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功夫,她不过是三脚猫,勉勉强强能跳剑舞吓唬文臣,论力气,她怎比得过侍卫。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谢棋只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等到她发现院落门口已经被数不清的侍卫包围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房门被人撬开的时候,她只来得及解了如妃脚上的绳锁,侍卫冰凉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几个御医匆匆而来扣住了如妃的手腕把脉的时候,她已经被七八个侍卫扣住手脚,动弹不得。
束手就擒。
谢影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窗前朝她笑:“谢棋送你一份大礼哦。”
“多谢谢姑娘告知。”侍卫中带头的对谢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你……你滚!”
谢影早就收敛了方才的一脸阴沉,转而朝侍卫露了个腼腆的笑,摇摇头指着如妃红了眼。
谢影神色不变,沙哑着嗓音道:“谢棋,你应该谢我。”
韩御医拱手行礼道:“姑娘放心,我等自当保护娘娘周全。”
在这宫里,还有谁有可能得到藏天香,并且听命于楚暮归?谢棋屏息冷眼,回头看如妃却发现她已经昏了过去。
如妃被侍卫匆匆带离了房间,一群侍卫把谢棋的房间里里外外翻了个透彻,自然,藏天香和鸠心粉也被搜查了出来,算作罪证。从头到尾,谢棋都没有开口吐露过只言片语,她被侍卫的刀逼到了墙角,只能冷眼看着谢影眼底噙着的一抹淡淡的幸灾乐祸的笑。
“是你做的?”
事到如今,争辩已是徒劳。她在侍卫翻箱倒柜的时候理清了思绪:这一切恐怕是早有预谋,先给如妃下藏天香蛊,而后鼓动如妃在毒发前夕来找“魅惑莫云庭”的人谈判,最后带来侍卫和御医,从她房里搜出藏天香,人赃俱在。恐怕这从头到尾都是谢影的一场好戏,为了让戏更真实些,她甚至还特地拖延了时间,只为了让她来不及解开如妃手脚的束缚!
然而,谢影没有动,她甚至没有挪动过一步,只是嘴角的笑意越发灿烂,眼色一挑,揶揄的目光落到了如妃身上。
谢影甚至连她不会给如妃用藏天香暂时缓解毒性都计算在内,何其恐怖……
谢棋不敢肯定谢影是不是看见了刚才所有的事情,更加不敢肯定她会怎么做,她只能全身戒备地看着谢影,防止她做出什么意外之举。
“这是什么?”侍卫把装着藏天香的锦囊砸到了谢棋面前,冷声问道。
“你来做什么!”口气厉害,气焰却只有三成。
谢棋稍稍避开尖锐的刀刃,盯着侍卫的眼手指谢影道:“她带来的。”
就在窗口,站着一个浑身白衣面目尽毁的女子,无神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里的情况,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的脸上刀疤满布,整个身体瘦削得如同骨架,却穿着宽大无比的降雪纱裙,乍一眼看去就像是鬼魅骷髅一样。
“大胆!我们在外埋伏已久,谢姑娘不顾安危前来探查,根本没有往你房里放任何东西!”
一抹凉风透过窗户吹进了屋子里,她无意中的一抬头,却一瞬间吓得差点儿尖叫出声!
原来还有这样一出,真是万全之计……谢棋狠狠瞪向谢影,却撞到谢影带笑的眼。她知道谢影在笑,攀爬在脸上的恐怖伤口遮掩不了她眼里的戏谑嘲讽,就如同那牢里的皇长子所说的,她是一条毒蛇。而现在,这条毒蛇已经盯上了她吗?
不知过了多久,如妃的挣扎渐渐平缓下来,眼里的绝望也渐渐收敛。谢棋悄悄松了一口气,找了块手绢沾了水替她擦去残存的妆容。第一次发作如果没有用藏天香,再熬过去几次就会好吧?
“无话可说了?”侍卫统领冷笑,手一扬,“来人,带走。”
对于楚暮归,对于他的江山大业,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半点儿疑惑,可是如今她却第一次茫然无措。她迟迟不决,所以楚暮归找了其他人吗?那她于楚暮归,究竟是不是人如其名棋子一枚而已呢?
谢影忽然激动起来,朝着侍卫统领摇摇头,在他的手心写了什么。侍卫首领犹豫半晌,冷道:“谢姑娘考虑得是,末将不曾考虑到这人会使毒。来人,把屋子钉起来。”
可是,如果不给她……她在床上已经彻彻底底地没了平日里的雍容华贵,发丝尽乱,衣衫不整,眼泪鼻涕模糊了妆容。谢棋见过平日里精致靓丽的如妃,区区藏天香就让她成了这副模样,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钉起来……那就是软禁?如妃早已不见踪影,大堆的侍卫也渐渐远去。谢棋只记得谢影离开的时候那满是揶揄的眼神,还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
房里的确有藏天香,哪怕那的确是为如妃准备的,哪怕那是楚天寻的命令,她怎么可以用?如妃是小谢故友,是莫云庭的亲姐,她怎么可以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用口型说:你敢吗?
如妃浑身冷汗,眼里已经有了执狂,死死地瞪着谢棋,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她的身上一样。陌生的,憎恶的,害怕的眼光,仿佛是冬日的冰凌。谢棋发现自己鼻子发酸的时候已经晚了,眼泪已经渐渐盈满了眼眶。她扯了袖摆狠狠擦干了它,端起桌上没喝完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你敢吗?
她翻箱倒柜找出绳子捆住了如妃的手脚,替她灌了水,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如妃娘娘,我知道你不一定相信我,可我真是为你好……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你这是第一次发作,熬过去就好……再忍一忍……”
谢棋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全然放弃了反抗,任由剩下的侍卫用铁链铐上她的手脚,把她的屋子用木板钉了起来。谢影完完全全地抓住了她的犹豫。
话虽如此,可是谢棋也知道忍过去只是说得轻巧而已。乐聆是个倔性子,她尚且挨不住藏天香发作的痛楚,到谢棋房里来问她讨要藏天香,更何况娇生惯养的如妃?
她不敢。
“忍过去就好了!”
不敢把如妃推向火海,更加不敢背叛楚暮归……所以,她纵然是有百口都莫能辩。她甚至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她一声谢影。
“痛……”
锤子、钉子、木板,门窗都被数不清的木板钉得越来越严实,屋子里越来越昏暗,直到最后一丝光亮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她才疲软地蹲下身,靠在床边重重地喘息——
“我这是为你好!”
谢棋不怕黑,这可以说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之前的挣扎让身体疲惫至极,黑暗的环境反而更加让人容易入睡。她花了些力气爬上床,片刻之后就渐渐迷失了意识。
“你……大胆……”
一时心软,万劫不复,她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她房间里的确有藏天香,可是她不能给如妃用,一旦用了这藏天香如妃就真的完了……传御医也是不可能的,老御医也许听过藏天香是什么东西,却也不可能解了它。更何况……她怎么向御医解释如妃为何在她的屋子里发作?
黑暗容易让人入睡,却同样让人不辨天日。谢棋不是一个嗜睡的人,身体早就习惯了日日早晨的练舞,即使没有光亮,身体依然会告诉她大概的时辰。第一日,她确定醒来的时候是晨曦时分;第二日,她确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第三日,她只能确定大约还是白天;等到第四日,她已经不确定此时此刻是第四日午后,抑或是第五日的凌晨。
“你忍忍……”谢棋慌乱地压制住如妃另一只手,“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心开始骚乱,为这一份不确定,也为心底说不出的骚动。
如妃的脸已经狰狞,她死死抓住谢棋的手,尖锐的指甲划破了她的手腕:“求你,传御医……”
不知过去了几日,却始终没有一个提审的人来访,甚至连司舞们黄昏练舞归来的声响都没有出现过一次。每日的一顿饭食也只是被人塞进屋子里,送饭的人也从未开口。她开始敲门,不管白天黑夜地敲,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外面还有人,想知道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管是谁做的,这藏天香是绝对不能被御医发现的。这个时候乐府里人不多,留在屋子里的人更少,她咬咬牙四顾,花了一些力气扶着如妃进了屋子,又扶着她躺到了床上。
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谢影的公报私仇,还是楚暮归对她阳奉阴违的惩罚?
“你忍忍。”
黑暗是一个杀手,它往往能不着痕迹地消磨一个人的耐性和定力,而安静,是毒药。直到心底的骚动达到极致,谢棋才突然明白了谢影的计谋,她不需要有什么人来严刑拷打她,她只需要让所有人相信她只是被“暂且”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已……她用最安静的方法在折磨她,击溃她。
谢棋顾不得脊背上传来的一阵阵的酸麻紧紧,按住了如妃的手,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阻止她试图抓破自己胸口的手。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她可以清晰地闻到如妃身上那一丝阴柔的香味,不是她房里还残留着藏天香,而是如妃的身上本来就有藏天香的气味!她明明还没有动手,难不成……楚暮归已经等不及了?
谢棋把从司花开始学到的舞都练了无数遍,从《绿腰》到《葬秋》,不同的舞不同的难度不同的经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她可以忍住在自己身上划几个口子的欲望。
一瞬间,响彻在她耳畔的是那个黄昏谢剑冰冷的话语:“你以为你拖着不动手,如妃就会安然无恙吗?”
当第一个人声在房外响起来的时候,谢棋正在小睡。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急急下了床,贴在窗上听外面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安静的乐府中正上演着什么,就连谢棋都不敢确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只能眼睁睁看着向来明艳靓丽的如妃渐渐在地上挣扎到容貌全无,仪态尽丧。这副模样曾经出现在乐聆的身上,她从朝凤乐府到宫里已经见了无数次,可是现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
那个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什么都没放。”
如妃?
“走开!”如妃的眼眸血红,死死瞪着她,“你……你给我喝的茶里放了什么?”
“你下在我身上的东西还是趁早交出解药为好。”
手足无措仅仅只是一瞬间,当如妃身上一股淡淡的暗香散发出来的时候,谢棋已经彻头彻脑地清醒过来,手脚冰凉。如妃还在地上挣扎,她咬咬牙扶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推向一边,脊背狠狠撞在了门框上!
“不是我。”谢棋挣扎良久,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信不信随你,我以为娘娘不愚蠢。”
如妃倒在地上,精美的珠钗歪歪斜斜,一张比桃花还明艳的脸惨白成了鬼怪一般。她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听见谢棋的呼喊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又缩回了地上,痛苦地发出呻吟:“我、我好痛……”
如妃沉默片刻,冷道:“本宫不与你计较你不敬之罪,陛下明日就要回来,你好自为之。”
谢棋慌了神,又重新开了房门几步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信呢?”
如妃!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又一次寂静一片,再没有声响。谢棋坐在地上苦笑,楚天寻不在宫内不能马上提审,谢影还真找了个好时辰。因为是最后一日,所以今日才有人来探望吗?
她犹豫着该不该贸然上前,却看到如妃忽然蹲在了地上,纤细的身体一阵抽搐,栽倒在地上!
没有隔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声响。这一次谢棋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屏住呼吸细细地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她屋前停滞了。半晌,谢影特有的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了。”
出了什么事?
谢棋不吭声,手心的汗却已经潮湿了手掌。她这话显然并不是在对她说,她身边陪着的人……是莫云庭吗?
那鲜丽的身影已经踏出房门好几步,谢棋原本只是目送,却发现如妃突然伸出手扶在了窗边,身体也摇摇晃晃起来。如妃出宫并未带宫婢,此刻自然也没有人扶着,良久没有再迈开步伐。
谢影哑声笑:“云庭,你说黑屋子会不会把一个人关得变成哑巴?”
楚暮归的命令到底还能拖延多久?
片刻后,她低声呢喃:“云庭,你近来不爱与我说话,莫非你真的记挂着衡芜?”
屋子里还依稀残留着藏天香的气味,谢棋想要阻拦却只能把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喉咙里,只静静地看着那个衣着鲜丽的身影推开房门往外走,把桌上如妃才喝了一口的茶倒向窗外。如妃此举也是为了“小谢”,她不该气的……自从出了尚雅庄,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愧疚过,都说宫闱无情,可为什么她却被一堆恩情牵制住手脚呢?
“云庭,你不说话,是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
“如……”
良久,是莫云庭的轻叹:“荒谬。”
如妃语结,脸上玲珑的笑意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她沉默良久,终于道:“那我告辞了。”
“荒谬”二字,着实简单明了,彻彻底底地打消了谢棋出声的欲望。如同凉水破灭了火苗,潮汐败退,汪洋扫过沙滩不留片甲。
心神不宁都要算到她头上吗?谢棋忍不住心上的火苗,究竟是谁害得谁心神不宁抄了好多天的佛经?她忍气吞声反问:“……我怎么知道?”
“那……”
“那他为何近来心神不宁?”
“你嗓音初愈,还是多歇息为好。”
谢棋叹息,再灌茶:“是从来没有过。”
“她会不会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云庭,你要不要让侍卫开锁看上一看?”
“你是说,你很久没和云庭有往来?”
莫云庭轻笑:“闲杂事务,不属乐府管辖。我一介乐官何必去关心这等杂事?”
谢棋茫然地听着,总算听明白了如妃的话中意思。她的言下之意,是她魅惑莫云庭。这……她哭笑不得地灌了一口茶:“如妃娘娘,我前阵子的确对莫云庭诸多……咳咳纠缠,可是他也经常叫我‘滚’啊,我滚远很久了。”
“嗯,我们回如月宫,等陛下回宫再发落她。”
如妃笑得别有意味,慢慢地道:“舍弟愚钝,别瞧他是一介乐官手下美人无数,可衡芜姑娘却并非胭脂俗粉,云庭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哪里受得起衡芜姑娘一番美意?”
脚步声渐渐远去,谢棋默默坐在门口笑了笑,心上却已经不如刚才听到如妃的声音时那样激动。横竖不过是桩杂事,她的争辩不过是笑话一个,不是吗?莫云庭,她也许真的对他抱了些许旖旎心思,可是,那些夹杂在真假之间的细小心思实在经不起折磨。
“什么?”谢棋不明所以,呆愣在当场。
小小谢棋,毛躁粗略,却终究不是颗石头。磨不平整,却也会碎。
如妃的热情她并非没有领教过,只是这样精致的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沏了茶恭恭敬敬奉上,却听见如妃接了茶慢慢悠悠继续道:“衡芜姑娘,三姐妹其乐融融,可是情人间却容不得半粒沙子,你明白吗?”
不知过了多久,第三个客人登了门。这一次正巧赶着侍卫送来饭食,小小的窗口透进刺眼的光亮,谢棋听见了门外的细语声。片刻后,那狭小的一方光亮又闭合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冷笑。
谢棋干笑:“娘娘抬举了。”
“滋味如何,衡芜?”
“衡芜姑娘若是有空,可以经常去我如月宫坐上一坐。”如妃笑靥如花,亲昵地扯着谢棋的袖摆嬉笑,“衡芜姑娘想必知道我是歌姬出身,对说的唱的跳的漂亮的东西素来爱极,衡芜姑娘该会赏脸的吧?”
“乐聆?”
“……多谢娘娘夸奖。”
“非亲非故,可别叫那么亲热。”乐聆在门外揶揄地笑,“没想到你也是那个人派进来的奸细,莫非你也姓谢?”
如妃不顾生,三两步进了屋子掩上房门,朝谢棋俏生生露了个明艳的笑脸:“自从上次跳过《葬秋》,我就一直对衡芜姑娘很佩服,衡芜姑娘舞艺高超,叫我好生羡慕。”
谢棋斟酌片刻,轻道:“是。”
她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和如妃说过话了,上一次还可以说是结过仇,是她向楚天寻说出了她和雅妃的过节。她倒是经常会召步月和谢影去如月宫献舞,却断然不会叫上“衡芜”。这次她居然亲自上门。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承认,乐聆沉默了良久才细声笑:“哎呀,我忘了把今日的饭食放进去,可是钥匙已经还给侍卫了,怎么办?”
她带着一份狐疑开了门,和站在门外的人眼对眼愣了片刻才恢复笑脸行礼:“如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衡芜这儿?”
“乐聆……”
谢棋的房门已经许久没有人叩响了,司舞司乐们如今见到她都会微笑着打个招呼,却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地和她走近。她一人独住,只有练舞的时候才会与那些同伴见面。所以,那天清晨,当敲门声响起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乐聆的气息一顿,冷声开口:“看不出你们姓谢的连声音都是差不多的?特别训练的吗?”
黄昏的夕阳射进佛堂里,谢棋趴在案台上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际,一声轻叹混着低笑传入她的耳中:“既然是你喜欢的东西,哀家就帮你这一次吧。”
声音?
虽然,她不配。一介司舞不配,一个心怀鬼胎的司舞更加不配。
“交出藏天香的解药,我就告知你的同伙谢剑你被关在这里,否则你就等着明日陛下回来赐你死罪!”
朝夕相伴,她岂会不知道萧太后的真心?对舞姬的愧疚,对小公主的悔恨,恐怕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渐渐磨平了这个曾经叱咤后宫的一国之母。对她这个容貌和舞姬一样,年岁和小公主等同的人,她实在已经给了太多的关怀,比她这一辈子累积得到的关怀都要多。
谢棋在黑暗中轻声叹息:“没有解药。”
“我知道。”
乐聆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谢棋多半能猜到她的目的。乐聆这一次恐怕是前前后后思量许久才做的决定。可是藏天香本来就是个无药可解的蛊毒,只能戒不能解,又哪里来的解药呢?
萧太后叹息:“衡丫头,论年纪,小燕喜若是能够活到今日也应该与你一般大,恐怕连模样都与你相差无几。哀家把你当孙女,不会存害你的心。”
乐聆冷笑一声,轻松道:“那告辞了,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很久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须在宫里接近萧太后,知道往后肯定有什么任务和这个执掌后宫的女人分不开。她怀了十二分的谨慎留在她身边,换回的却是她十二分的关怀。她是一个慈爱的长者,而她却是个心怀鬼胎的奸细。她不愿意去设想假如有一天楚暮归兵临城下,她会不会下得了手去帮助楚暮归对付这个老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的一瞬间,谢棋不知道心上涌起的是什么感觉。也许……也许她不该错失这一次机会,是不是?让她找来谢剑……
“我知道。”她咬唇,“我……很感激太后。”
“乐聆!”
“哀家是为你好。”
谢棋站起身敲击着门窗扬声喊她,却只换来一片木头抖落的余韵。还是没有来得及吗?她脱了力气瘫坐回了地上,心思前所未有地凌乱。如果明日楚天寻回来,如果楚暮归在那之前赶不及来救她,她是不是真的要把性命丢在这宫闱里了?
谢棋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能闷头默默地在经书上找失踪的那一行字。
她不怕死,却还不想死。
萧太后的叹息在不远处响起来,她说:“衡丫头,你这性子和当年的舞儿一模一样,百句话里假话九十九,唯一的一句真话还憋死在心里,性子又倔得不饶人……”
“怎么,打算交出解药?”乐聆的声音骤然响起来。
萧太后的神色认真,再没有方才的笑意。谢棋却笑不出来了,憨傻的神情还僵在脸上却怎么都拆卸不下来。她当然明白这一次萧太后可不是开玩笑,可就是因为如此,她却词穷了。笔明明已经偷偷摸到手中,却怎么都找不到该抄的那一行字,即使找着了,她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字……
她居然没有走。谢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扶着门窗站起身来,轻轻对着乐聆在的地方敲了敲。
“若真是文武全才容貌出众人品端庄,哀家可真赐了?你可想好了?”
“乐聆,我是谢棋。”
谢棋眨眨眼,咧嘴憨笑:“好看吗?体贴吗?文武全才吗?”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了筹码。楚暮归的计划已经彻底地凌乱,原本她身涉其中明明是猎人,可是现如今她却成了猎物。这样的感觉像是随时提着脑袋走在一片漆黑的道路上,一颗小小的石子都能让她万劫不复。既然注定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道路,她为什么不能睁开眼?
“你呀!”萧太后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才止住笑擦擦眼角,又把谢棋手里的笔抢到了手上,认真道,“衡丫头,哀家和你说正经的,哀家若真想赐婚,你可愿意把心上的人挪出去?”
乐聆,我是谢棋。
“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有好多掀开红盖头才发现夫君长得歪瓜裂枣,夫君丑不要紧,万一生了女儿嫁不出去……”
她趴在原本应该是窗户的地方无声地笑,享受着门外一瞬间的寂静。片刻后她再一次对她确认:“乐聆,你信我的,是不是?”
萧太后稍稍一愣,继而笑弯了眼:“你呀,小小年纪不知羞!”
“你……胡说什么!”乐聆的声音尖锐无比。
原来是这个。谢棋轻轻舒了一口气,提笔笑了笑:“太后,衡芜才不要那根不识人的木头呢,我野心大得很,太后要是真想赐婚,我可要一个文武全才、样貌出众、百里挑一的,少一分端庄都不要。”
“我没有胡说。”她轻声道,“乐聆,如果你不信,以你的个性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萧太后叹息道,“衡丫头,你是因为那个叫谢棋的司舞吧。每一个姑娘家总是想住进人家的心里,却总是一不小心被人住进了心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莫将军宁可守着那个据说模样不大端正的司舞,也只能说是无缘,倒不如哀家替你物色一个。”
门外一片死寂。
谢棋心里一惊,喃喃地问:“什么心思?”
风雨欲来。
萧太后眯眼一笑,抓住了谢棋握笔的手,轻轻把她的笔从手上掰了下来:“丫头,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还道哀家真猜不透?”
从朝凤乐府到宫闱大内,小谢从一个乐府的怪物成为一个宫廷的怪物,历来朋友稀少。乐聆不曾成为小谢的朋友,却直接从敌人成了患难之交,成了知音。
谢棋依旧摇头。也许因为楚天寻言明了对她无意,这些时日雅妃像是退缩了一样,不仅没有再试图拉拢她或者是嫁祸,偶尔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称一声“衡妹妹”,和睦得有些不真切。
谢棋不后悔在这样一个未知的棋局里首先亮了自己的暗着,如果这宫闱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全然地相信,全然地理解她在楚暮归和宫廷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那个人只能是乐聆。
“那,可是近来和雅儿又起了矛盾?”
“乐聆,你身中藏天香蛊已久,是谢剑对你下的毒。你年幼时分与谢剑相遇,谢剑承蒙你家救命之恩却恩将仇报,害你也成了替他人卖命的爪牙。你为谢剑在朝凤乐府里埋伏已久,等一个能与你结对的人出现。是不是?”
谢棋摇摇头,细细地在空白的纸上一笔一笔地抄着经文。上一次萧太后故意传她到华德宫见了楚天寻一面,可是她和楚天寻彼此都无意,想来是楚天寻和太后提过这件事,那个午后之后,太后就再没有过“撮合”之意,她都差点儿把这事忘了。
“我不信。”良久,乐聆冷硬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衡芜,你也是姓谢的人,要想知道我的事也容易得很。休想骗我!”
“衡丫头,你这心事可与哀家上次做媒不成有关?”
的确,这些并不能够证明。谢棋缓缓叹了一口气,换了一种证明方式:“乐聆,你还记不记得《绿腰》?那时候我踩死过你的藏天蛊虫……还有,玉音的死,你还记不记得原因?”
谢棋正在抄一卷经书,她以前不爱抄烦琐莫名的经文,可不能否认这是一种迫人心静的好法子,全神贯注抄上几遍,凌乱的脑海里真的会清净上许多。可为何萧太后却如此肯定地说她有心事?
“你……”终于,乐聆的声音带了颤意,“你胡说……”
“衡芜近来有心事?”萧太后诵念完经文,笑眯眯地盯着难得没有打瞌睡的谢棋,“衡丫头,哀家来猜猜你的心事如何?”
谢棋缓缓靠在门上娓娓道来:“乐聆,你在《杀阵曲》的时候教过我怎么去听你琴音里的转调点,还记不记得?这些我不可能从他人口中听到,不是吗?我在谢剑想杀你的时候救过你,我们在地上躺了好半天……你脾气不好,总是口是心非,人人以为我们是一对出色的司舞司乐,是要好的姐妹,可是其实你从来都没和颜悦色地对过我……”
不会。他根本不会孤注一掷。
门外已经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仿佛连呼吸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个黄昏,谢棋只听进去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拖着不动手,如妃就会安然无恙吗?
她并不焦急,只是陪着门外的人一起沉默。许久,门外终于传来乐聆晃悠悠不稳的声音,她说:“你……你的脸……牢里的谢棋怎么……”
谢剑长长地叹息:“棋儿,师兄想奉劝你一句,你以为你拖着不动手,如妃就会安然无恙吗?”
她终于相信了。谢棋松了一口气,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在牢里只待了两个月,师父用她做替身换了我出来,她究竟想怎样我也猜不透。乐聆,我现在只剩下一个你可以依靠,我……”
谢棋小心地遮掩着自己的小心思,冲着谢剑咧嘴笑道:“谢师兄……”
“你真的是谢棋?”
“棋儿,你究竟在想什么?”谢剑有些诧异地问,“往常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拖沓。”
“你还是没信?”
“我……本来就是个不成器的。”
砰——
谢剑久久地沉默,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穿她的脑袋,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棋儿,王爷对你寄予厚望。”
陈旧的木门仿佛被人用力撞了一击,乐聆压低的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外面恶狠狠地传来:“明明连声音都没变!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非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说!谢棋,你倒是变得漂亮,脑袋还是一样的愚蠢!”
“师父为什么要如妃的性命?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楚暮归想要的是天下,一个如妃根本无关天下。如妃既不是像雅妃那样的丞相之女在朝廷根基深厚,也不像当年的舞姬那样能让君王不早朝,她实在想不通,楚暮归何以非要如妃的性命?在这宫里,许多人心狠手辣,可是也有很多和帝王业没有干系的人,楚暮归非得要赶尽杀绝吗?
“我……”
“棋儿,你在心软?”谢剑眉头紧锁,问她。
“你等我去找谢剑!”
谢棋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这样一封书信,默默地把它撕成了碎片。结果,她在那一天的黄昏见到了谢剑,这个原本不该出现在皇宫里的男人,他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她乖乖地跟着他走到了僻静的地方。
乐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谢棋却在漆黑无比的屋子里睡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一觉。直到第二日门外响起了叮叮当当声她才惊醒过来,匆匆忙忙整理了衣衫等待门开。
为何不动手?
是谢剑,还是……
谢棋顿时泄气,抱着它叹息。好吧,看你可怜,不冤枉你。
门锁一开,谢棋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狠狠拽出了屋子。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冷硬的声音:“启禀陛下,嫌犯衡芜带到。”
绒花委屈地抬起头,碧蓝的眼睛干干净净,舔了舔自己的肚皮,轻轻蹭她的手。
谢棋只见到了一阵光亮,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刺眼无比的白,眼睛原本就有些涩痛,突然被拽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俨然已经成了剧痛!她在一瞬间捂住了眼睛,却依旧阻止不了眼里刀割一样的痛,冰凉已经渐渐笼罩上心头:也不知道这是她在黑暗中度过的第几天,突然被人拽出来见了日光,眼睛……
“真丑。”谢棋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你真难看,真丢脸。”
她在地上痛得直打滚儿,周遭却安静异常。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她顾不得去思考那人是谁,直接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睛……找御医好不好……”
绒花好像是哭了,它的身上已经湿漉漉的,肚皮上的白色毛发粘连在一块儿,难看得很。
那个人一动不动,手脚僵硬。
他最后听见的,是莫云庭冰冷的两个字。谢棋在很远的地方回了头,发现画廊里的两个人已经凑得极近,珠联璧合。她嘴角还挂着笑,脸却僵得好比木头。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求求你,我不能瞎……求求你,救救我……”
“不必。”
那个人的身体猛然一颤,却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那只手已经搭上了她的肩头。手在颤抖,虽然不明显,却透过她的肩膀清晰可触,可是她等待的声音却一直没有响起来。
她依旧是笑,抱起绒花行了礼往后退:“是,绒花真放肆,莫大人骂得好!我这就把它抱走,打扰莫大人雅兴了,衡芜改天登门道歉。”
“御医!”
“放肆!”
叫御医的是楚天寻。谢棋在被几个人扶起来盖住眼睛的时候已经两腿发软,不知是谁抱起她离开了地面。剧痛依旧没有离去,绝望一丝丝地渗透上心头,她在那个人的怀里昏昏沉沉,只是在最后听到了一个噩梦一样沙哑的声音在轻声询问:“云庭,你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呀?”
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干笑:“我在这里找绒花啊,哪里知道莫大人眼睛不大好,不识人,没发现我躲在这里。莫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计较装作没瞧见吧!”
而后,是一片漆黑昏暗,万籁俱静。
“衡芜,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云庭冷冷地道,“我警告过你,不许靠近小谢,否则……”
谢棋做了一个梦,梦见岁月倒流,她又回到了那一场大火之后醒来的早上。浑身酸楚痛痒难耐,身下柔软的棉絮舒服得仿佛是云朵,可是身上的伤痛却让人以为是到了阴曹地府。她用力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房间里那些漂亮的婢女们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看到她醒了,没有一个人来帮一帮她。
她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谢影眼里闪过的一丝嘲讽,还有莫云庭眼里毫不遮盖的厌恶。每一样都让她很不舒服。
“大胆!”她气得想蹬被子,“快来扶我!否则……”
久久得不到抚慰的绒花终于暴躁地跳了起来,惊醒了画廊里的两个人,也吓得谢棋一时失控站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她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莫云庭的目光,谢影的目光,还有……绒花的。
“棋儿,你又在发脾气?”
“喵!”
所有的暴躁都被那一声温煦的声音抚平,她在床上摸索着找到了那个人,把脑袋埋到他的膝盖上,小声呢喃:“师父,棋儿是不是永远都那么丑了?棋儿是不是不能像师兄那样学厉害的功夫了?”
谢影……也可以叫作小谢。而她甚至不叫谢棋,她叫衡芜。如果连他都分辨不出来,她还纠结什么呢?
那个人温暖的手在她小小的脊背上一遍遍地轻拍:“容貌美丑皆是皮囊,皮下不过白骨而已。”
她叫谢影,她叫谢棋,如果莫云庭认准的只是那个没有容貌的沉默司花,那么其实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吗?
她委屈抬头,眼泪盈眶:“可我想要一副漂亮的皮囊装骨头。”
可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那个人轻笑出声:“我家棋儿的眼睛比人家的皮囊好看。”
莫云庭依旧没把话说完,可是话中意思却已经再明显不过。谢棋坐在树丛后面忘记了呼吸,连绒花伸出来等着她挠的腿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的脑海里空荡荡一片,再大的天地都只剩下三个字,莫云庭。
眼睛……
似乎是纠结了良久,莫云庭总算是艰涩开口:“小谢,还有半年就是你入宫满一年的日子。小谢,那时候所有的司舞都会有自己的出路。你……小谢,你可愿意留在朝凤乐府?以……”
谢棋骤然惊醒,却一时间不能肯定自己醒了没有。因为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黑暗,没有半点儿光亮。身下是柔软的棉絮,比她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床舒服了千万倍,怎么睡着睡着换了一张床?
可是今时今日,她却笑不出来。非得……到了今时今日这样的时候才发现吗?当真可悲。
记忆如同潮水一样席卷而来,谢棋浑身出了汗,冰凉的发丝贴在额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滑——眼睛,那么久没有见到光亮的眼睛突然曝露在午后的日光下,她难道是……瞎了?
谢棋屏住呼吸看着他。很奇怪的感觉。莫非往常他也是这样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吗?不止一次听到他在身后叫“小谢”,可是她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原来他叫小谢的时候会是这样一副笨拙的神情,冷毅的脸上呈现的居然是稚嫩和羞赧,和他往常的形象对比起来让人想笑。
谢棋慌乱地去摸眼睛,却摸到了圈在脑袋上的一圈滑溜溜的布锦。她愣了片刻,手足无措地想要去解开那一圈布,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个比她还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衡芜姑娘莫要急躁,御医看过了,说姑娘的眼睛可以治好的!”
莫云庭温煦的声音再次传来。谢棋很没出息地又把注意力放到了不远处:画廊上,莫云庭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僵硬,正笨拙地站在谢影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你是谁?我在哪里?”
“小谢。”
那个女声松了口气道:“这里是华德宫,奴婢是陛下派来照顾姑娘的宫婢,叫莲色。”
莫云庭你……谢棋躲在树丛后面心上莫名地暴躁,握着拳头咬牙切齿,怎么以前没有瞧出来呢?这个木头脸的莫乐官莫大将军不仅脸是木头做的,连脑袋也是吧?虽然……虽然“小谢在牢里”先入为主,虽然她的确换了名字还换了脸,可是……
谢棋呆滞:“不是在牢里吗?”
莫云庭微笑起来,他说:“不要紧,天牢里的吃住的确会让人改变些口味,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奴婢不知,是陛下让人送姑娘到华德宫好生照料的。”
谢影微微沉默了片刻,点点头,用手比画着栏杆的模样。
楚天寻?之后的几个时辰,谢棋喝了无数药,被人当宝贝一样侍候着穿了衣裳,又小心翼翼扶着到了能看见日光的地方晒太阳,侍候之周到简直堪比妃嫔。即便如此,谢棋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论理谢影的计划天衣无缝,楚天寻不可能知道她是被冤枉的。哪怕他知道了她是被冤枉的,也不至于如此大度吧……她是一个害她妃嫔性命的嫌犯,不下天牢已经是万幸,居然还能住到太后的华德宫?楚天寻并非昏君,不可能是为了舞姬一张脸就轻饶了她的……这于理不合,于情也不合。
不远处,莫云庭扶着谢影坐在画廊的扶栏上,脸上带着一抹不自然之色,他道:“小谢,听说你这几日口味大变?”
眼睛没有出意外是万幸,她不敢再有动作,只好任由宫婢们翻来覆去又是上药又是打扇。阳光离开她身上的时候,她又被人抬着整张榻进了屋子。
就连绒花也配合得很,不吵不闹,安静地盘踞在她膝盖上,眯上了眼。
晚膳过后,莲色推门进屋,忍着笑道:“姑娘,太后怕姑娘在屋子里闷坏了,特给姑娘送来一位好友。”
谢棋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有猥琐的劣根的,因为绒花老不正经导致的错误,让她一不小心躲在了莫云庭和谢影看不见的角落里,可她却一点儿都不想去扭转这个错误,反而心安理得地找了块平稳的石头坐下,静静地看着那一对温馨无比的人。
“谁?”衡芜在宫里可没有什么好友,乐聆想来也不敢公然向她示好……
死猫。谢棋用眼睛瞪它,却换来它不屑的一瞥,喵。
“喵!”
这并非谢棋第一次在御花园里遇见莫云庭和谢影,却是第一次“一不小心”藏在了他们没有看见的角落里。罪魁祸首是尊贵的绒花大猫,此时此刻它正乖乖窝在她的怀里,碧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隔着灌木瞧向御花园里的一对璧人,片刻后它又扭过头蹭了蹭她的下巴,稀稀疏疏的胡须划过她的脸颊。
一团毛茸茸熟门熟路地落到了她的膝盖上自报家门,惹得屋子里的宫婢们一阵窸窸窣窣的轻笑声。
可是,有些时候她依旧躲不过,比如乐府中有新舞乐官钦点的时候,比如御花园里的偶遇。
谢棋哭笑不得地摸了一把绒花,心上悬着的疑问却久久不能放下——楚天寻为什么要留下她的性命?光是一张脸绝对不够的……她犯下的可是死罪,他送她到太后宫里,对外如何解释?对如妃又怎么交代?
她不禁想,如果楚暮归发现她其实不适合打打杀杀,放弃了她,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也不难过?
在她被软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招来这一切的奇怪变故?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有两个宝贝,一个是陪伴了她十年的老猫绒花,一个是司舞衡芜。她抱着绒花在御花园里看菊花谢去,看荷叶枯败,开始正儿八经地捧着经书诵念。安逸的时光好比流水脉脉无言,静谧而安详。
夜已深沉,她百无聊赖地戳戳某个精神百倍的金贵身体:“绒花,你说,我能不能活过两个月?”
谢棋第一次犹豫了,迟迟没有动手,像一只笨重的乌龟一样每天抱着绒花吃喝玩乐。陪着太后抄经书,陪着太后逛御花园,妃嫔中她混得越来越如鱼得水,哪怕是雅妃也开始对她笑脸相待,称她为“衡妹妹”。虽然在乐府中处处被人排挤,可是没有一个人再敢明着不把她放在眼里,“衡芜”俨然已经成了太后新宠。
“喵。”
可是,楚暮归却像是消失了一般,无论她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到他。按照往常的惯例,假如不完成任务他是不会出现的。可是……这一次的任务是给如妃下藏天香的毒。如妃是莫云庭的亲姐,假如她这一步踏下去,那她和莫云庭之间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绒花,我想眼睛快点儿康复。”然后,早些把宫里的事情全部做一个了断。
她没有回头,一步不停地去了最远的屋子。在楚暮归的计划还没有成功之前,她不可以冲动……绝对不可以。她不能确定谢影是楚暮归计划的一部分还是计划外的变故,在见到楚暮归之前,她更加不能轻举妄动。
“喵。”
她的东西其实不多,不过几件衣衫而已。搬家那天阳光和煦,秋高气爽,她提着小包裹和谢影擦肩而过,清晰地听到了她一声极轻的嘲讽的笑声。
“绒花,你真无趣,问你什么都是喵。”
谢棋从步月的房间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离原来屋子最远的另一间空屋子里。自从那个谢影出现,步月已经三番五次向她表示想让她搬出去,她无奈,只能顺了步月的心意搬离她和她的“好姐妹”的屋子。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