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朝凤乐府的时候,我以为我能把你关在身边,可是……我关不住你,我引火上身,放你入宫,你说,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他说:“你让我信你,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贬官,姐姐猝死,陛下重病征医,西昭又起纷争,那个人的计划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莫云庭忽然笑了,大雨初停,他的笑容比道路还泥泞了三分,苦涩酸楚五味杂陈。
“对不起。”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他颔首:“是。”衡芜不会为如妃哭,谢棋会;衡芜不会在莫云庭面前手足无措,谢棋会;衡芜不会被莫云庭把所有的心思牵着走,谢棋却会。
谢棋越发退缩。可是除了对不起,她还能做什么呢?
莫云庭似乎是费尽力气才从喉咙底挤出一句话:“小谢,是不是你?”
“对不起?”他苦笑,颤抖的手按上了她的肩头,“你总是说对不起,你到底是为了对得起谁?贤王楚暮归吗?”
“莫……”
“对……不起。”
“小谢。”
“小谢,你……究竟有什么是真的?”
谢棋咬牙擦了一把眼泪,低头轻声道:“对不起。我得回宫去了。”
谢棋沉默良久,轻声答:“我叫谢棋,如果能选择再来一次,我会待在朝凤乐府不入宫,安心地做一个司花。莫云庭,我……”
天色渐晚,黑夜即将来临,离宫门关闭的时辰也越来越近。
喜欢你。
狼狈的感觉如同山崩一样袭来。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有着衡芜的脸,没有解释,没有澄清,她用衡芜的脸把所有的狼狈暴露在他面前求他相信,这是天真还是愚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靠近过他了,他的恐惧他的痛苦透过他的手传递给了她。她呆若木偶,任由他冰凉的身体靠近她,一点一点消除彼此的距离。
回答她的只有雨声。他站在对面浑身湿透,僵硬着身体,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她。
一个冰凉的拥抱。
“我没有做过什么。”她不能确定在雨声中他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只是抓紧了伞柄喃喃,“莫云庭,我真的没有做什么……我……我这一次入宫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你相信我,好不好?”
《安平舞》照旧日日演习,对于第一段剑舞,尹槐有诸多的不满,到最后他一气之下出了舞殿,留下谢棋和谢剑面面相对。谢剑在外的身份是尹槐从外面请进宫来的舞师,他在后宫走动有许多不便,能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司舞们常在的几个地方。谢棋却在这几日完完全全地躲开了与他见面的任何一次机会,除了……舞殿练舞。
谢棋发现大雨能遮盖许多东西,比如她的眼泪,比如她的呜咽,比如差一点儿就脑热发烧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的欲望。她默默地蹲下身捡起了伞,站在他对面擦干眼泪。
《马上江山》她已经能够熟练地跳下来,尹槐嫌的不过是她气势不足。他不知道的是,她并非没有气势,而是怕真露了杀意,惹来谢剑的怀疑。
令人窒息的沉默。
如妃是身重鸠心毒而亡,试问这宫中除了乐聆和谢影,还有谁会对如妃用鸠心毒?她没有立场去恨谢剑,却再也不能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师兄”。
“不……不是。”她怎么下得了手?她连藏天香都下不了手……
“再来一遍。”
“你?”
“是。”
谢棋狼狈地擦眼泪:“对不起。”
取剑,亮招,这一次尹槐已经不在舞殿之内,她完全没有必要再伪装自己的情绪。纵然是三脚猫的功夫,怀着那样一份恨意的招式怎么可能不凌厉?
“是谁?”一片雨声中,莫云庭今天第一次出声。
剑影分为无数重,谢棋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在最后一个落势执剑以电闪之势朝谢剑刺去!如妃的死,乐聆饱受藏天香之苦,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从剑尖到他的脖颈只剩下一寸的距离,他却丝毫没有动弹,不论是身体还是眼睛。
他,在哭。
谢棋却在他的目光下渐渐地没了气势,默默收了剑,朝殿外走去。
一瞬间,她突然懂了,为什么莫云庭拒绝用伞。
“棋儿。”谢剑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他说,“不过区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竟然为她迁怒于师兄?”
孤单的一座墓立在荒郊野外,谢棋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嬉笑嫣然的如妃再也回不来了。眼泪一旦溢出眼眶就再也止不住,浑身冰凉,只有脸颊被滚烫的眼泪濡湿,混杂着雨水一起流到下巴,滴落在地上。
“不相干就可以生杀予夺?”谢棋咬牙,“那乐聆呢?她是不是也是不相干的人?”
黄昏时分,大雨磅礴。
谢剑冷道:“是。”
莫云庭一直拒绝撑伞。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忙碌着,等到一切事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那一日,谢棋不记得自己在雨中站了多少个时辰,也不记得多少次试图用自己的伞去替莫云庭挡凉透心的秋雨。莫云庭早已经浑身湿透,每次她拿着伞凑近,他就闪身离开那一方小小的没雨的地方,到最后她干脆扔了伞陪着他把泥土一点点盖上如妃的棺木。
“可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寻地,挖墓,入殓,埋土,立碑。
“可她已经于大业无用。”
莫云庭依旧无言,一鞭下去,马车缓缓前行。
于大业无用?谢棋实在难以想象,谢剑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楚暮归向来驾驭有方,难道他真的已经成了一柄剑吗?
几个侍卫相互望了望传递了片刻眼色,终于朝莫云庭抱拳行礼,接二连三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莫云庭上了车,谢棋咬咬牙跟着上了马车,捡起马鞭交到他的手上:“我也去。”
“如妃是我的朋友,”她回头狠狠地瞪眼,“谢剑,你如果再动乐聆一根指头,我绝对会以牙还牙!”
谢棋急急追了上去,对着侍卫道:“你们回宫吧,如妃交给莫大人一定是周全的。”
“你想背叛?”谢剑冷笑,“棋儿,你可别忘了王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别忘了你姓谢!”
“莫……莫将军?!”
“我不想背叛,我只是不想你再伤害对我重要的人!”
莫云庭终于动了,却没有躲在伞下,而是三两步追上了马车,举剑对准了驾车的侍卫。
“如妃不是我动的手。”
“走吧。入葬也有吉时的。”
末了,是谢剑毫无波澜的声音。
载着如妃棺木的马车缓缓驶过了宫门,莫云庭却一动不动,只是目光有几分呆滞,脊背也僵硬无比。谢棋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去面对他。不对的情形,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她想了想,几步到了他身边,支起伞替他挡去了绵绵细雨,轻轻拉了拉他的袖摆。
谢棋咬牙开了门,却在一瞬间忘记了反应——门外静静地站着一个人。阳光落在他净白的衣衫上,眉宇间一抹淡淡的阴霾被冲淡了不少,唇边常年勾着的笑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依稀的揶揄。
莫云庭。
尹槐。
宫门外,一个没有撑伞的人站在宫门口。青灰的衣衫早已湿透,他却仿佛是一尊雕像一样伫足。
他……都听见了吗?
那一日小雨缠绵,乐聆不能出宫,谢棋却能从楚天寻那儿套了他的首肯跟着棺木出宫。长长的过道上,没有哀乐,没有哭鸣,所有人都仿佛是累了,又仿佛是心照不宣。漫长的一路,只有运送棺木的车上木头相抵的嘎吱声,伴随着雨声缠绵响着。
谢棋一时间和他眼对眼,多少能言善辩都化作了虚无,只剩下抓着衣摆干瞪眼的招架之力。她想过有朝一日衡芜是谢棋的事实终究会被人发现,当然也包括尹槐,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样一种形式被撞破……
如妃出殡在三天后,她是戴罪之身,自然不能安歇在皇族的陵寝里,只能用简易的棺木让几个忠实的侍卫运出宫去,在城中随便找一处荒郊野外草草安葬。
尹槐脸上的揶揄之色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动弹不得,却依稀记得舞殿之内还有一个危险的人。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她咬牙关上了舞殿的门,尽量沉着地走近尹槐,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狼狈地对他使眼色:跟我走。
“好。”她只能用力点头,“跳完《安平舞》我们出宫。”
尹槐罕见地配合。谢棋拽着尹槐的手腕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舞殿,带着他走过无数小道,一直到了华德宫的后园才松了一口气,却也顿时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院中落叶无数,谢棋不知所措地安抚着罕见失态的乐聆,笨拙地拍她的背,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才能止住她的颤抖。
尹槐不动声色,双手抱胸,满眼的揶揄,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小谢,我怕死。”
她在他实在说不上让人舒适的眼神下尴尬开口:“尹大人,那个……我近来练舞过了头,脑袋昏昏沉沉喜欢胡言乱……”
“乐聆……”
尹槐轻笑:“你继续编,我听着。”
乐聆的气息陡然靠近,她丢开了琴紧紧抱住了谢棋,声音含糊道:“小谢,《安平舞》跳完后,我们出宫吧。你去找莫云庭,我跟着你们,我们弹琴跳舞都能在一块儿,有多远跑多远……”
冷场。
“我不知道。”
抵抗无用,谢棋渐渐收敛了笑意,低头不语,良久才从喉咙底挤出两个字:“师兄。”
一曲终了,院中余音袅袅不绝。乐聆的声音伴随着琴音在院里飘荡,她说:“小谢,他的计划真的已经开始了……你说,我们的结果会是什么?”
尹槐挑眉:“嗯?”
她那么想做一只鸟儿,这一次终于飞了,再也不会落到地上。
谢棋吐字如细蚊:“尹师兄。”
她的确不敢再进如妃寝宫了,就算只是隔着短短十几步距离,脚却仿佛陷入了泥沼中一样半步都迈不动。很难想象那样鲜活的生命就此陨落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宫里唱那么动听的歌,再也不会有人用桌椅的腿把自己的寝宫做成一个大大的鸟笼。谢棋发现自己并没有悲痛的感觉,只是心上有一点儿麻,就仿佛之前去南华的路上被虫子咬了的腿一样,痛不算痛,只是麻木得让人想发抖。她不敢去看房里的如妃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容,只能在房外任由心上的麻木蔓延到了脸上。
尹槐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稍稍转动了一些,笑了:“脸蛋儿倒是恢复得不错,可喜可贺。”
谢棋有些腿软,轻轻抓住了乐聆的手臂。鸠心毒,那种东西如果用在人身上……三日毙命,而且死状奇惨无比。如妃竟然是死于鸠心毒,怎么会……
谢棋脊背发凉,想退后却被他钳制住了身体,只能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尹师兄……”
“听说是鸠心毒。”
“我倒没想过,你还真有一张与她如出一辙的脸。这几月,脾气见长呢,这等瞒天过海的事情好玩不好玩?谢棋,玩弄所有人你可尽兴,嗯?”
“为什么?”
“……不好玩,不尽兴。”
乐聆苦笑,“她……那么喜欢漂亮,肯定不高兴我们看到她毒发身亡的时候面目可憎的狰狞模样。”
尹槐的脸色突然一变,声音冷厉万分:“你觉得太后会不会对这件事也同样好奇?”
“为什么?”
“师兄!”
如妃寝宫窗上的栅栏已经被拆了下来,杂乱地堆放在院落中,乐聆抱着琴站在寝宫门口,不轻不重地拨动着琴弦,看见谢棋,她露了个苦涩的笑轻声道:“别进去。”
尹槐不是个好惹的人,不论是在跳舞上,还是在别的什么上。谢棋对尹槐生来就是惧怕的,这种惧怕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绿萝山庄的一根玄铁上。于尹槐,笑容无用,眼泪无用,哀求无用,只有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方可罢休,她终于妥协。
宫里有琴音淡淡地飘散着,不悲不喜,唯有萧条。
也正是这一日,因为尹槐尹舞师的一番话,谢棋的世界天翻地覆。
谢棋在如月宫门前伫足,看着平日里轻纱垂幔的歌姬宫披上了雪白的霜,挂上了无数祭奠的白灯笼。如月宫里的宫婢散了,侍卫散了,冷冷清清一片,只有几个料理后事的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如妃生前已经是戴罪之身再加上人已经癫狂,她如今一去,宫闱里冷清一片,居然连一个上门的人都没有。
在她遮遮掩掩地把衡芜的来龙去脉告知尹槐后,尹槐不轻不重道:“小谢,你可知道舞姬是怎么死的?”
深秋降临,晨起已经能够见到白霜。
“不是被大火……”
一瞬间,谢棋心惊地想起了雅妃的笑容,她说,我这不仅是谷物,还有毒呢,你信不信?
“如果不是七王爷二十年前勾结西昭埋下的祸根,太后又怎么会相信皇族中人也会勾结西昭而囚禁舞姬?为什么那么多宫都安然无事,偏偏良秀宫被大火烧成一片焦土呢?”
噩耗接踵而至。宫婢慌慌张张地冲进楚天寻寝宫的时候,谢棋依旧没有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宫婢含泪跪在楚天寻面前朝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陛下……如妃、如妃娘娘她……她已经……毒发西归……”
“你的意思是……”
她的记忆起于十年前的火灾,那在那之前呢?
“七王爷的母妃和五王爷的母妃是因为嫁祸萧太后而被杀的,五王爷他屯兵十万,不过是为了夺王位,报母仇。贤王楚暮归是七王爷胞弟,自然也和陛下与萧太后有深仇大恨。”
谢棋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再也容不下半点儿杂念。真的没有一点儿记忆了吗?
尹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谢棋却怎么都不愿意承认,咬牙道:“那、那关我什么事!”
“我……”
尹槐沉道:“小谢,如果贤王真的是从着了火的民家把你抱养回府,你脸上的伤又是为何?”
楚天寻的手徐徐落在了谢棋的脸上,缓缓摩挲着,他说:“你真的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吗?就在这宫里,我,你的皇祖母,你的母妃……”
“火……”
“可是……”
“你当真忘了你伤痕的模样吗?”尹槐冷笑,“小谢,那是刀伤!不深不浅,不多不少,正好不伤你性命却毁去你容貌的刀伤!”
“你是。”
谢棋想仓皇逃!尹槐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狠狠揪回面前,一字一句道:“你真的确定贤王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不是……”
你真的确定贤王是你的救命恩人?
楚天寻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捂着胸口平复喘息,苍老的容颜上缓缓露出一丝笑,他说:“那时候我只是怀疑,真正确定……是在不久前。”
真的确定?
“你早就……”知道我是谢棋?
撕裂般的头痛席卷而来,谢棋几乎是在尹槐话音刚落的同时,捂住了脑袋去抵挡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记忆中最远古的始终是那一片火海,在那之前呢?
药香弥漫,一丝丝浸入鼻息。谢棋不知道原来楚天寻的药也有让人晕眩的效果,她昏昏沉沉几乎要睡过去,却终究被楚天寻第三个你以为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久违的心跳骤然加速!
夜,万籁俱静。
药碗掉落在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谢棋慌慌张张想去捡那些碎片,却被楚天寻抓住了肩膀,被迫和他眼对着眼。楚天寻沙哑苍老的声音声声入耳,一声比一声更加刺入心肺:“你以为这世界上除了血脉至亲,有多少人会容貌相像到这样的地步?你以为贤王为何非要你入宫?你以为我为什么在你还是谢棋的时候就对你手下留情,祭祀舞失败我都没有杀你以平民愤?燕喜,你是我的女儿,是燕晗皇氏的长公主燕喜啊……”
御医开的药苦涩无比,谢棋狠狠心一口灌了下去。御医说,那药是清心定神的,虽然她不需要清心,却实在需要定神。苦涩的药顺着喉咙滑下,楚天寻的话依稀在耳边回荡:每一次,你发现药其实是苦的都会哭丧着脸瞪我,却依旧相信下一口是甜的。明明是同一碗药,你却傻乎乎地信我胡编乱造说一碗药里有许多口味,这一口是梅子的,下一口是酸枣的……
“我不是……”
哪里有酸枣口味的药呢?
“血浓于水,天性不可违。燕喜,你依旧不肯相信吗?”
睡意渐渐袭来,梦魇也随之而来。时而是大火,时而是尚雅庄,时而是夏姨苍老得变了调的嗓音叫燕喜……最后的最后,依旧是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大火,大火过后是一片雾霭。
“陛下……”
无数人在尖叫,无数人在逃窜,小小的女孩儿奔跑在长得不见尽头的回廊上,一扇扇地敲着门。空旷的回廊上只留下啪啪啪的敲门声,却没有一扇门打开。人群和尖叫都渐渐远去,女孩儿哭喊得声嘶力竭,却依旧不能从寂静的回廊上找到一个活人。
楚天寻叹息:“不,是因为你相信我。”
回廊尽头是一间冷僻的房间,她最后把所有的力气耗尽在那最后一扇门上,拍打,踹,用石头砸……只可惜她还太小,小得不足以撼动那一扇完好无损的门。小小的拳头已经是红艳艳的,眼泪也已经渐渐干涸,可是所有的努力却通通于事无补……
谢棋咬咬牙挤出一抹笑:“脑袋蠢?”
——燕儿,别拍了,别拍了……
“每一次,你发现药其实是苦的都会哭丧着脸瞪我,却依旧相信下一口是甜的。明明是同一碗药,你却傻乎乎地信我胡编乱造说一碗药里有许多口味,这一口是梅子的,下一口是酸枣的……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你打不开的,快点儿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谢棋抖了抖,想把药碗放下却找不到地方,只好一直尴尬地端在手里。
——你走啊!你走!
楚天寻低声笑了,沙哑的嗓音在房里回荡,他说:“你小时候,我也曾经这样喂过你药。那时候你的手和勺子差不多,抓着我的手指不肯松开,非要我尝上一口才肯相信那药不是苦的。”
门里面的声音从焦躁到带了哭腔,到最后成了声嘶力竭。
御医送来了汤药。谢棋接过汤药,拿汤匙舀了一些药汁等它凉一些就递到楚天寻口边,看着他配合地喝下去后又舀了另一勺。一勺接着一勺,一碗药渐渐见了底儿。楚天寻的目光慈爱苍白,她通通受用无疑,木然地接受他所有的目光,通通用乖顺的表情应对。
小小的女孩儿抬起头去够门上的锁,一次够不着,两次够不着,三次……指尖已经染了血。
他笑了:“是,你不是。”
脚步声纷至沓来,一队人马突然冲进院中把她团团围住!
“我不是。”
“是她吧?”
楚天寻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艰难开口:“舞妃……”
“应该不会错。”
谢棋稍稍打量了房里片刻,确定这帝王寝宫没有什么桌椅之类的东西后只能坐在了他的床边。
“来人,抓起来!”
楚天寻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声息,却在她站到床头的片刻后睁开了眼,混浊的目光渐渐清亮起来,苍白的嘴角浮现了一抹笑意,他喃喃出声:“坐。”
女孩儿出不了声音,只能奋力挣扎,对着上前来抓她的男人的手狠狠一口咬下——一记用力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得她头晕目眩,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
谢棋依照楚天寻的吩咐穿上了凤临衣,犹如一个真正的皇孙贵族一样,被宫婢送到了皇帝寝宫门口。楚天寻子息不多,仅有的三个皇子跪在寝宫门口,她穿过他们,在他们惊诧的刺眼的目光下缓步进了寝宫。
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她夹在了腋下,手一挥带着一群人马离去。女孩儿在他的腋下倒挂着脑袋,眼睛死死地钉在那紧锁的房门上,视线却已经越来越模糊——最后听到的声响,是屋子里的女人全然崩溃的声音:“你们放开她,放开她!求你们了……燕喜——”
谢棋再一次见到了楚天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在病重之际会独独召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司舞,也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司舞去见楚天寻时怀着一份忐忑。
午夜时分,冷汗濡湿了被褥。第一次,谢棋的梦在火海来临之前惊醒。她惶惶去摸自己的脸,颤抖的指尖摩挲着脸上的每一处,一刀,两刀,三刀……就在刚才的梦里,那些人绑住了她的手脚,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划破她的脸时撕心裂肺的痛楚还依稀残留着,冷汗顺着脸不住地往下滑落……
无论是谢棋还是衡芜都有千万张脸孔,只可惜,没有一张是真的,没有一张脸受得起他们的一片心。
是药的关系,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萧太后的手带着一丝颤抖落到脑袋上的时候,她终于没有忍住眼泪:“我也希望它是真的,可是太后,我更不想欺骗你。”
心狂乱地跳动着,她在床上抱着被褥却全然没有一点儿睡意。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滋生发芽,顷刻间已经长成了参天的大树——
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着说:“十二年前的大火中我容貌尽毁,被……师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可是我去翻了宗卷……”
鬼使神差地,她披上衣服,小心地绕开了华德宫里的几波巡逻的侍卫,悄悄地去了一个多少次在她梦里出现的地方,良秀宫。
“衡丫头……”
良秀宫已经倾塌了一大半,往常她所能到达的地方只有前殿。今夜她却顾不得危险,咬着牙攀爬过那一片破败的屋子,仗着三脚猫的功夫跳上了屋顶,狼狈地跌落到了后园。
谢棋缓缓地在殿上跪倒了,寂静的殿上响彻着她的呢喃:“太后,我……我知道您的怀疑和暗示,可是我不是她。我……我确实是被人从火海里救出的,可是那一天,救我的那个人并没有入宫。”
后园一片杂草已经过膝,月光如水,夜风带来一阵阵的凉。谢棋捂紧了衣衫在野草堆里行走,踏上的第一个没草的地方是一条长廊。
终于,萧太后的声音带了疑惑,她说:“衡丫头,你这是……”
梦魇霎时降临。浑身的知觉和记忆都仿佛被什么诡异的东西召唤出来。腿脚都在颤抖,脚步却没有一丝停歇,她半闭了眼睛让现实和虚像重叠起来,一步步顺着梦中的记忆往前走。屋子早已称不上是屋子,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痕迹,她默默地数着,任由心底的惶恐张牙舞爪地盘踞整个身心:一间屋子,两间屋子……长廊的尽头是一间烧得最为残败的屋子。
她不动,默默地拿起笔抄写起未完的经书,哪怕萧太后的目光落在身上有一丝丝的刺痛,她也装作不知晓。
风过,干枯的野草沙沙作响。
第一次,谢棋被自己心上的愧疚戳得发疼。如果是以往,她一定听从她的命令去楚天寻的寝宫陪伴,可是事到如今,那个享尽天下朝拜的王者生命已经岌岌可危,她实在下不去手。她始终……不是燕喜。
屋子早已残败,地上依稀留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衡丫头,你去陪陪陛下吧。”良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殿上传来。
那是一把锁,一把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却依旧可以辨别出模样的锁。
谢棋呆呆地看着她,也不知从何安慰,只能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经书,小心地把它们整理成一摞放到案上。
谢棋不知道怎样才能止住心头的震撼,更不知道,那份比石破天惊还要震撼的知觉究竟是痛还是恐惧。浑身的力气早就被抽得一干二净,脑海里只留下梦里最后那声呼唤,燕喜……
御医畏畏缩缩地离开了,萧太后徐徐地坐到高座之上,犹如雕像一样寂静不语。她老了,虽然几十年的后宫叱咤让她的气势仿佛生来就比寻常人显得威仪无比,可是归根到底,她不过是一个老人,一个至亲危在旦夕却束手无策的母亲。
她终于明了,为什么第一次听到“燕喜”两个字就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因为,最后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是来自至亲临终分别的那一声嘶吼。
宫中御医医术卓绝,区区劳碌小病怎么可能无能为力?除非……是毒。
无力回天,比死还绝望的嘶喊。那是……娘亲最后的声音。
彼时,谢棋陪伴在萧太后身边替她拿着一本泛黄的经书,御医一声长叹吓得她没有拿住书任由它砸在地上——无能为力,是无药可医的意思吗?
燕喜。
萧太后苦苦逼问甚至搬动了死罪,御医才惶然跪成一片长叹:微臣有愧,无能为力。
谢棋依旧记得楚天寻叫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的慈祥,可是事到如今,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软软地瘫坐在了地上。
华德宫里,谢棋陪着萧太后抄了无数遍平安咒,却依旧化不开老人家眼里的忧愁。纵然是白发苍苍参透世事的睿者,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楚天寻病重如此,她急得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却终究没有等来好消息。她一气之下召了所有御医到华德宫,一个个询问楚天寻的病情,谁知御医都说,陛下不过是近来劳碌身体虚弱。
他并未入宫,入宫的是他的胞弟,那个叛乱的七王爷。那从火海里救下她的人究竟是谁?
什么样的突发急症会在一夕之间让整个宫闱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呢?
如果她真的是燕喜,那楚天寻不是……
莫云庭被贬出宫的传闻并没有在宫闱里流传多久,因为另一桩大事发生了——楚天寻病重,罢朝三日,召见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无果,开始往宫外张贴寻医的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