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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降雪

“然以孤之喜好,当属——如妃宫之剑舞。”

雅妃赢了吗?谢棋有些灰心,默默地瞧尹槐的脸色:亲自南下寻舞,请来高师,还特地暗度陈仓,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他该不会回头折腾她吧?

众人哗然,脸色各异。谢棋被这巨大的落差冲昏了头脑,傻傻对上皇帝复杂的视线,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妃没有赢,雅妃也没有,她们斗了那么久,终究斗不过一个死人,这场舞分明是舞姬赢了。

又片刻,宫人带着皇帝的旨意细声开口:“陛下有旨,三宫舞乐皆是上品。若论平调,当属雅妃教导有方,书香礼仪融于女子之舞别出心裁——”

自然,她也没有赢。

谢棋的开心并不持久,如果她毫不知情,也许真的会开心是剑舞让许多人对“小谢”刮目相看了,可是有些眼神骗不了人,比如白姨,比如皇帝。那分明是看死人的眼神。她哭,不是哭谢棋,而是哭舞姬。

谢棋莫名其妙得了宠,不仅仅在如月宫,甚至在整个乐府,整个宫廷。如妃因为这一次胜出得了不少名贵的赏赐,虽然她并不缺少这些赏赐,可是“帝恩”终究大于钱财,这些赏赐每一样都能成为妃嫔的资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棋没想到的是她也跟着升了天。

片刻后,三宫的司舞司乐被齐齐召唤到了殿上。每个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她甚至在白姨的脸上发现了眼泪,这个凶巴巴的白姨居然哭了?

那日的封赏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宫人声势浩大地来到如月宫的时候,谢棋正在扎马步,一下午的练习已经让她头晕目眩,偏偏这时候一串宫人鱼贯而入,把她团团围了起来。如妃跟在宫人身后笑靥如花,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小谢,你一曲《杀阵》可是悦了龙颜,陛下特地赐你朝凤乐府的降雪纱裙呢。”

三宫舞罢,剩下的是评选。决定权自然是在皇帝那儿,谢棋只盼着快点儿出结果,可事实却是皇帝怪异的目光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样。她见过许多这样的目光,尹槐有,佳色有,白姨也有……只不过皇帝的目光更为炙热一些,更加让人手足无措。

“降雪?”

皇帝沉默着,谢棋不敢造次,却依旧忍不住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小楼,看莫云庭还在不在。却只看到了对面小楼上成群的司舞司乐,哪里还有莫云庭的影子。那一刻,她心头涌起一阵失落……

如妃一脸诧异:“小谢,你居然不知道吗?朝凤乐府司舞三阶,第一是凤临,第二是降雪,第三是彩金。只有彩金罗裙才是云庭能够决定赏赐与否的,凤临和降雪都要陛下亲点。你呀,可真是走了大运呢。”

“你们的人真谦虚。”使臣一脸不满。

如妃这一提,谢棋才恍然记起来,不久之前在朝凤乐府里乐聆害死玉音祸及杜蕊,真相大白之后莫云庭就曾经赏赐给杜蕊一件金色镶满彩蝶的漂亮衣裙。那时候杜蕊浑身伤痛却依旧抱着它又是哭又是笑,还死死缠着谢棋替她试上一试……那时候,那件漂亮到极致的衣服已经让谢棋不敢呼吸,她以为,那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衣裙。彩金尚且如此,降雪该如何?

“……我不会。”她干笑。

不美,不代表不羡慕美。她悄悄看宫人案上的锦布,暗暗猜想降雪的模样。

久久的沉默,余音绕梁。谢棋忐忑地站在殿上,等来的第一个声音是最靠近皇帝的使臣踢翻桌子的咣当声,紧随其后的是他兴奋的声音:“好剑法!和我打一场!我们草原上的人不仅擅长骑射,使剑也是一等的!”

如妃笑起来:“小谢,到我房里去试试。”

剑舞已经成了真的练剑,可是殿上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因为所有人都忘记了这只是一场舞,一场迎接使臣的展现大国风范的舞。直到乐聆最后一个拔高的音为这一曲《杀阵》画下句点,谢棋的最后一式才如石破天惊一般刺向前方。定式,收剑,手还微微在抖,她偷偷把它们藏到了身后。

“好。”

谢棋终于从自己的世界抽身出来,第一次去尝试操控已经跟随这本能动作的剑。这个过程,就是一遍遍地暗示自己:我本来就会武,本来就会……

如妃的寝宫里,薄而轻的降雪纱裙被打开的一瞬间,谢棋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紧接着一下,几乎要从喉咙底跳跃出来——这是一件纯白的衣衫,白得会发光。彩金罗裙修饰的是蝶,而这排名第二的降雪,它只有领口和袖口上留着一抹淡淡的墨色,就像是皑皑白雪落于墨灰色的砖瓦上,这便是……降雪吗?

《杀阵曲》到了最高潮!

镜子里,白净无比的降雪纱裙和她脸上银灰色的面罩相映生辉,广袖边缘的墨晕一直蜿蜒到裙摆,宛若一场大雪落凡间,千年不化。

谢棋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少年的脸,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就在月前,她跟他学了这套剑舞,她还从他那儿拿了手上的剑,就在几天前,她还亲眼看到他差点儿杀了乐聆——谢剑,长着少年的脸的谢剑——这个,是记忆吗?她屏住呼吸去看更小的身影的脸,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容貌了,就如同她一样。难不成……

彩金是璀璨,落雪却是素净,两种不一样的衣裙,却同样美得让人心惊。谢棋无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降雪衣裙,指尖冰凉的触感丝丝浸入肌肤。

小小的身影雀跃起来,抱着少年的腿一阵磨蹭:“谢谢谢剑师兄!”

“小谢,陛下已经许多年不曾赏赐降雪给司舞了呢,如今居然肯为了你和舞姬相似的身形破了例。”如妃轻轻地道,“舞姬娘娘风华正盛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小侍寝,不曾有幸见过她真容,不过今天见了你穿这降雪,我总算知道了为何陛下十数年不再纳新妃。”

少年愁眉不展,最后叹气:“你把面罩小心戴好,别沾了脏东西,我教你练剑。”

“为什么?”

小小的身影有一张黑漆漆的脸,脸上全是结痂的疤。她却毫无自觉地扬起脑袋笑:“师兄,教我学剑好不好?”

如妃低笑出声:“风华难比,纵然是玉碎,烂瓦又岂能充数?”

少年停下剑式,皱着眉头看她:“戴上面罩,小心伤口不会长好!”

谢棋戴着面具,只有几分舞姬的风姿,穿上降雪已经如此有风韵,真正的舞姬本人该是何种风采?

剑已失控。谢棋早已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在沙场上血洗敌军,还是在大殿上跳那一支取悦外使的剑舞。心中除了被琴音蛊惑的激荡,还有真真切切的杀意,如果真的有嗜血的剑,那么它正在她的手中。琴音再一次降落,恍惚中,沙场渐渐远去,她走到了溪边树林,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少年在树林边练剑。更小的身影慢慢爬了过去,朝着少年露出傻呵呵的笑,奶声奶气开口:“师兄,教我练剑好不好?”

谢棋默默地听着,并不开口。她原本是为了“舞姬”这两个字才进宫的,可是现在这两个字却成了她的噩梦。她想脱了这件降雪纱裙,却被如妃急急拦下:“等等!”

江山如锦,血浸透疆图。忽闻敌军辱我威威大国!弹丸之地焉能作乱,九千万精兵九千万骑,三千载浮名三千世功业,身埋骨黄土,魂刻在刀上,吾有鸿鹄志,不惧马革裹,汝等焉敢犯!

她迷惑地看着如妃:为什么?难道还要她穿着降雪去扎马步?要是穿坏了,尹槐绝对会杀了她。

琴音陡然转调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除了谢棋。往常练习的时候,每一次转调她都会犹豫几分才能调整剑势,然而这一次她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乃至于自己的思绪!

如妃的笑变了味儿,她拉扯着她的手,娇声道:“姐姐让你试衣,可不是为了让你自己瞧的。三月春色芳菲,有段腐朽的烂木头却怎么都不肯发芽,姐姐可是指望着小谢去行及时雨呢。”

沙场黄昏,残阳如血,秋日凛冽的风吹起撕裂的旗帜。有人长歌当哭,有人长眠异乡,一样的悲风一样的琴音,一卷锦书万般相思,慈母衣裳染血战甲,守着万里江山的人啊,你何时得归?

及时雨?谢棋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仔细思量的时间,半推半就地随着如妃到了外宫莫云庭居住的府邸。

乐聆的琴是透了魂的,谢棋渐渐迷失在其中,手里的剑不止,心却不知去向了哪里。

半盏茶后,她和如妃已然坐在了府里的客厅上。一壶好茶清香袅袅,如妃惬意无比地倚在座上,谢棋默默地喝着茶。一口,两口,滚烫的茶入了喉咙,依旧浇不灭她心里的惶惑:莫云庭向来厌恶她插足乐府中的事,这会儿她穿着降雪上门,摆明就是挑衅吧……

《杀阵》起初是和缓的轻音。谢棋拔剑出鞘,在清澈的琴音里挥剑动作,只片刻就把方才的慌张抛到了脑后——剑势本就如破竹,她看不清文武百官也看不清使臣,甚至看不见尹槐的身影,随着乐聆琴音的一个转调她奋力一刺,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一片红——红衣,红裙,红色的剑。她只能看见自己宽大的袖摆挡了视线,如同登云,软而轻浮。

跳《杀阵》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不下去跑了,她现在这样的举动,莫大乐官真的不会恼羞成怒再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吗?

这是放手一搏,赢则万千荣禄,败则一败涂地。如妃输不起,谢棋也输不起。

“小谢,你害怕云庭?”如妃忽然问道。

谢棋从来没有这样庆幸尹槐选的是剑舞,如果是那软绵绵的水秀舞她肯定跳得浑身僵硬……乐聆在殿上摆开了琴台,三宫比舞的最后一场终于拉开了帷幕:这是一场两个人的舞蹈,没有雅妃的娴雅,没有德妃的俏皮可爱,如妃或者是尹槐在群舞里冒了一次险,他们试图用一个人的剑舞去匹敌甚至是超越群舞。

谢棋本能点头。

“开始吧。”终于,皇帝松了口。

如妃一愣,踟蹰问道:“为何?”

皇帝久久没有出声,谢棋却想发抖。也许,所谓王侯将相就是这种只要他专注地看着你,你就忍不住浑身战栗的感觉吧。皇帝已经不再年轻,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可是她却仿佛能看到他年轻的时候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模样。

谢棋咬着嘴唇不说话,终究耐不住如妃催促的眼神勉强道:“他……不爱笑,经常被我气跑。”总不能说他经常拿刀架她脖子上吧?

“谢棋……”

“还有呢?”

谢棋的脑海里混乱一片,应对“你是谁”这种问题,应该回答的是身份吧?可是出口的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我叫谢棋……”她只想告诉所有人,她叫谢棋,不叫舞姬。

“他经常看我跳舞,看着看着就发火了,然后走掉……”

一阵寂静之后,皇帝缓缓回到了上座,良久才沉声开口:“你是谁?”

“不发火的时候呢?”

伴君如伴虎,没有人敢出声打扰这诡异的一幕。即便是不同的人存着不同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不怕死。

“偶尔说说话,没说几句话就会发火……然后跑掉……”

“你……”他伸手指着她,一不小心带翻了案台上的酒杯。瓷做的酒杯碎了一地。他仓皇向前迈了几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终究没有再向前。只是那目光,谢棋不敢和他对视。被他盯着的地方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如妃眼睛一亮:“怎么个发火法?”

如果要说变故,一定是皇帝的眼光。自从上一次在废宫一晚相谈,谢棋对这个帝王是不惧怕的,而这个帝王也早就认识了她,可是这一次,她却对上了他全然陌生的目光——他高高在上,居然从上座上骤然站起,两眼像是要瞪裂一样。

“不说话,皱眉头,瞪人,然后跑掉……”

殿上的氛围远比她想象中的轻松,也许是方才的花鼓舞陶冶了性情,也许这迎使宴远比她预料中的肃穆,她甚至能够在跪地行礼的时候偷偷打量宴上的使臣:西边来的使臣原来并不个个都是一脸横肉满脸大胡子啊……

如妃皱眉头:“怎么听起来好像他老是在跑?”

也就是那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连步子都迈不稳了,手心出了汗,不知道是因为殿上的气氛还是因为莫云庭那远远的眺望。他是特地来看的吗?她在心里悄悄问自己,如果跳好了这一支舞,他会不会对她刮目相看?

谢棋低头沉默,心里已经在嘶吼:因为他动不动就冷眼跑掉啊!

从小楼到大殿隔着短短几十丈,谢棋跟着宫人一步一步下了楼。鬼使神差地,她在步入大殿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小楼,却在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莫云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小楼上,隔着人群遥遥地看着她。

恶报往往来得比福报要快很多。谢棋这一番小小的告状在几个时辰后就得到了报应。如妃只是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她却不得不穿着降雪衣衫跟着她去莫云庭的居处,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第二组了,谢棋按捺下心里的不安,重新把目光投到了对面的殿上。这一次倒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舞步出来,德妃准备的舞是玲珑精致的花鼓舞。美丽的舞姬,清亮的铃铛,小巧的花鼓,舞姬们的舞步俏丽可爱,和着司乐们夹在鼓乐声里的箫声欢畅无比。说不上让人惊艳的舞却处处透着山野趣味,看得人忍不住嘴角上扬,真真正正地轻松起来。小曲小调格外怡情,谢棋看得出神,差点儿跌进那欢畅的舞步里,以至于听到宫人说“宣如月宫司舞司乐”的时候差点儿从小楼的栏杆上栽下去。

可是,她和莫云庭之间真的只有干戈吗?

对面殿上的乐声渐止,宫姬们轻盈地出了殿,片刻之后是宫人沙哑拖长的声音:“宣德容宫司舞司乐——”

一路上,谢棋都在细细思量,莫云庭和她到底算是深仇大恨还是小小误会?直到被如妃拽着走进外宫莫云庭的庭院,她才惊醒过来,他和她本来就处处不对头,这种送上门让人家嫌弃的行为……会被打的吧!

“你!”乐聆红了眼,高傲地抬起头丢下一声“哼”。谢棋却盯着自己鲜红如血的衣摆出神。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如妃大大咧咧坐在客厅上,眯眼喝着仆从送来的一杯茶自在得很。谢棋站在厅上忐忑不安,低头是白得扎眼的裙摆,抬头是如妃的笑脸,辗转了半个时辰后筋疲力尽,无力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可是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让她不安地站起身来。

谢棋低头道:“比第一次看到你弄那只虫子的时候还要怕。”

“小谢,你不必这么焦急等待吧?”

“有多怕?”

“我……不急。”这不叫焦急,这叫不安啊!

“怕。”谢棋认真地告诉她。

如妃笑弯了眼,轻声细语:“我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每次等着陛下也是这样坐立不安。”

乐聆眯眼笑起来,揶揄道:“你怕不怕?”

“可我……”和你正好相反啊!

谢棋回过神来,咬咬唇说不出话,只是抓紧了手里的剑。这第一场舞就这么厉害,她这速成的剑舞真的能够赢得了她们吗?

如妃干咳:“小谢,云庭性子别扭,你可别学他。”

“雅妃好有心思。”乐聆的声音低沉地响起。

“我没学……”

小楼上静谧一片,那些西面来的骑马民族,每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傻了眼,酒饮到半杯,他们着了魔一样地体会着这礼仪之邦的文雅浩气。

“你来这儿做什么?”

乐声悠扬入耳,不如江南小调,不如塞上长歌,那些零碎的音节甚至不成调,只是如春天洒在青砖上的梅子雨,淅淅沥沥洋洋洒洒,一声两声声声入耳,初时不着调,久了却让人仿佛进到了江南的古道上,雨、人、伞、绿草台阶、梅子树下青衣红伞……书声就在这样的情境里缓缓入耳,每一个书生心里都有百转千回,女儿家的读书声比男儿更多了几分缠绵,声声细腻如同要融进江南的细雨中。案台正中的司舞缓缓站起身来,提笔的一瞬间舞步已经开始——谢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舞步,每一步都轻巧,每一步都玲珑,女子的美和书香融为了一体。所有的司舞都拿着书和笔以一种极为舒缓的动作缓缓把这一场安静的舞蹈表演推向了心灵深处。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乍然响起。谢棋狼狈地拽了一把降雪纱裙转过身去,汗涔涔地对上了莫云庭阴沉的眼——他的眼里似乎还残留着刚刚踏进厅堂的一丝诧异,却马上被一抹莫名的神色掩盖。

谢棋被眼前的情形惊讶得忘记了寻找莫云庭的身影——儒家子弟一样的司舞,青衣书生打扮的司乐,她们居然把金碧辉煌的大殿当成了学堂?这哪里是舞蹈?

如妃低笑:“小谢,难得陛下赏赐降雪衣,不如跳一支舞就当谢谢莫乐官栽培之恩?云庭,你以为呢?”

司乐的琴音渐渐响起,对面的殿上已经排开了十几张案台。在小楼上的司舞们小声的惊呼声中,对面的司舞居然一人坐在一张案台前,提笔写着什么。

莫云庭脸色僵硬,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啊,看那儿!”

跳舞?

可是如果可能,她仍旧希望他能看到她跳《杀阵》。

谢棋的心晃晃荡荡一阵摇曳,干笑:“莫……莫大人公务繁忙,不如下次找个……”

可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揣着一份讨好的小心思,结果又被他冷厉的目光吓得抱住脑袋狼狈逃窜。

莫云庭缓缓踱步到了座前坐下,依旧不言语。

胸口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郁结,她想伸手轻轻抚平它,却换来了更加细微的波动——莫云庭,将军莫云庭,乐官莫云庭,拿刀架着威胁她不许入宫的莫云庭,替她挡去致命一刀的莫云庭。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对他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怀,不明白为什么他一次次冷脸,她却一次次厚着脸皮企图理顺他的毛发,企图他能像其他人一样对她亲近。这种撞南墙的事一次就够了,不是吗?

如妃了然一笑:“小谢,云庭说他愿意看,乐意看。”

她从刚才上到小楼就一直在对面殿上找寻他的身影,可无论是皇帝身边还是尹槐身边都没有他的身影。按理说他是乐官,是这司舞司乐的领头人,尹槐舞师都在,他不该不在啊……不见他,她心慌。如妃的心思,尹槐的心思她都懂,可是她唯一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不在这殿上。几个月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证明她也能入宫,也能继承尹槐衣钵,可是为什么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却不在?

谢棋的下巴险些没有掉下来。

是莫云庭。

既然如妃开了口,莫云庭也没有反对,这舞自然是跳定了的。谢棋犹豫良久,选了支最简单的入门舞战战兢兢地跳了一圈,如妃早就悄悄出了门,留下她一个人局促地站在厅上等待评论。

不可避免地,几个司舞的目光又落到了谢棋身上。谢棋撇撇嘴移开视线装作没有听见,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口气议论,她们敢讲她还不敢听吗?她并不在意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在意的……

结果,莫云庭居然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谁说没有,瞧,那儿不就有一个吗?”

“我跳得好不好看?”

“这次比舞比的可不是舞呢,听说是三妃夺后……谁敢不精细准备?”

话一出口,谢棋就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可是鬼使神差地,心上就是存着那么一丝理不清的微妙,它们催促着她抬起头,用尽量镇定的目光去打量莫云庭。如妃早已远去,殿上就只剩下她和莫云庭眼对着眼较劲儿。他的目光她从来没有看透过,可是……她想知道在他的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雅妃这次可是花了大心思呢,放手一搏。”

尹槐、佳色,乃至于皇帝和如妃,他们看到的都是舞姬的影子,也许只有这个冷冰冰的乐官看到的才是真实的谢棋,可疑的谢棋。

“哎呀,居然是书生模样……女扮男装做书生,这舞怎么跳?”

莫云庭的脸色微微变了模样,他道:“好或者不好,对你很重要吗?”

司舞中有人窃窃私语:

谢棋忙不迭地点头:“重要。”

一对水墨色的司舞徐徐步入对面的殿堂,司乐紧随其后,穿的居然是青灰色的衣衫,女扮男装,个个成了书生模样。小楼上顿时喧闹了起来,纵然是教养出众的一等司舞司乐,也不过是新进不到一年的宫姬,雅妃这第一场舞怎能不让人兴奋呢?更何况她们个个书生打扮,古往今来的舞姬要不是美艳出众,要不是翩然出尘。

“不好。”

谢棋心上一顿,脚下终于开始虚浮。仪雅宫是雅妃住处,宣仪雅宫的司舞司乐入场,这么说……比舞已经开始了?

谢棋哭丧起脸:“没有一点点好?”

小楼的尽头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继而是宫人拖长的嗓音:“宣仪雅宫司舞司乐——”

“是的。”

谢棋笑了,她不是不怕,而是麻木。皇帝亲临,使臣大驾,文武百官位列两侧,花枝招展的妃嫔摆开群芳宴,数不尽的宫婢轻手轻脚地侍奉着,她一个小小的司花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大场面?登上小楼一看,她差点儿就忘记了呼吸。

“哦。”

人群中有人轻笑出声,也有人埋头自顾,挑事的司舞脸渐渐泛了红,最后丢下一个恶狠狠的眼色回到了人群里。谢棋悠悠目送她离开,耳边依稀听到的是乐聆调琴的声响。乐聆说:“你倒是真不怕,还有心思和她纠缠。再有下一次,我不会陪着你闹。”

失望是避免不了的,可是如果他肯夸一句“你为朝凤乐府争了光”,那才是真的不对劲儿呢。她抓耳挠腮朝他傻笑,一直压在心头的某个重物悄然落了地。至少,他还是看了她跳舞的,没有一开始就跑掉,不是吗?虽然,他仅仅两个字就把她好几个月的心血通通抹杀得干干净净,可她却心安无比。

谢棋干咳一声,软软答道:“原来你知道啊。知道还要问?”

她的傻笑被莫云庭看在眼里,微微松了他的眉头。而后,他的目光一不小心落在了她的身上,莫名其妙地恼怒:“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个司舞渐渐红了脸,指着她的鼻尖老羞成怒:“你分明是谢棋怎说不是!”

“我……”

乐聆貌美,姿色出众,一把七弦琴在手纤纤不落凡尘,想必和传闻中的丑女谢棋差了十万八千里。谢棋几乎是顽劣地用目光挑衅那个司舞:这宫里的女人为什么比外头的看起来柔软,可是骨子里却个个是好斗的个性?

谢棋想反驳却无从开口,如果是三个月前,她会大声反驳回去,我谢棋堂堂正正干干净净,你不要为难我!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诡异的事情后,她真的已经无法确定她这个没有记忆的躯壳究竟是谁的剑,谁的棋……

“我叫谢棋。”接话的是乐聆,她先是狠狠瞪了谢棋一眼,而后抱着琴慢条斯理站起身来挡在了谢棋面前,对着那个司舞盈盈行了个礼,轻声细语,巧笑嫣然,“谢棋无礼,方才走了神,怠慢了姐姐。不知这位姐姐有何赐教?”

恐惧如同藤蔓,缠住的并非只有手脚,还有灵魂。她甩甩脑袋干笑:“莫大人开什么玩笑呢,我想的不就是功成名就,当一个出类拔萃的司舞……嘛!”

司舞彻彻底底走了神:“那……”

莫云庭的目光像剑,比谢剑还锐利上几分。没有阴谋能够躲藏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心慌能够逃过他的眼,除了眼前这个穿着降雪纱裙的人。谢棋。他在心底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却好像是孩子站在心爱的玩偶面前一样。她明明在害怕发抖,他却只能想到怎么才能让她知道那一天的比舞他看到了她,只看到了她。

谢棋咧嘴一笑:“我叫乐聆。”

笨拙,并非只是木讷的人的专长。

司舞一愣:“你不是谢棋那你是谁?”

也许这是近君情怯,也许,没有也许。

“不是。”谢棋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

她已经开始抓着袖摆眼神乱飞,这是她慌乱的前兆。如果她开始屏息,那就是她已经开始害怕……她的每一个举动他都懂,除了她的过去,她的目的。这样的隔离让他心寒,明明那么近,他却永远不能真真正正地走近她,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向那个幕后的黑手铺设好的路一步步远去。越发的笨拙,越发的桀骜,越发不容启齿。

谢棋皱了眉。虽然入宫的时候她比其他司舞晚了几日,在乐府时也没有走动,但要是说那个司舞不认识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未免太刻意了点儿。对方的眼里是赤裸裸的鄙夷。这不是搭话,这是挑衅。

“小谢。”到最后,理不清的情绪只能汇成一声低叹:小谢,小谢。

只可惜,老天爷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一个艳丽的司舞款款而来,娇声问:“这位姐姐可是谢棋?”

“我、我在……”

谢棋从来不怕别人看她的脸,却怕人误会面具下有一张如何倾城的容颜,她怕这些女儿家的毒口利舌。她宁可缩在角落里,早早地跳完舞回到如月宫里逗泥猴儿玩。

谢棋只能僵硬地应声,结果依然是沉默。事实证明,莫大人似乎……只是念着名字好玩?

她们不会像下等宫婢那样当着她的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们眼里的鄙夷和不屑比那些逞口舌之快的宫婢更毒辣几分。

几个时辰在沉默中度过。谢棋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等待着她的,是一道圣旨。

谢棋大半年的记忆从来没有这么鲜明过,她和其他司舞一块儿等候在殿堂对面的小楼上,迎接使节的到来。能够登上这一栋小楼的人都是乐府里出类拔萃的人,三宫选出的比舞人选,她们一个个美艳万分,或而含羞带笑或而妖艳动人,唯一突兀的是她。她戴着面罩坐在小楼最远的角落里远离人群,尽可能地让人忽视她的存在,可是她坐在哪儿,哪儿就会成为所有司乐司舞们目光汇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