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藏天香。
谢棋跟在楚天寻身后瞪大了眼睛,实在很难想象,那个玲珑碎步、轻笑嫣然的如妃今时今日会变成这样狼狈的模样,良久才轻轻喘出了第一口气:如妃被几个侍卫围在院落一角,姣好的面容已经脏乱不堪,身子瑟瑟发抖。染了血的刀落在地上,鲜红的血染红了地上的杂草。
谢棋小心安抚着心上的惊诧,稍稍凑近了一些——藏天香的药效她并不是不了解,它只会让人痛苦得发抖却不会让人发狂,根本不可能让如妃失去冷静啊……
这是谢棋第一次踏入承安宫。一个后宫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让失宠的妃子清清冷冷养老等死的冷宫,可是冷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她却从来没有想象过。明明是午后,承安宫里却是一片阴森森,及膝的杂草一半已经枯黄,不知名的藤蔓攀爬上潮湿的屋檐,屋檐下青苔无数,一棵半斜的参天大树压倒了半边屋檐。
楚天寻摆手示意侍卫撤了兵刃,他叹息道:“如妃,我知道你对音妃的死一直心存疑虑。可是音妃当年是与侍卫私通才被打入冷宫染病而亡,当初是有人嫁祸雅妃而已啊……你此番何苦?”
禀报的宫婢哆哆嗦嗦地叙述了事件的经过,说是如妃约了雅妃到承安宫,只要雅妃在承安宫里好好向早年染病亡故的音妃赔礼道歉,她就不再与她作对,可是谁知道雅妃才到承安宫,如妃就掏出了刀子。
如妃战栗不已,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步步靠近楚天寻,脸色如同鬼魅:“陛下……不是我……我,我……”
雅妃怀有帝裔,此事非同小可,却也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出事的地点是承安宫,是个除了良秀宫之外另一个没有生人的冷僻地方。只不过那儿是冷宫。
“保护陛下!”
如妃刺了雅妃,怎么可能?
顷刻间,兵刃齐出,所有的侍卫围在了楚天寻周围,所有的兵刃都对准了瑟瑟发抖的如妃。
“陛下,太后,不好了!如妃、如妃一时狂性大发,拿、拿刀刺了雅妃!”
楚天寻沉声道:“雅妃怀有帝裔,你为了一己私欲就企图谋害雅妃,如妃,你可知罪?”
礼自然是不用再补的,见君不拜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是此时此刻却没有丝毫异样。美酒佳肴,午后安宁的日光落在身上暖暖的温意,萧太后和楚天寻眼里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她轻而易举跌进去的东西。谢棋眯着眼,居然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跌跌撞撞前来禀报的宫婢打破这一切的宁静。
“不是我!”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温和。谢棋心上别扭,却说不出来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脑海里一片混乱,隐隐约约只有一个念头:似乎忘了行礼?
如妃尖锐的声音终于在承安宫里响彻。谢棋被她的声音吓得心颤,却更为她的状态心惊。如妃向来风韵别致,此时此刻她却完完全全已经不是一个人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在山中奔跑的身上已经插了好几支箭的困兽,不住地发抖,不住地哀鸣。
“……还好。”
藏天香……谢棋忍不住心寒,悄悄离开了楚天寻的身后,试着靠近如妃——
楚天寻沉吟片刻道:“我听贤王讲,他是在燕关寻到的你,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你滚开!”如妃尖叫出声。
“嗯?”
“衡芜,危险!”楚天寻也出言制止。
“衡芜……”
谢棋的脚步停滞了,裹足不前。并不是害怕真的会被如妃伤害到,而是……怕她伤害自己。她在尚雅庄见过藏天香毒发自残的人,他们一个个都失了人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也是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用藏天香的原因,可是……
“……陛下,现在还不冷。”
一个身影飞快地掠过了所有人到了如妃身边,把如妃抱进了怀里钳制住了她的手脚。
“冬衣可有备好?”
“莫将军,她……”
“……甜的。”
“退下!”
楚天寻和蔼地道:“有什么喜欢吃的吗?好甜还是酸?御厨在后头,有什么爱吃的可以随时传召。”
莫云庭两眼血红,一声令下,兵刃齐举的侍卫们顿时多了几分犹豫,回头不住地打量楚天寻的神色。楚天寻摆了摆手,他们才撤下了兵刃退到两边。
“没有。”
如妃止不住地发颤,莫云庭的脸上慌乱之色越来越浓,两张脸上依稀可以看得出血脉相连的相似,却也是一样的惨白。
“衡芜,可有用过午膳?”末了,他道。
谢棋不知道嘴唇是不是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只是喉咙底的腥甜已经渐渐弥漫在口中。她忍不住上前,咬牙道:“莫大人,你把如妃的手脚绑起来,只要能挨过去半个时辰她就会恢复正常。”
谢棋略略犹豫,慢慢走了上去。萧太后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了身边,苍老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眼里居然隐隐有一丝润泽。而楚天寻,他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寂静如同毒蛇,缓缓地缠绕上心头。谢棋深深地吸气,一步步走到他们身边蹲下身去压住如妃的手。莫云庭在一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把那只手从身体上撕裂开来一样。她只好抬头轻道:“莫大人,你先别和我计较,我不想害如妃,你相信我。”
“衡芜?”萧太后发现了她,眼睛发亮了,“衡芜,快坐到哀家身边来!”
莫云庭沉默半晌,缓缓松了手,只是一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她。
秋日里后园百花已经开始凋零了,楚天寻和太后和乐融融,一派母慈子孝天伦之乐的模样让后园春意盎然。这让她站在不远处踟蹰不敢向前——太后和皇帝和乐融融,她一介司舞去凑什么热闹?纵然萧太后对她宠爱有加,却也轮不到她不分上下目无法纪。
谢棋低着头用力按住如妃的手不让她抓伤自己,对于莫云庭的目光,她并没有回应。此情此景,莫云庭,你还说我们是在一条路上吗?
谢棋在第二天清晨被皇帝召进了他的寝宫。小小司舞被皇帝亲召,这事非同小可,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也许,一直贼心不死的莫云庭找到了她来历不明的证据?她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小心翼翼地进了楚天寻的寝宫,却发现一桌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还有身着轻装的萧太后和楚天寻。
御医在片刻后赶到,他们果然带来了细软的棉布绑住了如妃的手脚,抬着她离开了承安宫。谢棋跟在楚天寻身后,感受着来自身后的过于尖锐的目光。
结果,这一句“你说呢”成了足足纠缠了谢棋大半个夜晚的噩梦。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她身上的毒?”
尹槐忽而一笑,轻声细语:“你说呢?”
莫云庭的声音冷厉如冰。她仿佛踏步在云里,这一刻居然有些不真切,就连楚天寻关切的目光也没有化解一分一毫那一份心上的虚空。
“什么秘密?”
“衡芜,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查出你到底是谁!”
“《安平舞》非同小可,你若出现一丝闪失或是连我都不能取悦,我倒不介意与人分享许多有意思的秘密。”
“好,我等着。”末了,她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是。”
楚天寻的话中意思似乎另有隐情,如妃的确是和雅妃有仇,不过如妃会行刺雅妃,谢棋是不信的。一个帝裔真的会让七窍玲珑的如妃慌不择路,以这样拙劣的法子去达到目的?
尹槐却霎时收了气势,慵懒地道:“《安平曲》一共四段,《马上江山》配以剑舞,《美人花下》配以江南水袖,《朝纲稳固》配以宗庙之舞,《千秋万载》配以编钟锣鼓舞,总共两个时辰,不停歇。”
显然,如妃不可能痴傻到这样的地步。那又是为什么?
“我……”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猎场刺杀,如妃和雅妃公然反目,谢影失踪,和楚暮归不欢而散……近来宫中如此不太平,而她的日子却委实太平过了头,许多疑点许多马脚明明昭然若揭,楚天寻和萧太后却仿佛护犊子一样对这些视而不见。荷叶立在荷塘中安然无恙,湖面却波纹不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伞挡在荷叶上替它遮去风雨;要么,是风雨欲来。
尹槐眼色一变,笑意全收,他冷冷地道:“差点儿入狱不说,还险些把自己的眼睛赔上了,你倒是胸有成竹呢。”
“衡丫头,你在想什么心事?一页经书抄了两个时辰了。”萧太后笑骂。
谢棋心跳如雷,惶惶道:“你什么意思……”
谢棋忍不住吐舌头:“我在想往事。”
“瞧,你会记得既保持平衡又化解我的力道。”他笑道,“衡芜,前一次见面我不曾仔细揣摩过你的身体和反应,你莫不是以为我堂堂朝凤乐府的舞师是和莫云庭一样的将军出身的门外汉?”
“往事?”
谢棋不知道自己犹如雨下的汗里面有没有一些是心慌的冷汗。尹槐的话中意思究竟是什么?
“嗯,宫里的往事,后妃的前仇。”她小心察看着萧太后的脸色,默默跟上一句,“如妃和雅妃的事,我好奇。”
尹槐的轻笑声丝丝入耳,带着一丝蛊惑,他说:“我没想到啊,我那师妹莫说是舞技了,她根本不会跳舞。御医说她是受得刺激过大,忘记了所有的技巧,比如出声,比如跳舞,只不过啊,我不信。”
萧太后沉吟片刻笑了,慢悠悠道:“这宫里虽说新颜换旧颜,新人笑旧人哭往来不断,到底还是有些旧面孔的,哀家华德宫的老婢可是跟在哀家身边三十年了,哀家正打算着替她安排告老还乡的事宜呢。”
尹槐按在她腰腹的手稍稍加重了一点儿力道。谢棋闷哼一声,使了些巧力让身体不至于支撑不住他给的压力。
这番话可是话里有话,摆明着是替谢棋指了一条明路又不能明说。谢棋听得喜笑颜开,丢下笔跑出了经房。
尹槐的声音却一直在脑畔挥之不去,他说:“一个优秀的司舞会记住许多身体的本能,那些本能就像呼吸一样,哪怕是丢失了所有的记忆忘记了爹娘,身体都会记得舞技。尤其……是在短时间里强逼着身体记住练出来的技巧。”
华德宫里的宫婢年纪都偏大,都是早年跟在萧太后身边忠心不二的老婢。她们中最为年长的要属年过花甲的夏绿。她统领华德宫上百宫婢,被称一声夏姨,平时板着脸,没有多少人愿意亲近,性子和辈分与绒花平起平坐。
下腰的后果是浑身的血气开始往脑袋上涌,片刻之后就满头大汗。谢棋闷声不响,闭着眼睛任由心虚的冷汗混同着疲惫一起肆虐。练习下腰的痛苦她早在《绿腰》的时候就已经尝了个透彻。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想,把酸痛和涨热通通抛到脑后……
谢棋在宫婢房里找到了昏昏欲睡的夏姨,小心地问她:“夏姨,太后让我来问您,如妃和雅妃的恩怨究竟如何?”
“可偏偏我那个师妹受了一次刺激,把舞技忘得一干二净。我其实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回宫,晋国燕晗结盟在即,我希望她可以把荒废的舞技补上,由她来跳这一曲《安平》。”
夏姨原本傲慢地眯着眼睛,比蹭在她怀里的绒花还要高傲上三分,看清她的脸后却恭敬起来,细细碎碎地把往事一一道来:如妃乃是民间歌女出身,阴错阳差被楚天寻瞧中入了宫,入宫后却被楚天寻遗忘了。她与承安宫的音妃志趣相投,结成了莫逆之交,便在承安宫挂了个随侍的名头,出入以姐妹相称。后来相女雅妃入宫,仗着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舞妃交好,处处压制音妃,过不久就出了音妃与侍卫有染的传闻。音妃被打入了冷宫,如妃也回到了自己的居处,这事就此作罢。过了半年,音妃便染病身亡了。
“是、是吗?”谢棋干笑,心虚地移开视线。他的这个师妹说的应该是谢影假冒的“小谢”吧。
谢棋静静听着,忍不住嘀咕:“瞧中了带回宫却还不册封……”这事,楚天寻做得可不够厚道。
诡异的笑容一点点攀爬上他过分俊秀的脸,他轻轻地道:“其实把脸遮盖起来,你倒真和我一个师妹一模一样。”
夏姨笑了:“陛下那时候全部心思都在舞妃娘娘身上呢,带如妃入宫,原本就是图她一副比百灵还好听的嗓子。”
尹槐的手抵上他的后背的时候,她并没有异样,他的手环上她的腰的时候,她也只是稍稍调整了下腰的姿势,可当他的目光一点点从她的脸一直蜿蜒着顺着她的脸下滑到胸、腰、臀时,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尹大人……”
“那,后来呢?”
谢棋愣了片刻,猜不透尹槐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违背他,只好乖顺地在舞殿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缓缓倒着倾倒了身体——他似乎总是喜欢先看司舞身体的柔韧度,以此来判断司舞资质?
“没有后来了。如妃飞黄腾达是在舞妃娘娘不幸……亡故后,陛下神伤,如妃日日夜夜以歌声慰藉,一步步往上爬,直到位列三妃。”
尹槐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下腰。”
“夏姨,你能讲讲舞妃的事吗?”
谢棋老实答:“很难。”两个时辰的舞她并非没有跳过,南华舞就是,可是南华舞虽然吃力,动作却极慢,而且也不需要去跟随司乐的琴音,如果单纯地跳上两个时辰的舞……
夏姨苍老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奇异的神情,原本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陡然睁开了。她开始笑,脸上的褶皱延展拉伸成了一个奇特的弧度,诡异而莫名。
人去屋空,尹槐眉目一挑,目光落到谢棋身上,似笑非笑:“衡芜,这四段舞分别会配以不同的舞,你一个人可坚持得了两个时辰?”
“姑娘是想问为什么姑娘一介司舞尽得太后陛下欢心吧……燕喜小公主被乱党纵火活生生烧死在良秀宫里,她才五岁啊,烧成一堆灰烬……老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惨的事情,惨啊……”
乐聆鲜少会在这样的场合推托,谢棋眼睁睁地看着乐聆红了眼,却不能换来尹槐的一句宽心安慰,无奈地向她投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色,连同四个司乐一起离开了舞殿。她唯有叹息,两国结盟非同小可,今日是燕晗居于下位,司舞献艺可谓是最微妙的劝导。楚天寻费尽心机让尹槐来指导这《安平舞》,恐怕并非单纯献艺,而是蛊惑居多。谈何容易?
夏姨眼里莫名地闪动着一丝疯狂。谢棋被她盯得毛骨悚然,思量着是不是不该多问,想要找借口逃跑,才退后几步就被夏姨拉住了袖摆。
“尹大人……”
“你……放手!”
“那就好好练习。”
夏姨褶皱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她说:“燕喜小公主,你和舞妃娘娘长得一模一样啊……你还记得舞妃娘娘给你编的小锦囊吗?荷叶边,金丝绣着鸟儿,那鸟的眼睛是用翡翠点上去的……夏姨替你放了许多颗珍珠进去,白色的多,粉色的少……”
“尹大人,这四个曲子难度极高,中间如若不休息……我恐怕不能保证每一段都弹得融情入音。”
苍老的声音带着嘶哑,一声声地刺穿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谢棋起先还在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夏姨眼里的执狂神色一瞬间傻了眼,呆呆地任由她干瘪的手摸在她的额头,渐渐摸上她的头顶。
“你是我乐府里最出色的司乐,如果你都弹奏不下来,那恐怕府中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弹奏了。”
“夏姨当时是去找陛下了,小燕喜的脑袋撞在了石柱上……全是血……留疤了吧……肯定留疤了,舞妃容貌倾城,小燕喜却留疤了……宫闱里那么多人宝贝着,怎么就偏偏那一天出事了呢……那一日还是她五岁的生辰,如果她活着,该是个十七……”
乐聆踟蹰不答,愁眉不展。
谢棋终于无比地肯定夏姨是个疯子。如果不是疯子,她的眼应该是清亮的,此刻她的眼睛却是混浊一片。仔细看进去,似乎还依稀可以看到当时的火光隐隐闪烁着,烧红了她的眼。
尹槐神色有些异常:“四段曲总共两个时辰,你能弹得下来吗?”
不知名的惶恐和灼烧顷刻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谢棋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宫婢的院落,冲回了华德宫里的佛殿。在那里,萧太后神色肃穆地诵念着佛经,金锦的衣领衬着殿上的几点烛光闪耀着微光。
她在舞殿外听到了一支风格迥异的曲子,第一段激情澎湃,第二段缠绵悱恻,第三段中规中矩,最末一段声势浩大。同一支曲子居然能够糅合那么多不一样的情调,而且转接没有一点儿犹豫!她带着一丝好奇推开舞殿的门才发现殿上真的有五个司乐。其中四个抱琴站成一排,乐聆站在她们正对面神色凝重,似乎颇为为难。
“衡丫头,你回来了?”萧太后睁了眼。
尹槐已经消失很久了,他总是不断地在各地奔波寻舞,每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宫里,必定是带来了什么新鲜的舞蹈。在见到尹槐之前,谢棋并不知晓《安平》舞究竟是怎样的一支舞。在见到尹槐之后,谢棋更加不明白,尹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棋心慌意乱,暗暗捂了一把跳动得太过激烈的心跳:“太后,你没有告诉我,那个夏姨是个疯子。”
“是。”
萧太后笑道:“夏绿原本被哀家派去了良秀宫,做照顾小公主起居的随侍,被十二年前的大火吓得迷失了心智。”
白姨满意颔首:“衡芜,先前白姨确实有亏待你的地方,你如果能够不计前嫌与尹大人和我好好合作,我想这一曲《安平》定然能够在结盟宴上大放异彩。”
“那太后你还让我……”
“我尽力而为。”
“她说了什么?”
白姨道:“晋国与我燕晗结盟之事非同小可,献舞容不得有一丝差错。你真的能胜任《安平》舞?”
“她说……”
心术不正吗?谢棋默默在心底补了一句,叹息。这宫闱里人人都以为衡芜心术不正,她却是真真正正地在为这宫里每一个人的性命担忧,这算是什么?
燕喜。
“尹大人与我仔细商谈过,小谢若是没有毁了舞基恐怕也轮不到你。衡芜,你的资质并不在大部分司舞之下,甚至是卓尔出群,只是心术……”
谢棋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两个字会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明明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灼烧感。像滚水入喉,像大火燎原而过,没有什么可以比拟这一种诡异的感觉。
“是。”
这是一种决然的陌生,陌生到连念出这两个字都万分地艰难,就仿佛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属于她认识的字一般。
白姨的脚步声在殿上响彻,她说:“我听说陛下赐了你‘凤临’?”
那一日,她第一次从华德宫里落荒而逃。
偌大一个舞殿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人,谢棋的心开始慌乱。最后一组司舞司乐的名单也终于公布完毕,所有的司舞司乐渐渐散去,殿上只留下三个人,衡芜、乐聆、白姨。
燕喜,只听这名字就能想象得出这一位由万千荣宠的妃嫔所出的公主享受着何等的荣耀,燕晗之喜,说她是楚天寻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可是宫闱之中却鲜少有人提起她,或者说相较于舞姬的红颜薄命,这个不过五岁的小公主除了皇帝的宠爱实在缺少了传奇之色,所以才渐渐地被人淡忘了。
皇族款待自然少不得歌舞,乐府中也忙碌无比。三宫的司舞司乐都被暂且召回了乐府,由白姨执教,把司舞司乐按照平日表现划为三六九等,分派到不同的场合献舞。只是,名单里独独没有“衡芜”两个字。
谢棋是落荒而逃的。老天爷似乎与她开了个玩笑,这玩笑太大,大到她几乎承受不起。从夏姨苍老的手摸到她的后脑勺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发抖了,她何其惶恐,惶恐那藏匿在发丝深处的一道凸起的伤疤会是命运的一次要命的玩笑。
宫廷最容易忘记过去的教训,西昭祸乱的阴霾已经渐渐远去,宫闱之中已经渐渐有了歌舞升平的势头。晋国来使乃是当朝太子和一品的文臣,结盟已然是十分的诚挚。燕晗、晋国如若结盟,那么小小西昭自然不敢轻易冒犯。这一次结盟,可谓是利及千秋。
燕喜,大火,漫天的杀戮和尖叫,血光染红了天上的月亮……这些东西合并在一块儿共同组成了一个荒谬的猜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谢棋无言以对,捧着金锦的盒子呆愣了许久。凤临衣,这份殊荣真的只是楚天寻的恩宠?
属于谢棋的记忆从那一片火海开始,属于谢棋的人生从她在火海之中木然抬头对上那一双莫测的眼眸开始。他抱着她离开火海,带着她开始属于谢棋的人生。那……在那大火之前的是什么?
“凤临衣……哪有这么容易得到?”
许多年来,她都不曾好奇过遇见楚暮归之前她在哪里,可是现在……
“皇亲国戚?”
就连乐聆都在那一日的黄昏对她细声叮嘱:你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贤王知道你能接近太后?为什么他一定要你亲自动手?谢影不行,谢剑不行,我也不行,他为什么宁可按兵不动都要以你为棋呢?
乐聆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踟蹰良久才道:“小谢,你是皇亲国戚吗?”
许多念头是火苗,一旦触发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许久没有再降临的火场梦魇再一次纠缠于她的脑海时,她在梦中都依稀带着一丝惶然,小心地去窥探每一次记忆和梦魇的尽头,那一片蔓延无止境的火海。
凤临衣,这怎么可能呢?整整半日,谢棋一直混混沌沌的直到所有人都渐渐散去,空旷的殿上只剩下乐聆和她两个人,她才恍然惊觉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凤临衣象征的并非司舞荣耀那样简单,古往今来燕晗史册上受过这样大封的人不足五人,这样的荣耀绝对不是她简简单单跳了几支舞就能得到的……
梦里的谢棋不过五六岁,在一片火海里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周遭的杀戮已经止息,尖叫声也渐渐远去,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能动弹。手和脚的痛楚已经到达极限成了麻木,哭喊的力气都渐渐抽离身体,她只能坐在随时会倾塌的火海里……
乐聆狠狠拽了拽她的袖摆:“还不谢恩!”
可是,在那之前呢,之前发生过什么?火究竟是如何烧起来的?
“可……”
那一栋着了火的房子,最后倾塌的房梁……
莫云庭脸色不佳,尹槐轻声接了口,他说:“陛下亲命你在结盟宴上献舞《安平》,我燕晗国姿尽在这一朝,自然要用上燕晗最好的舞衣。陛下既然钦点你,自然有陛下的用意。”
良秀宫里也有一根倾塌的房梁。
金锦盒子里装的是凤临衣,这是舞姬的最高荣耀,十几年来,只有当年的舞姬在大宴列国后献上一曲《百鸟朝凤》一举闻名天下时才受过这凤临衣,她何德何能,接受这份大礼?
踏进良秀宫的时候月亮已经西移,一脚踏进去,第一丝感觉居然是恍如隔世。明知有些猜想是荒谬至极的,她还是忍不住深夜披着衣衫摸到了这儿,捂着一份忐忑不已的心跳,小心地感触着地上的青草划过脚腕的触觉……在这里,她亲眼见到了那一根倾倒在正殿正中的房梁,房梁后面一方小小的空地,这一切和千百次出现在梦里的景象奇异地重叠了起来:尖叫,死亡,漫无止境的血,灼热到眼睛都会融化的火……
谢棋沉默半晌,犹豫着问:“陛下没有选错人吗?”
楚暮归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从哪里的火海救下的她,他只是告诉她,她父母皆丧,只剩她形单影只。他途经别郡,看到一座庄园着了火……
楚天寻在一个根本不可能赏赐的时候,赏赐了她这个根本不该受到赏赐的人。二十几个宫婢鱼贯而入,当朝的礼乐大臣莫云庭,甚至于舞师尹槐,他们一个个神情庄重,第一个宫婢手里捧着个金锦的盒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华德宫的殿上。
日出,晨雾渐散。谢棋在良秀宫里蹲坐着一直到天明,天亮时分才离去,却不是回华德宫。
赏赐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甚至可以说是莫名其妙。宫婢捧着一个金锦盒子抵达华德宫的时候,谢棋正被乐聆逼问猎场上发生的变故,楚天寻的赏赐轻轻巧巧地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争吵。
宫里所有的宗卷都被保存在卷库,所有的人出入宫廷或者出入都城都会有记载。即使当时事态紧急并未登记,事后也会彻查记录。十二年前楚暮归在火海里救下她,假如,假如那一天有楚暮归出入宫闱的记录,假如那一日,他根本就是身在帝都,那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