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他轻笑,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棋儿,为师记得每一次你回王府都开心得四处转悠,缠着厨子给你做糕点,怎么这一次却闷不吭声?”
“没有。”
“我……”
楚暮归低眉轻叹:“棋儿,你在怪为师没有与你相认吗?”
“棋儿,小谢是假的,从记忆到性子通通是不存在的。”楚暮归的眼色一凛,沉声道,“你最清楚了对不对?那不过是你用了谢药的药后没有记忆没有过去的一种短暂的假象,司舞谢棋根本就不存在,你说,对不对,嗯?”
谢棋把自己的思绪从回忆里拔出来,咬着唇不吭声。
“是……”
“棋儿,在想什么?”楚暮归温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假的,都是假的。谢棋闭了眼不想去直面,可是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事实却都无比鲜明地在验证着这一点。一个正常人突然没有了记忆,她的个性真的还能一丝不变吗?不可能……换了她的话,她不可能去阻拦乐聆用藏天香,不可能被尹槐罚了还老老实实地下跪到晕厥,她不可能任由那么多人欺负还不反抗……如果连性子都不尽然相同,那记忆呢?很多都是计划之中,很多努力也……
她明白,真正的任务才开始,是楚暮归的希望……所以,她喝下谢药的药;所以,她跳下天星楼;所以,贤王府的谢棋成了真真正正的朝凤乐府的司花谢棋。
楚暮归说得对,司舞谢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被捏出来的人偶。可是这漫长的两年,真的没有留下一点点东西吗?如果没有,她为什么要在记忆开始复苏的时候拼着性命去往边疆找莫云庭?如果没有,她为什么明明记起了一大半,却对着谢剑说“你滚”?
自然……是彻底地磨灭过去。要骗过别人,首先要骗过的是自己。
“师父,你既然让我失去了记忆,为什么还要找我回来?”
何为干干净净?怎样才能没有半点儿破绽?
楚暮归轻笑出声,他盯着她的眼道:“小谢的任务已经完成,为师要的是你,棋儿。只有你才能让楚天寻生不如死。”
谢剑说:“王爷有令,尹槐归来,棋儿,王爷要你干干净净地去接近尹槐,争取入宫机会,不许有半点儿破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楚天寻,燕晗的帝王。那个痴恋着和她有着七分相似的脸的舞姬的中年皇帝,那个二十年前火烧南华城的元凶,那个杀了他胞弟的三哥。
她入朝凤乐府,成了杜蕊的侍女,又辗转一路成了莫云庭的侍女。她成绩斐然,以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日日和莫云庭为伴,引得朝凤乐府里议论四起。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行进着,可她依旧不明白师父到底想做什么。这一切的迷惑一直持续到谢剑出现在朝凤乐府。
谢棋沉默不响,楚暮归也不再说话,直到日薄西山,她才极小心地问了一句:“师父,莫云庭……能不能留下他性命?”燕晗的天下已经乱了,不是吗?怎么着也不差一个骠骑将军的性命吧。
一场没有目的的接近何其莫名其妙?她曾经一筹莫展,可是这是他的命令。只要是他说的她就会去做。所以她丢了精致的面罩,穿上脏乱不堪的衣服,以自己最原始的模样跪在朝凤乐府门口苦苦等待着莫云庭一见。这一等,就是五天。
楚暮归的眼色霎时阴冷下来,他冷道:“棋儿,你莫不是药性还没有过?!”
——不需要。
他鲜少发火,可是即使他不发火的时候都能谈笑间屠戮无数性命。谢棋被他的火气吓得浑身冰凉,直到他甩袖离去,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回到房间把自己狠狠摔进了床里。
——要拿什么东西吗?
她终于不再做梦,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回来。可是就因为这样,她的混乱已经没有人能够明白了,天上地下,她只剩下楚暮归一人可以倾诉。尹槐、乐聆、莫云庭、如妃、步月、白姨、佳色……他们已经通通成为过去,她再也触碰不到了。
——莫云庭虽然被贬为乐官,可皇帝对他的信任却不减。棋儿,为师想要你入朝凤乐府,接近莫云庭,想方设法获取他的信任。
她已经不是小谢。因为,小谢死了。
十三岁的谢棋抱着楚暮归渐渐停止了发抖,此后每一次她替他做完事吓得发抖,他都会抱着她安慰,这一抱就是两年。两年后,楚暮归交给她一个任务。
谢棋想过无数个可能遇上“小谢”的熟人,也许是莫云庭,也许是如妃,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王府里遇到小谢的熟人。那时候她大病初愈,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彻彻底底串联了起来。她闷得发慌,偷偷去了王府不远处的校场,却在那儿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哆哆嗦嗦地回到王府,那个温文尔雅的师父笑着用双臂裹住她战栗的身子,摸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低语,他说:“棋儿,为师不需要你武艺卓绝,也不需要你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师要你识人谙事,心比玲珑。”
那是一个仗剑的少年,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武师,被教头绑在木桩上和他对打。他的身体上捆着几乎要嵌入皮肤里的麻绳,身体却柔韧得不可思议,哪怕武师从他的身后袭击他也照样能够挡上一两招。
他带她回了贤王府,那个时候他已经坐上了轮椅。他给了她第一个任务,去取皇帝的心腹大臣宋御史的性命,他给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论用什么方法,让他三个月内销声匿迹。她至今记得那个御史的防范心是何等的重,她装作是路上的乞丐摔在他的马前,他对她视而不见,骑着马飞奔而过。她一次次接近一次次失败,她试过夜晚偷袭他,结果却差点儿被御史府上的侍卫砍成十段八段丢了性命……直到有一天,她机缘巧合遇见了御史的女儿。她在御史女儿的身上放了从谢药那儿讨来的毒药。那药的药性散发起来很慢,它通过气味让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三个月才会精力衰竭而死。三个月后,御史死了,连同他心爱的女儿一起。那一年,她才十三。
居然是……小七?
谢棋的心渐渐安静了下来,脑海里的混乱原本如同沸腾的水,现在却已经慢慢冷却了。她闭着眼去回忆十五岁以后的事情——
谢棋有一瞬间的恍惚,假如她没有莫名其妙地把小七交给楚暮归,他现在应该会回到南华城了吧。至少不用在这里被人绑着挨打。
楚暮归的扇子带来一阵清凉的风。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搭着她的肩膀把她引到了院子里一个花架下。他扶着她坐在石凳上,如同摆弄一个木偶一样,细细地整理着方才被她自个儿揉乱的头发,扇子一下接着一下送来一阵阵的凉风。
“棋姑娘?”武师一见她露出了笑脸,“棋姑娘,好久不见啊!”
“适应不了就不要勉强了。”
谢棋略略思索,扬起笑脸去抢下武师手里的棍子:“陈师父,你这是想要把他拧成两段吗?”
谢棋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摇摇头,那儿混混沌沌一片,的确很混乱。脑海里不像往常那样一片空白,而是结结实实地塞满了东西。她并非没有记起来,而是完全不能把两个谢棋的记忆混合起来,想久了,脑袋就像要炸开来一样地痛。
“怎么,棋姑娘想和老夫来两招玩玩?”
“我……”
谢棋警觉后退:“我才不和你来两招玩玩,小时候你骗我说只是玩个好玩的,结果却把我吊在水上足足两个时辰!”她可从来不是个学武的好材料,陈师父武艺卓绝教了她半年,她却连三脚猫功夫都没学会。最后他急了说要教她轻功,要破釜沉舟,所以把她吊在了水上,让她必须不断往上踩着水直到跳上树枝,结果两个时辰后……她学会了游泳。
“棋儿,你还是没有完全记起来吗?”
陈师父显然也是记起了以前的事儿,笑得老脸上的皱纹成了沟壑:“棋姑娘虽然武艺不精,却也不失为一朵奇葩!”
楚暮归出门必定是轮椅,可她的师父不是。她的师父甚至能把她从火海里救出来,不是吗?司花谢棋遇到的楚暮归羞涩温煦,会轻声请求她“推我过去”,可是此时此刻的楚暮归却直挺挺地站立在院中,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
“陈师父,几年不见你居然还学会溜须拍马了!”
“你的腿,好了吗?”
“哈哈,老朽讲的是实话!倒是棋姑娘,两年不见,你去了哪里?”
他在等她开口,可她却找不到称呼去叫他。贤王?楚暮归?还是……师父?
谢棋踟蹰了片刻,还来不及编个谎,就被陈师父一句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他说:“老朽多事了!越老越糊涂,不该过问,姑娘莫怪莫怪,哈哈!”
两份记忆全然不相融,两段人生是被割裂的。她站在门口和他遥遥相望,那感觉,就像是前生与今世在一次意外中相见了,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却被强逼着揉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那种混乱比生生把身体割裂成两个人还要难受十分,还要混乱万分。而楚暮归像是在等着她一样,既不开口也不上前,他只是站在院中遥遥和她相对,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在贤王府里,有多少事情能过问,有多少事情不能过问,每一个人心中其实都有一个谱。谢棋回了个释然的笑,指着小七道:“陈师父,我能不能带他走?”
她是朝凤乐府的小小司花,被尹槐责罚,被莫云庭瞪,被乐聆欺负……她是贤王府的谢棋,从小被送到尚雅庄学习技艺,结果却学了个半吊子,十三岁那年他亲自接她回府给她委派任务……
陈师父眯眼笑:“卖姑娘个面子,半个时辰。”
他还是楚暮归,可是她却分不清他究竟是哪个楚暮归。混混沌沌的记忆里有个楚暮归,他抱着她离开火海,他握着她的手教她诗书琴棋……可她也是在朝凤乐府里第一次见到了他,他乘着华丽的马车而来,被人簇拥着到了朝凤乐府的正殿,高高在上的他想要接她奉上的贺礼差点儿跌在了地上,还红了一张脸语无伦次……
谢棋带着伤痕累累的小七进了自家院子。整整一路,那个倔强的少年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她,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派人从药房拿了药来,又让人端水替他清理了伤口,最后把药一点点地抹到他的伤口上,用白净的轻纱布把伤口牢牢包扎了起来。
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有人为她换过了,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累赘得很。她扯着裙摆走到门口,和站在院子里的楚暮归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横跨在两个人中间,让所有的事物都隔了很遥远的距离。她沉默地看着他,踟蹰着要不要迈出门槛。
他不作声,谢棋也有些恍惚。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划过的是南华城里的锦丝草药粉。明明隔了不久,却什么都变了啊。
谢棋忍了忍,终于还是睁开了眼。屋子里的一切她都非常熟悉,却因为这两年的记忆空白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如同隔着一层云雾,她明明看见了却看不真切,就连站在门口的楚暮归也仿佛隔了生生世世好几个轮回。
“谢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小七到底年纪不大闷不了多久,没过多久就忍不住出声问。
“棋儿姑娘,王爷说您该醒了,您就别为难奴婢了好不好?”
谢棋默默地摘下了面罩,还未及开口,就听到小七狼狈的声音:“啊,认错人了!”
“棋儿姑娘,早些起来吧,王爷准备了接风宴呢。”
“是,你认错人了。”一瞬间,她发现心里居然是苦涩的。她低眉替他系好最后一处纱布,犹豫了片刻问他,“你叫什么?”
“棋儿姑娘醒了?”
小七忽然眼里发光,挺起胸膛扬声道:“我叫谢七!”
当记忆彻彻底底地串联成线的时候,谢棋内心的愤恨已经渐渐平息。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却不愿意睁开眼,即使不看她也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哪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是她记忆中非常熟悉的气味。脸上依旧有些冰凉,居然还带着面罩。她起初有些诧异,不过想明白了也不难理解,在这里,谁敢摘她的面具呢?即使她不省人事,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敢摘下她的面罩。
谢棋手里的药瓶落在了地上,瓷片碎裂一地——谢七,又一个未满十五岁就被赐名的人。
只一句,她就已经泪流满面,五年来第一次哭得稀里哗啦。
边疆不断有战事传来,贤王府里却是一片宁静。或许贤王府里也不宁静,可至少谢棋的活动范围里一片宁静。不过,她并不急切地想知晓这一切。等到记忆彻底回来,她对许多东西的执念其实像潮起潮落一样迅速失去了兴致,比如对舞姬的复杂感觉,比如对谢剑的厌恶,又比如对莫云庭的挂念。
“棋儿我来接你回府。”
正如同楚暮归所说,小谢不过是个虚假的被捏造出来的人而已。她开始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王府里,白日闲来看看小七在陈师父的教导下学武学艺,晚上陪着楚暮归赏月,听他弹琴。只是偶尔会记起莫云庭也会弹琴,她的心上还是有一点点的怪异,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微妙:淡,清,如蜻蜓点水激起的涟漪一样,一圈复一圈地蔓延着,却不足以在心上引起波澜。
为这一句话,她被罚鞭刑三十,曝晒于尚雅庄校场上整整三个时辰,小命差点儿晒去了半条。当视野开始迷蒙,当饥渴已经在身体里燃烧成了燎原大火,她都不曾后悔。那一日的骄阳烤得她的伤口几乎干裂,仿佛许多年的坏运气都在这一天发挥到了极致。她在日暮西山的时候再一次见到了他,楚暮归。他踏着暮色而来,肩上犹有一丝残阳的余韵,眼里盛着揉碎的光。
比起去纠结这些微不可见的感觉,她更喜欢趴在案上看王府里的舞姬们起舞。她们一个个身姿摇曳,每一个都风情万种地向楚暮归展现着最美的腰肢,最美的眼神,她坐在楚暮归身边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笑着拽他的衣袖:“师父,棋儿给你跳一曲怎么样?”
她的师父只有楚暮归,那个带她离开火场的男人,那个救她一命的男人。他人如何关她何事?
彼时,楚暮归已经坐在轮椅上,他笑道:“棋儿一舞是要谢师恩?”
“二师父,你醉了。”她被尚雅庄主点燃了心里的火苗,五年来第一次咬牙顶撞,“二师父,谢棋敬你三分,你不要忘了你并非我师父。”
谢棋咧嘴笑,语无伦次道:“不,棋儿摆明着是要讨好师父啊,师父莫非看不出来?”
尚雅庄主放声大笑起来:“他想让我替你治好脸?痴心妄想!谢棋,你永远是个丑陋的人,永远站不到他身边!”
楚暮归静静地看着她,少顷才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说:“小谢是真憨却喜欢自作聪明,棋儿却喜欢故作笨拙,棋儿,你这聪明原来不是天生的。”
“谢棋多谢二师父五年教导。”
谢棋嘿嘿笑,几步到了宴堂中央,一个落势摆好了第一个姿势,默默念着几个拍子起舞——《绿腰》,她第一次以小谢的身份在他面前跳的第一支舞。其实现在看来,《绿腰》真的是一支非常简单的舞,她已经今非昔比,南华舞都跳得来,更何况区区《绿腰》呢?
“我醉了?我是醉了!我醉得收你入尚雅庄,治好你的腿脚,只为了让他能够年年来这儿一次!”
可是这一次她却跳得最用心,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下腰都拼尽了所有的精力,累了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绿萝山庄里,被尹槐那些刁钻的法子折磨,气得朝他瞪眼的日子。楚暮归有句话说得很对,小谢的确是真傻还自作聪明,而她……她真的是后天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心眼。她不敢和他讲,虽然小谢的生活是虚假的,可是虚假的也许是最美的。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能偶尔忘记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她每每弯腰低声回答:“二师父,您醉了。”
一舞终了,楚暮归眼里噙满了笑,他说:“棋儿,你舞艺未退。”
尚雅庄主偶尔会在花开的时候喝醉酒,醉了就朝着她冷笑:“谢棋,谢棋,那么多年了,我写了无数封信只求他来和我看一次花他都没有来过,他却肯为了你一个丑陋的丫头年年到尚雅庄来,你说,你凭什么呢?”
谢棋慢吞吞地蹭到他身边,咬牙切齿:“要不是谢药的药性发作时辰算得精,我也不会从舞台上摔下来。师父,当时可疼死棋儿了。”
五年后,她已经学会了用手里的剑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因为曾经差点儿残废的手脚,她并不擅长剑术;因为生性浮躁,她也不擅琴棋书画。这些年来,她琴棋书画剑术舞术通通只学了点儿皮毛,若不是她进庄的时候就已经叫作谢棋,她可能也会被叫作谢无。而被叫作谢无的人,他们在十五岁出庄后没有一个回过庄里。
他恐怕是算好了她和莫云庭会出现在金度城,先引开莫云庭,而后又用谢剑引她去尚雅庄喝下解除封着她记忆的药性,顺便还喂了她封着锦丝草药性的药引,又算好了等祭天之日她药性发作会搞砸了祭天,皇帝会把她打入天牢……这其中如果有一步出了差池计划就毁于一旦,可他楚暮归出手根本不会有任何差池。
如果不是因为楚暮归……如果不是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的温和的笑容,她大概死都要跑出尚雅宫去。尚雅庄的女庄主是个疯子,她收养了无数个孩子,把他们培养成人,然后在他们十五岁那年送他们出庄。五年里,她见过无数个师兄师姐琴棋书画色艺双绝,有人习武有人抚琴,他们被一群群地送出庄去,却很少有人能够回到庄里……谢一谢二到谢十一,谢字辈的人年纪小,他们中间出类拔萃的开始有了名字,比如剑术高超的叫谢剑,比如琴艺卓绝的叫谢琴,而什么都不会的,不分男女通通叫谢无。
可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不安。两年时间不长,却也不短,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幻影浮云吗?
五年里,她总共见了五次楚暮归,每年的三月初三,楚暮归会来到尚雅庄里,带来她最喜欢的糕点。
“棋儿,你还有什么心结?”
他不知道,这一声乖让她拼着性命在尚雅庄里足足坚持了五年,甘之如饴。
“师父,我……”
楚暮归缓缓笑开了眼,他的眉宇间透着一丝温和,眼睛却是明亮的。他说:“乖,等你的手脚灵便一些的时候,师父会来接你。”
“你念着小谢的那帮姐妹师父?”楚暮归低笑,“棋儿,怎么当了两年的痴儿你居然看不透了呢?莫云庭处处牵制于你,不过是为了查清你怀着怎样的目的。早在朝凤乐府的时候他就处处试探你,甚至故意放谢无进入乐府刺探你的反应。至于尹槐,他不过是为了再造一个舞姬而已,他的冷淡你还没见过吧。”
“好,我留下来!”
“尹槐?”
“棋儿想得如何?”
“他是当年舞姬收养的孤童,一颗心都系在舞姬身上,只可惜舞姬心有所属,与他又有师徒名分,故而一心执念几欲疯狂。棋儿,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属于他的舞姬。”
她真真正正地犹豫了。这大半年来论行动她已经能够慢慢走路了,可是这张脸却……她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吓得哭了好几个时辰,后来看多了才习惯的。可是就算习惯了它也丑呀!如果能够治好……如果能够变得漂漂亮亮,师父会不会更喜欢一点儿呢?
尹槐……对舞姬的感情吗?谢棋闷着头在案上拿了个苹果默默地咬了一口,甜味儿一瞬间浸入喉咙底。尹槐对舞姬的感情她醒来后也曾经揣测过,不过被楚暮归摆在面上讲出来她倒没有料到过。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循着记忆里熟悉的姿势趴到了楚暮归的腿上不再讲话。
他笑:“尚雅庄的师父能够治好棋儿的脸。”
他的身上总带着一丝让她安心的气味儿,也许是从火海里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紧紧地抓着他,他早已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样。这种信任好比雏鸟认亲,第一眼的情愫任凭时间阻隔也无法断绝。
她被戳中了死穴一样哑口无言,默默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脚,软声答:“不想。”
师父。
楚暮归坐在轮椅上比普通人要矮了很多,她能够站在他身后用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撒娇。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妥协,他只是浅浅笑了笑,拉过她还不是很灵便的手放到放到自己的手心,手指戳上她的脑门:“棋儿是想永远慢吞吞走路吗?”
谢棋在心底呢喃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心安理得地抱着他的腰蹭了蹭。心上的不安正在被一丝丝地驱散:虽然还是有一丁点儿的别扭,但她照理是不会做违背他的事情的,不是吗?虽然她的师父未必是一个好人,可他却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养育她的人。
那个小岛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她见到了一溜“师兄师姐”,他们的名字居然是谢一、谢二、谢三……一直到谢十一。还好她不叫谢十二!他们每一个都稀奇古怪,脏兮兮的,有的还拖着鼻涕……她后悔了,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眼泪鼻涕通通抹到他的衣摆上:“师父,棋儿不要待在这儿!这儿的人都脏兮兮的,棋儿比他们白嫩好多!”
他于她,如同舞姬于尹槐。
冬去春来,她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大哥哥师父是个威风的王爷!可是,那年冬天,他就带着她离开王府到了一个小岛上。
这一夜,谢棋睡得格外安稳。她趴在楚暮归的膝盖上听着殿上七弦零零散散的琴音渐渐入睡,等再睁开眼已经是在自己的房间。青天白日。
“你叫……谢棋。棋儿,你的手脚师父会找人帮你治好,只要你在师父身边。”
“棋儿姑娘醒了?”
“那我呢?”
“嗯。”
“我叫楚暮归,你可以称我一声……师父。”
“棋儿姑娘,王爷备了衣衫和面罩给姑娘,希望姑娘换上以后陪王爷去一趟丝竹坊。”
好看的年轻人笑了,轻轻地把她的身子抱了起来,扶着她坐到自己的膝盖上。
“好。”
他的动作很轻柔,温热的手一直在她的脑袋上游离。她老实点头,把脑袋更加凑近他的身体:“疼……大哥哥,传御医救我!”
“棋儿姑娘慢慢换衣服,奴婢们先行告退。”
好看的年轻人细细地替她整理着额边濡湿的头发,轻声细语:“只剩下这些吗?”
顷刻间,方才还人来人往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妆扮物品。谢棋习以为常,伸了伸懒腰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摘下了脸上的面罩。除了谢氏人和武师,整个贤王府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都没有见过她的脸,没有人敢摘下她的面罩去查看,也没有人敢替她梳妆打扮。小时候她曾经以为,那是楚暮归怕她的丑脸被人瞧见,所以不许外人看;长大后她才明白,这是楚暮归不希望有人能认出她来,把她和贤王府牵到一根线上。
“疼。”她眨眨眼,眼泪又流下来,目光飘向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女人,把记得的事情告诉他,“她们都不照顾我!推出去斩了!”
她是一枚棋子,楚暮归最好的棋子。
好看的年轻人的手落在她的脑袋上细细摩挲着:“那,你还记得什么?”
楚暮归送来了一套和降雪有几分相似的纯白衣裙,还有一个和昔日小谢常常佩戴的面罩有些类似的银色面罩。她一身穿戴整齐后,便有人接她到了门口,上了门口的马车。
什么名字?脑袋晕晕乎乎的,名字什么的……她在脑海里反反复复想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只能摇摇头。
丝竹坊是学乐器的地方,楚暮归让她去那儿做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
谢棋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楚暮归在丝竹坊精挑细选了一把琴送到她手里,眼角含笑,眸中却带着一抹幽深。
她也一愣,抽泣道:“你是谁?”
她对着那琴干瞪眼,良久才抬头干笑:“师父呀,棋儿不会弹琴。”
好看的年轻人微微一愣,轻声开口问:“你不记得我了吗?”
“以前不是会些吗?”
“疼。”她又泪眼汪汪,奋力地向他挪动着身体,直到碰到了他的膝盖,她才把脑袋搁到他的腿上,哽咽着问他:“大哥哥,手好疼……手、手是不是不会好了?”
她吐吐舌头缩脑袋:“听过乐聆弹琴,棋儿才明白自己弹得比小孩儿敲碗还难听。”
好看的年轻人等她渐渐止了哭才柔声问:“伤口疼不疼?”
楚暮归轻笑:“为师独爱棋儿的敲碗声。”
床微微一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床边响了起来。她抽抽噎噎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温和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个好看的年轻人。她记得他,在那个恐怖的晚上见到过他,第一个靠近的是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也是他。是他把她抱出来的吗?
“那我们回府找碗吧!”谢棋低头瞥了一眼小厮手里那一沓厚厚的银票干笑,“师父,您这王爷向来清廉,这琴得要好多钱吧。对牛弹琴还浪费天籁呢!棋儿可以逼陈师父去做一个琴,先拿坏的练以后再买贵的……”那一沓银票,恐怕够南华城里所有的百姓吃上三年吧……
“你醒了?”
楚暮归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她讲完这一通谬论,等她把所有的话说完了,站在原地抓耳挠腮的时候,他才略略沉下了脸色。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棋儿,往常你可从来不会替本王省钱。”
没有一双手可以用来抱着头尖叫,她能做的只有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好好大哭——手没了是不是,是不是?脚也痛,好痛,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谢棋吐舌头:“出门在外穷怕了,棋儿学乖了,师父不高兴?”
“啊——”
楚暮归的神色一闪,嘴角的笑泛起了一丝冷意:“棋儿,你莫非忘了为师昨晚的话?小谢自作聪明,你却是喜欢卖拙,怎么,想把小心思动到为师身上?”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手臂,轻轻地用嘴唇去碰了一下,那一夜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漫天的火,遍布的血,房梁倒下的时候飞溅的火花,还有那些人一刀刀在她的身上割的时候放肆的笑声……那一夜是麻木的,现在那些记忆回到脑海里一下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谢棋霎时神情僵住:“师父……”
她在床上打滚儿,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用牙齿咬着袖子脱下衣服,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手,她甚至不能肯定那还叫不叫手——那简直是一截粗糙无比的红色粗棍子!手臂上黑压压的是血迹,红艳艳的是结痂的伤口,紫色泛青的……是被火烧得去了皮的肉吗?
“你明知为师买琴是别有目的,却想阻拦?”
掀不开……动不了,痛得好像手被切下来了一样……
“棋儿不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外头的阳光已经投射进屋子里的时候,她终于歇息够了。要下床首先得掀开被子?然后是穿衣服?还是先下床再穿衣服呢?衣服在哪里,怎么没人送过来?好大的胆!不对,先得掀开被子……手很沉,比想象中沉太多了。她泪眼汪汪咬着嘴唇缓缓抬起比记忆里要粗了一些的手放到被角上,却怎么都动不了手指。
“那,这琴,收是不收?”
足够响亮的一声怒吼费尽了她的力气,可是外面那群人好像是聋子一样,莫说是走过来扶了,她们根本连脚步都没有舍得停滞一下。她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仰头看看水蓝色的纱帐,脑袋里盘算着七八种狠狠罚她们的办法:等我能下床,等我喘过气来,我让你们好看!
她抱着琴露出欢愉的笑容:“收,多谢师父送棋儿那么好的琴。棋儿就算拿着这张琴去招摇撞骗,那也是师父的意思,到时候万一被人五花大绑着丢鸡蛋骂骗子,棋儿就说是贤王子弟,让人家把鸡蛋砸到贤王府门口来。”
她气急败坏地咬着被褥擦眼泪,狠狠朝外面瞪眼:“你们大胆!还不快来扶我!”
楚暮归轻笑:“棋儿果然知为师心意。”
身子还没有起来,眼泪已经出来了。她躺在床上磨蹭辗转,外面那群女人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们照旧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明明她都已经这么大动静了呀。
“那是自然,师父过奖。”
“啊——”手脚都使不上力气……不仅仅是使不上力气,而是很痛!痛死了!
“那,棋儿猜到为师此番的目的了吗?”
她稍稍调整呼吸,想从床上挣扎起来,手臂上却传来一阵穿心刺骨的剧痛!
目的……谢棋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把心里的烦躁表露在外。楚暮归心思缜密,她平常就只能猜透三分,这会儿他送她琴,自然是想让她卖“艺”。而普天之下需要他动用她这枚棋子卖艺的地方只有一个。她心有排斥,不想再去那个地方,更不想再和那些小谢故人有所接触,所以从他开始挑琴的时候,她就开始插科打诨想蒙混过去,却始终没有瞒过他的眼。
掀开纱帐就能看得更加清楚了!
“师父想让棋儿再入宫吗?”
小小的女孩儿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火场和漫天的尖叫,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漂亮的房间里,身下的被褥软绵绵的,轻纱隔开了床里和床外。浑身的酸痛让她不敢动,唯一能动而且不会疼的是脑袋。她稍稍移动脑袋隔着轻纱朝外打量,外面的屋子里站满了打扮得很好看的女子:她们一个个穿得轻飘飘,走路也轻飘飘,裙摆在地上荡过好看的弧度,一直痒到了她的心里……
楚暮归和颜悦色:“怎么,棋儿不乐意?”
而她的等待,等来的是楚暮归。
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紧了琴呢喃:“师父有令,棋儿哪敢不从。”
漫天的大火,无数人在哭喊,无数人在哀号,她缩在小小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地上发生的连月亮都会被染红的惨案。那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名什么,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其实,真的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人往往会失去求生的意志。懦弱的人类会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等待。
他的命令,她没有不从过。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入宫,再见到以往的那些人,他们还能不能认出她来。不知道现在这个心口不一、故作娇态、骨子里却实在讨人厌的谢棋,还能不能让那个人再次看见。
谢棋最为恐怖的记忆是一场毁去她容貌的大火,最为安然的记忆是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