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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来使

他没有走,确切地说,是他根本就没有掉东西。谢棋透过黑纱看见了莫云庭,他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冷眼看着她站在蜘蛛群中,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蜘蛛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弯弯曲曲向她靠近……

“好。”

她实在有些笨拙,只要随便走上几步就能躲过这些花腿的有毒蜘蛛,可是……所有人都可以动,唯独她不能。因为她根本就看不见。既看不见冷眼旁观的莫云庭,也看不见地上缓缓靠近着的蜘蛛。

“不要走动,这里前面会有许多花斑蛛,有毒。”

如果心凉也有声音,那么它一定是尖锐的呜鸣声,因为,她听见了。

“……好。”

不能动,不能躲闪,甚至不能僵硬……

谢棋绷紧了身体,却不敢动弹,更加不敢让莫云庭看出她的僵硬。她向前走了几步,摸索着找到了莫云庭的肩,却被他巧妙地避开了。他说:“衡芜,我方才掉了东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取。”

莫云庭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一丝神情。他在冷静地旁观,旁观她是否会去躲闪这有毒的蜘蛛。

这是一片异常阴霾的地方,地上坑坑洼洼布满了小洞,无数个花腿的蜘蛛正在进进出出缓缓攀爬。它们一个个行动都异常缓慢,缓缓地从一个洞穴爬进另一个洞穴,大的有手掌大小,小的不过一截手指大小……

真相来得太过直接明了,谢棋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莫云庭,她到现在才明白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看不见了,今日之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场计策,目的是证明她根本就没有失明。

终于,莫云庭停下了脚步,并且松开了手。谢棋终于能够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的情形,却差点儿被地上活动着的东西吓得跳起来!

蜘蛛缓缓地靠近,离她只有半手的距离。她咬着牙站在原地不动弹,眼睁睁地看着最靠近的蜘蛛渐渐爬上了她的裙摆,一点点地往上……

谢棋一直低着头,眼睁睁看着雪白的裙摆被泥泞的道路污染得脏乱不堪,过于大的石头拦路也只能跌跌撞撞地迎面冲上去。

谢棋并不是个怕虫子的人,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忍受一只花腿的有毒蜘蛛往她身上爬。前所未有的心惊肉跳把原本不长的过程拉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心跳仿佛已经静止,呼吸仿佛是在身体之外……可偏偏蜘蛛并没有什么分量,如果她真的看不见,她根本就不会察觉……第一只蜘蛛已经攀爬到了她的手上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动了动手,甩掉那只蜘蛛,可是手上的刺痛却告诉她,晚了。

树林里静悄悄一片,方才那群狩猎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路的马蹄泥泞和水洼。莫云庭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牵引着她蹚过那一片泥沼,水洼、泥泞、石子,他没有一样是绕过的……

莫云庭依旧没有动。

谢棋是一个眼不能视的文弱司舞,至少在所有人的面前她必须扮演这个角色。被莫云庭牵引着渐渐绕了个弯儿靠近了小树林的时候,她也只能咬咬牙硬挺过去——这儿是猎场,楚天寻曾经叮嘱过不要靠近这里,可是莫云庭却故意把她带了进来。

第二只蜘蛛爬上裙摆的时候她已经麻木,或者说呆滞。第三只、第四只……被蜘蛛咬的伤口已经烧一样地痛楚,她终于有了足够多的理由蹲下身在身上胡拍一气,满心满腹地只剩下一个念头:莫云庭,衡芜到底与你有什么冤仇,让你如此记恨?

诡异的沉默。

第三只、第四只……数不清的蜘蛛攀爬上她的身体……

谢棋干笑:“莫大人好色胆?”

身体的疼痛比不上心头的恐惧,事到如今她才能放任自己的恐惧写到脸上。

“衡芜姑娘果然好胆色。”

“啊——”

谢棋乖顺地配合他:“我怕孤男寡女,荒郊野外。”

终于,身体再也忍受不住眼睁睁看着蜘蛛攀爬着咬自己的负荷栽倒在了地上,白衣裳霎时间被泥浆覆盖。莫云庭终于有了动作上前扶起她。他一靠近,那些蜘蛛就像是兵败如山倒一样飞速地撤离了。她抓着他的手腕凑近他,发现他的身上有一股淡香,想必是蜘蛛逃窜的源头。

莫云庭引着她走向溪水下游一处三角洲的地方,边走边在她耳边轻笑:“怕什么?”

“怎么样?”

这算是玩笑?谢棋停在原地认真答:“怕。”

她瑟瑟发抖,嘴唇想必是被咬出了血,口中腥甜无比:“疼……”

“衡姑娘在害怕?”半晌,他问。

“只是一些小虫子。”莫云庭轻声道,“别怕,没有毒的,我们回营地。”

狩猎终于开始,无数马蹄声汇聚成了狂风浪潮,马队纵声朝树林里奔去,只有文臣们还留在树林外驻守原地。谢棋被莫云庭牵引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不远处的溪水边,他才停下脚步。

谢棋埋头苦笑:别怕?莫云庭,你为了证明我没有瞎眼,连这种法子都用上了……你说我怎么能不怕?

谢棋的脑海里一片混乱。这居然不是萧太后安排的出宫散心,而是莫云庭自己做的决定!莫云庭待“衡芜”如何?除非她是真瞎了,否则以莫云庭平日里看着她的眼色,他怎么可能主动接近她还带她出宫散心?

这一趟“散步”狼狈无比。谢棋却没有想到回到营地之前等待着的会是另一场浩劫。

“是。”

“保护陛下!”

楚天寻一愣,继而笑道:“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吧。衡芜眼睛看不见,不要去前面的树林,你们就在山下溪边赏赏花听听溪水吧。”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激烈的兵刃相抵的声音!

“没有。”

就在不远处,楚天寻和几个晋国使臣被一群黑衣剑客团团围在中间,只有几个侍卫和那群黑衣剑客在打斗。一时间刀光剑影无数,血光染红了刀剑,马鸣响彻天际——皇家的侍卫已经剩下不过七八人,而黑衣人仍然有十几个!

“太后说过让她来猎场?”

“你站在那儿别动!”

莫云庭答:“太后说过让她好好透透气儿。”

莫云庭匆匆交代了一声,飞身几步踏入黑衣剑客群中,拔剑相击——

楚天寻诧异得很:“衡芜怎么过来了?”

谢棋远远地躲在树丛里,恶狠狠揉了一把手臂上的红包。那些蜘蛛咬出的包早已经肿得连成了一片,痛痒无比。这一切都拜莫云庭所赐,而现在他在黑衣人群里打斗,她却仍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她在下马车的一瞬间发现了不对劲儿,却已经为时已晚。莫云庭照例是扶起了她的手腕,引着她走到了楚天寻面前行了礼。

一、二、三、四……十四个刺客。

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能去猎场做什么?

不得不说,莫云庭不愧是沙场常胜的大将。他穿着乐官的纱衣在黑衣人群里厮杀,宽松的衣摆和袖摆显得十分累赘,阻碍了他的动作,那些刺客却依然节节败退——

日照山位于都城东郊。从宫里到日照山路程颇远,天刚刚亮谢棋就被莲色从床上唤了起来,梳妆打扮后早早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后终于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到了日照山。

谢棋躲在树丛里悄悄数着数,八、七、六……渐渐地,侍卫们占了上风,十四个刺客已经死了大半,场面渐渐控制下来,可是……谢棋揉了揉眼睛掀开黑纱帽仔细盯着战场:刚才明明有十四个刺客,倒下一个她减去一个,可是现在却明明只死了十三个!

出去散心,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谢棋踟蹰了片刻点了头:“好。”

莫云庭收了剑走到她面前,重新扶起她的手臂轻声道:“走吧。”

“晋国民风好骑射,陛下为了招待晋国使臣,特地约百官一同狩猎日照山皇家猎场。太后有意让你出去散心。”

三个使臣和楚天寻已经朝营地走去,谢棋心上的忐忑却始终不能缓解——少了的一个刺客去了哪里?难道真的是她数错了数儿?如果是平时,她早就提醒莫云庭注意周围,可是现在她根本开不了口……

“猎场?”

楚天寻渐渐远去,谢棋想尽快赶上他们的步伐,无奈方才被蜘蛛咬得浑身难受根本迈不动脚步,她只好倚着莫云庭慢慢地走,不一会儿就被彻底甩在了后面。

莫云庭神色不改,轻道:“明日猎场你可愿一起去?”

风吹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每一声都能让她一阵战栗。

“莫大人,你……”

莫云庭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说:“不用害怕,刺客都已经死了。”

好在,他只是一脸狐疑,并没有开口问话。

“可……”她想告诉他还剩下一个刺客没有被发现,话到嘴边却临时变了,“莫大人,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打发走韩御医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谢棋打发完韩御医,余光打量到了莫云庭满脸的狐疑,心里遏制不住地慌乱。

“风而已。”

“疹子?”韩御医皱眉,“衡姑娘……”

“莫大人,你说会不会还有……”

手心出了汗,黏糊糊地湿了被褥。谢棋用余光看到了莫云庭锐利的眼睛,强笑道:“韩御医说笑了,近日天潮雾浓,每年这时候我的身上总爱出疹子而已,本来想偷偷挨过去,还是被韩御医发现了。”

“没有了。”

韩御医摸着胡子沉吟:“衡姑娘脸上的肌肤比寻常人要鲜活许多,皮肉像是新长的,请恕老夫逾矩管这闲事,虽然可能有良方能让腐肉生新肌,可新生的皮肉经不得女儿家的胭脂水粉腐蚀,姑娘身为司舞还是少碰胭脂水粉为妙。”

莫云庭咳嗽起来,忽然停下了脚步捂着胸口喘息起来。谢棋这才发现他的胸口附近有一块嫣红的血迹,他正捂着那块血迹脸色苍白地喘息。

谢棋的心瞬间悬空了:“什么?”

“莫大人,你受伤了吗?”

倒是韩御医一脸踟蹰,沉默许久开了口:“衡姑娘,恕老夫直言,姑娘的脸上可是留过伤?”

“没有。”

谢棋默默抓了一把被褥,忍。

他根本没有老实承认。她只好走到莫云庭对面假装摸索着找到了他的肩膀,“莫大人,你可别骗……”

乐聆当着她的面叹息:“可怜哪,知人知面不知心。”

谢棋的话卡在喉咙底,还有半句话消失无影。莫云庭……谢棋抓着他的肩膀的手有些颤抖,脑海里只剩下“荒谬”两个字。如果老天爷并不满意她为了逃避责任和阴谋而装瞎,那么此时此刻就是老天爷给的惩罚。因为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抹黑影,正以风驰电掣之势举剑向莫云庭的后背刺来!

谢棋直视前方,清楚地看到乐聆眼里的揶揄和莫云庭脸上的不悦。他果然不高兴她看得见东西。她在心底苦笑,小心地把情绪藏在心里最深处。

没有人看见,只有她这个瞎子。

“韩御医真是医术卓绝!”

她的龟缩终于到了要遭报应的地步吗?她可以忍受有毒的蜘蛛爬满身上,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莫云庭丧命。事到如今,老天爷已经不允许她继续装聋作哑……

韩御医满意地点头:“这就证明衡姑娘的眼睛在恢复,等老臣开些清心明目的药,再过几个月,相信姑娘的眼睛就能看得见东西了。”

也许是她惊骇的神色引起了莫云庭的注意力,他犹豫道:“你……”

谢棋咧着嘴睁眼说瞎话:“好像有,看得见一点点光。”

“闪开!”

韩御医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眼睛,摸着胡子开口:“衡姑娘,这几日眼睛见到的光芒可有变多?”

谢棋从来不知道,原来又酸又痛的胳膊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把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莫云庭推得踉跄跌倒,更不知道原来装了那么久的蜷缩的乌龟,亲自敲破龟壳居然能听到心里的一片碎裂声。

谢棋默默地注视房里的人:兢兢业业的御医,脸色冰冷的莫云庭,还有一脸希冀的莲色,和一脸幸灾乐祸的乐聆。

如果时间可以被拉长,那么从发现刺客到刺客的刀险险地贴着她的耳际擦过这短短的瞬间,距离一定可以延展得很长很长,长到足够冷汗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湿透她的浑身上下,足够莫云庭震惊无比的眼神和她惊恐的目光交汇。

晋国的使臣在半个月后抵达燕晗。使臣到达的前一天,御医又例行到华德宫替谢棋检查眼睛。每一次检查眼睛都是一场折磨,明明看得见却要装两眼无神……其实并不是想装瞎,而是有些东西只有瞎子才能看得清。每个人都有一张面具,在瞎子面前他们往往会忘记戴上面具。

一刀没刺成,另一刀瞬间接上。她狼狈地躲了过去,抓起莫云庭的剑想去挡,却一不小心没有对准刺客的刀刃,结果,刺客的刀就朝她的手臂刺过来了……

“小谢,我好怕。”

惨了!

“乐聆……”

一阵清脆的碎锦声。谢棋发现自己手上的剑被人抢了去,剑柄在莫云庭手上,剑身却已经完完全全刺入了刺客的身体。

乐聆嬉笑不已,却在玩闹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已经能挨过藏天香发作时的痛苦,想起谢剑的时候心也不会再疼,可是……日子太轻松了些。”

刺客徐徐倒下,莫云庭的手也瞬间被血染红。鲜红的血顺着指缝不住地往下流淌,滴下,混进土里。

谁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谢棋手里抓着黑纱帽,低头瞅了一眼地上的刺客,又无奈地抬起头尴尬地和莫云庭对上了眼。所有的真相被血淋淋地揭露了——

“不是。”谢棋叹息,“他压根就是心怀不轨,阴险得很。”

莫云庭的眼色深沉,眼里的光芒略略有些复杂,像是压着莫大的兴奋,又像是被狐疑笼罩。

“莫大人这些天似乎和你走得颇近?”乐聆的笑容变了味儿,“真看不出来,换了皮囊换了性子,只不过是装了一回受伤瞎眼的可怜相,他居然还是心甘情愿奔向你怀抱?”

谢棋沉默地与他对视,相对沉默。

“……喂……”

“你果然看得见。”良久,他才开口。

乐聆放下琴,愁眉不展:“你这呆傻的木头,这阵子还是少惹事比较好。”

谢棋干笑:“我、我是刚刚恢复的,莫大人信吗?”

“你的意思是?”

显然,莫云庭是不信的。他用眼里的鄙夷直接把谢棋心头唯一一丝希冀狠狠践踏在了地上。血红的手毫不留情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喉咙。他冷道:“说,你想做什么?”

乐聆冷哼:“你以为呢?如果贤王只是单纯想要那个……位子,上次西昭祸乱的时候,他就应该加把劲儿一举攻下了,他却像猫儿玩弄着老鼠一样,特地把你这颗不怎么样的棋子丢到宫里来唱大戏。而且到现在为止西昭都迟迟不送来求和的贡品,过几日晋国的结盟使就要到了,他不该在这时候把谢影调走……”

“我……不想做什么……”

谢棋怨恨地瞪了回去:“我很没用?”

“我查过你的来历,燕关确实有一个叫衡芜的女子前年失踪,不过她可不是你这般模样。你是想现在死于刺客,还是老实交代留下一条性命?”

乐聆抱着琴闲手拨弄,甚是鄙夷地丢了个眼色:“照你的说法,谢影的手段可比你厉害了不少,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失踪?”

“你……”谢棋拼命挣扎,“恩将仇报……以怨报德……我刚刚……救了你……”

“我动手?”

脖颈上的手劲稍稍缓解了一些,谢棋趁着这个间隙用力推开了莫云庭,举起沾满泥渍的袖摆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用力瞪他:“莫云庭,你究竟要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

乐聆在听完她的叙述后沉吟许久,犹豫道:“也许,他希望是你动手。”

莫云庭眼色霎时阴冷。

弹琴,赏景,多半的时候是牛头不对马尾的对话。谢棋在这个“看不见”的秋日里过得闲适无比,除了心上那一抹隐隐的不安。楚暮归并非少了她就束手无策,他有无数个内应以供差遣,却不知道为何迟迟没有行动。

“莫云庭,与其纠结我一个小小司舞的身份,你为什么不去查今天刺杀陛下的人是谁?你如果真有能耐,和我一个小女子计较什么?堂堂莫大将军,为了查一个司舞的身份屈尊天天陪她弹琴逛花园,莫大人就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谢棋没有再见过楚暮归,他像是消失了一样,连带着谢影都在宫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经缠着莫云庭使劲手段,诱导着他交代“小谢”去了哪里,却都被他糊弄了过去。

气氛僵持着。谢棋稍稍退后了一步冷笑:“莫云庭,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苦苦相逼?你如果继续把心思放在把我抓进牢里这目的上,迟早有一天你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小失大后悔莫及!”

楚暮归的脸近在咫尺,谢棋想逃却逃离不开。整整一个晚上,环绕在她脑海的是楚暮归淡得要化进秋雨里的话:棋儿,是什么蛊惑了小谢?

苦苦相逼?莫云庭低眉喘息,遮去脸上因为听到“莫云庭”三个字而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不自然。她说他苦苦相逼不要将军架子,他又何尝愿意如此?只是……初时的确是因为太后施压,加上他本来就想彻查这个来历不明的司舞,所以遂了太后的心愿整日陪伴在她左右。到后来……

没有人能够蛊惑得了贤王府里的谢棋,小谢却可以被蛊惑。

花榭听琴的不雅姿态,某些漏洞百出的拙劣演技,还有许多遮掩不了的痕迹……许许多多,那么像很久以前那个故意装傻留在朝凤乐府的人。

谢棋僵在当场。

他越是不甘心,就越是心慌。衡芜,这个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他想清醒过来就去彻底查清她的目的,而想要彻底查清目的唯有接近她,可越接近她,就越发深陷进去。

末了,是楚暮归的轻叹。他轻轻地替她理齐额上的乱发,一字一句地问她:“棋儿,是什么蛊惑了小谢?”

所以,他处心积虑地算计了这一次狩猎,用毒蜘蛛逼她承认自己装失明。只是没想到真相是以这样一种形式被揭露出来,毒蜘蛛没有让她妥协,让她放弃的是他的安危……

雨停,天晴,黄昏的夕阳投射到睫梢,让人连呼吸都忘却的静默。

小谢。

有些话,说出来的那一刻才会得到心灵的验证。谢棋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轻松,哪怕楚暮归没有丝毫反应,她也轻松无比。

她当时惊恐的神色和气急败坏直呼他名字的模样,让他差一点儿就把这个称呼喊出了声……她们的声音出奇地相像,如果不是那一张脸是天壤之别,如果不是小谢真身现在还在朝凤乐府里面,他真的会以为……

她咬着牙告诉他:“师父,小谢没有死,我……忘不了朝凤乐府的小谢。”

“你的伤怎么样?”她终于渐渐熄了火。

可是,她也不想楚暮归死无葬身之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摇摇头。身上的伤不过是旧伤复发,手上才是主要的。

的确,他们每一个都不是凡人。她却常常忘记了这些。凡人最宝贵的是性命,为了它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最低贱的也是性命,一死百了万般休矣。可是,她仍然想要许多人活着。乐聆、如妃、萧太后、莫云庭、楚天寻……如果放任楚暮归去做,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她撕了他身上的衣摆替他包扎,一面小心翼翼地盯着伤口,一面还一脸的嫌弃,手脚都畏畏缩缩的模样分明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师父,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死。”

小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称呼差一点儿就叫出了口。

楚暮归低眉沉道:“也许为师不该用谢药的药让你没有记忆在莫云庭身边一年。”

“别动。”

“我……”

谢棋心情不算灿烂,他手上的伤口不深,血却怎么都止不住。她只好撕了他白衣飘飘的衣袖替他包扎。这个冷脸木头,每次都是受了伤才会变成温顺的大猫,明明还是一脸血污,却肯站在树林里伸着手任由她脏兮兮的手又是撕他衣袖又是捆他的手掌。等到她包扎完毕了,他依旧还是一脸的复杂神色。

楚暮归眯起眼,指尖滑过谢棋的上额,他淡淡地说道:“棋儿,萧太后是楚天寻的生母,当年肃清后宫混进的西昭奸细,如妃一手扶持莫云庭位及燕晗大将,楚天寻屠城杀弟荣登九宝,他们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你是真天真,还是想要为师死无葬身之地?”

她怀着几分恶意狠狠系紧了捆在他手掌上的布料,装作不经意地抬头:“喂,莫云庭,我们前仇旧恨一笔勾销怎样?我不害你,你也别来掺和我的事儿。”

谢棋战战兢兢地点点头,衡量着他发火的可能性,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学着小时候常有的模样蹭了蹭:“师父,萧太后是个妇孺,如妃就是个后妃……楚天寻他老了……”

莫云庭不答,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你是想留下这些人的性命?”终于,楚暮归开了口。

“我怕血流太多,所以系得紧点儿。”谢棋咧嘴笑,“的确有些疼,你忍忍就过去了。”

谢棋在他的目光下手足无措,心上悬了刀子一般连呼吸都怕扯断那一根线。她在他的目光下渐渐苍白了脸,强逼自己挤出一抹笑来:“师父,您要的东西并不一定要那么多的性命啊……”

他默默收回了手。

楚暮归的神色很安静,不愠不怒地盯着她的眼。

谢棋赔笑:“莫大人,你讨厌和我在一块儿,我可以去缠太后让她千万别赐什么婚,条件是你别整天查我,委实屈才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句话捧在楚暮归面前,抓着衣摆的手都在颤抖。从来没有人待她如同亲人,并非荣华富贵,并非皇家威仪,她只是被那一份温情关怀蛊惑了,渐渐地把脑袋缩进了龟壳里。

结果,莫云庭居然掉头就走。

谢棋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是怎样的神情,这一句话曾经在她的心头缠绕了无数次,仿佛梦魇一样纠缠在她每一个晚上的梦里,可这却是她第一次说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好人,以德报怨并非她的作风,可是对于这宫廷里的许多人许多事,她却仿佛是一块溪水里的石头,一次次地冲刷一次次地平滑,到最后棱角都已经消失不见。

谢棋紧随其后,跟在他身后叹息,这个乐官,脾气不行啊……

“师父,你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待我那么好。”

使臣遇刺非同小可,不管是燕晗本国人所为还是他国嫁祸,这都是一件关系到邻国和睦的大事。日照山狩猎草草收尾,所有人都紧急回了宫。该查的查,该审的审。

“棋儿,你想说什么?”

谢棋没有想过她也会被列入审问的名单之中,所以当莫云庭拎着她去见楚天寻的时候,她只差没以身家性命来发誓这次的刺杀事件真的和自己没有关系。

秉性柔软是非不分,没想到楚暮归对她这一次的阳奉阴违会是这样一句评断,谢棋忍不住咬牙:“那师父为什么要用谢影?”

“你装失明。”莫云庭淡道,“心怀不轨,心术不正。”

“棋儿,你秉性柔软是非不分,迟早会断送自己的性命。”

楚天寻神色有几分怪异,似乎是忍俊不禁,又似乎是别有用心。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倒不见半分怀疑之色,就连这审问的场地也从正殿换到了华德宫里。

棋儿,你可知错?谢棋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楚暮归追究她差点儿瞎掉这件事会是怎样的言辞:假如不是她犹豫不决,谢影根本没有机会被用上,假如不是她心软不肯对如妃下手,藏天香就不会依旧还留在她房里,假如不是她宁可把如妃绑起来也不肯给她用藏天香,那么当侍卫赶到的时候,她或许早已和如妃说清楚了一切……楚暮归从小谢入朝凤乐府便开始铺这一步又一步的棋,却险些被她扰得满盘皆输。他若要发火,也是应当……可是,她也有不甘。

谢棋干笑:“我是在猎场的时候恢复的。”

楚暮归舒展了眉头露出几分笑意,眼底却噙着一抹严厉的光,他道:“棋儿,你可知错?”

“无稽之谈。”

谢棋小声答:“看得见。”

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莫大人,你包扎伤口的布料还没换过吧。恩将仇报就算了,你说话不算话!”

楚暮归艰难地推动了几圈轮椅到了她面前:“眼睛如何?”

莫云庭淡淡地道:“我没有答应替你隐瞒。”

谢棋狼狈地低下了头:“师父,我……”

“你!”

那人眉头微锁,软声斥责:“怎么不在房内?”

人命关天,他就这么轻率行事?今天要是在楚天寻这儿坐实了心怀不轨的罪名,她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杀的啊!

一只手撩开了她的黑纱,她惶然回过头去,对上的是一双三月暖阳一样的眼。

楚天寻面容和蔼,面带微笑道:“莫将军认为该如何处置这个……‘心术不正’的司舞?”

秋雨停歇,莫云庭早已不在花榭里。谢棋是被冻醒的,额头有一丝烧痛,浑身像是从山巅摔下一样酸楚难耐。醒来的一瞬间,火气有些上涨,却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莫云庭沉吟片刻,依旧淡淡地道:“臣以为,不管她是不是西昭奸细,打入天牢,半年后再审即可。”

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了莫云庭梦呓一般的两个字。不知道是记忆里的莫云庭在呢喃,还是眼前的莫云庭错看了人。明明是错误,却谁也没有点破。

打入天牢关半年……谢棋一时没忍住,无礼的话当着楚天寻的面脱口而出:“莫云庭,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小谢。”

莫云庭面色不改,只是从喉咙底挤出四个字:“那又如何?”

昏昏沉沉之际,谢棋在迷蒙里问眼前的氤氲水汽。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如何,一曲到终了,莫云庭的脸色居然渐渐舒展了开来。

“你!”

莫云庭,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

谢棋气得脸色通红,回头撞见楚天寻的目光却愣得忘记了生气。如果楚天寻的目光不是在冷笑,那就是在……憋笑?

细细碎碎的琴音在他的指尖流转成了一种痒痒的旋律,像秋雨,像春芽,小而细,细而绵长,绵长而无声。这样的情景在她还是司花小谢的时候重复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以她趴着睡死过去作为结局,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对牛弹琴,对小谢弹琴,其实相差无几。

他正经道:“莫将军,我相信衡芜不会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莫将军就莫要再与衡芜计较了。”

莫云庭当然是不会理的。谢棋放弃了反抗,百无聊赖地趴在花榭的藤椅上数掉落的花儿,隔着花看莫云庭的指尖。

“陛下……”

“莫大人,衡芜不懂琴趣,你气得摔琴也不是谢知音,不如就算了吧?”

“好了,莫将军受了伤,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如果萧太后只是一个帮凶的话,那她就成了强抢民男的恶霸。白嫩嫩的莫大乐官可比文弱小娘子还憋屈了几分。

“陛下……”

琴音依旧在花榭中洋洋洒洒响了起来,轻而碎的琴音跌进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明明是轻快的曲子依旧透着几分阴沉。谢棋自讨没趣,灰溜溜地缩在了花榭的角落里,隔着黑纱打量他:看模样,他真是不大愿意待在华德宫里,只是弹个曲儿,眉毛都快拧成了山。

莫云庭会在楚天寻这儿撞钉子,这可不在谢棋预料之内。直到莫云庭面有不甘地离开华德宫,她依旧呆呆地站在殿上出神。莫云庭是楚天寻的心腹爱将,他为什么会选择相信她这个满身疑点的司舞?

谢棋干笑:“不想。”

“你叫……衡芜?”

莫云庭神色微微一变,眼里的阴郁越发深沉,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想听琴吗?”

谢棋一愣,踟蹰开口:“陛下不是早就知道吗?”这“衡芜”两个字可是楚暮归第一次见面就完完整整告诉他的,而且之后也并不是没有接触……

萧太后一纸婚约并没有真正敲上印章,他和她并不算是由皇帝赐婚。他这几日几乎天天都到华德宫报到,做的也不过是陪着她赏花听曲聊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一边是温煦的嗓音,一边是冷脸,她几次想赶他走,却都被软绵绵地挡了回去。

楚天寻从高座之上下到殿中,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笑意,温和的表情和萧太后有几分相似。她在这温情的目光中渐渐卸下了防备。

“莫大人,你要是有事可以先去忙,我不需要人陪。”

“衡芜,十二年前宫中兵变,大火烧得良秀宫一片残骸,你可还有记忆?”

他的声音居然是温和无比的。谢棋咬着唇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她看得到他,如果她是真的双目失明,恐怕此时此刻真的会以为莫云庭是心甘情愿和自己待在一块儿,并且是真真正正地关怀着她。他以为她看不见,所以毫不顾忌吗?

“啊?”

“快下雨了。”他轻道,“秋后凉爽,听说太后替你赶制了一批过冬的衣裳。”

楚天寻笑道:“衡芜,燕晗与晋国欲结秦晋之好,此次联盟,宴上需要一个司舞献一曲结盟之舞。你可愿意揽下这份差事?”

“莫大人,你在做什么?”

结盟之舞?谢棋茫然点头:“是。”

彼时谢棋正在和莫云庭默默相对。如果不是她“失明”,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看清莫云庭的真正模样。她戴着黑纱的帽子替眼睛遮去了强光,透过黑纱,她看见莫云庭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他正用一种类似憎恶的目光打量着她。这样的目光让她心凉。

楚天寻的神色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她不明白。沐浴在他的目光下,她有些诧异却并无尴尬,就如同在萧太后身边一样,只有一份舒适……

一介司舞入住华德宫是天大的福分,关于“衡芜”的来龙去脉,在宫闱之中早已风传了无数个流言套路,到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都成了鬼神之说。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流传着:天将降灾祸于燕晗,过往的罪孽终于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楚天寻低笑:“有时间多去良秀宫看一看吧。”

秋雨带来冬日凉意的时候,谢棋依旧在华德宫里逗留。托“目盲”的福,她已不用再回乐府,而是在华德宫里住了下来,过起了半个主子的生活。这是萧太后的溺爱,却也是她被人戳着脊背说魅惑君主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