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后无奈叹息:“你这个丫头真不风雅!”
陪太后玩耍心不在焉,这罪名可不小啊。谢棋咧嘴笑,扯着萧太后的袖子晃了晃:“衡芜哪里敢哪,陪太后说话衡芜可愿意得很,就是太后整天对着花花草草都不开口,我没多少耐性,再好看的花叶和外头的狗尾巴草一样,几片叶子一片花瓣而已。”
谢棋吐舌头:“衡芜小时候住过几年湖中岛,岛上经常有书生驾船而来,看日出吟诗,看日落吟诗,风吹草低花谢花开都要吟诗,可衡芜天天住在岛上都看惯了,哪里还有风雅?”
萧太后一眼瞪来,谢棋的脑袋上就莫名其妙挨了一指戳:“你啊,和哀家逛御花园都心神不宁的,是嫌弃老太婆无趣吗?”
太后板起脸来嗔怪:“就你伶俐!扶哀家回宫去吧,省得你再瞌睡。”
“啊?”
谢棋心满意足,扶着萧太后回华德宫。这御花园她实在是待腻了,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衡芜,有心事?”
自从相识以后,萧太后几乎天天会召她去陪上几个时辰,从初时的战战兢兢到现下的熟门熟路,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萧太后的新鲜玩偶。
她不明白,她别有目的进朝凤乐府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她真真正正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候,怎么就众叛亲离了呢?
萧太后喜好吃斋念佛,谢棋平日里陪她做得最多的,不是抄写经书就是吃斋念佛,所谓散心也不过是在御花园里盯着当季的花儿发呆,日子实在算不上多姿多彩。只是在这儿她至少还有说话的份儿。她在乐府里受尽冷脸,到了华德宫却成了萧太后的宠儿,也不过是借着舞姬的三分旧情而已吧。
空荡荡的舞殿里顷刻间只剩下谢棋一人在原地苦笑,三天费尽心神琢磨出来的秋舞,她连跳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曲终人散。
“一会儿雅丫头会过来,你们两个可不许打架啊,否则哀家罚你抄一百遍经文!”
“十天后是庆功宴,你们好生准备吧。”
“哦……”
“莫……”
在宫闱之中有那么一种人是别人圈养的金丝雀,她们能言善辩、娇俏可人,骨子里却是纯真无比的,接近了会发现她其实没有坏心眼,更加没有爪子,就如同妃嫔们喜欢养的被剪去爪子的猫儿一样。
“不必了。”莫云庭终于开了口,他说,“我昨日已经见过你的秋舞,我以为尚可,今日就不必再跳了。”
谢棋努力在萧太后面前扮演的就是这样一只金丝雀。即使她有爪子,也不能伸出来,否则这个在宫闱里混迹了一辈子的老太后天晓得会怎么对付她。
他一直没有说开始,她只得在尴尬中忍不住开口:“莫云……大人,秋舞……”
雅妃在午后准时到华德宫给萧太后请安。彼时谢棋正陪在萧太后身边替她抱着一只猫儿。猫儿叫绒花,毛色纯白,长得比球还肥壮,见谁都咬,独独见了她温顺无比。萧太后十分开心地夸赞“衡芜心善,牲畜不惊”。
谢棋终于知道,最为磨人的从来不是他往常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或是他往常那样冰冷责备的眼神,而是像现在这样不带一丝情感的目光。不怕冷言冷语,只怕目中无人。
雅妃坐在华德宫殿上轻笑:“雅儿听说太后近来收了个好玩的东西天天把玩着,怎么没看见?”
莫云庭依旧没有开口,目光中的木然已经沉淀成了山。
谢棋在安静地逗弄绒花,翻翻它的爪子,掐掐它的脸,把它翻个个儿天晓得它的肚子。绒花是一只野心难驯的猫,也是一只懒猫。初时它可不是那么温顺的,她没办法只能耍了些小手段在它身上,带了一些让人四肢无力的药粉,每次对着它撒上一点儿,几天后它倒学乖了,依旧是见谁都咬,只是不敢再咬她了。
佳色插话道:“莫大人还没有见过衡芜吧,衡芜是月前贤王带进宫的新司舞,原本你该在庆功宴上见到她的,她是《葬秋》的秋舞的领舞。”
“太后,您有好玩的东西就不理雅儿了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木然,一如他的眼神。
所谓“东西”当然是雅妃对谢棋的称呼。谢棋慢慢抬起头,果然发现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绒花的身子已经伸展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它几乎把她的膝盖当成了它窝里的绒毛毯——萧太后的眼里满是笑意,显然对她和绒花相处得那么“融洽”很满意。
“衡芜见过莫大人。”
“雅儿还要吃一只猫儿的醋?”
那是一双沉寂的眼,不愠不怒,却透着一丝寒意。他仿佛又成了很久之前,她刚刚入朝凤乐府的时候见到的那一个冰冷睿智需要时时提防的乐官莫云庭,而昨日那个带着和煦的笑意对她说等我半个时辰的莫云庭……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雅妃娇嗔:“谁不知道太后疼在心尖尖上的是绒花小猫呢,雅儿只当第二就足够了。”
舞殿上,司舞的琴音还犹有余韵,绕梁不去。谢棋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她几乎是磨蹭到了莫云庭面前,鼓起勇气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谢棋依旧低头摆弄绒花,心里默默发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想象不出来,丞相府书香门第出身的雅妃到了太后这儿怎么就好像是如妃上身了呢?每个人在宫里都有一套求生之道,雅妃原来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书香女。雅妃这一番话显然是又想把她往低处贬,她不想反驳,只是默默地挠醒了绒花。
第三曲,夏舞。红情是一身橙红的衣衫,一曲夏舞热情无比。谢棋的心却在红情的舞里一点点地冷清了下来,原本激烈的心跳渐渐变缓,到最后几乎不再跳动了……一曲终了,红情谢礼。谢棋怎么都迈不开第一步。
“喵!”
“红情见过莫大人。”
绒花肥猫何其尊贵?好梦被人惊醒当下发火,睁眼对上谢棋的脸却霎时畏缩了,最后气自然出在了殿上唯一一个与它关系不好的人身上——它冲着雅妃恶狠狠地干嚎一声,又趴在谢棋膝盖上闭上了眼。
芳草跳的是春舞,她原本长得就苍白娇小,这春舞一张一弛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闲花野草柳芽嫩枝在初春时分颤抖地展露出鹅黄的新苗的模样,动作虽小,却透着几分神韵。尹槐的眼里难得地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他与莫云庭相视一眼,皆是轻轻颔首。
萧太后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谢棋抬起头冲着雅妃飘了个眼色过去:雅妃娘娘,失敬啊。
莫云庭微微点头:“开始吧。”
雅妃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强颜欢笑:“绒花倒是越来越机灵了,知道我在和它争宠呢。”
第二支舞就要开始,芳草小心翼翼地莲步上前行了个舞礼,轻声细语:“芳草见过莫大人。”
萧太后笑道:“绒花是只烈性的猫儿,除了哀家这个它从娘胎里出来就一直瞧见的人外,它也就和衡芜合得来。”
她原本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大发雷霆,拿剑刺她这个冒牌的小谢,结果,他竟然是不屑,是全然的漠视。
雅妃轻笑:“也是一种缘分。”
谢棋原本还担心和他面对面会是怎样一种尴尬的感觉,可是直到花犯的冬舞最后一个收势完毕她才发现,她其实并不需要担心这种尴尬会发生,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一毫看她的意思。她于他仿佛是空气一般,全然不存在。
“是啊,缘分不易。”萧太后笑得别有深意,“雅儿,你年少的时候就和舞儿交往甚密,情同姐妹,衡芜同舞儿长得如出一辙,如果小燕喜还活着……恐怕也和衡芜……”
没有了面罩,脸上凉飕飕的,连舞殿里的空气都透着一丝冷冰冰。谢棋默默等候着,心神不宁地看着花犯跳冬舞。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莫云庭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到她身上过。他的脸冷硬如冰,不带半点儿情绪,只是看着就能让人遍体生寒。
太后红了眼眶叹息不止,直至老泪纵横。雅妃也掏出手绢擦着眼角,坐到了太后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太后节哀,太后疼我和舞姐姐是出了名的……只是舞姐姐和小燕喜命薄,太后若是再这样伤心,舞姐姐在天之灵恐怕要责怪雅儿没有照顾好太后了……”
舞殿之上,其余几个人都已经陆续到齐,最后来的两个人是尹槐和莫云庭。做贼终究是会心虚的,谢棋不敢抬头,更加不敢去看莫云庭的眼。如果可能,她想直接在殿上找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钻进去。只可惜这一次不同于上次选拔,来来去去的司舞连她也就四个人,再加上佳色、白姨和一个司乐,总共七个女子而已。她倒是想躲,可是能往哪里躲?
燕喜?谢棋默默地在一旁听着,原本平缓的心跳为这个名字没有缘由地跳了一跳。
谢棋怀揣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一直到午后试舞的时候依旧难以排解。在去舞殿之前她揪着手里的面罩犹豫不决,最后在步月几乎是鄙夷的目光下,把那张银色的面罩用剪刀一条一条剪得支离破碎。
“所以,哀家希望你和衡芜能够相互照应。哀家见到衡芜那天就在想,是不是老天爷可怜哀家这十年的吃斋念佛诵经,让哀家有一个补偿舞儿的机会……”
“不谢!”
雅妃轻声道:“太后放心,雅儿会好好和衡妹妹相处的,相信衡妹妹也会和雅儿投缘,是不是?”
“多谢衡芜姑娘大度。”
雅妃的目光落在谢棋身上。谢棋不得已抬起头冲她笑道:“是啊。”
谢棋一愣,咬牙:“好。”
前几天又是山野村民又是小贼,刚才还是“东西”呢,太后一番话就成了“衡妹妹”,雅妃的这个妹妹可真不金贵呢。
“小谢就要出狱了,司舞苑还有空屋,衡芜姑娘可否搬出去给我的姐妹让个地方?”
萧太后不知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连连点头:“你们和睦就好。”
“嗯。”
绒花已经醒了,软软地伸出一条金贵的腿来。谢棋一把抓住了,结果,被绒花瞪了一眼。她瞪了回去,绒花扭头,她戳了戳它的肚皮,正玩得不亦乐乎,却听到了雅妃带着羞赧的声音。
步月却难得眉目温顺,她道:“莫将军回来了。”
她说:“太后,雅儿这一次来是和你说件小事。雅儿……怀有帝裔了。”
步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屋子里,正坐在床边看一本书。谢棋抬头正好与她的目光撞上了,扯着脸皮露出个僵笑。
“真的?”萧太后的脸上霎时绽开了惊喜的神情。
谢棋顾不得这些目光,她实在饿过了头,等那些送小吃的宫婢一走,她也没有尝出多少滋味就一股脑儿往嘴里塞。两盘小吃下肚后额头上已经起了汗,她趴在桌上小睡了片刻就是午后了。
雅妃点点头,笑得满足无比。
太后?谢棋呆呆地看着一溜烟的宫婢把许多个盘子端进她那间破败的司舞屋子,周围偶尔有司舞司乐进出,每一个都用莫名的眼神扫过她的脸,或激动或不屑,全然没有一个好眼色,大概又在心底轻蔑她是“裙带司舞”。
谢棋却一不小心把绒花戳得怨恨无比——雅妃怀有帝裔……一股说不清的不舒适的感觉渐渐侵入她的骨髓。她从朝凤乐府到进入宫闱,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提醒着她,她有一个很相似的人,舞姬……楚天寻不是一心一意恋慕着那个早已经香消玉殒的舞姬吗?十几年没有纳新妃的楚天寻,夜夜去那个破败的废宫里想念着舞姬的楚天寻,她虽然对舞姬这个传说得太过神乎其神的人并无多少好感,可是如今雅妃怀孕又何解?
一进乐府,几个宫婢便围了上来,笑盈盈道:“姑娘可回来了,太后命我等送了几样上贡的特色小吃给姑娘吃呢。”
什么痴心帝王,什么神仙眷侣、宫闱佳话,原来也不过如此!
午后是约定的试舞时间,谢棋昏昏沉沉地走出舞殿的时候,才记起来从昨日黄昏到现在太阳升到了半空,她一直是空着肚子挨着饥饿的,难怪从晚上开始就头晕目眩,原来是饿得。
庆功宴近在眼前,谢棋早已把秋舞练得熟练无比。照例前一夜该好好休息准备第二日的庆功演出,可是今夜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鬼使神差地,她披上衣服出了乐府,沿着记忆里的道路缓步到了那一座废弃的宫廷。
后来呢?谢棋在殿上捶着脑袋逼自己去回忆,后来,后来那只兔子被楚暮归一剑斩成了两段,血飞溅到了她的脸上,温热的触感连灵魂都会为之悚然。楚暮归说,棋儿,你不该玩物丧志。
她对这里总有一丝说不明的情愫,不似惧怕,也不似欢喜,反倒像一种执念。而今晚牵引着她偷偷摸摸到这废宫的执念是雅妃怀孕。
喜欢的时候,叫着名字都是一种幸福。
舞姬的画像挂在残破的屋子里。她提着一个灯笼靠近它,看着画上那个几乎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子脸上恬淡的笑容。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画像,不知道为什么想苦笑。
这样一声声没有意义的称呼莫云庭似乎向来挺喜欢,在谢棋记忆里也有过类似的情形。许多年前贤王府里的陈师父喜欢吃烤兔肉,从街上买了整整一笼的兔子回王府。当年她年少,抱着巴掌大小的小兔子死活不肯松手,陈师父见不得她哭就留下了兔子。那时候,她对那只兔子很是喜欢,奈何兔子却受了惊,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就是不肯出来。她没办法,只好每天守在笼子外轻声叫那只兔子“兔子”“兔子”“小兔子呀——”
“喂,雅妃怀了帝裔。”她朝那画像轻声道,“舞姬娘娘,你知不知道?”
谢棋发现自己在殿上睡了很久,久到四肢全部冰凉了,她茫然地坐起身来,不期然地想起了莫云庭那迭声的“小谢”。
舞姬如果在世,恐怕也早就年过而立了,没有雅妃那样年轻,没有如妃那样娇俏,如果她不是死在最美好的年华,楚天寻会不会用十几年来与她温存呢?
我叫……我叫……衡芜。
恐怕是未知吧。
梦里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嬉笑着答她:你叫什么?他为什么会和你约定来见你?
最是无情帝王家,纵然是楚天寻也不过如此。那,楚暮归呢?
她在梦里憋着火气问:为什么不会来?
再一次见到莫云庭是在庆功宴上。西征的将领们齐聚一堂接受封赏,楚天寻坐在高座之上,举着金樽笑声朗朗,他说:“今日是我燕晗双喜临门之日,莫将军击退外敌大胜归来,雅妃怀有帝裔,理当好好庆贺!”
阳光再一次投射进舞殿的时候,谢棋躺在殿上眯着眼睡了一小会儿,听着梦里那个反反复复轻笑的声音,她说,你还等什么呢,他不会来了。
楚天寻的声音很响亮,精神抖擞。谢棋在外面候场听得清清楚楚,等到管事的宫婢奉旨宣司舞司乐入殿的时候,她已经把脸上的厌恶收敛得干干净净,带着笑意进了殿。
莫云庭离开了舞殿,谢棋一个人在殿上练习《葬秋》。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渐泛黑,莫云庭没有来;一个时辰后月亮初升,莫云庭没有来;整整一夜,从黄昏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她的脚上已经起了泡,《葬秋》也已经跳得娴熟无比,可是他却始终没有来。
《葬秋舞》是一曲声势浩大、威武雄壮的乐曲,故而司舞司乐几乎挤满了整个殿堂。冬、春、夏、秋,四位领舞,十二位伴舞,二十位司乐,所有人都准备完毕的时候,谢棋走了神——殿上的大将们无不欢声笑语,唯独莫云庭独自坐在最靠近楚暮归的位置上低着头喝酒。在一群壮实的大将中他原本就突兀,其余人都是铁甲银盔,他却已然换上了乐官的轻衫,仿佛是误入武将群的弱质文官。
“好。”
他为什么这副打扮?
莫云庭轻道:“我去见陛下,你等我半个时辰。”
琴音鼓乐渐渐响起,谢棋被迫拽回了自己的思绪。花犯的冬舞凛冽锐利,芳草的春舞含苞待放,红情的夏舞热情奔放,终于,第四遍《葬秋曲》奏响了第一个琴音。
“嗯?”
谢棋心里揣着一份微妙的感觉,她从一介小小司花被尹槐逼着学习《绿腰》,到后来大大小小的舞跳了无数场,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为莫云庭跳上一曲舞。她没有再戴过面罩,当莫云庭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是真的在看她……这样微妙的感觉让她有些兴奋,却不知兴奋从何而来。
“小谢。”
楚暮归说,小谢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虚假的个性,虚假的经历……可是,那个虚假的小谢在知道自己随时要消失的时候选择了对谢剑喊“滚”,选择了一个人风餐露宿远赴边疆……哪怕是恢复了记忆已经知道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却因为他的冷脸而乱了阵脚……
结果,半天都没有等到莫云庭的下文,他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小谢”。看得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才能让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称不上“完整”的小谢豁出性命去追随呢?如果,如果对于楚暮归的记忆没有回来,她是不是也会对莫云庭藏一份心思?
谢棋被这一声熟悉的小谢蛊惑,本能地应他:“嗯?”
在燕关,假如楚暮归没有出现,那会是怎样一幅情景?
“小谢。”
《葬秋曲》的高潮在鼓乐和琴音交错中到来,谢棋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理清脑海里纷乱的情绪,她只最后看了莫云庭一眼,就低眉本能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舞蹈——
谢棋配合着点点头,心思有些乱:因为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才不知道宫里最近来了一个“衡芜”吗?她虽然无意隐瞒真相,可是刚刚故意没有指出他认错人却是实打实的,他……
边疆的黄沙盖过绿草,破败的城墙灰尘遍布,金戈铁马的人啊,吾等暖风不熏人,杨柳纤曲不落塞外风!
“嗯。一会儿就过去。”莫云庭点头,居然有几分乖巧。
葬秋不静,无数期盼激荡在心底。葬秋非悲,她从头到尾都是带着笑意把利落植入舞步。
谢棋惊诧道:“你还没见过其他人?”
一曲终了,身子都近乎瘫软。谢棋咬着牙行完舞礼,最后的力气留给了投向莫云庭的目光——他静静地坐在座上,眼里噙着一丝惊诧,却没有更多的情绪。对于她已经有些冒失的眼神,他只是淡淡地把目光移了开去。
莫云庭的脸因为这一笑奇迹似的融化了,眼里也染了暖意,他说:“我本想等得胜归来陛下问赏的时候用战功换你的自由。没想到路过舞殿顺路进来看看却见到了你。”
“好一曲《葬秋》啊。”楚天寻笑道,“云庭,你莫非是早就知晓今日乐府会有如此的表现,特地穿了乐官服来邀双份的功劳?”
她甚至连把面罩摘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不知原因,只是不敢。就这么无耻地冒充着那个其实算不上是外人的人,朝他露了一个笑。莫云庭,好久不见。
莫云庭低眉笑了笑,举杯轻道:“敬陛下。”
谢棋汗涔涔地上前了一步,他这副模样不像将军也不像很久以前她害怕过的那个乐官,倒像是家里的猫猫狗狗,他瞪眼像是猫猫狗狗气得竖起了毛,她居然在一瞬间有了好好摸摸他脑袋的欲望……纵然很想,可她不敢。
楚天寻大笑出声,举杯一饮而尽:“不谦虚推拒先敬酒,看来莫将军果然是有事相求?”
莫云庭皱起眉头盯着她,他似乎是不满意她的表现却找不着纾解的言语,所以只能用算不上和颜悦色的目光像是看着她,又像是瞪着她。
没有人吩咐司舞退席,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如何。谢棋站在殿上眼睁睁地看着莫云庭从座上缓缓站起身,几步上前跪倒在地,他的头几乎要磕到了地上。
谢棋依旧呆滞,小心翼翼地答:“葬、葬秋……”
没有缘由地,谢棋的心揪成了团。乱了。也许是为了他即将开口的请求,也许是为了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此时此刻那种仿佛连灵魂都蜷缩起来的恭顺祈求的模样。
他沉道:“你方才跳的是什么舞?”
莫云庭抱拳行了一个大礼才徐徐开口,他道:“臣愿意重做乐官,求陛下赦免一个人的罪过。”
莫云庭显然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面容僵硬,却看得出是在尽量让自己自然一些。他站在几步开外朝她露出一抹和煦的笑,久久得不到回应又拧起了眉头。
楚天寻静默片刻道:“什么人?”
谢棋在一瞬间彻底明白了《葬秋》中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是什么,是沙场归来载荣光,故人对面不相识。
“司舞,谢棋。”
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呢?
不求加官晋爵,但求重贬乐官,他只为了一个小小的司舞。
只是一张面罩……只是因为她还习惯性地戴着面罩遮去早已天壤之别的脸。他只是错认。
楚天寻长叹一声笑了:“莫将军倒是难得情深,那个小司舞你过两日就去天牢接吧。”
而她,是衡芜。
“谢陛下!”
他叫她小谢,他的笑是为小谢,他言未尽的对象也是小谢。
莫云庭的脸上浮现一丝欣喜若狂的神色,所有的沉默与沉寂都一扫而空,就仿佛整个人被点亮了一般。
谢棋被这三个字惊醒了蛰伏的思绪,顷刻间脑海里响起一片轰鸣。她发现自己居然记不清祭天舞是谁跳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是谁,都不会是她。
谁说虚幻的东西永远触碰不到呢?谢棋不知道这一瞬间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她不能开口;她才知道原来属于小谢的那一份悸动一直都埋在心的最深处,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宛若旱地里的一棵草,它发了芽,开了花,一直藏在连她都看不见的地方。直到今时今日才豁然开朗——
祭天舞。
可是,她却早已不是那个种草的人了。
他似乎有些羞赧,低眉轻道:“小谢,我祭天舞之前说的话……我还言未尽,你,是不是还愿意听?”
楚天寻心情大好,转头望向尹槐,问道:“乐府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谢棋一动不动,她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尹槐笑道:“臣不过职责所在,陛下要是想赏,就赏几个跳舞的姑娘吧。”
活着,沙场归来的人也许只有这一个祈求,为挂念的人活着。
楚天寻一句话,谢棋和几位司舞每人得了不少的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庆功宴毕,每一个司舞脸上都是一派含笑盈盈,谢棋却沉浸在思绪里。
他说:“我回来了,活着。”
她在这里,那牢里的可能是替身,也可能牢房是空的。莫云庭会亲自去牢里接“小谢”,万一他发现牢里的不是她怎么办?万一牢里空无一人被楚天寻知道了,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谢棋在发呆,莫云庭似乎也是。他仿佛不能肯定眼见的事实一样,在门口停顿了许久才轻轻地踏进舞殿,一步步走到她身边,朝她露了个疲惫的笑。
她是不是……最好跟着莫云庭?
恍如隔世。
“你跟着我做什么?”夜色深沉,一直没有回头的莫云庭终于忍无可忍转身直面她。
谢棋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上是一种怎样的知觉,只是手不能动,脚不能抬,连出口的话都卡死在了喉咙底。锦丝草园里那一袭白衣,南华城里的仗剑潇洒,燕关城的银枪铁骑……无数种思绪只汇聚成了一种心思——
谢棋正中下怀咧嘴笑道:“莫大人,我特地跟着您是想跟您道歉呀。”
莫云庭,说好是半月后才归来,他居然提前到了。
“不需要。”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身穿银铠、颀长挺拔的身影。门外的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歇,昏暗的天泛了白。舞殿里依旧是暗影笼罩,门外投射进舞殿的光亮把那个人的银凯剪得瘦削无比,唯有那凛然的银光还依稀弥漫着沙场血光的杀意。
谢棋上前两步拦下他,干笑:“是我一时糊涂失礼在先,莫大人如果不原谅我,我会坐立不安、寝食难安、抑郁成疾的!”
极轻的一声从门口传来。谢棋在慌乱中睁开了眼,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茫然朝门口望,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就被抽空了心神——
那天的见面只能说是久别重逢被吓着了才会落得这样狼狈,横竖莫云庭都是个面恶心善的正人君子,她作为“衡芜”耍赖打滚儿他还能怎样?
啪。
“放肆!”
这样下去,明日试舞该怎么办?难道任由佳色嘲讽她是绣花枕头裙带司舞吗?
“莫大人,我只是想和您道个歉,往后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井水不犯河水呀。”
谢棋并不是个优秀的司舞,无法一心几用地操控舞韵和纷乱的心神。心凌乱无比,舞步也伴随着心纷乱起来,最后左脚踩上右脚这样低级的错误自然不可避免——狠狠砸在地上的时候,谢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愿意起身了,躺在地上轻轻叹息。
“你!”
少了什么,究竟还少了什么?
发火了啊,谢棋撇撇嘴稍稍退开几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无辜些:“莫大人,衡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处处受人排挤,贤王殿下说莫大人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官,莫大人,您可别见死不救啊……”
没有司乐,她一个人闭眼踏上第一个舞步,一个人跃动,一个人回旋,一个人把需要的情感倾注到每一个动作里面……每一个舞者在跳舞的时候其实都是木偶,灵魂栖居在一方狭小的空隙里,舞动的身体不带半分情感。等到动作已经纯熟无比,舞者才会把那一支舞需要的情感一点一滴地倾注到伸展的手脚上,倾注到脸上的每一丝神情中,眼角眉梢的每一缕碎光里……
莫云庭脸色阴沉,良久才挤出一句话,他说:“你得尽陛下和太后恩宠,岂会需要我的救助?”
《葬秋舞》依旧少了一丝韵味,埋葬孤寂这一次想来是不会错了,只是还缺点儿什么呢?
谢棋稍稍一愣,憨笑道:“需要,当然需要啦,莫大人是衡芜的顶头上司,莫大人,您说是不是?”
比如,现在。
莫云庭静静地盯着她,眼里翻滚的尽是厌恶。
也许许多司舞不喜欢舞殿,因为这儿实在有太多历届司舞的血汗味儿。舞殿纯然带着一丝压迫力,只要站在里面,不管是呼吸还是心跳,都会比在外头沉上几分,这样的压抑积少成多便会成为心上的负担。谢棋却独爱舞殿的这一丝压抑,她曾经在这儿摔了无数次,累瘫了无数次,可是一旦遇到了瓶颈却始终喜欢到这里来。
这一抹毫不遮盖的厌恶刺痛了谢棋的心,她的脚步霎时停滞,眼睁睁看着莫云庭毅然走远的身影,捏紧了拳头——莫云庭,你抛却功名利禄只为换来谢棋平安,可是谢棋就在你面前,你怎么就认不出来呢?也许他眼里只有过去那一个憨傻的不完整的小谢,可是毕竟衡芜才是真正的谢棋,不是吗?
谢棋偷偷去了舞殿,一个人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秋雨潮湿,昏天暗地,没有了外头透射进来的阳光,整个舞殿昏暗无比,还透着一丝潮湿的气味。她却彻彻底底地放松了下来,方才进殿前的一丝心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站在这里。
黄昏时分,依旧是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