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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旧仇

那一日黄昏,御花园外守备森严。谢棋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御花园的那一刻,所有的侍卫都跪在了她面前,齐声行礼道:“棋姑娘安康。”

谢棋不动,任由楚天寻的声音在静谧的园中飘散着。他说:“棋儿,等再过不久我登上九宝,你定为后。即有举案齐眉的安平,又何必去计较前尘往事呢?”

谢棋昏昏沉沉绕开跪成了一地的侍卫,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炸响。他们喊的不是衡芜,而是谢棋,这是不是说明这宫闱已经全然落入了楚晨启的控制?华德宫呢?

楚晨启却渐渐舒缓了神色,他转动轮椅的轮子一点点靠近了她,拉过她的手,像之前的许多年里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拍打,拖长的柔煦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他说:“棋儿,许多事情忘记即是空。你只需要记住,为师并不单纯地把你当作一枚棋子。”

“棋姑娘,太后因为担忧陛下安康积劳成疾正在安心休养,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华德宫。”

胡闹作对?谢棋无言以对,只能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原来,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时意气?

华德宫门口,谢棋咬着牙听完侍卫恭恭敬敬的答复,无力地回到了唯一能够回去的地方,乐府。谁知到了乐府门口,却看见一个娉婷的身影。她俏生生地站在乐府门口,似乎已经久候,看见她回来,她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楚晨启终于阴沉了脸色:“棋儿,你当真要这样胡闹,和为师作对?”

“你回来了。”

谢棋唯有苦:“楚晨启,十二年前的大火已经无从查证,可是如妃的案子却是近在眼前。”

谢棋冷笑:“雅妃大驾光临,为了什么?”

“棋儿,不许胡闹。”

雅妃不愠不怒,慢条斯理道:“我自然是知道有人正可劲儿查着我那几粒小玉米和如妃身亡的关系,特来告知真相,免得那个人走错了路多绕许多弯子。”

“这不是小事。楚晨启,你杀我娘亲,毁我所有,这些和你的天下大业比起来确实是小事,可对我来说却是全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晨启皱眉:“棋儿,你为何会因为这些小事计较?”

雅妃收敛了笑意,飘飘然路过谢棋耳畔,轻声道:“劳烦转告尹槐,我父亲当朝宰相,岂是他一介舞师动得了的?”

真相其实并不残忍,它只是让人绝望。

“那可未必。”尹槐的人脉何其广?他如果想彻查如妃的死……

谢棋谢棋,棋子一枚。他把她雕琢成了自己希望的模样,她是他最好的一枚棋子。复仇,夺宫,他步步为营,她却一无所知。

雅妃又轻柔地笑了,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耳畔。她说:“鸠心毒是谁的你再清楚不过,你却故意隐而不言,你真的希望尹槐去多费力气查证吗,谢棋?”

晚秋的御花园里万木凋零,风过生寒。谢棋的心在一寸寸地往下沉,仿佛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

“谢棋”二字清晰无比,满眼的嘲讽。

他的默认让谢棋想笑,心上的酸涩慢慢地蔓延到了指尖。她轻声问他:“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叫谢棋?谢无是因为无用,谢剑是一柄好剑,谢影是因为她有朝一日可以当我的替身,那我呢?是不是……因为我是棋子?”

这最后一层迷雾终于揭开。谢棋遥遥看着雅妃远去的身影,无力地蹲在地上笑起来——她早就该知道楚晨启行事缜密无比,不可能独独派她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入宫去挑这一局天下棋,就如同在朝凤乐府中一样,乐聆是和小谢相配的搭档。而在这宫里……那个人不是乐聆,甚至不是谢影。

楚晨启神色不惊,目光却已经不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她身后,或许是更远的地方。

从她入宫开始就步步为营推着她一步步地出现在楚天寻面前,推着她被萧太后发现,得尽萧太后宠爱,推着如妃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是雅妃。

谢棋气喘吁吁,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原来,当按捺在心上许多年的疑问,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的情形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的战栗反而会被按捺下去。

偌大一个宫廷,还有谁可以信任?

“既然是其他王爷叛乱,为什么大火偏偏只把良秀宫烧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你要我亲自去杀楚天寻!为什么我叫作谢棋!”

夜幕降临。乐府中所有的门窗都紧掩着。或许是活在宫闱之中的女子生来就有一份敏感,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谢棋在府中奔走了许久,居然没有一个人开门。

“棋儿!”

最后一扇门是乐聆。

“你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我?十二年前你究竟在不在宫里?”

乐聆慌慌张张地拉着谢棋进了屋子,小心地把屋子里的灯灭了,拉着她一起躺到了床上,潮湿的手捂住了她的口。

楚晨启皱了眉:“棋儿,是什么迷惑了你?”

“今天雅妃带着人来,说是谁踏出房门一步就死路一条。”

“十二年前,良秀宫的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棋儿,很久以前为师就曾经教导过你如何审时度势。不论你知道了些什么,为师相信你应该可以判别怎样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不知道……也许,也许是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们这群人见到吧……”

他不是贤王,他是七王,楚晨启。

“什么东西?”

谢棋连呼吸都在颤动。事到如今,许多被岁月掩盖的真相已经一点点呈现出它原本的面貌,许多人,许多事,许多东西已经昭然若揭。她终于明白楚暮归为什么宁可按兵不动也要她亲自动手扰乱这宫里的一潭静水,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小谢入朝凤乐府又大费周章地设计小谢的失败,最后让她以衡芜的身份害如妃,杀楚天寻。要她害如妃,莫云庭势必和楚天寻反目;要她杀楚天寻,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看着楚天寻的天下一步步亡在他骨血至亲的手中,他不仅想让她弑君,他还想让她弑父!

“嘘,你小声点儿!”乐聆咬牙切齿,“你别出去了,每日会有侍卫把饭食送到每个屋里,我大发慈悲不计前嫌多养你一个吧……”

是,又如何?

“我不需要你养……”

他面无表情,良久才道:“是,又如何?”

“你难道真打算去贤王身边不成!”

“你是不是楚晨启!”终于,谢棋吼出了声。绒花受了惊,惊叫了一声,从她怀里跳了下去,窜进了树丛里。

谢棋答不上来,咬着唇缩在床上闭上了眼。的确,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冒险赌一次性命,二是回到楚晨启身边,安安心心等着他当上燕晗的帝王,把知道的真相通通忘记。

他轻笑着说:“不论我是楚暮归还是楚晨启,棋儿,这与我是你师父又有什么关系呢?十二年来,陪伴你的人是我。你只要记住这个就足够了。”

可是,真的忘得了吗?

他神色微微一滞,清澈的眼渐渐成了深不可测的墨潭。

夜幕深沉,门窗紧掩。黑漆漆的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谢棋躺在床上,全然想象不出这样的夜里外头正发生着什么。

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问他:“你是七王楚晨启,对不对?”

黎明,屋外果然响起了敲门声。乐聆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只手把餐盘推进了房里。有糕点有白粥,居然还颇为丰盛。

他笑了,眉宇间的笑意如水墨画一般淡淡晕染开来。他说:“棋儿,怎么傻站着,你不高兴为师进宫吗?”

“吃点儿吧。”乐聆把糕点的盘子递到了谢棋面前。

谢棋僵硬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像街上的妇人一样用最伶俐的话语质问他为什么做了那么多,为什么把她当作一枚棋子来使?可现实是她一碰到他的眼睛,所有的话就堵在了喉咙底,浑身上下只剩下了与他僵持的力气。

谢棋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糕点,轻声道:“我想出去。”

他就在与上次相同的地方,眉目温和,青衣广袖。

“出去找贤王?”

“你来了。”

“不,出去找莫云庭。”楚晨启唯一忌惮的人就只剩下莫云庭了,如果能够出宫……

拨开一层层的树叶,那一片草地渐渐露出了记忆中的模样。谢棋屏着呼吸前行,心里已经做了许多准备,只是真的见到那熟悉的身影的时候,心还是剧烈地跳了几下。

“你想出宫?!”乐聆惊诧的声音陡然响起。

也许,他生来就是一个会演戏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卑鄙的小人,就是天生的王者。

出宫谈何容易?唯一的希望是欲擒故纵,声东击西。谢棋没有听从乐聆的劝阻乖乖留在房里,日上三竿时分,她草草吃了些糕点,穿戴整齐推开了房门。

她第一次在御花园看见楚暮归是在花海的最深处。她已经记不得那时究竟是怎样才闲步到了花园深处,又是怎么样见到的楚暮归,脑海里至今留着残影的是她在树丛深处,见到了不小心翻了轮椅的楚暮归在草地上挣扎不已。那时候她还只是小谢,心里还怀着对他让她入狱几天的恨,可是见到他气喘吁吁地在地上挣扎的可怜模样,她却把所有的前仇旧恨忘记得一干二净……

房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有侍卫巡逻,听见开门声,侍卫的刀剑瞬间出鞘:“何人大胆!”

那个人并没有说在御花园的哪里相见,偌大一个御花园,要整个儿逛上一遍其实需要好几个时辰。谢棋抱着绒花在御花园里游荡,心里却隐隐有一个目的地。

“我想见贤王。”

谢棋想了想,抱起绒花进到御花园里。

侍卫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带头的走近了,细细地查看了她的面容后恭敬地道:“原来是棋姑娘,请。”

谢棋在尹槐和白姨的目送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御花园。与楚天寻寝宫周围不一样的是,通往御花园的道路上没有半个侍卫,就连往来的宫婢都不见了身影。唯一出现在道上的活物是不知何时跟上她脚步的绒花。它倒是无忧无虑,拖着长长的尾巴优雅地踏着步伐,一副不屑跟着她的模样。

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宫闱之中除了道上的侍卫再没有宫婢行走。整个宫廷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一点儿声息。谢棋走在一小队人马前面,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被押送着,还是带领着他们前行。空旷的过道上唯有齐整的脚步声响着,让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宫廷。

黄昏时分,宫婢带来了一则旨意:贤王宣司舞衡芜御花园觐见。

这哪里还是奢贵华丽的宫廷?楚晨启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整个宫廷的宫婢和宫内守备在一夕之间尽数消失?

谢棋默默无言。

一队人马迎面走来,和谢棋撞了个正着。领头人比他身后的人还要矮了许多,大概只有十三四岁模样,脸上还依稀残留着一些稚嫩的神色,在一群银凯的将士中显得突兀万分。居然是小七。

尹槐叹息:“小谢,如果你依旧不愿意站在我们这一面,如果你依旧做一个缩头乌龟,我们一个都活不了。你可想好了?”

“小……”

谢棋默默咬牙。

未出口的话停滞在喉咙底,小七的眼里没有一丝熟稔,仿佛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样,擦肩而过。

“你还相信他是楚暮归吗?”尹槐的声音带了一丝讥诮。

谢棋在原地苦笑了片刻,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不论衡芜还是谢棋都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又或许,对于许多人来说,谢棋根本就是一个活在虚空里的人,隔着纱看幻影,喝着酒看月亮,一旦撕了轻纱酒醒人散,她就算是凭空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乐府里人心惶惶。白姨把所有的司舞司乐都赶回了自己的房间。尹槐领着谢棋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只有白姨孤零零一人坐在乐府殿中。

空荡荡的华清殿上,楚晨启一人独坐着,青衣早已换成了锦衣。雅妃就站在他的身侧,柔顺地替他研着墨。乍一看去,当真是郎才女貌。只可惜雅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顿时变了内容,温和的眼眸中遮盖不了的是厌恶。雅妃的厌恶谢棋并不打算理会,她进到殿内默默跪下了,小心地把脸上憎恨的情绪遮盖起来,温顺地低着头。

因为她不愿意动手,所以,他终于等不及了?

楚晨启温煦的声音响起:“棋儿,你可是想好了?”

侍卫嚣张跋扈,谢棋却只能和他们干瞪眼。片刻后,她就被尹槐拽回了乐府。一路上,谢棋都在回忆,方才那些侍卫性子乖张,横行无阻,绝不是宫里侍卫会有的模样,难不成楚暮归已经趁着皇帝病危把持了朝政,替换了宫中守备?

谢棋挤出一个笑容来,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了身,踱步到高座旁,轻轻地坐到了他身旁。从小到大,楚晨启也许说过无数谎话,却独独有一句是真的。他永远不会介意她坐到他身边,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王府。从五六岁的小孩儿到长成,他的身边一定会留下她的位置。

侍卫嗤笑:“陛下病重,贤王代政,宫里现在是贤王代管一切事务。你不过区区一个舞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做主?识相的滚远一些,否则休怪大爷不通人情!”

顿时,雅妃温和的神色笼罩上不悦的色彩。

尹槐冷声道:“这宫里什么时候轮到贤王做主了?陛下亲令衡芜姑娘侍奉病榻,莫非你们还敢抗令不成?”

“师父,为什么宫里没有人了?”

“你!”

楚晨启莞尔一笑:“棋儿,楚天寻命不久矣,我要取而代之必然要经历一番纠葛,见到的越少,自然需要杀的人也越少。他们都是自愿待在房里,与人无尤。”

“除非是贤王亲印,否则不予通行!”

“那太子呢?尹槐呢?”

“我有太后令牌!”

“怎么,楚天寻没有和你提及吗?”楚晨启冷笑,“西昭进犯,没有了莫云庭这一位大将,太子亲帅二十万将士去往燕关。至于尹槐,他身为舞师,自然是在钻研舞技,过几日你就能够看见他了。”

侍卫面色不惊,冷冷地道:“宫中出现西昭奸细,为害宫闱。陛下病重,贤王代政,彻查宫闱奸细,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帝寝!”

“那太子会不会回……”

谢棋气得发抖:“你们好大的胆!”

“棋儿,你说他能不能回来,嗯?”

七王未死,此事非同小可。谢棋清醒过来之后几乎是立刻奔向楚天寻的寝宫,却被守在寝宫之外的侍卫拦下——冰凉的刀刃就抵在脖颈上,谢棋喘息着掏出怀里的出入令牌告知侍卫:“陛下曾经允诺过我可以自由出入!”哪里知道侍卫毫不留情,面不改色地逼近一步把她和尹槐挡得更远。

谢棋的手颤了颤,顺势抓住了座椅上的绒垫。楚晨启步步为营,也许早就和西昭勾结好了掐准了时机才动手,他怎么会让太子活着生还呢?

谢棋无力地瘫坐在座上,任由战栗席卷全身。那个人不是楚暮归,他是楚晨启,他根本不是什么救命恩人,而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七王,他与她根本没有什么恩情,有的是血海深仇!

每个人都有疏于防范的时候,楚晨启也一样。谢棋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地把所有的防备卸下,但至少她的柔顺可以换来他的一点点松懈,这就够了。更何况——雅妃的不悦即使她再用力掩饰也掩饰不了,她报复地朝雅妃飘了一个眼色过去,幸灾乐祸地瞧着她越来越深沉的脸色。

末了,尹槐冰凉的声音宣告了一切幻想的结束。

那是嫉妒,或者说是嫉恨。不久之前,她在楚天寻那儿得宠都不曾让雅妃露出这样的神情,事到如今却因为楚晨启她露出了如此失态的神色。

“七王,楚晨启。”

也许女子生来带着一份灵敏。谢棋怀着些许邪恶的小心思依偎到了楚晨启怀里,抬头巧笑:“师父,你说过要封棋儿为后,是不是真的?”

十二年前入宫,十二年前可以命令叛军找到她,十二年前救她出火海,十二年前可以站着走路抱她离开的人怎么可能是六王楚暮归?

楚晨启脸色一变,皱眉开口:“棋儿,为师说过的话自然是一诺千金。只是,你最好别在我面前露出算计的模样。”

假如楚暮归不是楚暮归,那他会是谁?

谢棋吃了瘪,灰溜溜地低下头,默默地算着时间。

谢棋脸色顿时惨白!

“你在害怕?”

“小谢,你说,你的师父会不会……”他冷下脸来,一字一句道,“根本就不是六王楚暮归?”

终于,楚晨启的手落到了她的额头上。那儿已经濡湿一片,尽是冷汗。谢棋茫然摇头,勉强笑道:“棋儿只是不知道可以为师父做点儿什么,日后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师父身边。”

“那……”

楚晨启眼里有了笑意,眉梢渐渐上扬。

良久,尹槐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缓缓响起,他说:“六王楚暮归我在年少时候就曾经见过,他的确是双腿有残,他的膝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御医剜去,此生此世绝不可能再走路了。”

“你只要替为师穿上凤临衣,在和晋国的结盟宴上跳上一曲《安平》,就是对我燕晗千秋万载基业的最大贡献了。”

沉默渐渐蔓延。死一样的寂静。

《安平舞》吗?谢棋眯起眼笑:“好。”

“我没有!”谢棋急了。

楚晨启轻轻地道:“结盟那日,便是我登上九宝之日,二十年前的债就此作罢。”

尹槐一愣,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目光锐利,冷声道:“小谢,事到如今,你还是想替他争辩吗?”

谢棋的心抖了抖,酸楚一点点攀爬上心尖。很难想象如果是两年前,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她该欢心成什么模样,此时此刻却只剩下心寒。隔着血海深仇和数不胜数的谎言,纵然十几年师徒建筑了铜墙铁壁般的感情,也在顷刻间坍塌。

“他可以走路。”谢棋轻声道,“他能走路,只是不在人前。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

谢棋成了宫里的闲人。

尹槐眯起了眼,良久才道:“贤王双腿不能行走,怎么可能进火场救你?”

如果不是亲历,她根本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魄力才能让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宫廷,在一朝一夕之间成为死城一般。十二年前那个谋反的王爷选择了大军铁骑踏入皇城屠戮宫人来夺取这燕晗江山,血流成河,哀号遍野,造了无数的杀孽,惹了民愤,最后被孤注一掷的宫廷禁卫剿灭。十二年后,楚晨启却选择了这样一个诡异的方式。

“我……”

没有杀戮,没有血光,只是兵不血刃地让皇城坍塌。放逐莫云庭,设计祭天失败积攒民愤,暗通西昭,拉拢丞相,笼络妃嫔,甚至派遣她去混淆所有人的视线,逼楚天寻自乱阵脚……许许多多的巧合是经年累月的积淀,等到时机成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皇城。这其中的恐怖,让人胆战心惊。

“所以你听他差遣,混入朝凤乐府?”

没有血光的战争才是最致命的。楚晨启如同藏天香,暗香浮动,致命的迷惑。

谢棋缩了缩身体,木讷点头:“是。”

究竟怎样才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出宫呢?

“十二年前,是贤王救的你?”

谢棋和乐聆商量了无数个办法,却没有一个可以付诸行动。末了,却是雅妃找上了门。

她是棋子,他却是下棋之人。

在这宫里能够自由行走的人已经不多了,雅妃是一个。谢棋待在乐聆房里,眼睁睁地看着雅妃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地进到了有些凌乱的房中,目光阴沉,堪比阴云密布的天。

可楚暮归在这一局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

她笑得柔婉:“谢棋,听说你想出宫?”

屋子里静悄悄一片,尹槐三言两语把他的故事草草地告知后就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反应。谢棋却连呼吸都已经有些吃力。真相已经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当她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她才发现很多时候犹豫不过是天性使然。如同尹槐因为对舞姬的依赖而对她疼爱有加,如同她会为了萧太后和楚天寻而置楚暮归的命令于不顾。人或许生来就是被感情左右,不分地位高低,不论男女和年岁。每个人都有无数个圈,圈里的,圈外的,没有人能逃脱这一局棋。

谢棋咧嘴笑:“雅妃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在这儿吃穿不愁,风光无限,又不比雅妃你是师父小心翼翼的同伙,我过着小姐的日子何必出宫?”

“许多年后,我听说太后忽然怀疑她是西昭的奸细,把她软禁了起来,没过多久五王爷楚青云继七王之后叛变,宫中大火……”尹槐叹息,抬起头看着谢棋,目光深沉,“小谢,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差一点儿就错认了人。那时候我就有过怀疑,你会不会是……后来送你入宫,于私是希望重造一个舞姬减轻我心中愧疚;于公,其实是希望陛下能够看到你,查清你的身份。”

“你这口舌倒是依旧如此利落。”

“尹师兄……”

谢棋抱拳干笑:“雅妃过奖,实话总是说得比较顺溜的。谢棋不如雅妃聪慧,戏中戏演得也不如雅妃利索,一不小心中了雅妃的套儿已经悔恨好久了,雅妃才是口舌利落的行家。”

“后来,她成了宫中的第一司舞,又披着凤临衣被封为舞妃,得尽皇恩,甚至是太后都对她宠爱有加。而我……我却只能在乐府里陪着司舞司乐,看着她的罗裙倾倒世人。再后来……燕喜公主降生,宫中欢喜一片。我不堪她渐渐为人妻为人母的模样,缠着她向楚天寻邀了一个舞师的职位下到了朝凤乐府,从此离她远远的。”

终于,雅妃的脸红了又白,阴郁得一触即发。

尹槐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里。谢棋沉默着灌了一口茶,涩然道:“然后呢?”

啪。乐聆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地砸上了木桌,她冷笑道:“天色不早,奴婢想歇息了,雅妃,请便。”

这是尹槐第一次讲起过往,谢棋渐渐被他的话语勾回了神志,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他。他噙着笑,眼底流光一片,说不清的潋滟。他说:“我跟着她从一个艺团到另一个,见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后来……她遇见了楚天寻。她本来该是潇潇洒洒的人,可是只见了楚天寻一次,她就着了魔一般地想进宫中乐府……她是最出色的舞姬,说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所以她进了朝凤乐府,又作为一等司舞入了宫,一曲《清袖》让楚天寻从此死心塌地。那个时候,我已经能把她最复杂的舞跳下来,我就想,假如有朝一日我能够有她的七成功力,她是不是会多看我一眼,再多一眼……”

“谢棋,我今天来这里不是和你们逞口舌之快的。”

他说:“许多年前,我家乡闹饥荒,我自小身体纤弱,男生女相,被村里的巫师说是不祥之人。我爹娘扛不住乡邻的非议,在我十岁那年把我丢弃在了荒郊野外,与饿狼为伍……我是在那时候遇见了我的师父,她当时只有十七岁,跟着一支杂耍的卖艺队伍路过荒郊野外,她不顾教头反对,强行收留了我。尹槐此生见过无数美人花前,却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戴着面罩朝我伸出手的模样……当时,她还以为我是女孩子。”

“请便。”

尹槐定定地看着她,把她的狼狈尽收眼底。良久,他才轻轻叹息着把谢棋揽到怀里。

“我送你出宫,千真万确,并非好心。我要你在宫里消失,你想出宫,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我……”谢棋闻言,身体剧烈地颤了颤,想点头却又忙不迭地摇头。燕喜,怎么会呢?如果她是燕喜,如果她是……

“请。”

“你是燕喜?”尹槐幽幽地道。

“你!”雅妃气得脸色泛白,临出门又回了头,“谢棋,明日清晨,你如果想出宫就站在乐府门口,你可考虑清楚了!”

“师父说,他是在外面救的我……可我梦到良秀宫……陛下说……”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谢棋在屋子里和乐聆相视一笑,马上耷拉下了脸。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现实立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番话被她颠来倒去说得稀里糊涂,尹槐的神色却越来越肃穆。他先是疑惑,等到她把一些凌乱的思绪陈述得差不多后,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是震惊和骇然。

“你真的要出宫?她真的会那么好心?”

“锁。”她终于出了声,却笨拙地不知道从何讲起,“良秀宫……和梦里一样……真的有那个锁着的地方……我记起来了……粉珍珠的锦囊被埋在地下……可我不敢去翻……大火……”

“会。”

“别急。”尹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脊背安抚,“小谢,慢慢来,告诉师兄,你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乐聆微微沉吟,冷笑:“因为贤王?”

她张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嗯。”

“怎么了?”

“我倒没有看出来,她居然也是贤王的人。她在宫里已经许多年了,藏得可真深,真是七窍玲珑。”

她听话地又灌了一口茶,这一次一口凉茶下去仿佛是灌在了眼睛里,眼泪瞬间滑落了下来。

谢棋苦涩道:“是挖坑的人深而已。我以衡芜身份入宫可是破绽百出,你不是也没有发现吗?”许多时候,天衣无缝的计谋只需要一人运筹帷幄,执行的那个人不论是失败还是成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就够了。

尹槐的手落到了她的脑袋上摸了摸,轻柔道:“再喝一口。”

乐聆赞同地点头:“也对,你都能骗过所有人,更何况雅妃!”

一杯茶递到了眼前,谢棋缓缓伸出手接过了,木然地灌了一口。凉透了的茶顺着喉咙往下滑,她狠狠抖了抖,脑袋倒是勉强清醒过来了一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尹槐。

“……是。”

尹槐的神色渐渐沉寂了下来,想来是发现了她的言行举止不大对劲儿。他静静地在门口驻足了片刻,轻手轻脚进了屋,拿过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轻声道:“乖,先喝口茶。”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敢见?她闭上了眼睛把身体缩得更紧:她的确有不敢见的人,许多许多,不敢见太后,不敢见楚天寻,不敢见莫云庭,甚至不敢见楚暮归……在昨夜以前她只是立场为难,昨夜之后她却真真正正地害怕知道一些真相。她根本不敢去深究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今天晚上先去见一个人。”

尹槐挑眉笑:“怎么,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敢见我?”

“见谁?”

谢棋迟缓地眨了眨眼,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看着站在光晕里的尹槐沉默。

“贤王的大哥。”那个在牢里唱歌的疯癫男人,事到如今,她能够仰仗的恐怕只有他了。

尹槐的声音三分讥诮,他说:“日上三竿不去舞殿,你是想造反吗?”

夜幕还未降临,谢棋上床微微眯了一会儿。乐聆抱着琴闲闲散散地拨着一支她叫不出名字的曲子。琴音似乎带了一点儿催人睡眠的功效,她在曲子里渐渐睡了过去,等到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时分。

尹槐推门而入的时候,谢棋依旧坐在房里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房门大开,一片光亮闯进屋里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动作迟缓地伸手擦了擦眼睛,木然地看着进屋的尹槐。

屋外静悄悄一片,她小心地推开了门,身后却传来乐聆有些急切的声音:“小谢!”

屋外是宫婢们的嬉笑声,太阳一点点地透过窗户跃动到了地上,又一步步爬回了窗子,而后是日上三竿,秋风呜咽,落叶沙沙地响着,正午时分来临,房间里慢慢地暖和了起来。

她停下脚步等待乐聆未完的话,却听到她干涩的声音。她说:“我能做什么?”

那一夜,谢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华德宫,又是如何在黑暗的屋子里蜷缩着身体等待黎明的来临,乃至于朝阳升起的时候她都没敢移动一分一毫。

谢棋想了想,轻声回答她:“如果未来有可能出门的话,照顾萧太后和陛下。跟他们说……燕喜一切安好。”

许多年前,谢棋就已经习惯在尚雅庄里默默地等待着一个人来接她离开,那个人曾经把她从火海里抱出来,手把手地教她走路,一举一动像是刀刻在石头上一样,道道纹路清晰无比,任凭风沙侵蚀都不能退却半分。可是,假如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假如这一切都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