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尖叫声响成了一片。人往往是这样,一旦到了危难关头什么礼义廉耻都抛到了一边,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挤在了门口,跌在了楼梯上,或者直接从楼上跳到楼下的厅堂。人们往往更害怕死人,所有人在逃窜的时候只有谢棋还在发呆,等到整个驿站空无一人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快步跑出了驿站。
第二声尖叫传来时,谢棋还在发呆,也不知道是谁在那边嘶吼:“又死人了!大家快逃命啊!这是有人要杀光我们啊!”
马厩里还有一匹马,也不知道是哪个慌乱逃命的人落下的。她忍着颤抖解开了缰绳,跨上那匹马朝西边奔跑——莫云庭刚才走的方向,南华城就在西面。他离开没有多久,如果她快马加鞭应该能赶上的。
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这个警告她注意安全的善良小厮就已经身首异处,死状狰狞。驿站里的人鱼龙混杂,这会是谁做的?
夜,彻底降临。
谢棋知道自己在发抖,因为这个头颅的主人昨天晚上还面色惊骇地扯着她说:“姑娘,你还是别去南华了吧,这性命可不好玩!”
谢棋不知道南华城到底距离驿站有多远,也不知道莫云庭究竟有没有拐进什么小道近路。她只能顺着大路一直朝西面走,等到月到中天的时候,她看见了城门。
地上有一个男人的头颅,他的身体,趴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还来不及落下。
城门没有关。这世上半夜不关城门的城池有三种,一是紧急军务,二是空城计,三是死城。谢棋勒紧了缰绳,停在城门口踟蹰不前,手无寸铁,胆小如鼠,小命一条用完没有重来的机会,进,还是不进?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夜色彻底降临的时候,驿站里响起了一阵女子的尖叫声,就在她的隔壁。谢棋急忙开了房门去看——房门打开着,早上跳舞的红衣女子瘫坐在门口的地上,面色比鬼还难看了几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房间里,身边是七零八落的碗筷和菜肴,谢棋抓着裙摆避开那些东西,到了房门口朝里面看,顿时也尖叫了起来。
冷风吹过,刺骨地寒,恐惧浸入骨髓。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离去,片刻后窗外响起了马儿的嘶鸣。她推开窗户看到莫云庭青色的衣衫在客栈门口甩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看着他策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一瞬间,发现自己似乎想要跟上去,鬼城也好宫廷也罢,就是想跟到他身边去……
最后的最后,她咬咬牙狠狠给了马儿一鞭,进城。
“小谢”两个字放到最后已经成了呢喃。谢棋发现自己的心颤了颤,差点儿就开口答应了,但是理智毕竟还在。她可没尹槐对跳舞的那份痴狂,他既然问她去不去,就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不是吗?既然可以选择,她果断摇头:“不去!”那种手手脚脚交错,骨头遍地黑乎乎,一不小心还踩到头颅的地方……她才不去呢。
据说,南华城原本是除了都城之外第二繁华的城市,有数不清的山珍海味,多少名门贵族都群居在这儿,既在天子之下又在皇城之外,是半个极乐地。一场大火烧光了无数雕花的亭台楼阁,也烧光了所有的浮名。二十年后,南华城成了让人谈之色变的鬼城死城。即便如此,南华的街道依稀还能看出昔日的繁盛。
黄昏再一次降临的时候谢棋正好吃完了送上门的最后一口饭。敲门声响了起来,紧随其后的是莫云庭低沉的声音,他说:“日落后我去南华镇,你去不去,小谢?”
亏了夜色朦胧,谢棋并没有在地上瞧见传说中的残肢断骨。她放慢了马速,慢慢走在破旧的街道上,心里念的全是快点儿找到莫云庭,快点儿离开这鬼地方。
谢棋愤怒地回到了房里。她有一种被玩弄了的感觉,明明是她自个儿贴上去想出宫,可她也只是想从全是人的地方出来散散心,看看野花野草,并不想进全是死人的地方啊。尹槐知道,莫云庭知道,说不定白姨和佳色也知道,可她们却偏偏都选择不说等着她往下跳,是可忍,孰不可忍!
寂静的城里没有一丝动静,偶尔的蛙鸣鸟叫也转瞬即逝。阴冷的风吹在脸上让人忍不住胆战心惊,就像有什么东西浸入骨髓,一寸一寸地在身上引发着恐惧的骚乱。如果害怕也有形状,她想它一定是这南华城的模样。
“你……”
“莫云庭……”谢棋颤抖着喊出了第一声,可是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嗯。”
马儿也渐渐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没有走完一条街它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任凭她如何鞭打,它都只是停在原地。如此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谢棋终于按捺不住下了马,把缰绳系在路边废屋的一根柱子上,丢下马步行进城。
“你知道南华是死城是鬼都,早知道南华舞是、是鬼舞?”
半个时辰后,她后悔了。莫云庭的身影到现在还没有瞧见,或许她根本就不该进来吧……完全可以在城门外的树边系了马,坐着也好躺着也好,她应该等着莫云庭从城里出来!或者,或者等明天天亮了再进城……只可惜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她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嗯。”
忽然,黑乎乎的城里有了一丝光亮!
谢棋呆愣,回头道:“你早知道南华的事?”
谢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轻手轻脚地躲到了路边的破屋里,找了一堵有裂痕的墙,透过那道裂缝往外瞧:就在不远处,几个火把荧荧燃烧着,在幽暗的夜里透着诡异的光亮。火把中央,一抹红色的身影鬼魅一样地悬在半空!
“这是当地的女子模仿南华舞。”莫云庭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说,“毕竟是从去过南华的男人口中描绘出的虚像,空有形而无神。”
谢棋在尖叫声冲破喉咙前捂住了嘴,却没能挡住身上起的鸡皮疙瘩。那个红色的身影映衬着火光在寂静的夜里缓缓起舞。她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叫作舞,因为她的动作很缓慢,就像是被人扯着线的木偶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舞袖如云,洋洋洒洒飘过火梢,而宽大的红衣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一个人不可能单薄成那样子,单薄到见不到女子该有的凹凸玲珑,她像是一个孩童踩着高跷在跳舞,或者是……一副骨架撑着一件红衣。
“莫……云庭……”
南华舞者体轻无比,如浮云流水……
红衣,如仙人一样的舞……谢棋混乱的脑海里只升起了四个字:南华女鬼。
谢棋用力捂着自己的胸口远远看着那个木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僵硬,手上脚上仿佛扯了一根线,而提着线的也许是她头顶上的那黑色的夜空,也许是带着风圈的月,也许……
厅堂上的女子在跳一支很是缠绵的舞,她的身子极轻,一招一式都如同浮云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每一次甩袖、每一次起跃都像是蜻蜓点水,客栈的地板是木制的,她却没有弄出一丝声响。如果不是她的脚还在地面上,谢棋几乎要以为她是飘在半空中。听说古时候厉害的舞姬能在荷叶上起舞,难道说的就是这样轻盈的舞?
寒冷从脚底袭来,一丝丝攀上腿脚,继而是心胸,最后化作浸入骨髓的寒意。可是,看着那个红衣的舞,谢棋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了,目光好像被粘在了那个人身上,任凭她费尽浑身的力气都不能挪动一分。传说南华舞是魅惑人心的舞,它能让人观之离魂,心甘情愿地把灵魂奉上。谢棋此时此刻就应该是这样一种感觉吧。不仅仅是目光,甚至连手脚肢体都不能移动半分。
第二日,天晴。谢棋在驿站的厅堂上见到了一个红衣女子起舞,吓得差点儿从楼梯上摔下来,还好身后有莫云庭撑着,她才勉强抓着他的衣袖站稳了身子。
夜色寂静,荒凉的死城里静得让人胆战心惊。谢棋听得到红衣女子周围的火把燃烧发出的猎猎声响,却听不到她的一丁点儿舞步声,落地没有,起跳没有,旋转更没有。她的舞从骨子里就透着让人发寒的恐惧。
这南华死城,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良久,红衣女子完成了最后一个收势,缓缓回过了头。虽然隔着长长的距离谢棋却浑身冰凉,红衣的头扭转的方向分明是她藏身的地方!
谢棋无力地躺在床上叹息,上上次公选是祭祀舞,上一次是剑舞,这一次居然要鬼舞了?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乐府不去采集些江南小曲小舞,非得猎奇去送命……尹槐是个舞痴,怎么莫云庭也跟着他胡来?
毫无疑问,她看到了她。
小厮下楼的脚步声急促无比,谢棋坐在床上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尹槐说,南华小镇上有红衣女子在月夜起舞,观之夺人心魄,美如天仙。可她在小厮这儿听到的怎么就是红衣女鬼?南华如果真的是个当年被屠城的死城,那哪来的天仙女子月夜起舞呢?还是说,那个跳着美若天仙的舞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子,本来就是个女鬼?
没有什么比这情形更加恐怖的了,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红衣女子在火光里看着她……她忽然慌乱起来,三步两步从低矮的废屋里逃了出去,慌不择路地朝前跑——无论是哪里,毒虫也好废墟也好,只要从这诡异的女人身边离开!
小厮惊魂不定,半天才开口:“是啊,戏里面不是都这么演的吗?善鬼弱鬼都是白衣,红衣的是厉鬼啊……姑娘,你还是别去了吧!小的先下去了,姑娘可千万劝着那位少爷一点儿啊,有些个公子哥儿就喜欢玩别人没玩过的,这性命可不好玩!”
“生人啊,还想跑吗?”红衣女子的笑低低地飘散在夜里。
“红衣?”
谢棋忽然发现来时的路上已经远远站了一排黑色的身影。他们比寻常人要低矮上许多,借着月光她可以看到他们有的驼背,有的缺手,有的没有脚……慢慢地朝她靠近,走的走,爬的爬,一路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每一个都龇牙咧嘴。
“嘘!姑娘小声点儿!”小厮左顾右盼,哑声道,“小的是看姑娘一个女儿家要去那种地方才跟你说的,那儿啊,闹鬼!按理说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也有不安分的人想去开辟片新生意挖金,小的早年有个兄弟不信邪就去过一趟南华,据说那儿的街上还留着不少没烧完的尸骨……手手脚脚谁也分不清是谁。我那兄弟胆大,硬是挨到了晚上,结果你猜他见到了什么?鬼!红衣服的厉鬼!他吓得赶紧跑回来了!”
谢棋被他们围堵得渐渐缩到了墙角,无处可退了。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已经靠近得只有十数丈了。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期待着对面最好是一群拿剑的刺客,而不是一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退无可退的她抬头望了一眼那个红衣的女子,她抬了抬没有手臂一样的衣袖,紧接着那群怪物就嘶吼着朝她狂奔过来——
“那个放火的皇帝是现在的陛下?”那个会对着舞姬画像暗自忧伤的皇帝,怎么看都是个多情的仁君啊,怎么会?
谢棋绝望地闭上了眼,脑海里唯一想起的只有三个字:莫云庭。
“南华靠近帝都,却荒无人烟,是一座死城!二十年前我们的现任陛下和兄弟争位,七王爷的将领们就驻扎在南华镇,只等着帝都老皇帝一命呜呼……哪里知道是现任皇帝技高一筹,在他们刚刚扎稳了营寨的时候放火烧城!满城的将士和满城的百姓都……连七王爷都命丧大火。二十年前的夏天,尸体的臭味都熏跑了附近好几个镇子的人!帝王家的兄弟啊……”
为什么要到这样的生死关头才想到他呢?谢棋随手在墙边抓起一根枯木对准那群东西的时候,脑海里依旧是混沌一片,有些人或许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会想起,有些信任或许早就埋下了,有些诡异的情绪她以为来得莫名其妙,其实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故事?”
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小厮的脸色白了又青,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关了窗户才凑前小声开口:“姑娘难道没有听说过南华镇的故事吗?”
无论如何,现在都已经晚了……
“是啊。”谢棋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听尹槐讲,传闻那儿有红衣的女子跳舞如仙落凡尘,所以一开始莫云庭就把第一个落脚点选在了南华镇。
利剑破空而来的时候,正是谢棋手里的木枝被一个怪物狠狠夺下之时。那个怪物伸出手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利刃在它触碰到她之前把它的手戳出了一个洞,一个身影飞身掠到了谢棋面前,替她挡住了怪物疯狂的攻击。
“南边的南华镇?”小厮瞪大了眼睛,“真是那个南华?!”
“莫云庭?”谢棋惊魂不定地抓住他的袖子。
“南华。”
莫云庭不回头,只是轻轻地道:“你不是说会武吗?”
好管事的小厮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斗胆问一句,姑娘和那位少爷这么晚了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儿?”
“我……”赤手空拳对付一群怪物?武林高手都不见得能做到吧?他要是再晚来几步,也许见到的就真的是她的尸体了。
谢棋点点头。
“出来。”莫云庭冷厉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我所求不过是一支舞而已,别无他想。给你半刻钟,再不出来,我就屠尽这城中的老弱病残。”
谢棋在驿站的房间里喝完了那碗苦得呛人的药。体贴的驿站小厮把她落在厅堂里的包裹送到她房里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瞧,等她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他才尴尬地挠头:“姑娘很疼吧?点翠这小虫子咬上一口两天没力气呢!”
谢棋觉得莫名,这城里只有鬼和怪物,哪里来的老弱病残?可是那群怪物却好像听得懂他说的话,真的被他的威胁惊吓住了一般,居然在十几步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围坐起来——僵持。
这是夸奖吗?谢棋尴尬地回头瞧了莫云庭一眼,她可怜兮兮的时候他可都看在眼里,结果却对上他含笑的眼。含笑,居然是含笑,这分明是嘲笑吧?
她和莫云庭站在墙角,它们在周围绕了一个圈。虽然是被包围的局面,可是莫云庭却没有输半分气势,他站在那儿,眼里身上都透着浑然一体的威仪,一出宫,乐官的模样早就退得一干二净,身上只剩下了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谢棋几乎能够确定他真的能说到做到,屠尽这城里的一切东西。
大夫颔首道:“点翠是我们这儿山野之地的一种小毒虫,毒性不强,发作起来却够呛,疼上几个时辰肿上几日就过去了,姑娘被蜇了没哭没闹已经不易了。”
显然,那群怪物也信了。片刻后,怪物群让出了一条小道,一个身影渐渐从人群中走出,缓步踱到了怪物前面——那是一个女人,红色的衣衫,瘦骨嶙峋,宽大的袍子下几乎看不出那儿是不是藏着一具躯体。她是刚才跳舞的那个女人。
“点翠?”
“你不是来夺宝的?”良久,那个女人出了声。
大夫摸着胡须轻松得很,他说:“这位姑娘不过是被点翠蜇了,待老夫开些药草,姑娘的手后天就能恢复原貌了。”
莫云庭道:“我来不过是寻舞,姑娘若是不信也没有办法。”
驿站的烛光下,谢棋的手被大夫上上下下翻着看了许久,谢棋自个儿却依旧挪开了视线:如果不是还连着她的手腕,她都怀疑那不是手,而是一串长歪了的紫色萝卜!
“寻舞?”
看好你的安全,看好你的作为。保你安然,灭你阴谋,牵你在身旁。只可惜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傻傻的司舞,莫云庭这闷葫芦的话中意她并不能懂,她只是——在他肩头睡着了,一觉睡到了驿站。
“南华舞?”
许多年后,谢棋依然记得那个暴雨后的月夜尽头他那一声沉寂的嗓音,我会看好你的。这一句和风花雪月没有半点儿关系甚至还带了一丝丝威胁的话,在她的心底打下了牢牢的印记,任凭脸变了、人换了、身份不再,任凭当时已经是他匡扶朝政、她惑乱国纲,她一直把那一句话放在心底——我会看好你的。
莫云庭道:“姑娘方才跳的舞源自西域,以笨拙之姿祈祷梵神,乃是大拙大巧大雅的舞姿。我国百姓自然是不认识的,鬼神之说一言以蔽之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倘若我们二人在南华城有所不测,想必陛下定当派兵彻查,姑娘当真想好了吗?”
莫云庭却一直没有开口,也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她说累了脑袋越发昏沉,趴在他的肩头昏睡了过去。驿站的灯近在咫尺的时候,她在睡梦中听见了莫云庭的声音,他说:“我会看好你的。”
女子脸色微变,沉默不语。
所有的这一切,她唯一可以倾诉的人是莫云庭。
“我想陛下烧南华一次,就不会介意烧第二次。”
莫云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他一直朝前迈着的脚却一步都不曾停歇。谢棋在他背上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说了醒来的时候被告知她是殉情跳楼,说了舞姬画像的事,其实这些她早就想告诉他,一直忍着不说其实不过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一切的一切只是巧合,希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司花小谢。谢剑的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乐聆更是把真相掀开了一层皮。
女子脸色大变:“你……”
“莫云庭,我老是做梦。梦里的人……他让我接近萧后……莫云庭,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其实识字,好像还会使剑……莫云庭,我万一是坏人怎么办?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恢复记忆……莫云庭,喂……”
莫云庭俯身行了个书生礼,轻声道:“姑娘,我们一行只为舞。”
“莫云庭,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可是我……我觉得你以前的怀疑是对的,”她悄悄抓紧了他的衣衫,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文,良久之后才沉闷道,“要不,要不你想个办法让我不回宫吧。”她怕,真的怕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怕她会成为伤害重要的人的刽子手。
谢棋呆呆地看着莫云庭和那红衣的女鬼眼对眼,不知道在争斗些什么,心上的恐惧已经渐渐收了起来——听莫云庭话中的意思,难道他们根本就不是鬼魂?至少这个红衣女子不是鬼。可是如果不是鬼,为什么要到这南华城里来装鬼呢?如果不是鬼,她是怎么跳出这样没有肢体仿佛只有骨架的舞?
莫云庭脚步停滞了片刻,又慢慢向前走。
沉寂的空气中透着一丝诡异,月亮渐渐升到了夜空中央,又落到了树梢。谢棋不明白,莫云庭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耐性,才能和那群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或者是怪物的东西僵持整整一夜。他就像是雕像一样,他们不动他也不动。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人太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更何况她是那么想得到他的肯定。她趴在他肩头轻轻舒了一口气,闷闷地开了口:“莫云庭,我可能不是好人。”
当第一缕晨曦的光芒划破天际的时候,红衣的女子皱着眉头瞧了一眼即将破晓的天际,开了口说:“你们跟我来。”
她其实一直都清楚,莫云庭不是坏人,如果说这是一场化妆的大戏,他只可能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忠心不二的乐官,而唱黑脸的十有八九是她谢棋。谢棋谢棋,也许真的是人如其名,棋子一颗。
初阳。
月亮渐渐升上半空,天上一个,地下的水洼里映着无数个,田间蛙鸣,野风吹得路边的细草窸窸窣窣。谢棋终究没有剩下多少力气,片刻后就支撑不住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卸下的防备,浑身放松的她明显感觉到了身下那个人的脚步顿了一顿,又慢慢稳稳地前进起来。她头搁在他的肩头昏昏沉沉地看路边水洼里的月亮,默默地数着数儿: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每一个都很晃荡,很朦胧。
谢棋终于看清了昨夜那帮“怪物”——那哪里是怪物,虽然他们高高低低胖瘦不齐,虽然他们长得奇形怪状,可他们是人,有老人,有小孩儿,有缺胳膊少腿的,有没有手的少年抱着没有腿的孩子……黑夜并没有掩盖他们的缺陷,而是把他们的缺陷无限放大了,所以昨天晚上她才会以为自己碰上了一帮怪物。等到天亮了,发现他们每一个的脸上都是一双惊恐的眼睛,分明比她还害怕。
一场大雨,莫名其妙的疼痛,谢棋趴在莫云庭的背上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没出息的加速的心跳有没有透过他的背被他感觉到,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她的心慌意乱。整整一路她都没有开口,连喘气都压低了,一点点地呼吸;而莫云庭,却走得很稳,比宫里的软轿还稳,可她却仍然觉得像是坐在秋千上一样的晃荡。
谢棋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手臂流血的少年,目测那伤口大概是昨晚被她的树枝刺伤的那一个。他是这群人中罕见的四肢健全的,也是唯一一个穿得还算干净,脸上也干干净净,最像是正常人的。只不过此时此刻正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她,一副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模样。
“我……”
鬼谢棋是怕的,人可不然。昨晚差点儿被他们吓丢了半条小命就算了,今天他居然还敢瞪她?她冲着那个少年抛了个“有种咬我啊”的眼神,气得少年涨红了脸。
“或者,你想留在这里等天亮。”
谢棋跟着莫云庭到了南华城深处的一个破屋里,外面的一群老弱病残也跟着进了屋子。红衣女子从一口破橱柜里取出了几个馒头塞到每个人手里,当然,谢棋和莫云庭是没有份儿的。她一个个分发,分给了老人,分给了少年,分到最后却剩下几个孩子没有。
“啊?”谢棋一阵激灵,“不用了!”让他背着?会折寿的吧!
橱子已经空了,几个孩子相互望了望,其中一个忽而放声大哭:“我饿,红姐姐我饿……”
莫云庭停顿片刻,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背。”
红衣女子慌乱起来,忙不迭去擦他的眼泪:“小放别哭,姐姐马上去外面找,别急啊……”
带?
谢棋也手足无措,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一群老弱病残和一个年轻女子为了几个馒头难过成这副模样……现在不是国泰民安吗?怎么会这样?
莫云庭久久地沉默,最后低声道:“我带你走。”
她局促无比的时候,那个受了伤的少年缓缓走到那个叫小放的孩子面前,把手里的馒头递到他面前。小放惊喜地接过了馒头狼吞虎咽,可是红衣女子的脸色却更加不好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少年,红着眼呵斥道:“小七,你次次让出吃的,你别忘了你已经三天没吃了!”
“莫……云、云庭,我们快些去驿站吧,我还有力气……”与其在这半道上纠结,还不如去到驿站再看,谢棋心想。
叫小七的少年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摇了摇头,指了指几个孩子,又比画了一个比较高的手势。片刻后,红衣女子擦起了眼泪。
谢棋咬着牙动了动手,果然,本来还算是纤细的手指已经粗了两圈不止,模样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不知道颜色是红还是黑。天色已晚,一点点的月光根本照不亮她的手,自然也看不到手上是否存在伤口。可莫云庭却一直盯着她的手,像是要从那上面找出些什么来似的。
他不能开口讲话吗?谢棋愣愣地看着屋里的情形,包括那个少年。鬼使神差地,她发现自己居然看懂了少年手势的意思,他是想说小放还小,正在长个子需要多吃饭。看着他手臂上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她心里忍不住生起了一丝愧疚。早知如此,她那一杖直接用敲的好了……
“肿了。”他轻声道。
“看见了吗?这里不过是群可怜人,你们这帮衣冠禽兽一个个进城到底想怎样!”红衣女子的声音愤怒无比。
片刻后,一股清凉浸入了她的手。她勉强抬起头,见到的是莫云庭不知道从哪儿采来的一大片荷叶,荷叶中间盛满了水,他正一点点拿那些水清洗着她的手。脏兮兮的手被他轻轻捏着放到了荷叶中央,刚才尖锐的疼痛渐渐变成了钝痛。她看到他凑近了在看她的手,神情专注,抓住她手腕的手却是冰凉的。
莫云庭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放在了桌上,轻声低语:“对不起,我不该贸然行动。这些……希望可以帮上你们。”
疼久了,脑袋就会慢慢变得迟钝,她躺在地上瞧着他离开的方向迷迷糊糊胡地思乱想,最后想得最多的居然是他不愧曾经是个将军啊,难怪那么久也不见他喘个气……
“谁要你们这群人假仁假义!”红衣女子瞪眼握拳,声音却已经带了哽咽。
你等等,等什么?谢棋伸出不疼的手放到自己的嘴巴里狠狠咬了一口,血顺着喉咙慢慢下滑,淡淡的腥甜就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换来的是陡然的清醒。虽然他不见得是个好人,却还是个信得过的人。他说让她等等……那就再等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不晕厥。
看来,这真的是一群需要帮助的可怜人。谢棋从刚开始就一直缩在莫云庭身后,想着要是那群人再扑上来,她也好找个最好的位置打上一架,可是这会儿她却觉得脸上发烫:莫云庭确实是个好人,他面恶心善,脸上冷冰冰的,可是骨子里其实很软吧,比她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心软。相比较之下,她却……
莫云庭松了手,飞身跑了过去。谢棋只看到月光下他的一抹身影,足下一点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当然是没钱可以赠的,可是口袋里还有几块昨日没吃完的糕点。她舍不得宫里的美味,一直留在身上,这会儿总算到了糕点的用武之地。
“你等等!”
“给。”她掏出小包,挪了几步走到那个不能讲话的少年面前,递上。
谢棋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拼命地喘气摇头。短短几句话的空当,疼痛已经剧烈到让她难以呼吸的地步了。
小七怒目而视。
“怎么了?”莫云庭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棋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手心起了汗。“拿着,不吃会饿死的。”她耐下性子笑,“这个很好吃的,你吃完了这个,我帮你包扎好伤口,好不好?”托莫云庭的福,对于包扎伤口、换药这些本该很技术性的活儿,她已经技艺高超了,区区小伤不在话下。
一瞬间,她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月光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到地上的东西,她刚才究竟摸到了什么?
小七的眼里满是和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防备,可是他再成熟也终究是个饿坏了的少年,更何况宫里的点心香气扑鼻,寻常人尚且受不了那香气的诱惑,更何况他是饿得面黄肌瘦的难民。他咽了咽口水,僵持了一会儿后没有再拒绝谢棋强塞给他的糕点,半推半就地送到口中咬了一口。
是啊,驿站还远。谢棋轻轻叹息,晚上的光亮是传得最远的,哪怕是远在天涯的光也能移到近在咫尺。驿站的灯光是看见了,可是驿站究竟有多远谁也不知道。她磨磨蹭蹭想从地上站起身来,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不由得轻呼出声:“啊——”
“这是药。”谢棋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粉末。
莫云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坐在了路边。他说:“驿站还远。”
“这是什么?”莫云庭忽然打断她的动作。
“累。”谢棋老实回答。如果可以,她也想快些到驿站,好好吃上一顿饭,好好洗漱沐浴,再好好睡上一觉……
“锦丝草磨成的粉。”
“怎么样?”莫云庭颇为关切的声音。
“为什么?”
天色渐渐晚了,雨停月出,地上的水潭里映出月亮的影子。谢棋已经筋疲力尽,驿站的灯光终于遥遥出现在视线里。只是,她已经没有了继续行走的力气。偏偏这时候莫云庭却不打算停下,她摇摇欲坠想追上他的脚步,结果却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狠狠栽在路上,紧随其后的是翻天覆地的头晕目眩。
“如……姐姐让大夫弄的,让我在宫外也坚持天天敷。”
极轻的一声,尾音几乎要融化在雨里,听起来居然有几分乖顺。鬼使神差地,谢棋抬起头望了莫云庭一眼,结果就再也没有把眼睛收回来。莫云庭啊莫云庭,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走在他身边,他的衣摆偶尔会触着她的手,每一次相触,她的心跳就乱上一分。
锦丝草还可以磨成粉,这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是粉末,她就能够带着它出宫并且坚持天天敷药了。如果锦丝草真的能对脸上的伤口有好处,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嗯。”
“不许用,”莫云庭的脸色顿时阴郁,他说,“有多少,都给他们。”
她只好硬着头皮出声:“云、云庭……”
“哦。”
沉寂。莫大乐官的脸上写的是不满意。
在这个问题上谢棋并不想多做纠缠,莫云庭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她猜不透,她只能猜到他并不乐意看见她有朝一日变漂亮,也并不乐意看见她登上司舞的顶端。在如妃宫里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每次一见到她在敷面,他的脸就阴沉得厉害……也许他有苦衷,也许他只是不开心,谁知道呢?
莫云庭停下了脚步,眼色莫名,却摆明了是在等着她叫。谢棋在他的目光下有些腿软,清了清嗓子开口:“云……少?”
“这是治伤的药,敷了后半个时辰用水洗净。”她在莫云庭过于阴沉的目光里干笑,翻开袖子里的口袋把里面的纸包一个个拿出来放到桌上。锦丝草被细心的御医封在了许多个小纸包里,一次一包,很是方便。也是因为它有很多包,她越往后面翻莫云庭的脸色越不善,最后她哭丧着脸把所有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他才稍稍缓和了那一脸的阴郁。
“……哦。”谢棋点头,这不就跟那些戏里的一样嘛,达官贵人出门在外就喜欢玩些个微服私访藏起身份的事儿,然后翩翩佳公子遇上了红颜蓝颜粉颜生生死死,被传为一段佳话——可是,叫他云庭?她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捏了捏虚软的拳头。这让她怎么叫得出口?
南华城里的人也终于卸下了防备,锦丝草和莫云庭锦囊里的钱被分成了均等的若干份,分到了他们的手中,干净的水洗净了所有受伤的肢体,锦丝草的香味飘散在屋里。所有的人脸色都缓和了,甚至是那个红衣女子,她的脸也像是冬雪融化成了水,原本的冬夜成了春晓。
“云庭。”莫云庭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朝前走着,隔了片刻才慢慢补充道,“在外不许称大人。”
“多谢公子。”她盈盈一笑,春风化雨。
谢棋不想淋雨,只得钻到莫云庭的伞下面去:“莫大人啊……”
从衣冠禽兽到公子,这距离可不是一点点。谢棋发现自己被全然无视了,红衣女子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莫云庭身上,显然那一阵春风吹的也只是莫云庭。这让她有些……不舒爽。偏偏某个心思细腻、明察秋毫的前将军现乐官浑然不觉,依旧冷着一张木头脸,对着红衣女子抱拳道:“我等远道而来,希望姑娘不吝赐教。”
半个时辰后,车夫的伞也意外地破了,终于。连同他本人都快马加鞭赶去了驿站,和莫云庭分道扬镳,为的是“找来马车”。
红衣女子面上泛红,轻声道:“我叫红朱。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车夫陡然肃穆接过了伞:“是!”
“莫云庭。”
“走吧。”莫云庭淡淡地道。
这两个人……谢棋默默地捏皱了手里最后一包锦丝草纸包,他明明说是来寻舞的,看到人家红朱人长得俏丽起了兴致吗?他爱和她轻声细语黏黏糊糊,她还不想听呢。
“因为……”
不远处,小七在小溪边洗干净了伤口,他站在树荫下仰头望着天,那种感觉就像是明明近在咫尺却和里面的人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这个少年,明明刚才吃糕点的时候还一副孩子样呢,这会儿却一副早熟模样。谢棋犹豫了一会儿,抓着那包皱巴巴的锦丝草出了屋子走到他身边,朝着他咧嘴笑了笑:“喂,我帮你上药吧,就当我为昨天晚上戳伤你赔罪,好不好?”
“为什么?”
小七神情倔强,咬着牙不开口也不做手势。
车夫偷偷瞧了一眼莫云庭后慌忙摇头:“姑娘,属下不需要……”
这种口是心非的小破孩儿行为,谢棋早在如妃家泥猴儿身上看多了,他不吭声就是代表:“喂,你自己明白的,快来伺候大爷我。”他终究只有十三四岁,孩子心性还未脱吧。她难得好脾气,凑近了拉起他的手臂,在他防备的目光中把手里的药粉一点点撒到他的伤口上。
莫云庭皱了下眉,缓步朝前走。
他先是厌恶,却也不反抗,等到药粉真的落到伤口上的时候还露出了一丝惧意,手腕微微向内缩了缩。
谢棋一愣,反应过来:“哦,我替他挡雨。”她笑嘻嘻把伞递给尴尬不已的车夫:“走吧。”
“不疼的。”
莫云庭微微犹豫,伸手一指:“车夫没有伞。”
小七眼里迸发出一丝光亮,恶狠狠地瞪了谢棋一眼,那模样居然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儿。
谢棋收回了遗憾的目光回过头:“哦,好。”
谢棋唯有干笑:“我没说你怕疼啊。”
“走吧。”他轻声道。
小七鼓着腮帮子扭头,显然是不打算再理她,手却没有缩回去。谢棋把手里的纸包撒干净了却找不着可以包扎的东西,他们这群人的衣服比抹布还脏,包了还不如不包……她在溪边找到了一片大叶子,洗干净了又找了根柔韧的草,把叶子围着他的手臂绕了几圈,用细草捆紧了。
也许这一趟出宫,是对的吧。
小七回过头,满眼嫌弃。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某个湿漉漉狼狈不堪却还在四处张望的司舞说的,只可惜那个司舞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她正瞧着路边一只从田野里蹦出来的青蛙,看着它三两下跳跃着离开视线。无论她身上有多少秘密,无论她是怀着什么心思进朝凤乐府,毕竟现在的这一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司花,一点点新奇就能让她忘记了防备,露出迟钝憨傻的神情……他忍不住微微上扬了嘴角,伞下的世界已然是晴天。
谢棋抹抹鼻子笑:“坚持下嘛,晚上就可以拿下来了。”虽然它卖相的确不佳,可是好歹实用呀。
“走吧。”莫云庭并没有等他说完,他说,“可以顺路赏景。”
小七伸出手摸了摸那片巨大的叶子,又看了看谢棋,眼里噙着一抹奇异的神色,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大约步行三个时辰。”车夫往回看了一眼剩下的马,眼睛一亮,“不如……”
谢棋顿时差点儿流泪,这感觉,就像是把一只野猫慢慢地摸顺了毛,虽然它依旧不冷不热的,却已经会用尾巴轻轻碰她了……瞧,这才是人性,这才是立竿见影嘛!哪里像某个人,不管她怎么讨好怎么温顺怎么任凭他搓圆揉扁,他都是一副冷冰冰随时会瞪眼的模样。最过分的是他只对她冷冰冰!对其他人分明……分明……
“还有多远?”
破屋里,莫云庭已经坐在了桌子边,两个人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一个火红鲜艳,一个青衣潇洒,花红柳绿相衬得很。她在屋外郁闷地洗手,溪里的倒影把她拽回了现实,溪里的人戴着面罩,面罩下面的那张脸她能想象出来,这样的谢棋……比任何人站在他身边都要难看。她狠狠投一颗石子砸碎了倒影。
车夫抱拳致歉:“大人,属下办事不力,大人恐怕只能步行去前面的驿站了,或者大人找个避雨的地方,属下骑着这剩下的一匹马去驿站找马车……请大人责罚。”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看见小七站在她身边伸手指着她的面罩,做了个掀开的动作。
荒郊野外,一把伞,一个包裹,三个人。
她果断摇头,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后又指自己的脸,朝他翻起白眼,五指作爪,龇牙咧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我也受了伤,小心我摘下面罩吓死你!
马儿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被压在底下的马挣扎不止,也不知道有没有断裂的木渣刺进它的身子里。车夫不得已拿了一把匕首割断缰绳,再然后,马儿也跑了。
小七呆愣片刻,忽然又笑了,摆摆胳膊又指荷叶。
马车轮子在荒郊野地陷进泥沼是意外,那么翻车就只能算是谢棋一时失误了。就在一个时辰前,暴雨之下马儿都不愿意往前走,车夫的鞭子都快抽断了,马车依旧陷在水坑里出不去,谢棋和莫云庭下了马车,撑着伞站在路边,等着车夫赶马,谢棋实在按捺不住焦躁,甩了伞去帮忙推马车,结果一不小心,马车推翻了。
谢棋吐吐舌头,朝屋子里瞥了一眼叹息摇头:没了啊,药可都给你们了,我哪里来的药治伤——更何况,他并不想让她痊愈,虽然她并不知道缘由,可她知道这不是错觉。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止,蛙鸣一片。宫廷真的远去了。
小七冷冷看了一眼,点了点她的喉咙。
谢棋抓过果子,咬了一口。甜的。
谢棋一愣,咧嘴笑出声来:“我都忘了自己会说话的。”他惯用肢体和眼神表达,使她差点儿都忘了自己会说话。小七的眼里瞬间露出鄙夷的目光,是赤裸裸的鄙夷。
谢棋默默地接过包裹,挑了几块糕点塞进口中,又灌了几口水,一抬头却见到一个鲜红的果子,顿时呆住了。拿着果子的是一只细白的手,青灰的衣袖上绣着几只修竹。它的主人正眉头微锁,一副随时都会把手缩回去的神情。
半个时辰后,谢棋被莫云庭阴冷无比的眼神唤回了屋里,又在他阴冷无比的眼神逼迫下坐到了他身边。小七几次想靠近都被他的目光吓退,无奈只好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谢、谢谢啊……”
他淡淡地道:“这几日就劳烦红朱姑娘了。”
莫云庭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滞了。谢棋的心也跟着颤起来,这厮,又想做什么?心跳纷乱,一声两声无数声,她看着莫云庭低下头,从马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包裹,一点点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最后递到她手里:各式糕点一应俱全,还附带了一个水囊!
“劳烦什么?”谢棋茫然开口。
这……谢棋的心晃晃悠悠找不到落点,她铆足勇气开口:“莫大人,你……饿不饿啊?”
红朱笑靥如花:“你师父想让我教你南华舞,是不是,云庭?”
结果,片刻后,他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莫云庭颔首。谢棋差点儿被口水呛着。
片刻之后,大雨来临,外头的路泥泞起来,雨声不止。她伸出手去接雨滴,忍着想把脑袋伸出去接雨水喝的渴望。看得着摸得着却喝不着……她惨兮兮回头望了一眼莫云庭,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他这是发现她饿了吗?
“听说你叫小谢?”红朱柔声道。
时光渐渐流淌,骄阳不知何时进了云里,夏日的闷热笼罩着大地。谢棋趴在窗上轻轻叹了口气:肚子饿还能挨着,口渴呢?从早上到现在莫云庭也是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他是不是木头做的啊?
“我叫谢棋。”
和尚敲钟,问一句答两个字,他的眼里写着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别吵。马车上的氛围顿时尴尬了起来。谢棋悄悄挪远了一些,尽量远离莫云庭这个喜怒不定的人,趴在窗上专心看外头的景色——不知道为什么,外头晴好的天似乎阴郁了一些,景色也不如刚才鲜亮了。肚子开始叫嚷,从早上出门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她默默地捂了捂肚子,忍。
红朱脸色一变,片刻后轻笑起来:“小谢姑娘戴了个面罩呀,莫不是容貌太美不想引起纷扰?能否给红姐姐瞧瞧?”
“酉时。”
谢棋回以干笑:“红姐姐真想看?”
“莫大人,我们什么时候下马车?”
“小谢!”莫云庭冷声呵斥。
“一月。”
谢棋悻悻地低下了头,心里涌起一阵不舒服。他总是不希望她变得好看,如果可以,她真的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莫大人,我们这一次要出去多久呀?”
日上三竿的时候红朱出了城,谢棋依旧陪在莫云庭身边闷声不响。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极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谢。”
“驿站。”
她抬起头,对上的是莫云庭讳莫如深的眼神。他说:“你……不要纠结于容貌。”
长长的一路,莫云庭都沉默不语。谢棋好不容易收了心才记起马车里还有这一尊冷面神在,不由得干笑:“莫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她说:“我……并不在意。”
真的出宫了吗?她眯着眼合不拢嘴,明明早上还在那个笼子一样的宫里,一面受着各种各样的气,一面对很多冥冥之中牵制着她的事情苦恼不已,这份大礼来得太过顺理成章,与其说是为太子纳妃典寻舞,还不如说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出逃,逃开一切的捉摸不定,逃开所有的烦心事。
“小谢,你很好了。我……”
什么比舞、什么萧妃,通通被她丢在了脑后,只这一路的山河风光、山花野草就让她雀跃无比。莫云庭备了一辆马车,她原本是和他一块儿坐在车里,可是随着马车渐渐入了荒郊,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心思,探了半个身子到窗外——蓝天如洗,碧草浅长,连路上的风都带了一丝丝的甜。她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风光了,即使是路上的一朵野花也能激起她的兴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红晕?谢棋眨眨眼,不能体会他的话语,她知道,他其实不阴沉的时候,可以很温煦的,温煦柔和如同那一片废园里闪着荧光的锦丝草。
谢棋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和莫云庭两个人结伴,离开宫里那些黏黏糊糊的司舞司乐南下游赏。自从恢复神志她就没有出过朝凤乐府,之后的绿萝山庄,再到后来的宫闱大内,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游玩过,更不用说亲眼见见外面的锦绣山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