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至,秋雨连绵,万木凋零。远在边疆的铁骑银枪就快要归来。
佳色神色不变,只是眼角眉梢渐渐露出一丝揶揄来,她淡然道:“那我拭目以待了。”
夜深,谢棋却无法入眠。她百思不得其解。冬、春、夏、秋,秋排最后肯定是舞曲的最高潮。如果是四支曲子不同的舞,那这秋的悲怆要在舞姿之中体现也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这个《葬秋》的舞是四段一模一样的曲子,四支一模一样的舞,连舞师都是同一个,只是因为四个司舞就要跳出四季变化吗?
“我能跟上。”她咬咬牙忍下火气,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尹大人不是说三日吗,三日后我一定能跳好。”
尹槐三令五申,绝不许在舞姿上擅自加减动作,更不许有大幅度的姿态变化。这样全然是四段同样的舞,怎么跳出变化来?
谢棋总算是听明白了几分,原来,她嫌弃她是贤王裙带入乐府,认为她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
夜半时分,雨渐渐停歇,寂静的乐府庭院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弹的正是《葬秋》的曲。乐府里听到琴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可问题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谁还会夜半练琴呢?
“我想贤王送你入宫不过是想让你色艺双全,我乐府司舞俱是从民间千挑万选方才选出的,更何况这秋舞乃是压轴,承接冬、春、夏,你若跟不上可以先从基础学起。你不必觉得羞耻。”
那琴音断断续续,每一个承转都带着一丝颤动,似乎弹琴的人正在承受着痛楚一样。谢棋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犹豫片刻,她还是找了一把伞循声而去,一步步靠近那琴音的源头。乐府晚上守备很少,她绕开了几个固定的岗哨,走到司乐的院子里最角落的一间屋子外停住了,总算是找到了琴音的源头。
“佳舞师的意思是?”
屋子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微微透出一些烛光来。她悄悄凑到床边往里面瞧,却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乐聆坐在床前,一手抚琴,一手却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手颤抖得很剧烈,如果她不是亲眼见到,很难相信抖成那样的手居然还能弹出完整的曲子来。
“学舞非一朝一夕之工,勤固能补拙,但天资也不可少。你若跳不了,我想没有人会取笑你。”
乐聆这副模样她早就不止一次见过,是藏天香发作时的模样。上次给她那半包藏天香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再节省也不可能剩下了,她这几个月难道都是强挨过来的?
谢棋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佳色、乐聆、步月也好,尹槐也罢,这群人怎么突然都转了性?个个都刻薄成了这副样子呢……
谢棋的心有些沉重。乐聆在这里硬挨,而她……却在贤王府里吃香喝辣,只因为不想面对这些“旧友”,就肆意把入宫的日子拖延了那么久。她不是不记得乐聆还中着藏天香蛊毒,而是故意不去想。乐聆却在等着“小谢”出狱……
佳色皱了眉头,几步走到她面前道:“衡芜,你若实在不擅长可以退出。”
“谁在外面!”乐聆的神色陡然变了,声音仿佛是破碎的瓦缸。
一个时辰后,红情已经能够熟练地跳出夏的部分,果然是和她的个性一样热情奔放;而芳草和花犯也渐渐跳出了一些春和冬的味道,只有谢棋依旧傻傻地站在殿上埋头发呆——《杀阵》是激励将士勇往直前,这和庆功宴上的犒劳三军应该还是有些区别的吧……区别在哪里?
谢棋咬咬牙连连后退,在她开门之前落荒而逃。
红情热情奔放自然是夏舞,芳草柔柔弱质是春舞,而花犯,她因为不常讲话本来就带了几分清冷不近人情,是冬舞的最佳人选。谢棋发现她只能选秋舞了,悲怆,悲怆是什么?她皱着眉头无数次去揣测,却只能从记忆深处的杀阵里体会出一点点东西来。
小谢不是个坏人,衡芜却是实打实的一颗棋子。一颗棋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夜深了,她却怎么都睡不着。梦里出现的不再是往常的火场,而是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们中许多人都曾经待她很好,现如今却再也认不出她,对她冷眼竖眉。她不愿意去想,等到她真的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会不会有一天知道真相?
《葬秋》由四人领舞,其实是分为四段。冬、春、夏、秋,每一段都要求有不同的风格,同一组舞蹈却要以不同的姿态去演绎,冬凛冽,春温煦,夏热烈,秋悲怆。这四种属性却不能配合四种不一样的舞,尹槐这个舞痴打的主意,居然是让她们用同一曲舞来演绎不同的春夏秋冬。
半个时辰后,她起床点了灯,却发现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张纸,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信上写着一个棋字——顿时,仅存的那一丁点儿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佳色传授的舞蹈很简单,不多的动作,全部是最基础的连环,谢棋只是略略看了几遍就记住了招式。可是佳色的解释却让她又一次没了方向。
这封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她的房里的,也许是方才她出去的时候,也许是她灭了灯的半个时辰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打开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即刻出门,御花园,兰心亭。
他的笑容明媚如三月暖春:“《葬秋》需要你们四人合作,佳色会教授你们要诀,只此三日,还有十日作为你们练习之用,半月后为莫将军接风!”
谢棋不知道这个“即刻”会不会晚,她哪里敢耽搁?
谢棋从来没有听过尹槐这样的口气,这样的话语,是一种由内而外的陌生和战栗,他明明近在咫尺,却用一种近乎是厌恶的眼神在瞪她。虽然那仅仅是一瞬间,下一刻所有的窒息就烟消云散,毫无踪影。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兰心亭曝露在月光下带着一丝光华。可是亭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谢棋在选择要不要进到亭子里面而纠结的时候,突然亭子里有人影一闪,两个畏畏缩缩的人,踏着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的步子进了兰心亭。
尹槐字字清晰地说道:“纵然有贤王做你裙带,你迟早也得滚出皇宫。”
兰心亭外都是灌木。谢棋悄悄靠近了,听见那两个身影的低声细语:
谢棋顿时语结:“我……”
“娘娘真的要把这个玉娉婷扔进荷花池吗?”
“是吗?”尹槐的笑声轻轻上扬,呼吸渐渐贴上了她的耳畔,他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宫里?”
“那是当然了!娘娘咬定了是那个裙带司舞偷的,陛下也信了,万一以后被人从宫里翻出来怎么办?”
“我当然不能和舞妃娘娘比。”
“可是这玉娉婷价值连城呢……”
尹槐轻笑:“衡芜,你空长了一张舞姬的脸,却连舞姬半点儿人缘都没有。”
“价值连城也得扔啊,不然被人发现,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和我!”
谢棋强笑:“……我老家风沙比较大,所以出门都戴面罩。”
“可……荷姐姐,要不我们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这样既不会被人发现,也不会可惜,等你我出宫之日,我们再把它挖出来……”
尹槐挑眉:“哦?遮美?”
“这……”
“习惯。”
“可行对不对?荷姐姐,有了它你我出宫后的日子会滋润很多呢!”
“衡芜,是吗?”尹槐用鞭子挑起她的下巴,“好好一张脸,戴什么面罩呢?”
兰心亭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良久,才是另一个宫婢的一声叹息:“好吧,你发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要是说出去谁不得好死!”
最不招人怨的是花犯和芳草,招了所有人怨恨的……谢棋深深叹了一口气,忍。
“我发誓!”
尹槐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人心本恶,只有挑最不招人怨的或者遭了所有人怨恨的,才能让你们合作无间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谢棋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偷笑,雅妃栽赃嫁祸这口恶气还没出呢,这一次楚暮归居然这么贴心给她一个机会将错就错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的主人此时此刻正眯着眼,眼里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他手里把玩着一根银色的小鞭,明显是从白姨那儿借来的,也不知道打算做什么惨绝人寰的事。这副模样谢棋见了本能地想远离,却被他的话语勾住了心魂,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那个宫婢小心翼翼地在亭子边找了一个角落挖坑埋了玉娉婷,又鬼鬼祟祟在周围找了些碎石铺在上面盖严实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谢棋耐着性子等她们处理完毕,眼看着她们已经走得看不见人影,才从灌木丛中探出了脑袋。
“想知道?”
那玉娉婷埋得还真深,她从路边折了一根树枝挖了许久,终于挖到了传说中被她“偷走”的玉娉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玉娉婷,原本以为是什么玉佩玉玺,没想到是一个玉制的连环扣,在月光下其貌不扬,完全看不出价值连城的模样。
为什么会选出这样的四个人?
就为了这个东西,她居然在雅妃宫里跪了整整一天?她要是不拿下这东西岂不是对不起老天爷的一番好意的巧心安排?不要白不要,哪天心情好了丢回雅妃宫里去!
三日后,几个被选中的司舞聚集到了舞殿。谢棋这才看清了她的几个伙伴,居然都不是平日里最讨喜的几个司舞。最是花哨却被人厌恶的红情,说话带点儿结巴的花犯,还有最受人压迫却全然没有反抗能力的芳草!
“挖好了吗?”
当然,这发生在宫闱之中其实是人之常情,人心所向。
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谢棋吓得差点儿摔了玉娉婷,赶忙转过身去——就在刚才她藏身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打扮得雍容华贵的老妇人。
谢棋先是发愣,而后才有了发笑的欲望。最最被人排挤被人厌恶的人反而得了最多的珠子……这简直是个笑话。
老妇人目光如炬,声音透着威严,她说:“哪来的小宫婢,好大的胆子。”
黄昏时分,所有的锦盒都被收到了一处。所有的司舞站在一块儿等待着白姨的宣判,而白姨却只是淡淡地报了名字。谢棋只听见了她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她说:“得珠最多者,衡芜。”
完了!
白姨满脸的嫌弃,拖长了声音喊:“下一个。”
谢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楚暮归怎么可能会特地让她来看这两个宫婢藏玉娉婷?即刻动身,御花园兰心亭……十有八九是来会这个威仪凛然的老妇人。结果她却会错了意,搞砸了吧……
谢棋一惊,随手找了两个排在一块儿的盒子飞速地把珠子放了进去,盖上盒子回头朝她笑:“好了!”
“手里是什么?”
“衡芜,有那么难选择吗?”白姨的冷哼传来。
谢棋僵硬地拿出手中的东西给老妇人看:“玉娉婷。”
很简单的法子,其实却是最血淋淋的法子。谢棋捏着手里的玉珠儿踟蹰不已,可偏偏她排在第二个位置,轮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只好边走边投……自己的盒子里一颗,步月一颗,剩下的两颗怎么办?
“这不是雅妃宫里的东西吗,你怎么得来的?你刚才是在埋偷的东西吗?”
银白的小皮鞭在手里绕了好几个圈,白姨笑靥如花:“一个个进来,找好名字把玉珠儿放到盒子里,到最后看谁盒子里的珠子更多,前四个就是葬秋的领舞。”
“这个……”谢棋干笑,“我说出真相,你可不一定信。”理论上她早就已经“偷过”了,现在只是把偷盗的名头坐实而已,可这跟正常的偷窃顺序不一样啊。
推选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完全不用三日。当天下午,白姨就把所有的司舞司乐召回了乐府,给每人发了四颗玉珠儿,又准备了五十个小锦盒,锦盒的盖子上写着每一个人的姓名。
老妇人一言不发,显然是在仔细考量她的话。她在极短的时间里想了许多,最后选择了实话实说:“这个玉娉婷半个月前雅妃嫁祸于我说是我偷的,我刚才偶然路过,发现两个宫婢受雅妃的命令在‘毁尸灭迹’,所以我就把它挖出来了。您如果不信,可以去盘问那两个宫婢,我记得其中一个名字带荷。”
三宫,四个人选,怎么选?谢棋几乎在听完尹槐的话后就死了心,往常的小谢尚且遭到无数人的嫌弃,现在这个突然降下的“贤王裙带”衡芜,恐怕是万人唾骂,谁还会推举她呢?这葬秋舞,恐怕她是没有机会学了。
老妇人沉吟片刻道:“既然不是你偷的,为什么不去申冤?”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尹槐会以“推选”的模式来决定献舞的人选,而不是让她们每人各展才能亲自择优而选。孔融让出的梨不过是个零嘴,而这献舞的人选却直接关系到未来的命运……谁肯让,谁能让?
谢棋干笑:“反正都被定了罪受了罚,我只是拿了早该在我这儿的东西,名副其实而已。申冤不过是个虚名头,我才不需要。”
殿上一片静默,所有人都在静候着尹槐的下文。尹槐却忽然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激烈,到最后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他脸色惨白,扶着白姨的肩膀喘息了好久,才继续道:“不过,这《葬秋舞》我并没有编完整,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教授,过几日会有人传授于你们之中的佼佼者,一共要选取四人作为主角,十二人为辅……你们,自己选出人选,三日后给我答复。”
皇家说白的就是白的,说黑的就是黑的,既然雅妃不会因为诬陷她的罪名被关到天牢里去,她又何苦去掺和呢?老妇人几步上前,谢棋霎时被怪异的目光盯住,动弹不得。老妇人沉默不响,谢棋只能破罐子破摔朝她笑道:“老人家……”
莫云庭要回来了?谢棋一惊,陡然僵直了身体,却听见尹槐继续道:“天气已入秋,我军大胜,我乐府此番献的舞名唤‘葬秋’,一曲《葬秋》慰我燕晗八万将士在天之灵!”
老妇人一瞪眼,冷喝:“你叫我什么?”
尹槐道:“莫将军归来在即,陛下有命,我乐府须得献上一舞。”
叫老了?谢棋赶紧改口:“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虽然那个惊险的晚上已经过了半个月,可是夜路走多了总怕撞鬼。谢棋心里有鬼,所以默默地站到了人群的最角落,远远地打量他:半个月不见,尹槐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往日精致漂亮的脸上却有着两个黑眼圈,神情也憔悴得很。
宫中有几个人能够这么一把年纪还雍容华贵着?楚暮归给的资料上写着三个人,一个太后,两个太妃。可是不管她是不是这其中的一个,叫老人家都比叫错更容易保命吧……
尹槐姗姗来迟。
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几团光亮从小道而来,随之响起的是宫婢焦急的声音:“可找着太后了,奴婢来迟,请太后责罚!”
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还一股子痞气,一时间殿上无数鄙夷的目光像是要在她的身上戳出窟窿来一样。谢棋却在心底偷偷发笑,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早知道这个暴躁的乐聆原来是经不起软磨硬泡的个性,当初第一次找乐聆当司乐的时候她就该无所不用才对!
谢棋几乎是在听到宫婢对她的称呼的一瞬间低下了头,掩去了脸上的惊诧。萧太后,这个人在她还是小谢的时候就被楚暮归在睡梦中命令过一定要接近她……这一次入宫,萧太后也在她接近的目标之列。
藏天香是不会轻易退却的,虽然现在已经淡了不少,可只要是用过的人就会一辈子带着那个香味。乐聆果然微微变了脸色,片刻之后勉强点了头。
灯笼的光芒比月光要亮多了,她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萧太后:她穿得极艳,已然纯白的发丝一丝不苟,布满皱纹的脸上却精细地抹着脂粉……两眼如炬,皇家威仪尽显。
谢棋凑近她,难得好脾气地哄道:“好不好?听说我和她有几分像呢,乐聆,我觉得和你非常投缘,你的身上有一股香味很好闻呢。”
“摘下你脸上的东西。”
乐聆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你这人……”
“哦。”
“我保证,她一回来我就退出,如何?”
谢棋乖乖摘了面罩,而萧太后,她在看清谢棋的脸的一瞬间已然僵化成了石头。一张精心打扮的脸霎时间成了修罗模样。
乐聆的目光是疑惑的,其他人的目光就成了赤裸裸的鄙夷。
“舞姬……”
“那,谢棋回来之前,你能和我结对吗?”
那一夜萧太后的华德宫里灯火透明。
谢棋原本还想赔笑,在这样的氛围中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了,只剩下心头一丝悸动,说不上是欣慰,还是辛酸。
谢棋被迫坐在她的殿上享受了她足足半个时辰的视线侵袭。萧太后乃是当今燕晗帝王的生母。萧太后没开口,她当然不敢开口,萧太后想看,她哪怕是脱光了衣服都得配合着她老人家瞧个够,更何况她只是坐在隔着三四步远的主座上,不远不近地持续打量着她。
没想到这句话惹来了不少的怨气,步月一记不温不火的眼色扫来,乐聆更是一把抓紧了手里的七弦琴,霎时间沉下了脸,差点儿就是横眉竖眼了。她说:“不关你的事。”
“你真不是舞姬?”终于,萧太后开了口。
谢棋不知道该怎么去缓解这怪异的氛围,只好干笑:“她的事我也听说了……她还会回来吗?”如果不是今天她们提醒,她都差点儿忘了天牢里还有一个“谢棋”在等着被救助。
谢棋摇摇头:“我不是。”
很久以前,她还是小谢的时候,乐聆对她暴躁地呼来喝去,可当她已经不在……乐聆却说她是她知根知底的好姐妹。
“可你的长相……”
谢棋。极轻的两个字湮没在舞殿上的窃窃私语声中,谢棋却听见了,清晰无比。如果不是乐聆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她身上,如果不是乐聆的脸上露骨地写着生人勿近,她几乎以为乐聆已经认出了她。良久,她才明白过来,乐聆不过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乐聆的好姐妹,乐聆知根知底的伴儿名叫谢棋。
“我也不知道。”她笑笑,“也许是巧合吧,我在入宫前也不知道有个人和我长得很像。”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丑陋不堪的小谢,一个只能用面罩遮起丑陋的脸的丑八怪,她当然不会把自个儿的脸和舞姬的联系起来。
乐聆沉默片刻才轻道:“谢棋。”
萧太后的目光依旧锁在她的身上。谢棋眼睁睁看着萧太后徐徐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脸,冰凉的指尖在她的脸上抚过,惹得她一阵毛骨悚然,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萧太后拉住了手腕。
“暂时不能回来?她叫什么?”谢棋惊讶地瞪大了眼,乐聆在朝凤乐府也是独来独往惯了的人,什么时候有个知心知底的好姐妹?
“别怕。”她此刻的表情尽显沧桑,像是才认清事实一样低头叹息,“是我年老糊涂了,忘记了年岁。你确实和舞姬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十几年了……舞姬也不会是少女模样了。”
“她现在暂时还不能回来,不过用不了多久了,我们同是朝凤乐府出身,是知根知底的好姐妹。我不习惯和陌生人结对子。”
谢棋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打扮华丽的白发老人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太后这称呼给人一种冰冷威慑的感觉,可是这个萧太后此时此刻却泪眼盈眶地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非但没有半点儿太后威仪,反而像是一个年老的长辈一样。
“谁?”难道她离开的几个月里,乐聆已经重新和其他司舞合作了吗?
在这样的目光下她不敢动弹,只能傻傻地让萧太后牵着手腕又是摸脑袋又是摩挲脸,最后擦干了眼泪亲昵地问她:“你叫什么?在哪宫的?你不自称奴婢莫非也是乐府中人?”
“多谢衡芜姑娘厚爱,”乐聆僵笑,“我并非没有伴儿。”
谢棋咧嘴笑道:“我叫衡芜,是新晋的司舞。”
这半月来,她一直没有被委派到任何舞场任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没有一个熟稔的司乐。乐府中,司舞和司乐都是成对行动的,她形单影只,白姨自然也不好安排任务。
萧太后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低叹:“苦命的孩子。”
谢棋受了挫,在原地小小地失落了一会儿,也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琴师的手并不是随便能碰的,除非是全然相信的人。她摸摸鼻子咧嘴笑了:“乐聆,我还没有结对的司乐,我听说你也没有结伴的司舞,你与我结对好不好?”
“……还好。”
乐聆先是一愣,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片刻之后甩开了她的手:“放手!”
这个萧太后……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感动一些。初见萧太后的时候,她被她的威仪吓得讲了实话,可是现在的萧太后哪里还有方才半点儿气势?她已经俨然一副慈母模样,稍稍几句话就能惹得她泪水盈眶。
如妃宫里的司舞多半是清冷性子,明明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谢棋的身上,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谢棋挂着以不变应万变的笑容一一打量过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站在最角落的乐聆身上,循着记忆里的一丝习惯去拉她的手:“乐聆!”
一夜悄然而逝,黎明的曙光照射进窗户的时候,华德宫刚刚灭了殿上的灯火。谢棋黑着眼圈陪在神采奕奕的萧太后身边,手依旧被她拉着,听她滔滔不绝地唠叨着二十年前的宫中盛世。
谢棋咧嘴笑了笑,大大咧咧踏进如妃宫下的司舞堆里。一张面罩把她脸上的紧张都遮盖了起来,她能脸不红心不跳地钻进显然并不欢迎她加入的那群人里,然后冲她们露出有点儿恬不知耻的笑容。无辜也好,做作也罢,她总得再融进去啊……
谢棋初时是耐下心思听着,到最后也渐渐沉入了当年的盛景之中:八个皇子齐聚猎场各有风采;二十年前宫里朝凤乐府送上了一个绝美的女子,无名无姓只叫作舞姬,聪明伶俐又懂事贴心;不成器的老三一不小心为美人丢了心,夜半三更在御花园里吹箫,结果染了风寒,被一帮兄弟耻笑了半年……
“衡芜姑娘?”步月惊讶的声音响起。
她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是日上三竿。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迟迟迈不开一步。三宫分开划了阵线,她该去哪里?总不能……一个人占剩下的一个角落吗?
那是怎样的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怎样的一场繁华?这一场繁华又是在怎样的变故之下毁于一旦的?
舞殿里,司舞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大致看得出是分了几个阵营,乐聆、步月等几个她叫得上名字的都站在一块儿,三宫的司舞司乐分别站在了舞殿的三个角落里,嬉笑声、娇嗔的姐姐妹妹声不绝于耳,混合着不同种类的脂粉味儿充斥着整个舞殿。
这一场风花雪月在许多人的心上留下了烙印,纵然隔了二十年岁月也消磨不去。尹槐是,楚天寻是,萧太后也是。兄弟相残,美人早逝,英年白发,火烧皇宫,南华屠城,这也许只能说是美梦跌进了地狱,冥火深入了骨髓。
午后是选角约定的时辰。谢棋终究还是不习惯女儿家的琐事,整整一上午在房里捣鼓那些胭脂水粉,到最后还是把它们统统洗干净了,从柜子里找到了那张银色的面罩戴着去了舞殿。
“衡芜,雅儿也是个好孩子,舞姬当初那么喜欢她,你一定可以和她处好关系的。”
雅妃愤然离去,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谢棋的一声叹息。不管楚暮归如何说小谢不过是一个幻影,小谢都得到了她渴望了许多年的东西。如果真是如妃告的密,她又怎么下得了手去报复?
“雅妃娘娘?”
“你会后悔的!”
“是啊,哀家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和睦。”
“不为什么。”
谢棋低下脑袋狠狠皱眉,雅妃阴险毒辣,金玉其外,她可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可是楚暮归既然开口要她接近萧太后……她咬咬牙点头:“好。”
“为什么?”
“衡芜,有空多到哀家这里来走走。”
谢棋僵直地站在门口,不回答也不看她。直到雅妃的呼吸已经略略带了不耐烦,她才摇摇头回答她:“不想。”
“好。”
雅妃低眉笑了。拖着雍容华贵的锦裙在地上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她缓缓靠近了谢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而后轻轻退开几步,含笑盈盈道:“想不想报仇?”
萧太后心满意足,喜上眉梢:“衡芜,陪我去御花园赏花。”
“谁?”
又是御花园?
雅妃?谢棋犹豫片刻去开了门,入眼的果然是一身华贵的雅妃。上一次见面的狼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嘴角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眼里却噙着温亮的光芒,盯着谢棋的眼温煦地开口问她:“衡芜,上一次陛下并不是我引来的,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想让你和我鹬蚌相争,然后一网打尽?”
“怎么,一宿未眠累了?”
忽然,敲门声响了起来。谢棋吓得赶紧收了口,屏住呼吸去听门外的动静。门外的敲门声也很默契地停了下来,半晌,一个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想知道是谁告的密吗?”
谢棋思量片刻老实点头。累不累?当然累。接近萧太后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只不过仗着这一张和舞姬相似的脸就得了她的欢心,似乎这一次的任务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困难。
一个人的房间里只留下一丝嗓音的余韵,没有人听到,除了她自己。
只是,心上这不踏实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叫谢棋。她对着镜子轻轻地开口,一遍遍说给自己听,我叫谢棋,不叫衡芜,谢棋,谢棋……
不多时,宫里的传闻又像是雾气一样慢慢弥漫起来。传闻宫里来的那一位容貌长相和二十年前一舞倾城的舞姬娘娘一模一样的司舞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不仅故意夜半在舞姬旧宫徘徊引得皇帝的注目,还和雅妃争风吃醋,差点儿没在皇帝面前动起手来……更有传闻,说这个司舞是妖邪转世,专门来祸害燕晗皇族的,就连足不出户的萧太后都不知道怎么着了她的道对她宠爱有加,放着最爱的佛经不看,常常与她在御花园闲逛……
半个月了,她在乐府里仍旧没有半个朋友,就连步月也……那个在她大半年前第一次入宫的时候,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存了糕点的步月不见了,泼辣却真心实意的乐聆也不见了,如妃也不见了,她们的善意仿佛都跟着谢棋这个名字一起葬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而她们的敌意都给了她,一个长着舞姬的脸突然凭空出现在乐府里的名叫衡芜的人。
谣言四起的时候,谢棋正在司舞的院落里琢磨着那段秋舞。再过一日就是试舞的日子,可她还是没能摸着《葬秋》的感觉。虽然动作她已经能够熟练地连续跳上几遍不停歇,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顷刻间,房里就只剩下谢棋一人。步月离开的时候好心掩上了房门,明明看不见什么,谢棋却依旧呆呆地朝房门盯了好久。
“看不出你根基不错。”步月遥遥而来,站在门口片刻后缓缓开了口。
“我先走了,我们前殿见!”
谢棋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想接话,却被她下一句话把谦虚憋回了喉咙底。她说:“习舞需心静,衡芜姑娘天生丽质,为何不多花些时间在苦练上呢?”
“步月……”
“步月,你想说什么?”
步月一愣,缓缓摇头:“抱歉,我和如妃约好了去她那里,衡芜姑娘若是实在不会,可以去找乐府里的其他司舞,隔壁屋子的君婷就很擅长的。”
步月冷笑:“听说太后赞衡芜姑娘乖巧伶俐,步月自愧不如。不过步月有一句奉劝,宫中乐府不比民间艺馆,可不是攀着什么高枝就能飞上枝头的。”
显然,她是不信的。谢棋灰溜溜地收敛了神色抬头看她:“步月,要不你帮帮我?”
谢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陌生的步月,这样讥讽的神情,她的心一点点地下落,终于忍不住皱眉咬牙问她:“步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步月笑道:“衡芜姑娘天生丽质,想来也不用和我们普通女子一样遮丑。步月唐突了。”
“衡芜姑娘多虑了。”步月冷哼一声,鹅黄的轻纱闪了闪飘然而去。
谢棋望了一眼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我不会。”这些是有脸的女儿家才会摆弄的东西,她从小到大的打扮顶多就是挑个讨喜的面罩而已,烦琐如上妆,她哪里会碰过?
多虑,真的是多虑吗?
良久,步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衡芜姑娘不上妆?今日是尹大人为了排新舞选角的日子呢。”
谢棋默默地目送步月的身影离开乐府,第一次从心底衍生出一股类似怨气的感知来。步月、乐聆、如妃、佳色、尹槐,他们一个个都曾经那么鲜活那么美好,不过是经过了一场牢狱,数月颠簸,明明是回到她最熟悉的地方啊,一样的人,却再也没有那些熟稔那些关怀……她仿佛成了真正的局外人。金玉在外又如何,还不如原来丑陋不堪的时候活得自在。春去秋来,从草木青葱到万木凋零,葬送的究竟是什么?
镜子里的脸她依旧不习惯,不可否认,这张七分属于舞姬的脸的确称得上美丽动人,可是好看的眉眼好看的五官集合到了一块儿却显得怪异。十几年粗糙惯了,这份细腻当真别扭,她实在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自个儿的脸,指尖一片柔滑。她皱眉,镜子里的脸也跟着皱眉,那娇柔的模样害得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尚且如此,那上了战场的人呢?
谢棋撇撇嘴,识趣地闭了口,也坐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总不能说这张脸还从未上过妆修过眉吧?几个月前,这张脸完全没必要修什么;几个月后,这张脸还是全新的。
《葬秋曲》秋舞悲怆,悲从何来,怆又何往?
“没有。”
三军得胜而归,却损精兵八万,余下的两万是长歌当哭,还是美酒佳肴歌舞升平?血流于战场,手足丧生他乡,战斗的伤疤爬满瘦削的身,荒漠的野风到不了十数丈的城墙里,帝都的暖风小曲熏人醉,沙场的哀鸣犹在耳。沙场数月,人间已是隔世,战将染血归,死已矣,生茫茫。
步月微微皱眉,冷淡道:“不同的舞不同的妆容,修眉终究不如画眉更加匹配。怎么,衡芜姑娘从未剃去眉毛?”
葬秋葬去的也许并非是悲,而是孤。父兄不再之孤,故友隔世之寂?
“步月,原来你没有眉毛啊。”
那么……《葬秋舞》何从?
谢棋刚刚起了床在房中洗漱,步月已经早早地坐在了梳妆台边细细地描眉。她一时心痒,坐在桌边瞧着她摆弄:柳叶细眉,半点朱砂,一张少女的脸渐渐在镜子里生动起来。步月本来就生得好看,妆容全画了更加是玲珑美艳。
谢棋的脑海里一片混沌,踏出第一舞步的时候却霎时清净到了霜降清晨一般。葬秋。
一阵秋雨一阵凉,边疆的战火终于烧到终了。捷报传来的时候是九月二十日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