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机会,也许是结盟宴的前一夜。
晋闻所说的一局棋其实很简单,只是真正实施起来却步履维艰。他要她在结盟宴之前救出楚天寻,只要楚天寻出面,假太子一事可以全然推到楚晨启的身上。可是现下在宫里要想救出楚天寻谈何容易?她再也不能回乐府,甚至是舞殿。楚晨启准备了一个独立的别院让她居住,美其名曰谢楼,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软禁。
谢棋日日夜夜都在练舞。从来没有哪一场舞让她怀着这样战战兢兢的心情去跳过。最难的剑舞她已经能够熟练地跳下来,剩下的三段不过是时日问题。
待他君临天下之日,万法皆新,谁敢不从?
乐聆被放了出来,因为《安平舞》需要她的琴音。只是每一次琴舞合练,必然有谢剑在一旁监视,谢棋纵然有千百句话想和乐聆诉说也一句都说不出来。
二十年前,楚天寻火烧南华绝了他所念,甚至是他的胞兄楚暮归也白白搭了性命进去。二十年后,他要用他的亲生女儿倾力一舞庆贺他的残败,他要的是一个先帝长公主跳一曲开历舞,这是对老天的嘲讽,更是向文武百官宣告他的霸权。
不过几日,乐聆已经瘦削得不成人形,琴艺却越来越出神入化,甚至她偶尔走神,乐聆都能及时把她的思绪拽回《安平舞》……
谢棋心中茫然,却也不敢在殿上耽搁,匆匆行礼后就告退了。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楚晨启当初那一句“因为你是燕喜”背后蕴含的究竟是什么。
日夜起舞,朝朝暮暮,却没有一句言语。
楚晨启淡淡地道:“因为你是燕喜。”
谢棋会在休息的时候小心地打量乐聆,乐聆却在盯着草木发呆,偶尔一个眼神相撞便是顷刻间的红眼。藏天香发作的时候,她抱着琴缩在院子里的亭角瑟瑟发抖,头仰着看天空出神,眼里空洞洞的一片。
两国结盟岂是儿戏?迁就一介司舞,这根本就是个笑话吧。可是楚晨启行事却向来有他的用意,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谢棋凑过去抱住她,她就会乖乖地埋头在她的肩头,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眼泪不住地渗进她的衣衫里,烫伤她的肩。
“是。”谢棋松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忍不住问,“师父,我只是一个司舞,为什么……”
谢剑难得别开了头,乐聆终于恢复了些许神智,拉着她的手在谢剑看不见的地方写字:谢剑毒哑我。
“等你什么时候能跳,什么时候就办结盟宴。”
谢棋的眼顷刻间疼得睁不开,没有泪,只有痛。她差一点儿就冲上去找谢剑拼命,却被乐聆咬在她肩上的一口强行阻拦了……她在她手心颤抖地比画:别动,活着。
谢棋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只会前两段。”
别动,活着……
终于,楚晨启开了口。他问:“《安平舞》练得如何?”
谈何容易?
谢棋撇撇嘴笑。忘恩负义是什么?过河拆桥又是什么?她悄悄甩了个眼色还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谢棋不能想象乐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楚晨启是怕她再和她商量出什么对策吧。朝凤乐府里那个飞扬跋扈刁钻刻薄的二等司乐乐聆,已经再也找不到踪影,她只是一把琴,一把被人雕刻得精致美丽的琴。而把这一切加注在她身上的那个人,正是她青春年少芳心暗许到后来情根深种的人。
“你胡说八道,辱我清白!”雅妃气得手脚都在发抖,满眼的愤恨。
她怎么能不绝望呢?
“我回来了。”她伸手一指直戳雅妃,“师父,是她蛊惑我出宫,我躲在她省亲的马车上出去的。”
乐聆的颤抖刚刚止息,谢剑就不冷不热地道:“休息够了,开始吧。”
殿上,楚晨启面无表情,他身边的雅妃已经脸色发黑。
谢棋气得发抖:“谢剑,你……”
帝都守备森严,宫闱更是严防死守。谢棋背着小小的包裹出现在宫门口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大队的人马刀枪齐上,俨然把她当成了一个潜逃的高手刺客。她被无数个身穿铠甲的将士拿刀剑架着送到了楚晨启的殿下,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上。
乐聆的琴音渐渐响起,勾人心魄。
然后,日出了。
谢棋茫然擦了擦根本流不出眼泪的眼角,咬牙踏起舞步跟上乐聆的琴音。她的琴音越来越如同天籁,可是人却越来越如同鬼魅。
一句话,莫云庭的神情陡然僵硬。晋闻的金扇也停顿了片刻,良久才又欢畅地摇了起来,他摇头晃脑,笑得更加狐狸模样,两眼泛着光。
《安平舞》第一段《马上江山》,第二段《花前月下》,第三段《朝纲稳固》。第四段《千秋万载》。她已经记不得究竟踩平了这院中多少草地,不记得休息了多少次日落了多少次,当这四段舞能够完整地跳下来的时候,终于连乐聆都不被允许再到她的院中了。
“你是……”
楚晨启召见是谢棋唯一一次出院门的机会,为了这罕见的机会她穿上凤临衣,精细地打点了妆容,踏着轻盈的步伐到了殿上。楚晨启好静,偌大一个殿上不过寥寥数个官员,大概是跟了他的叛臣。他们举杯道贺,口口声声的“陛下”毫不遮掩。
谢棋轻声叹息,慢慢地挣开了他的束缚:“莫云庭,我是燕喜。在宫里的是我的父皇和皇祖母。”纵然名利可抛,至亲却不可抛。她回宫是必然,她出宫,也不过是寻求他的帮助而已。
她不说话,眼角扫到了乐聆就知晓了这一次召见为的是什么。乐聆的琴音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殿上回荡,她进到宴场中央的时候,其他几个陌生的司舞很识趣地退了下去,踏上殿中央的时候直接踏出了《绿腰》的第一步。
“小谢!”
乐聆的《绿腰曲》更加蛊惑人心,也许是因为心境不大一样,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琴音代替了她想说的一切。谢棋读懂了乐聆的琴音,闭着眼调整了情绪露出笑意,拼尽了所有力气把《绿腰》的柔美展现到了极致——既然她替代舞姬是所有人都希望的,既然楚晨启连她这枚棋子最后的用处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又何必把自己当作他的亲信呢?横竖都不过是一个舞姬而已!
“我想去。”
既是司舞,自然要悦君。《绿腰》不愧是佳色寻来的祭祀之舞,只要她能放开心结,只要舞步够轻柔,腰肢够轻柔,脸上的笑也轻柔,这样一支《绿腰》又岂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谢能够比拟的?
谢棋细细斟酌着这四字,身体却被莫云庭拽到了身后。他的紧张她了解,只是……
当年舞姬不曾魅惑君主,也许是因为她不愿意,舞姬不会做的事,谢棋会做。她噙着笑意借着最后一个收势倚到了楚晨启身边,轻声问他:“好不好看?”
放命一搏……
楚晨启神色不明,只是淡淡地道:“棋儿,你这是做什么?”
莫云庭冷道:“太子,请你自重。”
谢棋巧笑:“凤临衣在身,我就是这宫里的第一司舞。怎么,陛下不高兴吗?”
“是,回宫。去跳完《安平舞》。”他摇扇,一派风流,“下完这局棋本殿下就打道回晋国去听翠儿妍儿唱歌,不过你们燕晗的皇子你争我夺真有意思,哪像我晋国,我这太子等着人家夺位,结果上贤下孝兄友弟恭满朝和乐,一点儿皇族滋味都没有。谢姑娘若肯配合去放命一搏,也大概算得上是了了你们老皇帝一个心愿。”
楚晨启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恍惚,神情却渐渐冷厉下来。他道:“棋儿,你不需要做这些。你只要跳好《安平舞》。”
“回宫?”
谢棋低笑,伸手抓起他的手,低声道:“第一次握陛下的手的时候,我只能抓住两个指头,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与陛下十指相扣,可是等到我真长大了,却见不着陛下了。小时候陛下常常夸我是最贴心的。”
晋闻眯眼一笑,眼里的光亮堪比朝霞映泉:“谢姑娘,你可愿意回宫去?”
事到如今她才清楚地明了,她的一片真心换来的是他的称心如意。
“什么?”
楚晨启皱眉:“为什么叫我陛下?”
“不行。”晋闻的笑变了味儿,眯起眼睛像是狐狸。他摇摇扇子,眼色一挑,“本殿下借你并非赏舞,而是下一步棋。”
谢棋抬眼朝殿下群臣瞥了一眼,笑道:“是他们先叫的呀,难道陛下不喜欢?”
“那今日……”
楚晨启久久地沉默。末了,他沉声道:“棋儿,这些时日你的确闷坏了,准你一夜的自由。”
晋闻金扇一挥:“是。”
只是闷坏了吗?她在心底苦笑,脸上却是一脸雀跃:“多谢陛下。”
谢棋艰难地挤身挡在了莫云庭面前,干笑道:“太子是想看小谢跳舞?”
殿上欢歌,谢棋独自一人出了殿门,一时间居然有些不认识这其实没有变化的宫闱。说是自由,其实还有三个地方是她肯定不能去的,尹槐所在的乐府,楚天寻所在的帝寝,萧太后所在的华德宫。除了这些地方她还能去哪里呢?
这位晋闻太子那扇子是金边的,在朝阳下闪着一丝光晕,他笑靥如花,容貌居然和如妃的颇有几分相像……如果不是那浑身上下的纨绔子弟气息,他现在这种行为,似乎能够算作耍无赖。
这宫闱里只有一处是没有人把守的,因为那儿根本不需要把守。难得一夜自在,谢棋带了一壶酒爬墙进了良秀宫的后院,顺着记忆中的长廊到了那一间完全被烧毁的房间前,慢慢地跪在了地上,把一壶酒洒下。
“莫兄,你燕晗国体在此,你莫不是想丢?”
也不知道舞姬喜不喜欢喝酒,可是现在的宫闱,弄到香火蜡烛已经是不可能了,她能够偷偷带到这里来的只能是清酒一壶,儿女心一颗。
“太子……”
对这里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唯独最后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燕喜”犹在耳边。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当着她的面亲口叫上一声娘亲,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楚晨启的天下大业。而她居然认贼作师十二年!
晋闻一笑,手里的扇儿摇得好比拨浪鼓:“不成不成,本殿下早就筹划着一睹传闻中堪比当年舞姬的舞姿,早就说好了如果谢姑娘自己溜出宫来,你就必须借我一用的。莫兄,你就暂且借用一下给本殿下,改日定当奉还!”
夜半的时候她又翻墙出了良秀宫,本想回自己的院落歇息,却不想被宫婢拦了下来。
莫云庭皱眉:“太子,小谢身体有恙。”
“你既然忘不掉这里,又何必回宫?”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
莫云庭的脸色顿时不善。晋闻却嬉笑抱拳:“君子自然不夺人所好,只是莫兄,你可别忘了谢姑娘还要借晋闻一用哪。”
谢棋陡然转身,却对上一个女子的身影。居然是雅妃。
那太子锦衣金冠,气质翩翩,折扇轻摇:“早闻凤临司舞谢姑娘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出众。”
“你来做什么!”
“那……”
雅妃嗤笑:“我起初听陛下谈起还不信,你居然会是燕喜。现在看来倒真还有几分样子。你的娘亲勾引楚天寻,差点儿扰乱了朝纲,你魅惑王爷让他屡次对你手下留情,还差点儿迁怒于我,果然是一路用尽狐媚。”
“宫里那个并不是太子本人。”莫云庭轻声道,“陛下早预料结盟会有变故,故而在使臣入燕晗之前就安排了替身,真正的晋国太子一直在宫外,由我代为安置。”
雅妃一脸鄙夷,谢棋有些心寒。依稀记得当初萧太后口口声声说雅妃和舞妃情同姐妹,却原来不过是一场云烟。她冷笑:“雅妃知书达理,当然不需要狐媚本事,只是十二年为妃都不沾皇后边儿,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晋国的太子谢棋在猎场就已经见过,那是个身材硬朗的青年,可眼前这个太子却是斯斯文文细皮嫩肉,虽然看模样贵气无比,可是一个国家哪来的两个太子?
“你少得意!”雅妃尖声道,“宫闱里的宠爱能有多久?你那娘亲当年何等的风光,不过略施计谋,太后和陛下又有谁肯信她?我看你还能跋扈多久!”
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在下晋闻。”
谢棋心跳骤然加速,咬牙道:“舞姬当年的冤案是你所为?”
第二日,林间的小屋来了一个陌生人。莫云庭对他客客气气地奉上了一壶好茶,与他寒暄良久。谢棋在一旁看得疑惑,直到莫云庭拉着她的手替她介绍:“小谢,这位是晋国太子。”
雅妃冷笑:“是又如何?不单单是我,还有你的贴心师父呢。联合西昭嫁祸宠妃,他这一局棋步了十二年,不过是想看楚天寻的惨状一雪前耻,所以,你也不会有好日子的!”
他闭着眼,谢棋在朦胧中看着他的眼睫,沉浮的思绪渐渐只剩下一种感知:也许这就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谢棋一时无言,任凭心跳渐渐变缓。
生涩而缠绵。
虽然早就猜想过十二年前五王爷作乱之前楚晨启就开始布局,也猜想过所谓西昭奸细不过是楚晨启的第一步棋子,可是真的听到真相时心还是会痛。
一个吻。
雅妃笑得很得意,姣好的面容上是执狂偏执的疯狂神情。谢棋沉默地绕开了她朝前走,在她喊“站住”的时候回头丢下一句话:“雅妃,兔死狗烹,你早就为人妻,徐娘半老,你以为你在宫里能做什么?你还身怀帝裔,不死怎么消他顾虑?”
莫云庭的手猛然收紧,他盯着她的眼,却久久没有言语,只是喉咙底辗转着两个字:小谢。
“你什么意思!”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她冷笑:“不如打赌,看谁比谁先去见阎王,谁比谁死得凄惨?”
那一次马上和马下,明明近在咫尺却擦肩而过。他说,我只是怀疑她是不是奸细。也许那个时候他认出她来,或者她不赌一时意气不开口,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谢棋自顾自离去,身后还依稀传来雅妃的尖叫:“你别得意,楚天寻已经不行了!没有御医诊治,他支撑不了十天!”
谢棋按捺住想摸他脑袋的欲望,在他的怀里抬起头盯着他的眼:“莫云庭,你带兵去西昭的时候,我被人接出天牢,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我是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去燕关找你……”
不得不说,雅妃最后的话震慑到了谢棋。她并不惧怕楚晨启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却害怕楚天寻真正地病入膏肓。如果不是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那样睿智的一个君王怎么可能罢免莫云庭呢?他必定是想在那之前安排晋闻替身,驱逐莫云庭,然后……放手一搏。
莫云庭的笨拙很罕见,结果,只今夜这半夜工夫就显露无遗。明明那么瘦削颀长,他却可以把一个轻柔的拥抱抱得像是小孩儿手里的布偶,笨拙而有力。
楚晨启在院中听琴,锦衣耷拉在轮椅上,面容素雅。
一个拥抱需要两个人,他的手,她的心。
谢棋在他面前完完整整地跳了一遍《安平》,笑嘻嘻靠到了他身边,软声问他:“陛下,我想知道……太上皇是不是身体欠妥?”
“谢棋……”
楚晨启神色稍变:“他垂垂老矣,自然是时日不多。”
“莫云庭,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她闷声叹息,“原本以为你是冰碴儿,结果是根木头,别扭死了。”
“那御医……”
“你!”莫云庭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显然是气急败坏。
楚晨启冷冷地道:“根本不需要。”
她在他胸口闷头笑:“莫大人,我其实早就醒了。”
谢棋的伪装并没有坚持多久,楚晨启的一声“根本不需要”就轻轻松松地把她打回了原形。她木然站在原地,任凭楚晨启的目光把她脸上每一丝神情都捕捉无遗。
莫云庭没有动,木头一样。
他不愠不怒,只是轻轻地道:“棋儿,事到如今,你还是放不开?”
夜色如霜。莫云庭沉闷地站在树下,别扭得有几分可爱。谢棋一时被蛊惑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环上了他的腰,瞬间,心跳如雷,却没有一点儿羞赧。也许她和他原本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样的纱,也许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那一份无法言语的情愫,不管是什么,都足够让她有想靠近他的欲望。
放不开?仅仅只是放不开吗?谢棋握着拳头怒目而视,却没能坚持片刻就土崩瓦解,眼睛又酸痛起来。她苦笑:“他是我的骨肉亲啊……怎么放得开?”
她干咳一声走到他身边,讨好地笑了笑,小心地梳理这一只毛发倒竖的动物:“莫大人啊,我是被烫醒的,真的……”
楚晨启沉默良久,轻轻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膝上,柔声道:“你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不过是血脉而已,那是强求来的缘分。”
长夜漫漫,谢棋伤感地躺在床上,默默喝完了留在床边的药,拽紧了衣衫出了门。莫云庭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瘦削的身影仿佛要融进夜色里一样。
“强求来的缘分?”
结果,莫大乐官居然甩袖就走!
楚晨启笑了,轻声细语:“皇家何来血脉亲?棋儿,你与我才是缘分,我们相伴十二年,比不过区区血缘?”
谢棋不以为然,喘了口气支起身子朝他露了个虚软的笑:“莫云庭,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我不是你,连兄弟都杀!”
莫云庭神色僵硬。
院内秋风寒,琴音破碎。谢棋被琴音陡然唤回了神智,却发现好像不可挽回的错已经铸成,楚晨启神色已经阴沉,一双眼刀剑一样刺人心腹。她猛地站起了身往后退,对于他的阴沉,她还是本能有些惧怕的。
吹凉了的汤药再一次被送到口边的时候,谢棋已经睁开了眼,一口咽下了勺子里的药汁,抬起头朝莫云庭投了个尴尬的笑:“莫……大人啊。”
“你以为楚天寻就没有杀过兄弟?”他冷道,“你以为二十年前,南华城,屠戮满城将士的是谁?如果不是误杀了正在试我战袍的胞兄,恐怕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一报还一报而已。”
脸颊边黏糊糊的,莫云庭微凉的手擦过微微颤了颤,紧接着一勺汤药被举过了她的头顶,也许是莫云庭拿去尝了?片刻之后,一声惊诧的“啊”从她的脑袋上传来。谢棋几乎泪流满面,莫乐官,他总算明白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吗……
“那你对舞妃做的呢?是不是也会一报还一报?”
一勺,两勺……谢棋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么大的定力才能忍住不挣扎,任由滚烫的药汁流进口中,滑下嘴边……甜蜜早就已经远去,剩下的根本就是刑罚。
楚晨启低笑,他说:“棋儿,你看,你都不习惯叫她母妃,哪里有什么亲情呢?”
汤药看模样应该烫得很,可是莫云庭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把勺子递到了她口边,笨拙地调整了几个角度才轻轻地倾倒——滚烫的汤药顿时顺着勺子落到了她的唇上,谢棋已经有了哭的欲望。
谢棋顿时哑口无言。
谢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莫云庭已经许久没有声音了,她忍不住悄悄睁开了一条缝隙,却看到一勺汤药已经到了口边。喝,还是不喝?
谢棋被彻彻底底地软禁了起来,不仅是在谢楼里,更是时时刻刻有人看管着。
原来,世上最让人心如棉絮的事情,不过是心上的人一直把自己放在心上。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叫作情投意合。
可是如果楚天寻死了,那《安平舞》还有什么意义?她拒绝再跳,甚至拒绝饭食,宫婢送来的一日三餐她顿顿都原封不动地等着宫婢来收,一连三日,面黄肌瘦。她赌,赌楚晨启还不愿意丢弃她这一枚称心如意的棋子。
这份飘荡的感觉,也许叫作甜蜜。
乐聆照例日日到院中弹琴,不管她跳不跳《安平舞》,她的曲子没日没夜地弹奏着,脸色也越来越憔悴。谢剑监视的地方已经从十步开外到了三步开外,他时时刻刻站在乐聆身边。她弹琴的时候,他就站在一边看着她的侧影。
不合法,不合理,不合伦常。莫云庭的气息犹在耳边,轻如薄云。谢棋犹如躺在云上,从心到指尖都软绵绵温煦一片——这番话,假如她是清醒地站在他面前,恐怕一辈子都听不到吧……冷硬的莫云庭,他的心思又有多少人知晓呢?
对于这样的距离谢棋曾经反感无比,挡在乐聆面前厌恶地瞪他:“谢剑,你能不能离得远些?”
“可是,我却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整整两年,只因为害怕你会和来时一样,忽然消失。”许久,才是他极轻的声音,“置乐府安危于不顾,违抗陛下命令,一己私念滥用公权。谢棋,莫云庭为你所做的不合法,不合理,不合伦常,只是……合乎情,合乎心。你却不知晓。”
谢剑面无表情,声音木然:“她会晕倒。”他停顿片刻,又踟蹰着补上一句,“经常。”
……不至于吧?谢棋忍着心上的别扭。人前莫云庭一派君子,人后居然是个小气鬼。
谢棋冷笑:“那关你什么事?”
“舞技拙劣,长相拙劣,演技也拙劣。”他狠狠道,“你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长处。”
谢剑的脸色僵硬了几分,默默退到了十步开外。谢棋咬牙回头去扶乐聆的身体,却在一瞬间看到了滴在琴弦上的一滴泪。
……是。
谢棋开始反省自己绝食这无聊的行径,要反抗楚晨启的结盟宴罢舞就好,何必绝食呢?乐聆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她叹息着抓住了乐聆几个时辰没有停歇的手。
这么近的距离,她再也不敢睁开眼缝,只好完完全全闭着眼睛装作毫无知觉。片刻后,莫云庭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你现在的模样,真难看。”
你何苦呢?
谢棋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僵硬,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是不是不该装晕厥?
乐聆瞧见了她的神色,泪如雨下。
终于,莫云庭轻手轻脚地把药碗放到床沿,腾出手来绕过她的脖颈,扶着她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谢棋慌乱地拿袖子去擦,擦到最后雪白的袖子上居然是带了点儿红。那是……血?她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才忍住自己的眼泪,扯出一抹笑抱住了她。
僵持。谢棋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和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僵持?而且,她似乎还被赏了狠狠一记瞪眼?这……
乐聆啊乐聆,谢剑究竟把你逼到了什么地步?
空气中传来一阵叹息,药香一丝丝弥漫。谢棋呆呆地看着莫云庭端起药碗到了榻边——他的动作实在算不上流畅,从端起药碗到坐到榻边,他笨拙地盯着药碗,像是担心药会洒出来一样。昏黄的屋子里,莫云庭脸上的神情居然是别扭?
绝食罢舞带来的并非是好消息。就在谢棋打算不再绝食的那一天,楚晨启的人马也上了门。彼时,谢棋正在院中和乐聆默默靠在一块儿等日落散场,楚晨启的轮椅辗转发出的嘎吱声打破了这一切的宁静。
也许是心里本来就一直揣着份卑劣的小心思,又或许是“衡芜”在莫云庭面前还有许多别扭,纵然上一次已经捅破了窗户纸,这样正儿八经地面对面却依旧能带来慌乱。谢棋在他回房之前就躺回了床上,只睁着一条细细的眼缝瞧他:他端着一碗药进到屋里,僵硬地站在床边良久又把药放到了桌上。
他脸色阴郁,入院就把目光锁在了她的脸上,陌生的神色让人心惊胆战。
谢棋支起身子,透过窗户看到了外头的火光闪闪,他熬了药?
“你打算与我作对吗,棋儿?”
药香四溢。
谢棋握拳咬牙:“我只想让你派御医去看他!你夺权也好怎样都行,我都不会和你作对,但如果你杀我父亲,我一定报仇!”
他站在窗前,犹如石雕一样,青衫广袖,一如当初在朝凤乐府里见到的乐官。片刻后,他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般,匆匆忙忙踏出了小屋的房门。
话已撂下,剩下的只有僵持。
莫云庭?
良久,楚晨启冷笑:“谢棋,你确定这就是你对我的一片心意的报答吗?我虽对你纵容,却也有尺度。”
如豆的烛光并不刺眼,却不轻不重地恍惚了视野。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只依稀见到了屋子里的一个身影驻足在窗前,昏黄的烛光把他的身影剪得瘦削无比,投射在斑驳的月影上。
“一片心意?楚晨启,你杀我娘亲,毁我容貌,十二年棋子任你取舍,你却让我血刃至亲,替你完成千秋大业,你的一片心意在哪里?”
她如释重负地躺到了屋里的竹榻上,任凭困意和挡不住的浮软渐渐侵蚀了整个身体,放任思绪浮沉最后消失无踪——这一觉,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眼泪不听话地溢满了眼眶,她恶狠狠擦了一把与他瞪眼:“楚晨启,你的一片心意我没有看到,可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却弃之如草芥!你口口声声说是我背叛,是,我是被蛊惑,在成为小谢的一年里我得到的比我过去十二年的都要多,你以为那是为什么?”
燕晗民风,丧了父母孩儿须得守孝三月,长姐如母,事到如今,还有谁会在这里搭建一间小屋呢?
楚晨启低沉着脸看不清神情,指尖轻叩着轮椅扶手。
树林里有一个简易的小屋,就伫立在如妃简陋的墓地不远处。谢棋没有笑的力气,疲惫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一点点地靠近那间小屋,费尽了浑身力气才推开虚掩的木门,小屋里面却空无一人。
谢棋哭着笑了:“楚晨启,蛊惑我的东西,你给得起吗?”
晌午,口舌干裂,汗却如雨下。越来越熟悉的道路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小道,荆棘,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清脆的叫声,等到那一片熟悉的地方近在眼前的时候,她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寂寞了太久,孤单了太久,她无比贪恋着一切暖和的东西。乐聆是暖和的,如妃是暖和的,替萧太后抄经书瞌睡的时候披到身上的衣服,楚天寻眼里快要融化的慈爱……一切的一切,都把那个叫谢棋或者是衡芜的人拖向万劫不复。
荒郊野外,唯一最近的地方并非帝都城镇,而是如妃的墓。安葬如妃的树林是整个帝都最大的森林,只要顺着不变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够抵达那儿,可要从这荒郊野外到达如妃的墓有多少距离谢棋并不能够肯定,几夜无眠,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这样的身体究竟能够拖多久呢?
这些,楚晨启都给不了。不论亲情友情爱情,他哪一种都不拥有,又怎么赠予他人呢?
马车卷尘而去,谢棋在原地稍稍休息了片刻却犯了愁。雅妃的马车停在荒郊野外,她该何去何从?
或许是压抑太久的情感需要宣泄,又或许是这一切只是一次小小的失控。黄昏的夕阳余晖落在树梢的时候,谢棋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谢棋干笑:“多谢提醒。”
僵持比对峙更加让人心慌,特别是那个人还是楚晨启,那个谁都猜不着他真正心思的人。
雅妃坐在马车上冷笑:“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出了宫门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你不过是个叛徒,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别再痴心妄想回宫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眸中已经没有半点儿熟稔。他说:“看来我不该对你抱着一丝期望,燕喜。”
“怎么,打算灭口?”
燕喜。
马车行驶了许久终于停在帝都的荒郊野外。谢棋识趣地下了马车,没走几步就被雅妃叫住了。她说:“你打算去哪里?”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压在心头却能让人窒息。
雅妃就在马车上,眼里噙着机巧,满怀憎恶地瞪着她。她舒了口气坐回车上冲她一笑,不以为然。雅妃的小心思她明白,也乐于利用这个小心思。这世间最难算计的是人的妒恨之心,楚晨启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亲自送她出了宫。
谢棋在那一瞬间闻到了绝望的气息。
第一缕初阳落到树梢的时候,谢棋从紧掩的马车里掀开了一丝缝隙,偷偷看外面的情形。宫门已经渐渐远去,心跳却依旧激烈得如同雷鸣——半个时辰前,她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神在太阳升起之前,从牢狱里赶到了乐府门口,少顷,雅妃的人便领着她换上了宫婢的衣衫,坐上了雅妃回家省亲的马车。
他是七王楚晨启,一个弑君夺位的反臣。他再也不是她的师父,她也不再是他的谢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