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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尚雅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撕下另一个袖摆当作面纱。

谢棋默默地瞧了一眼围墙外树梢上轻飘飘的布料,深深叹息。如果她有一张可以不遮着出去见人的脸,她或许也可以铤而走险,直接堂而皇之地在庄园里面走动,反正他们看起来也不见得认识彼此……可偏偏她这张脸绝对让人过目不忘,想不被发现都难。

果然,她大大咧咧走进人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侧目,他们仿佛看不见她一样和她擦肩而过。她按捺下激烈的心跳,穿过花园到了房屋密集的地方,装作不经意地开始“路过”一间间屋子。第一排没有,第二排没有,等到第三排,她在一间屋子里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浑身凉透了。

尚雅庄里面居然没什么守备。谢棋躲在围墙边的灌木后面,看着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居然没有一个是侍卫模样的,却也个个都很怪异。每个人的打扮都不一样,年纪也不一样。有三十好几的壮年剑客模样打扮的,也有十来岁抱着书画抬着剑的小孩儿,他们之间擦身而过都没有眼神的交汇,当然更加不可能打招呼,所有的人都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样……

藏天香。

半盏茶后,谢棋脏兮兮衣冠不整地落在了庄园里面,以十分不雅的姿势。她没有空理会浑身的酸痛,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莫云庭和小七。可问题是偌大一个庄园,她该从哪里开始找?

那么,这里十有八九是谢剑的本家了……

可是事已至此,谢棋却望着高大的围墙两腿发软——如果她是个武林高手,那她肯定可以用轻功飞过去,可是她是谢棋,只会三脚猫功夫的谢棋,要翻过围墙总是要借点儿外力的,比如说围墙边上的大树。

她以为逃开皇宫就是逃开了这一切,结果老天爷却开了个巨大无比的玩笑,让她南辕北辙,适得其反。

一时间,她心上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兴奋,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想走了,至少在把这个尚雅庄摸透彻之前她不想走。门口那六个铁甲的门卫她打不过,那绕过总还是可行的吧?只要那是个山庄就肯定有只有围墙没有守备的地方。她轻轻地远离了庄门,远远地顺着高大的围墙绕开守备,一直绕到了尚雅庄的中段。

“你是谁?为什么在药房!转过身来!”忽然,一声冷喝乍然想起。

谢棋在草丛里僵硬了身体——谢琴、谢无……她对“谢”字实在是太敏感,第一个死在她面前的人叫谢无,第一个给她带来灾难的人叫谢剑……所有姓谢的人都和她的过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一如她自己的名字。难道……难道她无意中跟踪谢剑,居然跟到了他们的本营吗?

死定了!谢棋吓得手心出了冷汗,心里一千个不想动,脚下却不自觉地转过了身——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执剑人,他的眼里满是杀意,让人胆战心惊。

“笨!”叫谢琴的孩子用力捶了一记谢无的脑袋,脸上却笑开了花,小心翼翼拉着谢无的手,一步步踏进岛边的湖水里,直到只露出一个脑袋。

一柄雪亮的剑直指谢棋的鼻尖:“说,你是何人手下?哪一司的?谁给你的权利擅闯药房?”

七八岁的孩子泪眼汪汪地扯着他的袖子:“谢琴师兄不要去水里,要不谢无陪你好不好?”

“我……”

十来岁的孩子停下脚步等七八岁的孩子,等到他跑近了才咬牙切齿:“你跟来干什么!师父只罚我一个,你快出去!”

“摘下面纱!”

贸然进去肯定和船家说的一样,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可是都已经上到这岛上了,难道就这么被门口几个看门的给吓回去吗?她趴在草丛里耐着性子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口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追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跑出门来,一边跑一边喊:“谢琴师兄,谢琴师兄等等我嘛!”

摘下面纱?谢棋讪讪揣测,不知道这尚雅庄的人看到她这张连鬼都会嫌弃的脸,会不会和之前那个纨绔子弟一样吓得找不着北,然后狼狈逃窜而保住她一条小命。

尚雅庄是个什么地方?对于这个谢棋一无所知,可是此时此刻她能够抓住的只有这一条线索。她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岛,在草地里拧干了衣服,悄悄靠近庄门——没想到这小小的湖中山庄居然是用铁甲兵守备的,门口两边各有三个,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谢剑真的是进了这个地方?

摘下面罩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谢棋却花了很久。她用余光打量着逃跑的道路,一点一点磨蹭着时间扯下脸上的面纱。

结果,船家真的只载到了中途。谢棋在船头站着遥遥目测了小岛到船的距离,干笑着和船家商量:能不能再靠近点儿?哪里知道船家居然掉头要回岸边,害得她只得急匆匆跳下了水,一点点靠近那一座遥远的岛屿。

脸有多难看她清楚,可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剑客并没有露出厌恶或者是惊恐的神色,他只是微微一愣,继而露出了几分略微尴尬的神色。

船家犹豫片刻,终于勉强点头:“老夫只载你到中途!”

“原来是姑娘,请。”

“船家,要不这样,你载我到靠近那个岛的地方。”谢棋赔笑,“船家,我给你双倍的钱,然后再自己游过去怎样?”

谢棋想过千万种的下一瞬,却没想到她豁出去的勇敢居然换来一声“请”。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剑客眼里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盯着她的脸仿佛是在确定这是不是一张绝色的脸,继而乖顺地退到了一边,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又是金家。谢棋咬牙切齿,这金度城里的金家究竟是什么来头,买断城里的伤药,上岛的人乱棍打死,所有的百姓谈之色变,究竟是什么皇亲国戚还是武林盟主,抑或邪魔外道,居然能够嚣张成这样?莫云庭和小七的失踪也和他们有关系,金家图的是什么呢?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蒙混过关了?谢棋悄悄摸了一把自个儿的心口,平抚那儿狂乱的心跳,迈着虚软的脚步离开药房。

“不好不好!姑娘别为难小的了……”

原来是姑娘,那个剑客只说了这短短五个字,却轻而易举地把她一直刻意忘记的怀疑给重新唤醒了。他的神情谦恭却并没有怀疑,原本还杀气腾腾的脸在看到她脸后顿时变得温顺无比,这里是谢剑进入的地方,这里连几个小孩子都是姓谢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一个她打死都不愿意去承认的方向。

“船家,我们悄悄过去?我多给你点儿钱好不好?”

她的过去也许和这里脱不了干系。

船家道:“谁知道呢,他有胆过去肯定有过去的道理,也许他原本就是尚雅庄的人。”

谢棋漫无目的地在尚雅庄游荡寻找,直到黄昏时分,她已经把尚雅庄里大大小小的房间搜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莫云庭和小七的身影。恐惧再一次把她笼罩。不仅仅是因为莫云庭和小七不见踪影,更因为她在寻找的过程中没有戴面罩,她顶着一张丑陋醒目的脸和无数个人擦肩而过,和无数个人面对面眼对眼,可是……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存在惊诧,一个人都没有。

乱棍打死?谢棋伸手指着谢剑快要看不清的小舟:“那他怎么过去的?”

所有的迹象就仿佛她本就该属于这儿,她比这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还该出现在这儿一样。这样的认知感和归属感都给了她从指间到心口的颤动。谢棋、谢无、谢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姑娘,那些个湖心岛是金家的公子买下的尚雅山庄,我们寻常人要是贸然登了岛,可是要算作擅闯庄园的窃匪的,会被乱棍打死的啊!”

“小谢?”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去不了吗?”

谢棋浑身一震,不敢回头。这是她在尚雅庄里游荡了半天第一个叫出她名字的人,也是让她的恐惧更上一层楼的人。

不管他出现在金度城为的是什么,此时此刻他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远在湖中央,她匆匆忙忙沿着湖泊找寻渡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乘船的船家,她扯了半个袖子遮起脸走近了,指着湖心无数个岛中的一个示意要去。船家却摇摇头果断拒绝。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人到了她身前,噙着一抹惊讶的神色朝她皱眉,“小谢,你不该在这儿的。”

谢剑,是谢剑!

谢剑。

如果没有湖里的那一叶小舟,她或许还会继续茫然无措下去,如果不是不经意的一个远眺,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有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这样一个偶然的人——宽广的湖面上有一叶小小的舟,舟上站着一个她认得的身影。这个身影她曾经看了足足一个月,虽然他只是略略站了一会儿就坐了下去,可她却绝对不会错认!

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他,可他却连带着把所有的噩梦都扯了出来。

“莫云庭——”她扯开了嗓子对着湖面喊,狼狈不堪地收拾着自己的惊慌。

“我……”我是误闯?谢棋站在原地踟蹰,半天也挤不出第二个字,她只能僵硬着身子站在路中央,脸上的陈年旧伤居然也一阵阵地疼。

她摸摸自己的脸,倒影里丑陋的人也在摸自己的脸。她捂住了眼睛深深地吸气:这张脸就算是她自己都说不上熟悉,还有谁能够认出她来呢?

“既然来了,就跟我去见师父吧。”

谢棋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在碧绿的湖水里见到了自己的模样。湖水的倒影里有一张刀疤纵横的脸,红艳艳的疤痕爬满了整个面容,说丑似乎也玷污了“丑”字。

“好。”

这下,连面罩都没有了……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简简单单一个“好”字,甚至没有经过脑袋。紧随其后的是空虚。

摘面罩?谢棋茫然回过头却一不小心被男人抓住了手腕,脸上的面罩被强行拽了下来。脸刚刚接触到空气的冰凉的时候,她只听到执扇的男人一声尖叫“鬼啊”,目光所及的是他飞似的逃跑的身影——他居然就这么带着她的面罩跑得无影无踪了?

谢棋默默地跟在谢剑身后不发一言。事情发展早就出乎了她的预料,可是她却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一样跟着谢剑往前走。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警告不要再往前了,手脚却如同被提了线的木偶,不由自主做着和意志完全不同的动作:跟随谢剑,跟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之前她仔细检查过的别院,最后到了又一个渡头。

“跟大爷去玩玩如何?”执扇的男子笑着靠近,“来来,先把这面罩摘了。”

要回岸边吗?

“金家?”

她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衣服,顿时觉得这小船是没有必要的。

男子一派风流,扇儿轻摇:“能让金度城里所有人看见了却不敢说的,自然只有金家。”

“上船。”

“在哪里?”

谢棋犹豫片刻,慢吞吞上了船。木制的小船被白日的太阳炙烤得发烫,她的身体却是凉透的,哪怕浑身都是汗。

“姑娘说的那两个人我可是瞧见了。”

小船悠悠荡荡地前行,它并没有驶向岸边,而是驶向了不远处另一座湖心的岛。湖心岛上的山庄和朝凤乐府颇为相像,可是她坐在船上的心境却是天壤之别。半盏茶的工夫后,小船缓缓停靠在了岸边,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木然跟着谢剑上岸,走路,过桥,进屋。

谢棋木然点头,回头去看那个拿着扇子一派纨绔子弟打扮的男子。她真的迷路了,虽然不是迷在这金度城的街道。

屋子里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看见她进屋,女人的眼眸一挑,细声开口:“棋儿,你想起自己是谁了?”

“哎呀,这位小妞找不着路了吗?”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来。

谢棋原本脑海里一片混混沌沌,这会儿却被这一声“棋儿”激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如同昏昏欲睡的人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清醒过来——这是个雍容华贵的屋子,屋子里的女人打扮得雍容华贵,她连说话都是雍容华贵的……她叫她,棋儿。

她并不怕这陌生的城市,也不怕买不到药治不好伤,可是她怕一个人被丢弃在这陌生的城市。她只有短短大半年的记忆,如果莫云庭不见了,如果这儿不是朝凤乐府也不是宫廷……她是谁?没有人知道一个叫谢棋的人。她不敢去想假如莫云庭从这金度城里消失,她该怎么办,她会是谁?也许每一个记忆空白的人都有那么一种恐惧,恐惧有一天清早醒来发现所有重新累积的记忆都是假的,一切又重回空白,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自己的脸的人。没有人能够了解这种恐惧。谢棋逼自己不去乱想,可是脚下的步伐却一步比一步虚软,一步比一步茫然。不知不觉喧闹的街道渐渐远去,一个清澈的湖泊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谢小谢,干脆利落,她有的大半年记忆里,可从来没谁对她用过这么矫情的称呼。她用了十二分的精力去仔细观察那个女人:她已经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再多的脂粉也遮盖不了她眼角的细纹,可她依旧穿得粉嫩嫩的堪比二八少女,这种人,不是心里有病就是脑袋有病。

谢棋第一次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腿软,心上被寒意一丝丝浸透。就在刚才她还因为进城而雀跃,可是现在却慌张不已。她像一个和娘亲走失了的孩童一样茫然无措,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寻找,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心上的慌乱也一点点汇聚成了铺天盖地的恐惧。

谢剑恭顺地跪下答:“回庄主,没有。棋儿她似乎是误闯。她只不过是和姓莫的一道儿出宫路过金度城。”

“小七——莫云庭——你们在哪儿……”

“真的?”女人轻笑起来,“棋儿向来念旧得很,就算丢了记忆也依旧能够记得尚雅庄,倒是情深。”

慌乱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以倾倒之势席卷了她。

谢剑低眉道:“庄主教导有方。”

她站在街上扬声喊,却只换来无数人回头对着她指指点点,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有人跃跃欲试,他们都只看到了她的面罩。

尚雅庄主嫣然一笑,目光落到谢棋身上:“剑儿这张嘴倒是活络了,我若真教导有方,怎么有人见而不跪呢?”

“莫云庭——”

见了就要跪?谢棋捏紧了拳头闷声不响,在宫里跪妃嫔跪尹槐跪皇帝就算了,出了宫连个莫名其妙的庄主都要跪?

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个:不知道。不知道,没有见过,没有注意。莫云庭和小七仿佛消失了一样,等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候竟然连马车也消失了。

谢剑一记冷眼扫来:“小谢,快见过庄主。”

周围人来人往,街上车马川流不息,小贩们的叫卖声远远近近高低不同。她站在街上惊慌失措,良久之后才想起来拉住附近的小商贩问,有没有见到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谢棋咬牙,移开视线。

走就走。谢棋碰了一鼻子灰,沮丧地回到马车上,结果马车上却已经没有了莫云庭和小七的身影。不仅马车上没有,连马车前前后后百丈之内她都找了一遍。她明明早就警告过他们不许乱跑,这两个伤患还能去哪里?小七就算了,他毕竟没有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怎么莫云庭也不见了?

“小谢,跪下!”

“城南最大的那个庄子,走走走,快点儿走!”

“凭什么要我跪?”这是她对谢剑开口的第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她进尚雅庄就是一次豪赌,赌她能够找到莫云庭和小七,赌他们能够安然出去,可是现在事情发展成了这诡异的局面,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金家?”

“来人,送药。”尚雅庄主一声令下,立刻有人从纱帘后面端出一瓶药。

“走走走,少扰老子睡觉,实话告诉你,我这铺子里只有几帖风寒药了,其余通通没有,有种去金家要去!”

谢棋想跑,却在那之前被谢剑制住了手脚。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药瓶里倒出一颗药丸融化在了茶水里,掰开她的嘴强行灌了进去。火热的,刺痛喉咙的药,她趴在地上拼命咳嗽,却只换来尚雅庄主一阵阵的笑声。

“喂……”

“跪不跪?”

“说了没有就没有!”

“除非我死!”

“伤药啊,老板你不是开药铺的吗?”再小的药铺都不至于没有止血的治硬伤的药吧?

谢剑的神色微微僵了,尚雅庄主却嗤嗤笑出声来:“棋儿这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真有趣。”她话锋一转,神情凌厉,“你当真以为一直有人为你撑腰?”

老板头不抬眼睛也不睁:“没有。”

“谁……为我……撑腰?”

药铺里一个长胡子的老板正昏昏欲睡,她敲了敲柜台:“老板,麻烦给我五帖伤药。”

“你说呢?”尚雅庄主忽然妩媚笑了,“谢棋,你终究是我庄里的人,不管他如何宠你、器重你,你都不过是人如其名罢了。你若依旧无礼,休怪我到时候让你满盘皆输。”

金度城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可是药铺却并不容易寻找。谢棋一路上拉了无数个人询问才弯弯绕绕进了一条小巷,在小巷的尽头找到了一间小药铺。偌大一座城池居然没有大点儿的药铺?

谢棋谢棋,棋子一枚吗?

两日后马车到了金度城。谢棋一进城就四处找药铺,莫云庭和小七则待在马车上等待她的消息。小七的伤药已经用完,急需要新药换上,而莫云庭这张前将军的脸在这种帝都附近的城池走动实在太不方便了。

谢棋回以冷笑,把她眼里的执狂尽收眼底。很多恐惧真到了直面的时候其实她已经麻木,她在见到谢剑之前害怕过,在跟着谢剑走的时候害怕过,她怕自己和这尚雅庄有什么关系,怕自己真的是莫云庭怀疑的那样,是别的心怀不轨的人放到朝凤乐府的一枚棋子。可是当那个女人清清楚楚地念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她却倒一下释然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永远都不会满足于现状,有那一种人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不巧谢棋就是其一。

这样的庄主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对她有什么真恩义,她不见得要守什么义薄云天的大侠规矩吧?是一枚棋子又如何,有本事现在就杀了她,否则她绝对不会去做这枚棋子!

“胡闹。”

她和庄主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在所有人都渐渐松下了防备的时候夺门而出!

“哈哈,莫云庭,你这是恼羞成怒吧?”

这是一座小岛,小岛的好处是没走几步就能见到水,她在守备追上她之前纵身一跃跳入了湖中。什么尚雅庄、什么谢棋谢剑谢无、什么记忆,通通见鬼去吧!她全部不要了!

“小谢!”

冰凉的水灌入口鼻,谢棋屏住气息下潜到水底才慢慢朝和她落水的方向相反的地方潜游,直到胸腔里所有的气息都已经消耗殆尽,她才从水里冒出脑袋拼命喘息——小岛已经远去,并不见追兵,可是天色已晚,大湖茫茫她却同样找不到方向。

谢棋干咳:“你要是多笑笑,说不定打仗都不用兵刃了呢,将军亲自施展美人计,杀人不见血,横扫三千将!”

月亮东升,她找准了一个方向往前游。这一路上许多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比如锦丝草丛中的莫云庭,比如弹琴的乐聆,比如云裳的尹槐……心上像是活生生被人抠去了一块一样,疼,却连安放的地方都没有。莫云庭,她不敢想,假如莫云庭还在那个尚雅庄该怎么办……她已经回不去了啊……

莫云庭脸色一滞,笑意却没有退去:“小谢……”

而且,她还有个隐患。那药,究竟是什么?半个时辰后,最后的力气也消耗殆尽。她在绝望里发现了一艘灯火通明的船,湖上的冷风送来了船上依稀的人声,她铆足了最后的力气向船游去……

谢棋彻彻底底傻了眼,木然地跌进了他的笑眼里再没爬出来。他长得本来就好看,这一笑恐怕是三月芬芳都逊了色,他居然是莫云庭……如妃一笑,宫里的脂粉都为之失色,她原本压根不信这两个人是亲姐弟,如今看来他真的是如妃的亲弟弟啊。她不自觉地抬手碰了碰他的眼,为刚才的失神尴尬地咧嘴干笑:“莫云庭,你应该多笑笑。”

谢棋的梦在黑夜和白日的交替中一遍遍撕裂。黑夜里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浑身通红的女孩儿蹲在大火中央,麻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根燃烧的房梁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开始慌乱起来。大火没有尽头,尖叫声划破无尽的黑夜,她在黑夜最浓重的时候睁开了眼——阳光跳跃过窗户落到被褥上,她伸手抓了抓,顿时发现浑身都起了汗。

莫云庭的目光轻垂,笑了:“好。”

大夏天谁替她盖得被子?谢棋汗涔涔地掀开被褥,随着一阵凉风席卷身体的每个角落,昨夜的记忆也奔涌而来——这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湖里吗?

谢棋眯眼笑,磨磨蹭蹭坐到了莫云庭身边抓住他的衣摆:“是啊,那儿不是有个肥得流油的朝凤乐使吗?我们去把他抓出来,看他还敢不敢顶着我们朝凤乐府的名义做坏事。”

谢棋跑出了房间,见到的是一片艳阳漫天、风和日丽的景象。这是一艘船,船甲板上站着个青衣俊秀的年轻人,不是莫云庭是谁?

“金度城?”

“莫、莫……”

“喂,莫云庭,我们去金度城好不好?”

“小谢,你醒了。”

更何况……宫外的莫云庭和宫里的完全不同,宫里的莫云庭老是板着一张阎罗王一样的脸,动不动就威胁她“好自为之”,宫外的莫云庭却会问她“你想不想回宫”,一个是冬日冰透的水,一个是三月泛青的草,她当然喜欢现在这个让人轻松的莫云庭。太子的生辰还早得很,既然能多在外头逍遥一段时间,她何乐而不为呢?

“你没死?没受伤没被囚禁没有被尚雅……”她小心翼翼地问,一点点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为什么不想回宫呢?谢棋扪心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宫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即使她没有记忆,她依旧得沿着它朝前走,这样被束缚的感觉令人窒息。而这一次出宫就像是风筝挣脱了线一样,虽然步步惊险,却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莫云庭一愣,缓缓笑开了。他说:“我……路遇故友,走开了片刻,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

“那、那马车呢?”

“为什么?”

莫云庭摇摇头,目露疑惑。

“不想。”

谢棋几乎想咬人了!那个纨绔子弟说他们是被金家带走的,她居然傻乎乎闯到了尚雅庄去,还傻乎乎被人灌了不知名的药,而这个罪魁祸首居然是去见朋友了!她担惊受怕又是游泳又是被人追杀弄得浑身是伤,他却在船上干干净净地赏风景吗?她真的以为他被抓到了那个尚雅庄!

莫云庭一愣,轻声问:“你想不想回去?”

很久以后,谢棋忘记了那混沌不清的一天她做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她在看到莫云庭安然无恙站在那儿时大起大落的心境,她只记得她被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惊喜冲昏了头脑,等到脑袋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做了一件放在半个月前打死她都不敢做的事情——她上到甲板上伸手环住莫云庭的腰,恶狠狠地把脑袋砸到了他的胸口上,放声大哭。

谢棋笑道:“我在看你会不会偷偷回宫去。”

她不敢去想如果他不在了这个可能。

“你在看什么?”终于,莫大乐官忍不住开了口。

如果他不在了,如果“莫云庭”三个字……

莫云庭好像变了,至少他不再冷冰冰。谢棋再一次安然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已经能够直直地盯着他瞧不再惧怕。这短短十天下来,她和他生死与共了好几次,早就丢下了所有的防备和惧意;而他,碰到她视线的时候已经开始闪躲。她想笑,却怕挫伤了他好不容易板起的面孔,只能暗暗憋着笑闷头忍着。莫云庭,其实看穿了他也没那么恐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