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疯癫癫说着胡话,谢棋多半时候是静静听着,偶尔插上几句话也是无关痛痒。
他说:“小丫头,人活一世,风光利禄比不过桃红柳绿啊。”
“六王爷和七王爷是双生子?”这么说,楚暮归和那个死状很惨的王爷是双生子?
他说:“小丫头,你不知道,当年楚氏七殿下一笑,多少女儿家把鲜花丢下小楼,只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哪,只可惜当年他才十六,却是皇子里死得最惨的一个。一把火烧尽风流事啊。”
他笑,“双生子是双生子,不过老六幼时就伤了腿,不能争这江山,老七飒爽,老六温存,否则老三焉能留下他?”
他说:“想当年我也是金戈铁马戎马半生,领兵三十万一举攻下过南州十三郡,只可惜兔死狗烹,皇帝留我这条命还真是重情重义,哈哈。”
所以才保住了一条命吗?谢棋有些冷,悄悄往墙角缩了缩就不想再理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她的沉默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开始引吭高歌:“生不欢,死不惧,铁打的江山血肉为墙,父子仇敌兄弟残,笑话一场书上一笔……”
他说:“燕晗皇族血脉向来昌盛,各个皇子长得都是一派风流倜傥。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该是天大的福分,可惜生在皇族,多子是祸啊。老大是个宽厚的主,老二、老四文武双全,老六、老七一对双子金童玉雕一样地惹人疼爱。老三也曾经把这两个弟弟当宝贝,只可惜老皇帝一垮,兄弟反目哟……”
第二个消息到来是大约十天后。满身酒气的侍卫心满意足地抓着一壶酒,倚在栏杆上打着哈欠,他说:“西面是莫将军挡着,这里面乱起来谁来挡呢?你啊,别看是个小小的跳舞姑娘,你这一出事不知道是着了谁的道哟,哪有那么巧的事情?这儿一出事西面就立刻十万大军压境,西面这还打得不见分晓呢,老百姓又闹起来了……陛下都急出白发了,嗝……”
牢里只分昼夜不分时辰。谢棋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又醒了多久,时间久了是比死还让人揪心的寂寞。也不知道隔壁那个人往常是怎么在这空寂的牢里待着的,只是他不疯的时候会和她说话。
“那,什么时候会处置我?”她急得满头大汗,死也好活也好,早早出个结果才是最好。如果能活,如果能活下去,她再也不想在这宫里待下去了,去边疆去山村,怎么样都行。
又过几日,谢棋的脸上开始痒。也不知道是牢里阴湿惹得脸上的伤口溃烂起来,还是牢里有什么小虫子在蛰咬她原本就已经开始活过来的湿润皮肤。她不敢用脏手去碰,更不用说用指甲抓,真痒了只能咬着衣袖缩在草上强行忍着。久了,居然忘了什么是痒。
侍卫和隔壁的男人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小姑娘,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谁还记得你啊?你是死是活谁还关心?你等战事过后一年半载再问吧!”
男人好像痴傻了一样,一面笑一面唱歌,唱的不知道是哪里的小调,嗓音千回百转沙哑无比,叫人莫名其妙生出几分寒意来。不管她怎么焦急地催促他,他都没再说话。
谢棋顿时无言,她想告诉侍卫和隔壁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着她,那个人虽然远在边疆,可是终有一日他会回朝,终有一日他会扬鞭策马带着一身英雄气概回到帝都,带她离开这囚牢。
“喂,你说话啊!”
她日日等着,却不想,等来的是第三个传闻。
没有回音。
传闻说骠骑大将莫云庭以一当十,数骑杀入西昭军营不幸被俘,生死不明!
谢棋陡然清醒:“你什么意思!”
如果莫云庭战死边疆……
“可惜了一个年轻人啊。”男人叹息,低头缓缓笑出声来,一声比一声响亮,到最后已经俨然成了疯狂大笑,“这一去边疆可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性命回来了。”
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大痒,却开始掉一块块的坏皮。谢棋不敢让隔壁的男人看她的脸,那一张本来就很丑的脸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开始做梦,不分白日黑夜地做梦。梦里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有踏进河里学游泳的画面,有许多个十来岁的孩子念书的画面,有朝凤乐府的大门徐徐打开的画面……半个月后,她第一次有了一段完整的记忆。
“是。”
梦里,她成了个小小的女孩儿。
“帝王亲信?”
江南春早,二月时分下了几场春雨,柳芽新出。
谢棋木然答:“他是燕晗的将军。”
清晨下了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浅草鲜嫩。时候尚早,街上还不见几个行人。一扇紧掩的朱红色雕花大门前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男人忽然道:“莫云庭是谁?这几年的小辈吗?”
那是一个十三四未及笄的女孩儿,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脏兮兮的脸上两眼通红,几道暗红泛黑的伤口蜿蜒着爬过脸颊、鼻梁,攀爬至额头,整张脸狰狞不堪。
那晚在外宫,皇帝还叮嘱莫云庭要他少安毋躁,切莫冲动,可是仅仅隔了几日,他就被派上了战场……莫云庭是皇帝的心腹,也定然是最后一张牌,他都已经卸任乐官变回了骠骑将军,想必事态已经严重到一触即发……事到如今,她唯有傻傻假设:如果这一趟不曾出宫,如果没有到南华城,如果没有遇到红朱,事情是不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她默默跪在那儿,像是一尊小小的石雕。算不得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巍峨大门上的匾额:朝凤乐府。
果然……还是因为她的错吗?
路上陆陆续续有了行人,时不时有人在不远处驻足,小声议论着这个面目狰狞的女孩儿,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样的早晨,这样的面容,没有人确定她究竟是不是什么逃犯之流。
守卫早已匆匆离去,留下的只有她发颤的回音。良久,隔壁牢房又是一阵叮当声,男人的声音淡淡地传来:“祭天失败,民间动乱,自然是外族入侵的好时机。西昭等了很多年了吧,奈何我燕晗自从二十年前有过兄弟相争的乱事外一直安稳无事。”
嘎吱——
谢棋坐在冰凉的地上不知所措,茫然开口道:“这和……祭舞失败有关联吗?”
巍峨的大门终究是敞开了,一个小厮从里头探出脑袋,望了一眼跪在门前的丑陋女孩儿,他哆嗦了一下,撇撇嘴道:“我说丑丫头,你不用跪了,就你这长……大人是不会收留你的!你趁早走吧!”
西昭祸乱!
女孩儿的眼里闪过几抹光亮,狰狞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她重重地朝小司磕了一个头,木讷道:“求你,让我进朝凤乐府……”
死牢不允许探望,看守的侍卫却带来了如妃的消息。他说:“西昭边境发生祸乱了。莫云庭位复骠骑,即日出征。如妃让你好好保重身体,切莫冲动焦躁,等到莫将军大胜归来,方能以赫赫战功保你出狱。”
“你……”小厮语结,气得直跺脚,“痴心妄想!快点儿走吧!”
有人命硬,有人命贱,这一场高烧居然简简单单地就退了,头痛也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谢棋躺在干草上想笑,如果这样死了,究竟是不甘心还是畅快呢?
女孩儿好像听不懂,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求求你了。”
第一夜,她在昏昏沉沉的梦里浮沉。恍惚中,她知道自己在发烧。额头痛得厉害,手脚却冰凉无比。后半夜与其说是在浅眠,不如说是晕厥。第二日的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射进牢房的时候,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额头的疼痛居然减轻了不少。只是,衣服全部湿透了。
看她的神色,恐怕不仅是长相残缺,指不定连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小厮恼怒起来:“小爷说了,你不可能见得着我家大人的,你这丑丫头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识相的就快滚!明日我家大人回来见了你这脏东西在门口,小心你的腿脚也给打残了!”
变故来得实在太快,快得让她措手不及。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渐渐有了眉目,明明她已经打算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明明那个人已经那么好……
女孩儿愣愣地瞧着小厮火冒三丈的模样,眨了眨眼,默默地缩了缩身子,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一如既往地,她选择了略过他的话,呆呆傻傻地跪着。
只是,心有不甘。
小厮别无他法,“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大门。
于情,她犯错在先;于理,在天大的后果之中非要做出一个选择的话,皇帝怎么会留她性命?
女孩儿眼睁睁看着雕花的大门又关上了,她不着痕迹地轻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弯曲了身子,笨拙地调整了一下跪姿,又是一尊小小的雕像。
都说伴君如伴虎,她算不上是伴着君王,哪怕皇帝不想杀她,还有文武百官看着呢。人心若是散了,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千万将士丧命血流成河的灾难,也许会因为这一曲祭天舞而成为现实。唯一或许可以挽救的办法是杀了跳舞之人,以安抚不稳的人心。
朝凤乐府的大门不常开,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面目狰狞的丑丫头低下头后浑水一样的眼眸里一瞬间闪过的清亮,还有嘴角那一丝嘲讽的笑。
谢棋浑身一僵,小心地把刚刚吸进肚子里的气息一点点吐出来,轻声嘀咕:“我知道。”
这淡淡的一抹笑,和之前木讷痴傻的模样是天壤之别,居然让她晦涩的神态消失殆尽。
那人沉默良久,久到谢棋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飘飘叹了一声:“小丫头,祭天舞跳垮了,你死定了。”
只可惜,没有人看到。
“我……我祭天舞失败,从台上摔了下来……”
又是一轮日出和日落。太阳再一次东升的时候,一顶官轿停在了朝凤乐府的门口。
那人大笑起来:“莫不是和侍卫私通?那也不至于关到这等重地吧?哈哈……”
轿帘掀开的片刻,女孩儿重重地磕下头去,咬着牙沙哑着嗓音开口:“求大人收我入府!”
谢棋沉默了片刻,答:“我是乐府司舞。”
大门外一片静谧。
牢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隔壁牢房的一个人“砰”的一声用力靠在了相邻的铁栏上,冲着她嚷嚷:“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小丫头被关到死囚呢。一般宫里的女人犯了事儿,都直接被一杯毒药赐死或是乱棍打死,小丫头,你什么来头?”
良久,又是清晰的磕头声——
头痛欲裂。谢棋喘着粗气在地上躺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力气重新回到身体里,她才慢慢地坐起身来,一点点挪到了墙角边。
“求大人收我!”
如果她已经入狱,那莫云庭怎么办?尹槐怎么办?朝凤乐府会不会受牵连?整个宫中乐府会不会受到牵连?
“求大人收我!”
这并不是谢棋的第一次牢狱之灾,却是唯一一次让她惶恐绝望的牢狱之灾。她不懂政事,却也明白祭天的重要性。燕晗几十万暴乱的百姓等着这所谓的祭天来让老天爷下雨,或让老天爷带来天晴,还有无数人相信南华有八千厉鬼要血债血偿。她这一次的献舞献的是人心,献的是安定,是皇帝帝王术的一次豪赌!可是,她却败了,败得凄惨无比,脸面全无。
“大人,求您让我入府!”
谢棋醒来的时候头痛已经消去了一大半,她发现自己躺在了干草上,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的月光从高高的铁栏窗口投射进屋子里。明明是夏天,这儿却冷得出奇。
女孩儿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直到一抹青灰的衣摆出现在她的眼帘里,停下了。
最后的最后,她只听见了皇帝低沉的宣判。四个字,谢棋的世界迎来一片昏暗。
“名字?”一个温凉的声音响起,言语间带着一丝调笑。
“押入天牢。”
女孩儿似乎是手足无措,慌乱了一阵子才笨拙答话:“小谢,不,我、我叫谢、谢棋……”
她缓缓站起了身,抬起头眯着眼去看高高在上的帝王。脑海里的疼痛如同山崩地裂焦土化作尘埃,她完全是呆立在舞台下面,在死一样寂静的场上等待最后的宣判。
“抬起头来。”
祭舞失足,天降灾祸!
抬起头来,伴随着这慢条斯理的一句话,女孩儿小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战栗。她脏兮兮的手茫然无措地抓着撕裂的衣摆,揪了一把才咬咬牙抬起头,直视站在她面前的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没有人敢出声,同样没有人敢上前搀扶。谢棋不知道脑袋里忽然发作的疼痛来自哪儿,她只知道这一个月来的艰辛努力,甚至她有记忆以来的努力都通通付之东流了……地面被午后的阳光炙烤得发烫,她咬着牙忍痛站起身来,茫然无措地向莫云庭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莫云庭的眼里已经满是惊恐,他似乎是想上前,却被如妃紧紧拽住了手脚,他们两个在激烈地低语着什么。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如玉的手,一把油纸伞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伞下一摆墨绿的衣摆,一块玲珑美玉系在腰间,一缕发丝如墨。
燕晗天灾不断,民怨难消,故而祭天以慰民心。可是如果祭天舞失败……结果,会是怎么样?
她悄悄揪紧了自家衣摆,犹豫要不要凑近——太阳刚刚升起,又是二月出头的日子,女儿家都不会打伞,更何况是个七尺男儿?
那一瞬间,除了脑海里几乎要炸开来的疼痛,她只来得及看了莫云庭一眼,遍体都凉透了。这是她第一次登台跳舞失败,却也是最彻底的一次。
油纸伞稍稍停顿之后扬起,谢棋终于看见了传闻中的君王宠臣莫云庭。
疼痛,来得措手不及。她从来没有想过身体会在跳南华舞的时候发生这样的变故,如果只是普通的伤痛她定然会咬牙坚持,可是脑袋里忽然发作的剧烈疼痛却在一刹那夺去了她所有的意志!她一步落空,再也维持不住南华舞的平衡,几乎是在一瞬间,她从高台上狠狠栽倒下去!
那一张脸白皙如玉,水墨画般的眉眼。
南华舞是何其消耗体力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们看到的都是轻飘飘如同浮云一样的外在,只有谢棋自己知道,那具看起来很飘逸的轻纱之下的身躯已经是大汗淋漓。这是一曲献祭神明的舞,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咬牙坚持着,一步步数着自己的步伐。
谢棋木讷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转瞬即逝。传闻这礼乐大臣莫云庭是个佞臣,仗着君王宠爱横行朝野,他曾经为了一曲羽裳舞倾了整个城池寻找秀女,还为了一场悦君舞建造了七十七丈高的凌云阁,劳民伤财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她本以为这样的贪图美色喜好虚荣的佞臣,会是个肥头大耳的人物,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模样。
宽松的纱裙在一个个看起来很平缓,其实却要使上浑身力气才能维持住的剧烈动作下被微风灌满,红衣扬起,在高台之上宛如有天风吹过,以血肉之躯祭奠神明的仪式终于到了最高潮!
谢棋对上温顺的视线,清晰地看到他眼里满满的诧异。她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狰狞的脸,慌乱地低下头去。
这是一个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的舞,一旦停下必定摔得人仰马翻,每一次发力被不平衡的舞步引到身体的各个角落,又在下一个瞬间被悄无痕迹地化解着,台下的人看来,她就像是一个飘荡在台上的魂魄一样,脚未落地,人就已经转了好几个圈换了好几个动作……
莫云庭眯着眼,眼里光芒莫名。他柔声问她:“哪儿来的?”
南华舞是没有配乐的,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乐聆的舞。一支鼓乐响彻云霄,南华舞的第一步也终于踏了出去——这是一曲无声的舞,它形似鬼,貌似浮云,步伐如同万千杨絮齐放。她踏出了第一步就再也不能收住第二步第三步。南华舞落地无声,人比鬼影轻,并不是因为舞者的步伐稳固,而是因为舞者的步伐不稳。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失去了平衡的身体,不得不靠下一个动作去支撑才能不跌倒,而上一个动作的不稳冲劲就在下一个动作的起势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化解了。
“不、不知道……”谢棋咬着嘴唇左看右看,最后木然地伸手指了指人来人往的大街口。那儿放着一张破旧的席子,上面盖了一些破棉絮。
谢棋自然是没有听见如妃和莫云庭的窃窃私语,她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了舞台上。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所有重要的不重要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齐聚一堂。
“爹娘呢?”
榆木疙瘩啊榆木疙瘩,你何时开个窍?
“不记得……”
如妃瞥了一眼莫云庭,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他当真脸红到了耳根。她一时看得差点儿忘了喘气儿,以至于当他轻声应了一声“嗯”的时候,她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
“几岁了?”
“罢了,指望你还不知道何时是头,今晚到我宫里来,我来牵这线吧。”
“不知道……”
莫云庭默默低了头,脸上写满尴尬。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如妃顺着他的视线瞥见了谢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重重叹息:“我好歹也是色艺风流,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弟弟!”
“……不记得。”谢棋被戳中了痛处般捂住了脸,浑身紧绷。
莫云庭沉默不语。舞台之上,谢棋已经稳稳站在正中央,没有司乐,没有陪舞,她一个人泰然站着,俨然已经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一等司舞模样。而就在半年前,她还只是朝凤乐府里的一个司花;一年前,她还是他的贴身侍女。
片刻沉默后,谢棋铆足了劲儿抬起头正视莫云庭,闭眼磕头:“求大人,收下我吧。”
如妃身上的脂粉味儿陡然靠近加重了,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云庭,你这是千金小姐待字闺中等书生来跳花园墙吗?难不成你想等小谢来开这个口?”
日头渐渐升高了,空气中带了点儿嫩草香。阳光洒在谢棋的脸上,把那几道伤痕照射得越发丑陋不堪。微冷的晨风中,谢棋的脸上却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在太阳底下散发着点点光芒。
莫云庭神色一滞,尴尬地别过头去。
“收下我吧。”
“哎呀,我等你,好温存呢。”如妃的娇笑声响了起来,“云庭,莫不是这半个月小谢把你吃干抹净拆了下肚了?堂堂骠骑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巧可人了呢?”
莫云庭低眉略略琢磨着眼前这个丑丫头带着哭腔的一句哀求,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他只粗粗看了她一眼,挑眉笑道:“走吧,你这张脸给司舞们当个使唤丫头都会被嫌弃有碍观瞻。”
莫云庭,莫云庭,虽然是个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乐官,虽然别别扭扭经常容易一个人生闷气……不过,她还是想一直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她的脸……
莫云庭只丢下一个背影和一句话。大门终究还是在谢棋面前关上了。
我等你,三个字,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缱绻。谢棋迈步走向舞台的时候,耳边一直回荡着这几个字,心上有一处像被塞满了棉花一样柔软。有些事情不需言明,有些笨拙的人言明不了。
又一日天黑天明。
“我等你。”
朝凤乐府的大门依旧紧掩,就连时常出来赶她走的那个小厮也已经不大露头了。
“不过这个南华舞有两个时辰呢……”
谢棋已经没有力气维持跪着的姿势,只是软软地靠着朝凤乐府门前的石狮闭眼歇息。除了清晨的时候路边叶子上残留的一些露水,她已经连续五天没有进食。
莫云庭眉宇间的郁结缓缓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半天才轻轻吐了一个字:“好。”
谢棋不大活动,她把所有能省的力气都省了,为了保持更加持久的体力,她盯着那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开的门,连呼吸都缓慢得像是算好了节奏。
他的温存总是不着痕迹。谢棋在心底偷笑,脸上却挂着一丝正经颜色:“一会儿跳完舞后我有话想对你说。”那个尚雅庄的事情再不说可就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七天其实算不得她的极限,很久以前,她曾经在冰天雪地里跪着等一支葬思花开放,一等就是七天,连续七天不进粒米,为的不过是把最鲜活的花送给那个人入药。而如今,不过是跪在这儿五天而已。
莫云庭的眉宇间有一丝疲惫,对着她的目光却是柔和的。他微微扬起笑脸道:“我出宫了几日,今日太子寿宴,不得不归。”
阳光再度投射到她冰冷的指尖的时候,朝凤乐府的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出门的是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素衣,踌躇着步伐停在了谢棋面前。
莫云庭?谢棋忍不住微笑起来,转过身去凑近他:“莫云庭,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你跑哪里去了?”自从那日她偷偷溜到他的住处,结果瞧见了不该瞧的之后,他就消失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忙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谢棋仰起头看到的是一张过分白皙的脸,和一脸怯生生的表情,估摸着是被她脸上的刀疤给吓着了。她犹豫着抓住她的一抹衣摆,张了张嘴却没开口。
“不要紧张。”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果有那日比舞的七分水平就可以了。”
倒是女子满脸通红,半晌才开口:“我……我是这里新进的司舞,我没有贴身的丫鬟,你愿意跟我吗?”她见谢棋没反应,脸色越发难堪,“我、我看你跪在这里好久了,正巧我没……府里丫鬟不多,你可以和我住一起,月俸我的分你三成……”
谢棋有些发抖,不仅仅是手脚,还有心。南华舞她虽然学了有八九成像,落地也是无声无息的,可是她始终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这份忐忑和往常任何一次献舞都不同……
女子越说脸越红,到最后已经窘得手足无措。
连年大旱已使民间怨声载道,加上这两年洪涝频发,北旱南涝原本就惹了不少民怨,而南华城的事情犹如一颗火苗落在了干草垛上,顷刻间便起了燎原大火。太子生辰的宴席早就已经不是重头戏,重头戏成了谢棋献上的南华舞以慰鬼神,祈祷上苍降下福祉保燕晗风调雨顺。
“好。”
这是谢棋第一次见到燕晗的太子:他双十上下,俊秀儒雅,长得和皇帝有几分相像,却比皇帝更加让人想亲近些。她在珠帘后面候着上场的时候悄悄打量上座上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模样居然让她有几分亲近之感。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些纯然的自在感觉……
谢棋想对她露出一个笑。也许是嘴角扬起得太过狰狞,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只匆匆丢下一句“跟我来吧”,就狼狈地进到了门内。谢棋只得摸了摸自己实在算不得平整的脸,暗暗发笑。这张脸何其难以入眼,她早该知道。
太子生辰终于到来。
“你……叫什么?”那新进司舞又怯怯地折了回来。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舞姬,可是很多人却希望有第二个舞姬。亲者希望,仇者更希望。恨始终比爱蔓延得久远,倘若她这张脸公之于众……他赌皇帝会因为她的身形像舞姬而手下留情赌赢了,可是他却不敢赌假如她连脸都和舞姬相像,等待她的究竟是荣华富贵还是九死一生,或者是生不如死的炼狱。他不知道这个单纯的毛躁丫头还有没有命活到出宫那一日。
“小谢。”
尹槐轻轻舒了一口气,长叹道:“小谢,也许我不该因为一己私念逼你入宫。”
“我叫杜蕊,你……你以后就跟着我……我和大人禀报过了的。”
“韩御医和如妃。”
谢棋乖巧地点头,跟在她身后:“知道了,杜小姐。”
“永远不许摘下面罩。”尹槐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叮嘱,“小谢,你告诉我,除了我还有谁见过你现在的脸?”
“朝凤乐府”四个镶金的大字气势非凡,谢棋在乐府门外最后一眼却不是落在那上面,而是落在了街头一处拐角。那儿有一抹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只留下衣摆一角尚且在她的视野中留下一丝痕迹。
“啊?”
整整五天五夜,谢棋终究是跟着杜蕊进了朝凤乐府。乐府内花团锦簇,一路上穿着轻纱的女儿家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她们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杜蕊和谢棋,目光中隐隐闪动着嘲讽。
尹槐的神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阴沉。他道:“小谢,以后不准摘下面罩!也不准再用药!”
“看啊,那个杜蕊把那个鬼一样的丫头带回来了。”
“尹师兄?”谢棋被尹槐罕见的阴郁神色震慑,半天才轻轻推了推他,“尹师兄,我这个南华舞怎样?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却说不上来……”
“呵呵,长相丑就算了,还是个蠢得像木头一样的拙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傻子。这样的人杜蕊居然也要?”
他最担心的事情很可能真的会发生,她不仅仅拥有和舞姬相似的身形,她甚至拥有和舞姬相似的脸!
“人家也是别无选择嘛,哪像姐姐家,哥哥位列高官,人家不过是个县官之女……”
——那是一张可以看出当年舞姬神采的脸。哪怕它现在依然难看,可是有些神采是遮掩不了的。
谢棋一直默默跟着她,方才的疑问已经从她的表现中解开了一大半:这个叫杜蕊的司舞大概是家里不够得势,不被人看好,所以没配个贴身丫鬟。也许是正好看着她在门口跪了好几天,就起了自己出月俸雇她的念头。
那张脸伤痕累累,他曾经千方百计想去掉那些丑陋的疤痕,让她变得更加漂亮一些,更加完美一些。而如今听如妃说她的伤口已经开始复苏,他却在看到她的脸的一瞬间反悔了。尽管她的脸上疤痕依旧未退,可是已经有些伤口恢复了平整。而那张已经开始恢复的脸,让他的呼吸都差点儿停滞。
杜蕊羞红的脸渐渐成了苍白,连脚下的步伐都带了踉跄。她在前面飞快地走,一点儿余光都不敢瞄向周遭的人群。谢棋在后头跟着,静静观察着周围因为自己丑陋的面目而花容失色的司舞司乐们,悄悄在心里记着府里的路径。
她真的可能成长为一个可以和舞姬匹敌的司舞,可他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深入骨髓,尤其是在她听他的话摘下面罩的时候。
“小谢,你……”
如果说原本的谢棋是一个模仿能力极佳的木偶在学舞,那么现在这个木偶已经活了过来,一招一式已经开始有灵气。
“啊?”谢棋木木答应着,三两步追上杜蕊,却不小心被脚下的青石绊了一跤,摔了个人仰马翻。
他看着她跳完了一曲南华舞。她真的已经学习到了舞的神韵,原本笨拙的肢体动作都已经消失不见,乃至于许多神态举止,她都已经和之前的谢棋不大一样。原本的谢棋没有记忆,整个人都是晕乎乎,那一曲剑舞是她最为凌厉的时候,她也在最后收势的时候回到了一片茫然。可是现在的谢棋却好像是被掀开了雾帘的山水——看得出她真的是在控制每一个动作。
顿时,周围的窃笑声越发猖狂。不远处的三个云裳女子捂着肚子笑:“果然是个粗糙的……”
她貌丑,他替她找到最合适的面罩;她举止不雅,他把它们强行扭转。他把她的缺陷一点点改去,把她努力培养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司舞。可是这一次她归来,却隐隐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杜蕊眼圈发红,尴尬地回头望向谢棋,却看见谢棋一脸木讷憨态地揉着脑袋,俨然是一副没瞧见周围人的脸色怪异的模样,看样子是真的不大聪明。她揉揉眼,难掩心酸:“小谢,跟我走。”
谢棋乖乖地跳起了南华舞,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上却忍不住颤动。
“哦。”
“跳一下南华。”他轻轻地道。
谢棋默默地跟上杜蕊的脚步,只在远离人群的时候回头望了朝凤乐府的大门一眼,也正是这一瞥,她见到了一直站在不着眼的角落里的那一袭青衣。
多少人十年如一日苦练才有的基本功,在她的身上却仿佛是与生俱来一样,只要他用上一些手段强行去扭转它训练它,她就像一片沙漠,无论多少倾盆大雨落下都能吸得滴水不漏。这样的学习能力曾经让他兴奋不已,他明白这样的资质需要在多少年幼的女孩儿中才能挑选出一个,他甚至为她破了无数次例,带她去绿萝山庄,甚至亲自为她去寻剑舞……他一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可以和舞姬匹敌的司舞,他想再看一次当年燕晗第一司舞的绝代风华。
莫云庭吗?她朝他露了个笑,悄悄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他终究和传闻中有点儿出入,传闻他是个草菅人命的佞臣,可是现在看来,在没有确定跪在门口的女孩儿是不是别有用心之前,他还不忍心看她饿死。他居然是个善良的人。你防得了我一时,防得了我一世吗,骠骑将军?
尹槐的目光渐渐深沉,他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小谢,我当初栽培你不过是因为你有一副和她颇为相像的身形。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你是棵练舞的好苗子。”
她在朝凤乐府中默默无名,直到有一天那一袭青衣拦住她的去路,他说:“我正好缺一个使唤的丫鬟,不如,跟着我?”
“为什么……”
她木然抬头望着他的眼,乖乖点头:“是,莫大人。”
尹槐笑眯眯地道:“这一次南华舞并非我有意安排,而是陛下授意。”
她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向他的别院,轻轻舒了一口气。莫云庭的贴身侍女,她没想到的是,那将会是那样一段漫长的时间。长到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为什么还是我?”谢棋愁眉不展,“那么多的司舞,我不该一人独占那么多。”她并非人间绝色,又不是舞艺超群,再这样下去得引发多少女儿家的祸事?
她其实是来找莫云庭私自屯兵的证据的,只可惜他防得滴水不漏。
尹槐坐在案边低眉正色:“这次民乱的源头是南华城的传说,火苗是南华城的仇恨,我们这一次寻舞寻到了南华鬼舞上,居然是歪打正着。”
梦醒时分,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谢棋的眼角,她眨眨眼,随手用手背擦了擦脸,支撑着坐起身恍恍惚惚打量着四周的一片昏暗。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这是在尚雅庄的刑房里还是在天牢。
第二天,尹槐带来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消息,太子生辰那一日的贺寿舞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祭天舞。跳这舞理所当然只有一个人选,上一次三宫比舞的夺魁者——谢棋。
“小丫头,你生病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隔壁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
也许,正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来日方长,才让人生有了那么多的岔口。
“三天?”
尚雅庄的事等改天有机会再和他讲吧,来日方长。
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男人的手按在了铁栏上尽量贴近她,粗声粗气道:“小丫头,你可别莫名其妙丢了小命。我在这儿一关二十年,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话的,你可别早早去见了阎王!”
谢棋心里焦急,脚步却仿佛粘在地上一样一动都不能动,那边的君臣对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良久之后,她才轻轻迈开了第一步,第二步……出了院门后急急奔向内宫。
话虽然粗糙,情却是真的。谢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冲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天牢昏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她的笑,可是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几次张口说不出话来,出口的第一句话就带了哽咽:“我想出去。”
怎么办?
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她想找到莫云庭,她想知道莫云庭是不是还活着……她想把她知道的和记起的所有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她只能面对着阴暗的墙,冰冷的铁栏,还有每天才半个时辰的阳光!
今晚要是被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出现在这里,那绝对是死罪难免!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小丫头,你以为这天牢是你想出去就能出去的吗?”
谢棋在树丛里大气也不敢喘——皇帝的前一句话再寻常不过,可是后一句话却是个惊天的秘密。莫云庭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黜将军职位了啊……朝野传闻,说莫云庭是纨绔子弟,靠着裙带关系得了个将军之位,横行无忌,惹得群臣滔天大怒才群谏当朝皇帝,把他由将军贬为乐官……可是就在今天晚上,这个两年前的将军却在皇帝面前跪地接令答“末将遵令”。如果莫云庭并非纨绔子弟才被罢免,如果莫云庭仍然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末将”,那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别的真相?有多少让人死千次万次的秘密?
“我重病吐血能不能出去?”
莫云庭身形一顿,利落地跪地行将礼:“末将遵令。”
“不能。”
良久,皇帝才又道:“此番民间恐有乱事,不到万不得已,你且少安毋躁。那人若要有什么花样就由他去。”
“我招供能不能出去?”
莫云庭道:“下官明白。”
“不能。”
皇帝说:“此番妖言惑众,民心骚动是不得不平的,你身为礼仪之官应当明白,太子生辰之日的祭天仪式献舞不可大意,切莫出乱。”
“我……到底怎么才能够出去?”
傻站着当然是最愚蠢的行为。谢棋想了想,在院子里找了一处枝叶繁茂的树丛,凭着自己身材瘦小钻进了叶丛中,安稳地看着莫云庭和皇帝议事。虽然距离有点儿远,可是夜深人静,他们的声音还是依稀被风带到了她的耳朵里: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死了呗!哈哈,小丫头,要不把脖子伸上来?叔用这双半残的手结果了你,你就能够横着出去了!”
皇帝和莫云庭深夜细谈还屏退了所有侍卫,这架势可不小。谢棋就算缺了一份细腻心思也不敢贸然向前,可是如果现在立刻折返,一会儿内宫的门就要关了,她今晚注定不能把尚雅宫的事情告诉莫云庭……她决定等,等皇帝和莫云庭谈好了正事,等皇帝离开。
他又开始发疯了,间歇性的。一旦他进入这种状态,谢棋就会自动地选择闷声不响,尽量把自己挪得离他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果然,不出片刻他又开始唱曲儿,曲到终了,他才叹息道:“这里不是有生有死的天牢,是等死的天牢。我虽不知小丫头你究竟有什么来头,能让老三把你关到这里来,但是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肯定是死不了了,但是也出不去。你会在这里被关到老死。”
那是当朝的皇帝。
“这里是哪里?”谢棋一惊。她也曾经好奇,莫非燕晗真的那么国泰民安人心大善,这天牢里就只有两个人?现在听男人讲的意思是这里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天牢。
出人意料的是,外宫莫云庭的住处今天居然没有人把守,谢棋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进了他的住处。昏暗的灯笼光芒下,莫云庭的身影不出意外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的时候,她心上一片颤动。她想上前,却忽然发现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男人灌了一口酒,竟然又笑起来:“这里啊,是老三关押不愿意杀又不能放的人的地方。进了这里的人名字就被从档籍上勾去了,说不定小丫头你在外面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宫里的人明明知道你在这儿,却没有一个人敢把你当活人。”
托了之前送锦丝草的特权还在的福,她出入莫云庭的住处并没有多大阻碍。夜还未深,她重新穿戴好衣服去了外宫,她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莫云庭,向他求助。如果可以,她想彻彻底底地和尚雅庄做个了结,从今往后她就只是司舞谢棋。
谢棋呆滞:“为什么?”
她作为一枚棋子,是他们又打了什么主意想重新使用吗?
“那要看你是什么来头了。小丫头,你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舞姬,怎么会有这么大面子?”
他们是想让她恢复容貌?
谢棋听完男人的一番话已经没有力气开口。如果真的一辈子出不去……真的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吗?
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谢棋还被这个问题紧紧纠缠着。她这一路虽然惊险,却没有真正地伤筋动骨。如果非要说什么药引……那个蜇她的小虫子是一个可能,还有一个可能是尚雅庄里那一瓶莫名其妙灌进她喉咙里的药。
天牢再一次响起清脆的铁链声的时候,谢棋已经分不清过了多少日。她原本没有心力去关心究竟天牢又关了个什么样的囚犯进来,可是那清脆的铁链声居然停在了她的牢房前。看守牢房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牢房的大门,那个被押着的人便被推进了她的牢房。
药引,她用过什么药引呢?
同囚?
明明之前用了那么久的锦丝草都丝毫不见作用,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呢?韩御医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老臣数十年潜心研究药草,可以肯定锦丝草是疗伤的好药,不过它却只是对鲜活的伤口有奇效。对于陈年旧伤,它的作用根本不到一成,如果老臣猜得没错的话,锦丝草医治旧伤还需要一味药引。小谢姑娘这一趟出宫也许是误打误撞碰到了药引,故而积聚在面部表层的药性开始突然发作,伤口一如数年前的模样……”
牢房昏暗,谢棋只依稀辨认出了那个囚犯也是个女人,和她差不多的个子,披头散发,面上……如果不是阳光正好落在她的脸上,她根本不会发现,那个女人的脸上居然也是刀疤满布!而且,那是新伤。
谢棋细细地斟酌着这两个字,心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自从醒过来以后,她就一直是伴随着这张丑陋不堪令人见了就害怕的脸,她从来没敢奢望有一天脸上的这些疤痕会消失不见,更加不敢奢望她能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棋儿,出来吧。”一个熟悉的冰冷声音响了起来。
“痊愈?”
谢棋在牢里过的这一阵子别的没有进步,唯独听力比以前好了许多。她能一下子认出那个人的声音,那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谢剑。
“照现在的模样看来,能。不出半年,小谢姑娘脸上的伤口就会痊愈。”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打通了天牢的关系,用一个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偷梁换柱,代替她在这天牢老死!如果是别人,比如隔壁的男人,这方法并不可行。可是她是谢棋,是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只要把那个人的脸也割伤,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谁能够认得出来。
“韩御医你的意思是小谢的伤口能够治好?”
她不动,谢剑便低低笑出声来:“棋儿,不想出天牢吗?”
韩御医沉吟片刻才缓缓地道:“若不是老臣见过小谢姑娘的伤口之前的模样,断然不会相信小谢姑娘的伤口是旧伤。伤口鲜亮,有些地方还透着血丝……想来是秘药锦丝草的药性发作了,或者是小谢姑娘新用了什么奇方,让伤口重新活了过来。”
不可否认,谢棋被这一句出天牢诱惑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更何况莫云庭还在遥远的边疆生死不明,她不可以再在这天牢里继续待下去……
如妃一手抓住了谢棋的手腕,把她推到了御医面前道:“怎么样?韩御医你说话可不许绕弯子。”
她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脚步发软地踏出了牢门。
“没有。”
“小丫头,出去以后帮我带个话儿!”隔壁的男人灌了一口酒,含混道,“告诉老三,二十年不见,大哥心里念着他!告诉他,因果到头终有报应,大哥等着他和七弟喝酒!”
韩御医摸摸胡子,一脸踟蹰:“小谢姑娘这阵子有没有用什么药?”
“皇长子别来无恙。”谢剑慢条斯理道。
“韩御医,小谢如何?”
男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七弟的心腹大将闻人兄啊。怎么,这个小丫头是七弟余党?”
一盏茶的工夫后,御医已经仔仔细细地把谢棋的脸看了一遍,又低头翻开了针包。谢棋在他掏出针之前已经连连退后,一头撞在了茶几上。
他竟然是皇长子,当朝皇帝的大哥?!而谢剑居然是那个烧死的七王爷的心腹?!
如妃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她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招呼宫婢上前交代了一句话:“请御医,快。”
谢棋被男人这一句话震慑得迈不开脚步,却看到谢剑慢慢引了一个火把走了进来。她第一次看到了男人的脸,那是一张乱糟糟却依旧可以看出几分慑人心魄的皇族威仪的脸,和当朝的皇帝居然有几分相似。男人的目光炯炯有神,对上她的脸时他却好像发现了什么鬼神似的大笑出声,笑得整个牢房都跟着颤抖。
怎么会那么痛?她的脸上都是陈年旧伤啊,往日不管她怎么洗怎么擦怎么掐都不会再疼的伤口,怎么会一碰就刀割一样地疼?该不会是又裂了新伤口,伤上加伤丑上加丑了吧?
谢棋往一旁缩了缩,木然地往前走。男人最后的声音在牢里回荡着,他说:“小丫头,我终于明白老三为什么留你性命了。果然是有因必有果啊,你终于还是来了啊!”
面罩被如妃以不大雅观的姿势摘下,她看到如妃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是渐渐升上脸庞的惊诧。如妃的神情让她慌张起来,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被一阵剧痛刺得慌忙松开了手:“怎、怎么了?”
谢棋终于见到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出了牢门,谢剑让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用一块湿透的透着药味儿的锦布细细地替她擦脸。整个过程中,她像一个人偶一样任由他摆布,最后,她在谢剑冰凉的眼里看到了诧异,还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眼眸里模模糊糊倒映着她的脸,只可惜那个时候她并没有仔细去看。她居然是光明正大坐着马车从宫廷正门离开的。没有一个侍卫拦路,没有一个人投来惊讶的目光,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出了宫门,一路乘着马车到了帝都的郊外。
如妃是铁了心想把她的脸面打理好,出宫之前因为怕她中断了敷药,特地让御医把锦丝草晒干了磨成粉末,分成无数个小纸包让她带在身上。可是到了南华城后,她就已经把锦丝草药粉通通给了更需要它们的南华城里的百姓。停药好多天,就算真的有效果也该恢复原状了吧。
新鲜的空气,新鲜的太阳,新鲜的草和地。谢棋闭着眼睛在原地喘息,谢剑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她。
谢棋唯有尴尬地笑:“锦丝草的药粉我没有用。”
“我被关了多久?”
入了宫门谢棋就不得不戴上面罩,可这面罩也只戴了不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她就被一道旨意带到了如妃寝宫。如妃笑语嫣然:“小谢,让姐姐看看你的脸现在如何?”
谢剑低沉道:“两个月。”
那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一个叫小七的南华城“厉鬼”,他已经叫作谢七。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很久以后她再见他时已经全然找不到一丁点儿年少时的熟稔,唯有一双眼依旧透着倔强的神色,带来一丝丝旧时的回忆。
谢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棋儿,不是‘你们’,是‘我们’。你姓谢,从来没有变过。”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少年的小七。那个倔强的少年穿着他从南华城里带出来死活不肯换下的破旧衣服,北风吹得衣服上的口子随风翻动。
莫名的火气渐渐升腾而起,谢棋几乎是暴怒着开口:“姓谢又怎样?我不想再和你们有瓜葛!”跑不过谢剑,轻功不如谢剑,武功不如谢剑又怎样?她现在只想拼尽所有的力气逃离这个姓谢的噩梦!
谢棋跟着莫云庭入宫门的时候回过头,看见的是小七站在风里目送着她的模样。她笑着朝他挥挥手说再见保重,可是他小小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如同雕像。
谢剑并没有追上来,她只听见了他一声微微诧异的疑问:“药性还没全然起效吗?”
“乖,跟着贤王,早日成为一个男子汉。”
谢棋逃了。
小七眼圈泛红,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没有方向,没有钱,甚至没有一个完好的身体。几个时辰后,她找到了她的方向——只要一直向西走,就能到燕晗和西昭的边境,就能到战场,找到莫云庭!
贤王是个好王爷,这年头难得有王爷能温和成这样,谢棋自然是笑开了眼,拉着小七的手叮嘱:“小七啊,以后好好跟着贤王,等我一年后出宫再来找你哦。”
这两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每一件都想告诉他,每一件都想和他商量,请他指点一条正确的道路。可是现如今要见他就只能去战场。
几番纠结,楚暮归解了围:“小谢姑娘若是信得过暮归,可以让小七给暮归当个侍从。”
从帝都到边疆,即使骑着快马都需要足足半个月的行程,就算是莫云庭那样的将军也需要四五天,还得换七八匹最好的马。谢棋站在城门口粗粗地估算着,假如用两条腿……半年?半年过后,还剩下什么呢?
“可是他还那么小而且……”还不会讲话。
如果四个月之前,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莫云庭拖着病怏怏的身体万里迢迢去边关,她一定会大笑着告诉人家:怎么可能!为了那块冷冰冰的木头可能吗?可是四个月后,她真的这么做了,而且是步行。一站接着一站,渴了吃野果,累了喝溪水,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在脑海里复苏,可事到如今她却情愿永远都不要记起来,永远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丑陋司舞。
“除非你想让他一辈子待在宫里当宫人。”
好心人帮了她一程。那个年老的兵士在运送稻米的粮车上为她腾出了一方小小的位置。他说:“莫将军用兵神武,区区西昭坚持不了多久了!”
谢棋小心地和莫云庭商量:“他能跟我们入宫吗?”
谢棋坐在粮车上舒心地笑了,却惹来了老兵一声叹息。他说:“姑娘貌美,去往那种骚乱的地方恐有不测啊!”
莫云庭要回都城,谢棋自然是得跟着回去的,可眼下却有个大麻烦:小七怎么办?
“貌美”二字让谢棋再也笑不出来。时隔多日,她犹记得那日在溪水里第一次看见自己脸的时候的震惊——
一道圣旨在第三天传到了莫云庭的手里:速回都城!
两个月囚禁,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出宫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马车上却没有一个侍卫拦截,为什么谢剑在擦干净她的脸后脸上露出了那样诡异的神情,因为他们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谢棋。
第三日,死的是二十年前颇为有名的衡府的少爷。他前一天晚上还流连在青楼别馆风流无限,第二日清晨时分却被同床的艺妓发现已经七窍流血而亡。传闻中,他的身上还留下了刀剜的痕迹,上书四字:父债子偿。衡家少爷的老父早已亡故,老父身前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当年金戈铁马的皇家亲兵的御用军医。
那一天,她结结实实地栽进了水里,遍体都凉透了,比身子还凉的是心。
第二日,金度城里谣言更甚。这一次已经不止一个人看见了南华百鬼夜行——金度城里已经开始死人,死的并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二十年前曾经位及骠骑将军,现在已经告老还乡的李常李将军。李府上下一片狼藉,上到家主下到奴仆无一幸免,而且通通死状奇惨,明明没有一丝火星,他们的身上却都有烈火烧过一样的痕迹……人人都在传闻,是二十年前的命债到了了结的时候了,因为当朝者不仁贪官横行故而厉鬼来索命了。
她在溪水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张年轻貌美的脸,真真正正的肤如凝脂,眼比星辰。这世上鲜少有人的脸上每一样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人们说的美人多半是合起来好看,让人赏心悦目。倘若有人真正地把每一样都生得精致……那感觉,其实是诡异。
谢棋缩回脑袋不吭声。他们在讲的国家大事她可没什么兴趣,什么国之栋梁什么人心民心的,她只想知道,这一次皇帝要在太子寿宴上加祭祀,是不是意味着她不必跳舞了?
那张脸绝对不属于谢棋,也许眼睛是像的。谢棋刀疤纵横的脸上只有一双比普通人亮了些的眼睛还算得上“女儿姿色”,可那也并不好看,尹槐说,那是眸如点漆,是贼溜溜的老鼠一样的光芒……可是倒影里的人,同样的眼睛却透着说不出的韵味,亮得有些让人心惊。
“谢棋,你……”莫云庭的脸色顿时冰冻。
她曾经做梦都想让自己变得和寻常人一样,好歹不会让所有人都以摘下她面罩为挑战,好歹能够更加配得起站在莫云庭身边一些,可是现在这副模样……她宁可不要。
谢棋犹豫片刻,夹起鱼肉放到小七的碗里,讲了第一句话:“小七,吃鱼。”他已经盯着这条鱼很久了,却一直不敢动筷子,想来是因为有莫云庭和楚暮归在桌上的关系,她只能替他切了这鱼送到他碗里。
不仅因为它太诡异,更因为这张脸有七八分和舞姬长得一样!
“现在可以讲。”莫云庭挤出一句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棋也在犯迷糊,敢情他这个“食不言”只是对她一个人起作用?
就算她是舞姬转世投胎那年纪也对不上啊……
一瞬间,莫云庭的脸色泛了红,想必是气的。
谢棋从水里慢慢爬到岸边的时候,慢慢回想着,先是在地牢里的那一段时间脸上奇痒无比,再往前就是御医说伤口可能被药引彻底诱发了锦丝草的药性,再往前……是那一碗在尚雅庄被强行灌进喉咙的苦涩无比的药。
谢棋正在戳一条鱼,那鱼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品种,居然长得个头极大而且皮硬得如同树皮一样。突然被楚暮归温存的声音点到名字,她的手一颤,鱼头应声和身子一分为二。她抬头看了一眼楚暮归,又看了一眼同样在等她答复的莫云庭,想了想道:“食不言。”
她看着水里的脸心上一片冰凉,如果说那碗药是药引,那在舞台之上的头痛欲裂想必和尚雅庄也脱不了干系。祭天舞失败,民间大乱,西昭军队进犯边疆,她被皇帝打入天牢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见不到任何人……这简直就是一举两得,既把“谢棋”这枚棋子用在了最恰当的时候然后销毁,又让她在一个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地方……重生,换人。
“国之根基,人心足以。”楚暮归笑着转了话锋,“小谢姑娘如何看?”
如果她人如其名是枚棋子,那这个下棋的人究竟是谁?他每一步都是精心打算着,究竟想要做什么?
莫云庭道:“祭天多半祭人心。”
“姑娘,边疆有你什么人,你这么急忙去寻啊?”
楚暮归笑了:“并非人人都如莫大人一般学识渊博。人心惶惶终究不利国之根基……听说陛下已经决定在太子寿宴之上祈神祭天,安抚南华亡灵。鬼神之说……不信则无,信则有。莫大人莫要见笑,暮归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南华城的事也许真有几分蹊跷。”
老兵的话打断了谢棋的思绪。她明明听清了他的话却不知如何答复,莫云庭算是她什么人呢?许多事情还来不及开口,许多话还来不及讲,他和她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莫云庭淡道:“鬼神之说不可信。”
脸上发烫,她伸手摸了摸,被那陌生的滑溜溜的触感弄得毛骨悚然。脸上早已不是刀疤纵横的触感。真到了边疆,莫云庭还能认出她来吗?
谢棋灰溜溜地缩回脑袋,却听到楚暮归温煦的声音:“也不知是何处传来的消息,这几日已经人心惶惶,听说不仅是金度城,周边的好几个城池都已经民心不安,日落空街巷。莫大人怎么看?”
老兵大笑:“是夫君吧,姑娘的脸都红成山花了。”
“小谢。”莫云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调侃,“食不言。”
谢棋脑子里混混沌沌,想的却是:原来这脸已经看得出脸红了吗?
谢棋凑上去:“喂,小七啊……”
老兵的粮车停留在边疆的一个小镇上再不往前了。谢棋听从了老兵的话,脱下了谢剑赠送的轻纱裙,用它从路边的小贩手里换得了一件宽大的粗布衫遮去女子的身形,一顶脏兮兮的麻布帽遮了大半张脸。
小七狠狠回瞪了一眼,闷不作声地往自己口中塞了一筷子菜用力咀嚼。
这儿是燕关城,燕晗和西昭交界的小镇。饱受战火侵扰的小镇破烂得不成样子,偏偏还有一些仗着天高皇帝远的达官贵人在尽情地享乐着。强抢民女,抢夺财宝,这些事并不止西昭的掠夺者会干,其中也不乏燕晗的子民。
她摸摸鼻子贴上去低声调侃:“小七,做厉鬼的感觉怎么样?”
谢棋在这燕关城里缓缓踱步,心上压着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入眼的是满目疮痍,空气中犹有血腥味弥漫着,偶尔有一两声哭声响起又很快地不知道消失在了何处——这一切比炼狱还残忍了几分,如果她那天不曾从舞台上摔下来,是不是不会变成这样?她从司花升为司舞之后就不曾有过失败,她以为是天赋异能……结果这一次的失败,却是她输得最为惨烈的一次。
他说得煞有介事,谢棋憋着笑瞥了一眼同桌的“南华厉鬼”之一:他的眼里已经冒出了火苗,直直瞪着那个说书人,一副随时要冲上去咬人的模样。
“莫将军大胜了!”
说书人瞪眼道:“黄口小儿休得胡言!南华厉鬼有八千,十多年前被张天师封住了城池,可是几日之前那封印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破了!南华厉鬼这才成群结队出城,可怜的金度城和南华相邻……”
“莫将军两千精兵克敌八千!”
谢棋听了想笑,和说书人抬杠:“可是前几年怎么没事?那群鬼还要挑黄道吉日吗?”
“莫将军归来了!”
南华城是什么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二十年前南华城里几千精兵连同一城的无辜百姓,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死于皇家的纷争,该有多少人心有不甘命丧黄泉?传闻说二十年来,城里的冤魂都已经凝结了鬼气,夜夜啼哭不止,更有人说,在晚上见到了红衣狰狞的队伍在街头游荡,见到生人就活剥啃噬……
不远处一阵骚乱,马蹄声纷至沓来,人马喧嚣的声音很快搅动了死气沉沉的城池。破旧残败的屋子里无数百姓拖着或疲惫或伤重的身子打开了紧掩的门。孤儿牵着弟妹,寡母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儿,有伤的男人拉着白发苍苍的老母走上街头。街上霎时间熙熙攘攘起来,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异常地激动,每一个人都翘首望着西边,等着那轻微的马蹄声渐渐成了震耳欲聋。
第二日天明时分,街上终于有了陆陆续续的行人。谢棋在客栈的厅堂里听见了一个传闻——南华城八千厉鬼夜出索命!这几日百姓们都在口口相传这件事情,城里人心惶惶,每一个人都夜不能寐。
莫将军……莫云庭?
冒牌朝凤乐府被一举端了,金度城里却没有一丝欢庆的气氛。那时谢棋正和楚暮归、莫云庭赏月归来,偌大一个城池晚上居然没有人走动,明明时候尚早,空旷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活人。明明之前这儿还是个夜市,怎么偏偏这几日却一下子清静下来了呢?现在天下太平,没有战祸也没有瘟疫,这样的清静着实让人费解。
谢棋被人群挤得站不稳脚,却又不敢真的和那一群饱受战争摧残的百姓挤,好不容易循着人群间的空隙到了最前面的时候,马队已经近在咫尺。
冒牌尹槐已经上了囚车离开好长一段距离,听到她的话,他却骤然回头狂笑出声,没有答复。
马上带头的人手里提着个鲜血淋淋的包裹,边行进边大笑。而跟在他身后的人,谢棋看傻了眼。他长枪银铠,脸上的血迹还未干,整个人被阳光笼罩仿佛会发光一样。莫云庭……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她还以为他永远是长衫儒雅,穿着乐官的轻纱在屋里弹琴听曲儿,比她这个女儿家还干净剔透风度翩翩,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往常看见的那个乐官莫云庭和现在这个手提银枪沙场归来的莫云庭相比根本就是个死人。这才是真正的骠骑将军莫云庭!
事情进展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可她却抓不住那一闪而过的思绪。她在镣铐扣上准备起程之前拦下了冒牌尹槐,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两年前,是不是你派人阻拦西昭司舞找朝凤乐府?”
“莫将军!莫将军!”
冒牌尹槐顿时颤抖得像筛子一样,大气都不敢喘——谢棋心里一直有个问题疑惑不解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去问。一个区区朝凤乐府司舞就能把他吓成这副模样,这样胆小如鼠的人怎么能够降伏会武又有胆色的红朱?就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贸然拦截西昭的“贡品”吧。这个冒牌朝凤乐府让一行西昭舞姬无功而返,让红朱想要报仇而数年不成,它的头儿真的是眼前这个哆嗦得比筛子还厉害的冒牌尹槐吗?
百姓们的欢呼一阵比一阵欢畅。谢棋却在恍恍惚惚中被谁推了一把,直接冲到了街道中央。等她回过神抬起头来,莫云庭那黑色的高头大马的蹄子已经近在眼前!
谢棋难得好心地回答:“朝凤乐府的司舞。”
她吓得闭上了眼睛,马蹄却久久没有落在她身上。倒是马儿一声长啸惊得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了莫云庭漆黑发亮的眼眸。
押解去边疆前夕,冒牌尹槐哆哆嗦嗦地问了一句话:“小姐是何方神圣?”
他在马上,她在马下。他一身银铠浴血巍然,她一身破旧粗布脏乱不堪。
谢棋不能想象,若是尹槐发现“尹槐”长这副模样会是怎么个反应。依照他惯用的手段应该是让他生不如死吧?
两手臂的距离,触手可及。
这个脑满肠肥的“尹槐”最终下场凄惨,冒牌的朝凤乐府被楚暮归一声令下抄了个干干净净,而这个冒牌的尹槐却被留了下来,既没有入狱也没有驱逐出金度城流放到边疆,因为宫里的真尹槐决定亲自见见这个胆敢冒名顶替他的家伙。
他没伸手,她也没有,咫尺天涯。
谢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你是何人?”莫云庭的眼里依旧留着沙场上的血腥杀意。
不问则已,一问那胖男人竟得意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昂首挺胸道:“告诉你也无妨,在下乃是燕晗第一舞师,姓尹,单名槐字。”
他终究没有认出她来。一瞬间,谢棋心中涌上了失落。可是那仅仅是失落而已,并非失望。她现在这张脸和往常的差距并非今非昔比所能概括的,是天壤之别,犹如重生。他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
探明白了,其实她只要借口考虑考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莫云庭就可。她也这么做了,只是临出门的时候那个胖男人百般劝阻,她一时心痒问了一句:“那你是谁呢?”
她兴冲冲朝他露了个笑容:“莫云庭,我……”。
他的身上处处泛着油光,果然是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谢棋从他的话里听明白了两件事情,要么现在立刻交一笔钱让你入朝凤乐府;要么在楼下青楼接客半年,照样能入朝凤乐府……他们这个冒牌的朝凤乐府从头到尾就是在干拐卖姑娘和骗人钱财的事。这样的人渣少一个就是燕晗的福气啊。
染血的银枪倏地对准了她的喉咙,把她还没有出口的几个字拦截在了喉咙底。她在一瞬间僵直了身体不敢再有动作。那银枪尖利的枪头的寒气已然逼近她的咽喉,她咬咬牙抬头去看莫云庭:你真的认不出来吗,莫云庭?即使是换了张脸,可是……
胖男人慢条斯理,脸上的肥肉抖了抖,挺着肚子笑:“当然。不过在那之前小姐先得交一笔‘入府费’,以预付我朝凤乐府栽培你的花销。当然也有些好姑娘家境并不富足,这笔入府费嘛,可以先在我们初级乐府赚,不出半年,小姐定然可以入朝凤乐府。”
早就已经远去的第一个人又折了回来,盯着谢棋片刻大笑:“莫兄,这姑娘倒是好模样啊,怎么,莫兄动了心?莫兄要是有意,陈某倒是可以代为去提亲,哈哈!”
谢棋憋着笑强装正经:“真的吗?”
莫云庭冷道:“陈兄说笑,昔日在南华我曾见过西昭舞姬混入民间做奸细,一时怀疑而已。”
谢棋一路跟着女人,绕过无数个房间,终于到了一间安静的屋子里。片刻之后,一个三十多岁的胖男人掀开帘子进了屋子里,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遍,又慢慢踱步绕着她转了好几圈,终于开口道:“资质不错,小姐若是留在我朝凤乐府,假以时日一定可以位列入宫的司舞之列。”
“莫兄你太谨慎了!”
女人马上笑靥如花:“来,姑娘请进。”
奸细!谢棋呆呆地看着那一双冷漠无情,她从来没有见过莫云庭这样全然没有温度的眼……他居然说她是西昭的奸细……
“有。”
“我……”
女人一番话说得极快,谢棋听得晕晕乎乎的,只听见女人最后一句:“姑娘到底有没有心学舞?”
喧哗声盖过了她原本就不响的声音。莫云庭收了枪策马扬鞭,留下一阵尘土飞扬。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恶狠狠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头,冲着他远去的方向放声大喊:“莫云庭——”
女人凤眼一挑:“那是当然了!小姐以为朝凤乐府的牌匾是想挂就能挂的吗?你看看我们这烫金的牌匾,那可是陛下亲自写的呢!小姐不信就罢了,我朝凤乐府声名在外,不缺上门的司舞司乐!”
马上那人没有一丝的停滞,他明明听见了,却并不打算理会。等到她再叫第二声的时候,他就已经真的远得听不到了。这是真正的谢棋和真正的莫云庭最为相近的一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
谢棋被浓烈的脂粉香味呛得喘不过气来,强忍着咳嗽问她:“你们这里真的是朝凤乐府吗?那个燕晗的第一乐府朝凤乐府?”
人群渐渐散去,谢棋站在一片狼藉中叹息:莫云庭,你的性子真的很不好。
莺莺燕燕娇笑无数……谢棋决定忍,忍着路过的人露骨的眼神,在她面前简单跳了几步《绿腰》的舞步。片刻后,女人的眼睛亮了,连连点头:“资质倒是不错。”
没过多少时间,街道又恢复了冷清、寂静。谢棋在原地喘够了气才想着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歇一会儿,没想到一转身就对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谢剑。
女人顿时笑得脂粉都要往下掉:“司舞还是司乐?你戴了面罩啊,底下模样如何?要不,先跳一段给我看看?”
“棋儿,王爷召见你,跟我走。”
“是啊。”谢棋点头。
她连连后退:“我不走!什么王爷我不认识!”
她还在观望的时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摇曳着腰肢到了她身边娇声道:“哎呀,这位小姐是来应征司舞司乐的吗?”
“棋儿,不要任性。”
她站在门口汗涔涔地往里面探脑袋,脂粉味儿立刻扑鼻而来,无数个莺莺燕燕在里面来回走动,有人弹琴有人唱曲儿,每一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绫罗绸缎,却也每一个都透着狐媚相。面对此情此景,她唯有感慨:还好莫云庭没有跟着来!不然他非得砸了这冒名顶替的“朝凤乐府”不可……
“你到底是谁!我从来不认识什么王爷,你滚!”
小七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失血过多伤了元气,留在楚暮归的船上是最好的养伤办法。所以去金度城里教训那个冒牌乐使的任务就落在了谢棋的身上。她本来以为那个乐使会很难找,结果在金度城里胡乱逛了一圈,真就找到了一间叫“朝凤乐府”的……青楼。
“棋儿,你……”
托了楚暮归温柔性子的福,谢棋坐在船舱里一点一滴地把尴尬忘记,到最后她只记得楚暮归稍稍多讲几句话就会通红的脸。楚暮归真的是一个非常容易脸红的人,逗逗就红,急了也红……一个爱脸红不善言辞的温驯王爷,皇家很罕见的品种呀,难怪皇帝会放任他安安分分地坐在王爷的位置上。
“别叫我什么棋儿,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们姓谢的一家子,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谢剑看起来并不打算动手的模样,谢棋稍稍宽了心,撒腿就跑!
“哦。”
只是,她还没跑过一条街就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身影。他比一般人要矮上许多,等她跑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坐着轮椅的楚暮归!他不该在金度城里好好享福吟诗作对吗,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来助阵的?
楚暮归的脸红到了耳根,轻声细语:“暮归并非生来腿有疾,儿时也有肆意玩闹的时候。”
楚暮归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良久才轻声开口:“小谢,怎么脏乱成这样?”
“那……”
谢棋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剑还没有跟上来,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抓耳挠腮:“边疆祸乱,小谢又不像贤王殿下一样是皇亲国戚,有贴身的侍卫保护着,可以穿得光鲜亮丽,脏乱些总比被人抓去好……”
谢棋被莫云庭的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却听见楚暮归更加轻的声音。他说:“无碍的,想必小谢姑娘是无心之言。”
楚暮归轻笑:“这倒是个好方法。”
“小谢,不得无礼。”莫云庭冷声呵斥。
谢棋正得意,忽然被心里的骇然震慑:“你……你怎么认出我的?”连莫云庭都对面不相识,她和楚暮归不过是泛泛之交,怎么可能被他轻易认出来?
“王爷也能偷跑出宫?王爷不是……”谢棋诧异地把视线移向楚暮归的腿,他不是双腿不便吗?人家皇子可以偷偷溜出宫,他这又是轮椅又是侍卫的怎么偷偷出宫?
楚暮归低眉一笑,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地道:“你还是认不出本王吗,棋儿?”
楚暮归脸上一红,拘谨地笑了:“暮归的母亲是金度城人,暮归年少时候也曾经偷偷出宫玩耍,最常逛的就是这金度城,故而算是半个主人。”
你还是认不出本王吗,棋儿?
“客主?”
顷刻间,谢棋听到了脑海里轰然炸响的呜鸣声,比千军万马踏过地面还要响亮许多的声音。她惶然地望向楚暮归,那个温煦的爱脸红的王爷此时此刻已经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他的眼里再也不是清澈见底,他的脸上依旧带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楚暮归。
楚暮归静静听完了谢棋结结巴巴解释的前因后果,扇儿轻摇,他说:“金度城里有个首富姓金,是这湖中岛的主人,至于冒充朝凤乐府的乐使之人……暮归还真未曾见过。既然小谢姑娘想要彻查,暮归倒可以当一次客主。”
这种变化比她见到自己脸上的刀疤通通不见了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半个时辰后,尴尬已经蔓延到了船舱内。楚暮归在船舱里备下了一桌宴席,款待已经半个月不曾好好吃上一顿饭的他们,可是看着这一桌的山珍海味,谢棋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致享用。一想到他把刚才她又哭又笑、莫名其妙的发疯通通看了去……如果可能的话她想重新跳到水里去。
她恍然记起,在入宫之前有一次被莫名劫持,在水声滴答的房间里那个口口声声让她入宫,遵从他的命令接近萧后的声音,就是他。
原来,他就是那个“故人”。谢棋脸上发烫,多少话卡在喉咙说不出来,到最后只能冲着楚暮归干笑:“好、好久不见啊……”
贤王楚暮归。
“小谢姑娘,久违了。”楚暮归执扇抱拳,眼角含笑,“昨日是暮归处事不妥,在金度城里偶遇莫兄急于叙旧,居然忘了派人在原地等候小谢姑娘,还望小谢姑娘海涵。”
居然是楚暮归!
船甲板的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案台,案旁坐着一个锦衣之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贤王楚暮归。
“棋儿,私自行动,还心有动摇,你可知罪?”
谢棋发现船甲板上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已经是半盏茶的工夫后,所有丢人的举止都已经被瞧得清清楚楚,又使她这张灰不溜丢伤痕累累的脸烧了起来——
楚暮归的声音犹如远在天际。谢棋仿佛踏着软绵绵的棉絮走了几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后又有铺天盖地的疼痛传来,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脚,腿脚发软地跪倒在了他面前,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轻飘飘如同悬浮在半空的声音:“棋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第一章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