人考量过后才能定模样的。整整一个午后,谢棋已经不记得脑袋上换了多少种发髻,她昏昏欲睡,任由宫婢在脑袋上折腾了不少时辰,直到听见一声“好了”才睁开眼。
“嗯,一样。”
结盟宴终于到来。
谢棋轻声道。从朝凤乐府到宫闱大内,从司花到司舞,从小谢到衡芜,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早已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可是命运仿佛是轮回,人人都有一局棋,落子即是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