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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假

“小谢!”莫云庭的声音慌乱无比。

谢棋忍不住开口喊他,却没有换来他的一丝停顿。他的全部心神已经都放到了受了四个月牢狱之苦的“小谢”身上,而她,被毫不留情地甩在了他的身后,越来越远。

谢棋不敢停歇,匆匆跑到了莫云庭站立的牢房之前,屏住呼吸朝里面观望。只一眼,她就被里面的场景震慑得动弹不得——那个替身并没有离开,只是很难看出那还是一个人。恶臭,凌乱,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甚至可以看到替身脸上几乎都已化脓的恐怖伤口。她不仅仅是身体脏乱,更有伤口腐化的血腥味,恐怕连外面的乞丐都比她干净许多。这样的人简直是不人不鬼。

“莫云庭!”

“小谢……小谢……”

他的歌声越来越近,莫云庭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到最后他几乎是跑着到了地牢的最深处,那个唯一有些光亮的地方。

谢棋偷偷看莫云庭的眼睛,那里面有惊恐,有激动,却唯独没有他看到“衡芜”的时候那一种憎恶。他迭声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从怀里掏出钥匙的手颤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颤颤巍巍去触碰牢房的锁。

弯弯绕绕路过无数个空荡荡的牢房,谢棋首先听到的是一阵歌声——那歌声沙哑坚硬,几乎是嘶吼,歌到末了却也扯回了一点儿调子来,像是酒鬼喝醉了酒在发酒疯。这熟悉的歌声把她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唤醒了,她浑身一凛,几乎要叫出声来:是那个曾经在她隔壁的大叔!那个楚天寻的大哥!

隔壁牢房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那个大皇子又闲闲地唱起了曲儿:“哎呀,杨柳青青三月定情,六月蜜意儿女长,九月旱田起空雷,郎君呀,你若有情可等我劫归?”

莫云庭居然乖顺地答了,他自己似乎也是一愣,脸色更冷,之后的一路再也不肯开口。

莫云庭的手在抖,他迟迟找不对钥匙孔,额上已经起了汗珠,偏偏男人的曲儿还搅乱心神,他冷喝:“住口!”

“这里关的都是‘死人’,留在这里尚有一丝活路,要是出去了就真的是死人了,你以为谁敢擅自出去?”

“哎呀。”男人拖着锁链走到牢边仔仔细细打量他,半晌后嗤笑道,“愚蠢。”

话出口,她才发现居然一不小心直呼其名了,不由得急忙住口。也许是太过熟悉的相处模式,她居然差点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谢棋一直站在莫云庭身后看着他的失态,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莫云庭慌乱成这副模样,这样的失态,这样的狼狈……他的所有心思都在牢里那个脏兮兮的“小谢”身上,那样专注的神情在她心上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心中难言地苦涩。

谢棋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借着火把那一线光芒小心翼翼往地底走。她本来以为皇宫里面的牢狱一定是重兵把守层层设防,却没想到除了最外沿的几个散兵之外没有一兵半将。楚天寻就不怕有人把里面的人救出去吗?就像她一样……地底很黑,她紧紧跟在他身后,连问话的声音都带了颤音:“喂,莫云庭,这里为什么没有人把守?”

如果当时谢剑没有接她出牢,如果她没有恢复记忆,那么此时此刻她是不是可以在牢里激动地叫上一声“莫云庭”,然后放声大哭呢?

莫云庭自然是没有回答的,事实上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快步地穿过那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沿着长长的回廊进到了正殿。正殿之上是无数通往地下的阶梯,他在殿上点燃了一个火把,缓缓走向了地下。

“我帮你。”她轻声道,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钥匙。

她跟在莫云庭身后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样的地方是天牢?”

“滚!”

这是谢棋第二次见到地牢。上一次是跟着谢剑匆匆离开的,她也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关了她将近两个月的地方,这一次她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依旧不敢相信这是传说中的“地牢”。那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上金笔题字“天上府邸”,恢宏大气,倒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居处。

一记重重的挥手,谢棋被那股力道逼退了好几步,直接撞到了隔壁的铁栏。倏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仓皇回头,却对上隔壁男人讳莫如深的脸。他笑得张扬,满脸的胡须一颤一颤的,他说:“小丫头,好久不见。”

谢棋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看到了他眼里的焦急,心上居然是酸溜溜的。莫云庭,你当真是很不讨人喜欢。

谢棋忽然惊醒:他是见过她的脸的,就在谢剑来接她的那一天。好在莫云庭没有多余的心思听这边的动静,他已经开了门,正缓缓拉开铁门。

终于,莫云庭没有再说什么,看起来是默许了她跟随。

隔壁男人压低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小丫头,我让你带的话你可带到?”

谢棋渐渐平缓了呼吸,朝他道:“再不去……可就晚了……”卑鄙?那又怎样,实诚又不能换命。

肩膀很疼,谢棋用力挣扎起来,低声喝道:“放手!”

莫云庭的眼里只有两个字:卑鄙。

“小丫头,那个丫头可远远没有你好玩。”隔壁的男人伸手指着牢里的替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本王喜欢会啄人的雀儿,不喜欢吐信的毒蛇,所以分得清你们两个,可是你那小情人可未必哟。”

莫云庭冷眼看着她,仿佛是看穿了她的谎言一般。她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逼自己挤出一抹苍白的笑来,用眼神告诉他:千真万确!

“你到底想怎么样?”谢棋终于挣脱了男人的钳制。

谢棋顾不得仪容,直接拽住了他的衣摆把令牌塞在他手里,恶狠狠地道:“太、太后……说……说的!”

隔壁男人低笑,浑厚的嗓音带了一丝疯狂,他说:“小丫头,你当真觉得我会害你?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害你们是不是?”

“不必。”莫云庭转身就走。

“我……”谢棋语结,咬咬牙低头,“对不起。”

“我……”喉咙像出了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中。谢棋悲哀地盯着莫云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我……我想……和、和你……一起……去……”

男人不是个坏人,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他只是偶尔癫狂而已,大部分时间他都很好。在牢里的时光暗无天日,黑暗,安静,每一样都是能把人逼到疯狂的东西。她也是直到后来才明白,也许那个时候他老是逼着她讲话是怕她有一天会坚持不住崩溃。除此之外,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不是吗?

“你想做什么?”莫云庭皱眉。

男人显然是愣住了,半晌才笑出声来,猛灌一口酒后含糊道:“小丫头,下一次一定要帮我带话,明白没?”

谢棋就差哭给他看了,浑身没有力气又开不了口,她只能艰难地拖动了两步伸出手拦住他,无耻地瞪着他继续喘气。

“好。”

莫云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绕开她继续往前走。

“小谢,你说说话啊……”

从外宫到天牢不知有多远,好在萧太后的疼爱也包括了给她一块可以进出各地哨位的令牌,她也顾不上司舞风范了,一路往天牢方向跑,将近半个时辰,她一刻都不敢停歇,等到了天牢守卫之外的时候,已经是她的令牌所能到达的极限。如果不是这一次漫长的奔跑,她都不知道原来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自己耐力居然不错。终于,她在令牌所及的范围内拦下了莫云庭,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弯着腰喘气。

另一边,莫云庭已经成功地进到牢房里,却在那个人身边僵直地站着。那个替身坐在牢里一动不动,他的呼唤没有换来她一丝反应。

谢棋气得想骂人!她天天都来这儿守上个把时辰就是怕莫云庭一个人去了天牢,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如果可以,她早就自己去了天牢,可是天牢又岂是她一介司舞能够随便进出的地方?更何况关押那个冒牌谢棋的地方还是不允许探监的类似死牢的地方。她要想去看看究竟,只有和莫云庭一块儿进去才行!

“小谢,让我看看你的伤如何……”

“你!”

谢棋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莫云庭轻而易举地在那个替身面前屈了膝,跪在她面前替她撩开散乱的头发,借着火把的光芒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片刻后他把她轻轻揽进了怀里,像是在喃喃自语也像是在安慰她,一遍遍迭声轻喃:“别怕,别怕……”

侍卫抓耳挠腮:“小谢姑娘啊,就今天啊,莫大人已经去了,怎么我刚才没说?”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把他脸上的神情也照射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比痛惜还强烈数倍的痛楚,刺痛了谢棋的眼。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冲进牢里告诉他,你怀里的不是谢棋!不是!

“那侍卫大哥可以告诉我莫大人什么时候会去天牢接那个谢棋司舞吗?”

“小谢,我们出去。”

侍卫一脸无奈,好言相劝:“我说姑娘,就算你天天来这门口候着,我家大人也不会见你的,你还是走吧!”

莫云庭蹲下身把那个人抱了起来,缓缓走出了牢房。谢棋在他要转身之前拦下了他:“莫云庭!”

谢棋又去了莫云庭的住处,她在门口笑嘻嘻地和侍卫打招呼:“侍卫大哥,我想见莫大人。”

莫云庭连多余的眼色都没有分给她,他只是冷道:“衡芜,你已经看到了,还想怎样?”

谢棋霎时浑身冰凉。赠如妃,这个赠字当然不会是指普普通通的赠予……楚暮归竟然让她给如妃下藏天香!她咬牙拆开了第二个锦囊,锦囊里照旧是一包粉末和一卷小纸,纸上书字:悦帝颜,伺机而动,鸠心粉以备。

衡芜,衡芜……

步月照例不在房间里,她关上门窗打开了楚暮归临别时塞到她手里的小包,包里放着两个锦囊。她拆了其中一个锦囊,藏天香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锦囊中还有一卷小纸。纸上写着一排黑字:藏天香赠如妃。

谢棋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称呼也可以刺伤人的心,戳破原本就轻如薄纱的伪装。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楚暮归要选那个人作为她的替身……因为,谢棋根本就没有脸。任何一个身形与她相像的人只要毁去容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属于谢棋的一切,朋友,亲人,甚至于……

接二连三的刺激让她实在有些招架不来,这秋天明明是万木凋零的时节,怎么她沉寂了许多年未开的桃花突然枯木逢春?

“莫云庭,我……”她还能说什么?

黄昏时分,谢棋迷迷糊糊地带着一个小包回到了司舞苑。楚暮归白日的表现至今还像是在梦里,她也不知道这一天是如何心神不宁地度过的,她神不守舍,反应迟钝,就连绒花都已经不屑在她膝盖上停留了,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天色将晚。

“从今以后,你若胆敢骚扰她,我绝不姑息!”

他轻笑,轻声低语:“我的徒弟啊,何时能收割?”

终于,莫云庭抱着那个人消失在地牢的尽头。留下来陪伴谢棋的只有那支火把。绝不姑息。她在心上细细咀嚼着这严厉无比的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反而还有笑的欲望。

楚暮归缓缓点头,回到了轮椅上。他看了她呆傻的脸片刻才失笑,抓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他坐在轮椅上,她站在他身边。她在上,他在下,稍微有点儿怪异的距离却出人意料地和睦。

莫云庭,也许从她还是用力讨好他的小谢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在她心里与他人不同。可是,她现在还能做什么?

谢棋手足无措,良久才惊醒过来匆匆道:“师父你快回到轮椅上去,这里会有人看到!”

“丫头,你是老七的人?”男人玩味道。

楚暮归终于松开了手,却没有回到轮椅上,而是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微笑着看着满脸呆滞的谢棋,等着她的答复。

“不是。”谢棋擦了擦干燥的眼角,轻声答他,“我的师父是贤王楚暮归。”

谢棋在那一瞬间听到了心里的嗡鸣,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凄叫连连。

“师父啊,”男人的眼里闪过一抹亮色,他道,“丫头,你今年多大?”

他说:“我若为王,棋儿为后。”

“十七。”

拽回谢棋飘荡的思绪的是楚暮归最后一句呢喃,他在她耳边轻声诉说,一句话,八个字,震耳欲聋。

“何时拜师?”

谢棋在他怀中有些熟悉又有些不畅,悄悄挣扎了几下,却被抱得更紧,脑海里依旧一片混沌:种徒弟?撒种浇水偶尔除个草,等到秋天收割带回家?

“不记得了。”

楚暮归轻笑道:“人家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棋儿,为师种个徒弟能得徒弟吗?”

“可有家人?”

“师……”这里虽然来往的人不多,可是也随时会有人看到啊……

“不记得了。”

她想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呆呆傻傻地任由他抱着,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棋儿,为师想这样做已经许多年。”

男人忽而放声大笑!

师父。

谢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天牢,又是怎么回到的乐府。房间里依稀弥漫一丝藏天香的味道,是那天还来不及彻底包裹严实的藏天香的香味。藏天香的香味阴柔无比,她却闻得火气上涨,想彻底砸了这该死的毒药。牢房里的男人疯狂的笑声还依稀留在她的脑海里,直到太后宫里的宫婢又来宣召,她才匆匆梳洗,逼自己清醒了片刻,去每日例行地陪萧太后诵念经文。

谢棋发现自己白长了脑袋,因为有时候脑袋是可以完全停滞的,比如现在。抱着她的人是楚暮归,是她又敬又爱的师父。她并非没有接近过他,可是……她从来没有被他以这样一种姿态拥抱过。他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震动她的耳蜗,她自己的心跳早就听不见了。

结果,偌大一个华德宫都没有萧太后的影子,只有楚天寻坐在后院的花榭里。她一脚踏进后院,正好和楚天寻对上了眼。

一个温暖的怀抱。拥抱。淡淡的墨香侵入口鼻,还有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衡芜?”楚天寻诧异不小。

她心惊肉跳地匆匆环顾四周,谁人不知贤王楚暮归早年就已经不能行走,来去必备轮椅,要是被人发现了……一抹青灰渐渐眯了她的眼,所有的慌乱在顷刻间冰封冻结。

“陛下?您……”谢棋心上有些悬,一下想起了那日萧太后擦着眼角说的一句“多陪陪陛下”,她该不会是……特地设计了这一出吧?

谢棋差一点儿就尖叫起来了——大庭广众!宫闱之中!他已经坐了那么多年的轮椅,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楚天寻低头略略思索,忽而笑开了:“雅妃对朕提过,说衡芜深得太后宠爱,看来果真如此。太后这媒都做到我头上了。”

楚暮归今天有些怪异,她分辨不出究竟是哪里怪异,却总觉得……有些不一样。她带着疑惑悄悄揣测着楚暮归的怪异,却突然发现楚暮归缓缓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了她面前。

“陛下……”谢棋浑身僵硬,有些事情被他这么直爽地戳破了,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师父……”

楚天寻的脸上没有一丝尴尬,他朝她招招手,笑道:“衡芜不必介怀,论年纪,我都可以做你父亲了,自然不会因为你和舞妃容貌相似就对你怀有什么心思。太后当真是多此一举。”

楚暮归的眉目舒展开来,眼里的笑意像盛满水的瓷碗就快满溢,他说:“为师没有失望。棋儿,你是为师毕生所得的奇珍异宝中最好的。”

谢棋松了一口气,尴尬赔笑:“太后也是关心陛下呀。”

往事不堪回首,谢棋默默地摸了摸鼻子惭愧低头:“棋儿让师父失望了。”她不仅没有长成一个文武全才的千金小姐,而且她连脸上的伤口都是刚刚恢复的……她只是做了贤王府里一个最丑最无能的丫头。

楚天寻叹息:“不过,今日你可得陪我聊上一会儿,免得太后怪罪。”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谢棋恍恍惚惚记起,很小的时候的确有那么一段时光贤王府里天天换教书先生,琴棋书画文韬武略,她其实什么都学过的,奈何资质不够,脾气又太过刁钻,等到不知道是第几个先生把琴砸了说不再对牛弹琴后,楚暮归才放弃了把她调教成一个大家闺秀的愿望。府上的先生们都渐渐离去,只留下一个教拳脚功夫的陈师父……后来,她就去了尚雅庄。

“好。”

楚暮归轻笑:“棋儿,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的个子还不足我半腰。那时候我就想,这么个小丫头有一天会长得亭亭玉立,会让所有人看得忘记呼吸。我贤王府养出的女儿定然是文武双全,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结果,这一下午谢棋就与楚天寻在华德宫里的花榭中度过。楚天寻是一个和蔼的长者,丢开了之前的尴尬,她几乎是在享受和他谈天说地的感觉。他的长相与楚暮归有五六分的相似,又博学多才,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不难想象这样的一位帝王在二十年前是如何得了舞姬一片倾心。

谢棋一愣,轻声答道:“师父待棋儿很好。”

只是……牢里的那个男人应该是燕晗的大皇子吧,皇家子弟,真的人人狠绝吗?

乐府已经近在眼前,楚暮归却阻止了她继续推进。他停在乐府边上的亭边,双手搭在轮椅上转过身来面对她,眼神柔和,他道:“棋儿,我待你如何?”

黄昏来临的时候,楚天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话,他说:“听说你今日跟着云庭去了天牢?”

他的命令她从来没有违抗过,可是如果是再一次的民不聊生……

谢棋的手脚顿时凉了几分,她之前是借着太后的令牌骗莫云庭的……怎么楚天寻那么快就知道了?假传太后的旨意,她是不是犯了死罪?莫非,这才是楚天寻刚才留她“聊天”的真实目的?

对于楚暮归,谢棋向来是不敢多问的。就连她自己对他是敬还是爱,她都尚且不能分辨,更何况是他的心思。这长长的一路并没有多少言语,她却几次忍不住想开口问他,你这一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上一次是引发了一场天大的祸乱,西昭入侵,百姓祸乱,几乎民不聊生,这一次呢?

她逼自己笑得尽量顽劣些,抓耳挠腮:“衡芜只是好奇,陛下装作不知道好不好?”

“好。”

楚天寻的脸上原本已经没有表情,可是看到她这副模样后他却出了神,眼色复杂地盯着她的脸。良久才哑声问了一句话:“衡芜,你年龄几何?”

楚暮归轻道:“不必担心牢里的替身。”

谢棋愣了片刻,老实回答:“十七。”

楚暮归不轻不重的话语传来,谢棋的心轻轻颤了颤,脚步微滞:“嗯,莫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天牢,棋儿怕出意外,被人发现牢里的问题。”

“十七?”楚天寻的眼里闪过一抹光泽,却转瞬即逝,已然苍老的脸上渐渐被阴暗笼罩,喃喃自语,“不可能的……”

“听说,你近来和莫云庭走得很近?”

年纪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吗?谢棋暗暗在心底叹气,衡芜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只有年纪是真的,可就是有人偏偏不信……

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只能看到楚暮归的三千发丝,还有他白玉雕花的束发。有的人从头到尾都是精致无比的,比如楚暮归。他时时刻刻精致得像是上好的青花瓷花瓶,文弱,优雅,仿佛一碰就碎,却也无懈可击。

楚天寻脸色不佳,既不开口也不发怒。谢棋只觉得浑身紧绷,欲哭无泪。

从御花园到乐府隔着长长的距离,谢棋却不敢焦躁,也不敢抄小道,她只能规规矩矩地推着楚暮归在御花园里弯弯绕绕,顺着正经道路慢慢接近乐府。

“在天牢可曾见到什么人?”终于,楚天寻开了口。

“好。”

谢棋如获大赦,却不知道该不该提牢里的男人。皇族的事自古就是知道了会丧命的,她可不想因为帮忙带话丢了小命啊……可是看楚天寻现在的神色,恐怕她如果撒谎就连今晚的月亮都未必见得到。思来想去,她还是把牢里的男人的话带到:“牢里有个男人让衡芜带话给陛下,他说,陛下可挂念大哥……”

“推我去乐府吧。”他轻笑,“我已经和太后说好了。”

楚天寻面色阴沉:“他还说了什么?”

“好。”

“还说……还说陛下如果遇到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可以随时去找他……”

“宫中生活可好?”

这一句,是男人今日新说的话。男人说这话时候的诡异神色还依稀在她眼前,却莫名其妙地和楚天寻此时此刻的神色重叠了起来。果然是兄弟。

楚暮归在笑,神情却清淡无比。谢棋乖乖地任由他打量,如同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做一个称职的木偶。也许这是一种类似于温馨的相处模式,她曾经很喜欢这份静谧,喜欢得每一次都想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

是夜。

谢棋轻轻放下了绒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到了他身边,低眉揽过他轮椅上的扶手,把他推得离人群远一些。楚暮归生性好静,不喜欢喧哗的人群,离那些吟诗作对的文人骚客那么近,只怕他心上已经堵得厉害。她推着他缓缓离开人群,到了宴场边缘的花丛边才停下,替他拉好腿上的羊绒细垫,轻手轻脚绕到他的对面。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开口,因为这一切彼此都已经熟悉无比,过去的那些年里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藏天香的香味淡淡地弥漫在房间里,谢棋辗转反侧。今天这条小命是楚天寻手下留情,可是临别时候他诡异的神色却让她直到此时此刻依旧毛骨悚然。帝王威仪并非人人都有,他只需要沉下脸色瞪上一眼就能让她寝食难安,更何况房间里还有散不去的藏天香的气味。

这世上有此风韵者,唯有楚暮归。

这藏天香,真的要下给如妃?

那个身影比所有人都要低矮上许多,他不声不响地静静坐在一边,青灰的衣衫拖到了绿色的草地上,远远看去整个人都是柔和无比的。他仿佛不经意地一回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嘴角浮起一丝笑,像是画上晕染开了一笔淡墨。

她还记得初进牢狱的时候,如妃千方百计带进牢里的关切,事到如今,她真的能恩将仇报吗?如妃曾经对她那么好,待她亲如姐妹,哪怕现在是故人对面不相识,哪怕她已经换了一副皮囊,可她的灵魂仍旧是谢棋的啊。

谢棋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傻了眼,整个人僵化成了木偶。

不行。哪怕这是楚暮归的命令……她也下不了手。

宾客渐渐到齐了,谢棋心神不宁地坐在萧太后身边,这一场赏花宴她过得索然无味。宴罢是赏花,文臣们自然是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小姐公子们打着趣儿笑声不止。谢棋抱着绒花偷偷溜到了人少的地方图个清静,却不想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乐府里悄悄流传着一个消息,谢棋回来了。

陪伴楚天寻,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过的时候就会让她一阵心慌,不知缘由的心惊肉跳告诉她,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

清晨,谢棋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步月照旧早已不在房里,她洗漱完毕推开房门,院子里的场景让她僵直在了当下。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她初看时有几分陌生,可是看久了却熟悉得让人心惊肉跳——她穿着降雪衣衫,身形纤弱,脸上带着一个银白的面罩,正笨拙地站在院落里被好些人包围着。

这怎么可以呢?

那些人都是她认识的,乐聆、步月、莫云庭,甚至是如妃……

谢棋大惊,连绒花跳下膝盖都毫无知觉,脑海里只剩下不断回荡的萧太后的话:哀家希望你能多陪陪陛下……萧太后的意思,难道是打算撮合她和……楚天寻?她如此对她宠爱有加,居然是为了让她有朝一日可以代替舞姬去陪伴楚天寻?

“小谢,你不能讲话了吗?”步月担忧的声音传来,“是不是那里面的守卫折磨你了?你瘦成这副模样……”

“是啊,当年兵变,四王爷的叛军踏破宫城,宫里人四散逃亡,唯有舞儿和只有五岁的小燕喜还被锁在屋子里……叛军一把火,她们……”萧太后又红了眼,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衡丫头,你和舞儿长得一样,如果你愿意,哀家希望你能多陪陪陛下。这些年……他过得不易。”

如妃巧笑:“小谢,平安出来就好。你不知道啊,那天云庭抱你到我宫里的时候那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一大一小?”

乐聆脸色不佳,眼角眉梢却是显而易见的忧心,她道:“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可不许变哑巴了,知道不?”

萧太后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叹道:“衡丫头,我儿当初对舞儿痴心一片,奈何当初哀家被奸人鼓动,怀疑舞儿是西昭的奸细……当年的事,虽然多半是意外,但是她们一大一小两条命葬身火海,是纠缠许多人的噩梦啊。”

“小谢”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转了一圈,微微扯开嘴角笑了,用力地点头。

谢棋本能地点头:“想。”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灵魂飘浮在了外面,看着自己和他们站在一块儿。可事实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谢棋,谢棋不会有那样深沉的眼神,那双眼此时此刻正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与她对视。

“衡丫头,哀家有句话一直藏着,你想听吗?”萧太后沉吟半晌,突然开口。

阴沉,犀利,蛇一样的眼。

那一爪绒花用了七分力,虽然不至于流血,却实实在在地疼。谢棋默默揉着手上的三条白花花的印记,心上的纷乱怎么都理不顺头绪了。对莫云庭,她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份小心思,可是从头到尾她都是假的,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完全真实的谢棋,他们……从来就没有相识过。

这是一种一脚踏在云端的感觉。谢棋完全不知道那个替身是谁,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甚至不知道她原来叫什么名字,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打算让人知道真相,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她叫谢棋。而真正的谢棋却只能站在十几步开外看一群人对她嘘寒问暖,没有任何证据去揭开某些被遮盖起来的真相。

萧太后顿时笑得前俯后仰:“你看,绒花都不堪你的冤枉了。”

谢棋从来没有见过莫云庭这么温和的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三月芳菲天。

“喵!”尊贵的绒花终于按捺不住,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扭头一爪。

她一点都不想承认盘踞在心上如同荆棘一样刺入的情绪是嫉妒,更加不想看到她熟悉的人和一个陌生人一派和乐融融,所以,她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和睦情景。

脸红?谢棋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确实比往常要烫上几分。这……不至于吧?她干笑,用力把熟睡的绒花抱了起来掐上一把:“是绒花太暖和了。”

无眠。

“要是真没有,丫头你为什么脸红得比三月花还鲜?”

这一关门,从日出到日中,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谢棋才去开了门,却不承想在门前花榭下又看见了那个人。这一次她周围没有任何人,她仿佛是特地在等着她一样倚在花榭上眯眼晒着太阳,待到谢棋走到她面前她又开始笑起来,轻蔑的、挑衅的笑。

“没有!”

谢棋犹豫片刻,冷道:“你想做什么?”

萧太后一脸促狭:“怎么,难道没有这回事儿吗?”

那个人没有脸,她只有一副和她相像的身形,然而此时此刻她布满疤痕的脸上却浮现着一抹狰狞的笑,笑声并不响亮,只有一些细碎的哼哼声,却让听的毛骨悚然,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太后,您从哪里听说的这奇怪的传闻……”

“你是谁?”谢棋忍着想要上去抓住她肩膀的冲动咬牙问她。

“傻丫头。”萧太后摩挲着她的脑袋,“哀家也听说了最近宫里的传闻。莫将军年轻有为,模样又生得俊俏,小姑娘家见了挂在心上的也不在少数。丫头你这心思是初春的杨柳发了芽啊。”

她不答,只是略显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眼泪霎时盈眶。

谢棋不好意思地笑道:“就发呆。”

毒哑了……一瞬间,谢棋心上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丝愧疚,楚暮归的手段她当然清楚,他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他送这个人进监狱代替小谢,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身形相像是第一桩,毁容是第二桩,让她有口难开是第三桩。也许她也并非是自愿做替身?

萧太后依旧穿得雍容华贵,她一坐下,四周金灿灿的菊花顿时失了彩。

谢棋不由得软了口气:“你不能说话?”

“衡芜丫头,想什么呢?”

那个人眼里还带着泪珠,嘴角却渐渐浮现了笑意,她擦去了泪珠,整个脸又恐怖起来。

她花了大半年时间才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叫他“莫云庭”,结果,只是几个月就成了对面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样的感觉让她很不舒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发泄。最近的发泄法子,是折腾绒花让它没法睡觉。

谢棋以为她听不到她的回答了,结果,一个喑哑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响了起来——她开了口。

他随时会去接天牢里的“谢棋”,如果那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会如何?一个空空如也的牢房或者一个根本不是谢棋的人……

“我叫谢影。”她低哑地笑着,慢慢靠近谢棋,“不过从今往后,我叫谢棋。”

秋高气爽的时节,御花园里各色的菊花开了一地,五彩缤纷,花繁枝茂。太后兴致大起,在御花园里摆了一桌赏菊宴,说是要请各家闲人前来赏花。人还未到,谢棋只得抱着绒花变着法子蹂躏它。一边蹂躏一边琢磨,下一次见到莫云庭该用什么借口呢?

“你……”

“喵!”绒花忍无可忍地嚎叫。

“只要我装上几个月的哑巴,再开口之时声音喑哑也不会有人生疑。”

“你会睡死的,绒花。”她捏了一把它的肥肉,叹息。

“你想做什么?”

啪。绒花抬起尊贵的腿,不耐烦地给了她一记肉垫。

“我想代替你。”她的笑带着狰狞,“不管是在贤王府还是在宫里,我都要代替你,直到,你消失。”

她戳它:“绒花,我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当她还是小谢的时候,虽然有人会厌恶她丑,嫌弃她难看,可至少有人会不计较她的外貌真心喜欢她的性子,可是等她彻底醒来了,却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了。虚伪,溜须拍马,步步为营听命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加上一条心狠手辣,恩将仇报。这样的人谁会喜欢?

秋后的骄阳依旧似火,花榭下投射出一片斑斑驳驳的暗影,花影摇曳。花下却是一张恐怖的脸,还有冰凉的话语。谢棋怒目而视,却难掩心上的虚空。

绒花尊贵的脑袋微微抬了抬,又垂到她的膝盖上,连敷衍的眼神都没有一个。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绒花,你说我是不是恬不知耻?”她举起绒花的一条腿捏了捏。

这一切如果她不开口,她也不会知道不是吗?这个谢影不怕她把这一切告诉所有人吗?

传言最盛的时候,谢棋正抱着绒花在御花园里晒太阳,绒花眯着眼,她也眯着眼,一人一猫惬意无比。宫婢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并非不知晓,只是懒得去搭理。小谢貌丑无比的时候染指莫云庭是恬不知耻,衡芜容貌不丑,跟着莫云庭却又成了一脸狐媚相不知天高地厚,这莫云庭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怎么就那么不能攀呢?

谢影随手折了一枝花在手里把玩,她站起身缓缓走到谢棋面前,把那一枝花插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我就是要让你——有苦说不出。”

近来宫中又添新传闻。传闻“裙带司舞”衡芜在庆功宴上对莫云庭莫将军一见倾心,恬不知耻地缠上了年轻的将军,白日里借着乐府公事步步紧随,到了晚上呀……更是时刻出现在莫将军出现的每一场宴席上。传说这个衡芜司舞长得一脸狐媚相,居然也想染指莫将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