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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剑舞

“后来……”乐聆苦笑,眼里的光芒复杂无比,“后来,衡家小姐夜半时分去了少年房里,本来以为最坏不过一拍两散,可是……”

乐聆的声音越来越低,谢棋却渐渐投入到她的故事里。她轻声问:“后来呢?”

可是衡家小姐怎么都想象不到少年房里是这样一副模样:整个房间几乎被鲜血染红了,少年执剑而立,身下是大约七八具面目模糊的尸体……这些人,分明是衡家前些日子从外头请来的江湖护院。

他对衡家大恩大德,衡家上下感激不尽,得知他是孤儿,衡家便收留他做了半个少爷。他身子单薄,衡家夫人便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替他调理滋补,他少年将才难得,衡家家主疏通关系默默地替他打点日后为官的一切……就连骄纵的衡家女儿也悄悄抱着琴在他听得见的地方一遍遍地弹曲儿。从《春山向晚》弹到《常相思》,从《蒹葭》到《贺新郎》,奈何他是个木头,琴里数不清的小心思他一样都猜不透,气得衡家女儿三更半夜抱着琴去敲他的房门,想好好骂这块木头一顿……

衡家小姐只看了一眼身子就已经瘫软了,手里的琴砸在地上,琴弦齐断。

谢棋静静地听着。这个泼辣的乐聆鲜少有安静的时候,这会儿却如同少女含羞,细细地讲述衡家女儿和少年侠客的种种。

“报官了吗?”

“你不知道,那时候他有多么英勇。”乐聆也慢慢在草地上躺了下来,似是向她倾诉,又似是喃喃自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世上除了琴音,还有那么美的声音,连呼吸都不忍心……”

乐聆摇摇头,苦笑:“衡家的傻子自作聪明,觉得心上人有苦衷,偷偷帮他瞒住了爹娘。”

七年之前,衡家有女骄纵无比。可每一个女儿家似乎总有那么一个命中注定的克星,衡家女儿的克星出现在她十二岁那年。富家子弟多半好游玩,在海上突然遭遇了水匪,数不清的随从倒在了血泊里,骄纵的衡家女儿躲在船舱里,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户看到一个少年踏着水花而来,他青衣束发,面如冠玉,手拿一柄长剑,剑势如鸿。顷刻间杀人不眨眼的水匪成了无能的鼠辈,一个个头磕在地上不住求饶。少年踏过层层尸体进到船舱,冲着衡家女儿低眉淡语:“你可受伤?”

“后来呢?”

乐聆的故事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谢棋躺在草地上,安静地听乐聆讲起她的秘密。

“后来,他的本性暴露,衡家女儿为了保住爹娘的性命,答应入乐府,养着害人命的五色虫,用自己的琴艺一步步往上爬,接近尹槐,接近莫云庭……”

第二天午后,谢棋终究去了御花园。她在那儿见到了神色如常的乐聆。

衡家女儿,衡乐聆。谢棋不知道自己的手脚是不是冰凉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那个少年是谁?”

乐聆没有等她回答,她只轻声道:“明日午时,我在这里等你。”

乐聆的脸陡然苍白:“谢剑。”

谢棋被这一句轻叹抓回了些许神志,却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点头。有那么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也许已经靠近了一些她一直在追查的事情,可是她却不愿意去触碰近在咫尺的真相了。

比舞前三日,谢棋终于跳完了《杀阵》。舞殿之上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人,如妃、尹槐、莫云庭、白姨和佳色,还有步月。这是比赛前夕的最后一次演武,也是这一段时间的一次终演,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况且,在和步月坦承地讲了如妃的计划之后,这是步月第一次来看她练习。步月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才换来的这一次赌博,她可不能给尹槐丢了脸。

乐聆说:“谢棋,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舞殿的大门紧掩,阳光透过窗户投射下几道光影,微尘在光影中慢慢飞舞着,一切安静得如同黎明之前曙光未露之时。乐聆坐在舞殿侧边一手按着琴弦,看得出她也有几分紧张,却仍然向谢棋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当然,安抚中依旧带了一丝警告意味。

月色如霜。谢棋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别忘了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身边响起一阵簌簌声。

谢棋撇撇嘴,小小地朝前跨了一步,抽剑出鞘——自从上次的坦白倾谈,她好像真的已经和乐聆成了不错的姐妹,乐聆不再像刺猬一样一碰就犯毛。比起在朝凤乐府的相处情形,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谢剑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也许是惊讶她居然不问他是谁,有什么目的,也许是惊讶她的回答速度。不管怎样,他都没有再开口。伴随着一阵树叶的沙沙声,谢剑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地上留了个小包,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藏天香的气味。而谢棋,她早已虚脱,躺在了地上。

第一个琴音乍然响起,轻轻浅浅地划过舞殿中央的房梁,宛若荷塘上起了风。谢棋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第一个起势刚刚落下的时候她已经迷失了自己,把她的思绪扯回舞殿的人却不是乐聆,而是尹槐。

“放过乐聆。”

“别跳了!”尹槐三两步踏到了舞殿中央,一把扣住她了的手腕,“今天开始休息,三天后比赛。”

谢棋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片刻后,她听见那个男人冷淡的声音:“你有什么想说的?只有一句。”

“为什么?”

谢无,谢剑……

谢棋彻底乱了神,明明是他特地把所有人都叫到舞殿来看她的《杀阵》,怎么到了这时候却突然说不许跳了呢?她茫然四顾:不远处的佳色和白姨非但没有反对,反而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至于莫云庭,他根本就没有神情。

“我不姓何。”何剑无视乐聆的哭求,目不斜视道,“我姓谢。谢剑。”

“舞要常练,韵不可多泄。”

谢棋呆呆地看着乐聆不住地磕头,不知为何想起了两次给她藏天香的情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算上这一次,她已经救了她足足三次。

什么舞?什么韵?谢棋抓耳挠腮:“我不明白。”

“大人,求您放过谢棋!”乐聆慌乱地跪在何剑身边一次次地磕头,“求您放她一条生路!”

“回去歇息。”尹槐只留了这一句话。

“何先生……”

谢棋回到房里躺在床上依旧不能明了尹槐的用意。尹槐是个严师,离比赛只剩下三日的时间,他怎么会允许她“歇息”三日?

谢棋茫然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黑衣刺客停下了攻击,在她面前缓缓摘下了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张冷然的脸,这张脸她看了整整一个月。是何剑。

这三日分外地难熬,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休息,而是软禁。一起被软禁在房间里的还有一个人,乐聆。这也是唯一的安慰了,好在现在乐聆算是姐妹,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唇枪舌剑的状态,这三日可怎么熬?可是,再怎么要好的姐妹,三天三夜面面相对……这三天,她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杀阵》,可她却依旧弹不腻。谢棋吃饱喝足又睡醒,坐在桌边支着下巴瞧乐聆:她似乎走到哪儿都会带着琴,弹琴的乐聆安静,不弹琴的乐聆暴躁,完完全全像是两个人……可是不论哪一个,都受着藏天香的威胁。

“谢棋!”乐聆从她身后抱住了她,一遍遍迭声安抚,“谢棋,谢棋,你镇定些……”

她说她只是听从谢剑的命令,可谢剑身后的人又是谁呢?为了自己的目的给一个小女子藏天香这种阴狠的东西,那个人究竟会是谁?如果那个人只是需要一个在朝凤乐府里的内应,她不可以吗?

她又是谁?司花谢棋?两年前昏倒在朝凤乐府门口的毁容乞丐?可是一个乞丐怎么可能会武功呢?司花们的嘲讽,跳楼殉情的传说,莫云庭的防备,尹槐的倾力培养,还有那个梦里的男人,那一次几乎不真实的绑架,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彻彻底底乱了,她抱着脑袋蹲下了身,浑身上下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剩下。

她也姓谢,这是巧合还是……这一切,莫云庭应该都是知道的吧,所以他在朝凤乐府的时候就对她一个小小的司花防备那么重,所以他才千方百计阻止她入宫,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干脆严刑拷打或者干脆把她赶出朝凤乐府呢?他一直冷冰冰,却也能替她挡刀,虽然多半时候是他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

“你是谁……你是谁!”

“你在发呆?”

那个刺客的声音犹如噩梦一样侵入她的脑海,她几乎要丢了剑抱住脑袋失声尖叫!她会武功,所以一个月能够适应《杀阵》,会武功,所以能和这个黑衣刺客打斗这么久,他根本不是要杀她,只是在引导她使出熟悉的招式!

乐聆实在算不上温柔的声音近在耳边,谢棋撇撇嘴,趴在桌上点头。

“你会武功!”

“想什么?”

到最后,一招一式变成了行云流水。

“莫云庭。”谢棋用力甩头,恶狠狠灌了一口凉茶。说不清什么地方似乎有一张网,把所有人都网在其中。

刺客刀刀都不留情,谢棋手忙脚乱地抵挡他的攻击,一面躲一面跌,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居然依旧没有受伤,反而是手上的剑更顺手了,第一剑刺出后紧接着第二剑、第三剑,每一招每一式都似乎是有人牵引着她的身体去反抗。

乐聆嗤笑:“怎么,又想为人家跳上一次楼?”

刺客的攻击发生在一瞬间,刺客的刀迎头劈来的时候,谢棋恍恍惚惚见到了一道银光,她本能地举剑挡住了那要命的一刀。

“我真的是殉……吗?”

乐聆果然不再出声。她却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可能!”乐聆翻了个白眼,眼神却带了一丝紧张。她细心地关好了门窗,才目光复杂地盯着她欲言又止,“谢棋,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要不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闭嘴!”谢棋不允许自己泄气,她不回头,只是凶狠地对身后的乐聆道,“再出声就不救你了!”

“你还有隐瞒?”

“谢棋,你……”乐聆惊诧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当然,和你这蠢司花拴在一根绳上,我还能保命吗?”

黑衣刺客眼里有杀气,手上却没有动作,他只是和她僵持,犹如猎豹玩赏猎物一样地看着她笨拙地反抗和一步步难以自制地后撤,眼里的杀气渐渐成了揶揄。

谢棋干笑:“到目前为止似乎是我保你命的次数居多吧。”

“你是谁!我已经通知了侍卫!擅闯皇宫可是死罪!”

“住口!”

手里的剑并不是冰凉,而是带了一点儿温热,赤红的剑身如同新鲜的血液。她紧紧握着剑柄,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外行的姿势对着那个黑衣刺客。

哪怕是姐妹状态的乐聆,态度依旧不见得温和。谢棋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模样,见招拆招地服软:“乐聆,你看,我无亲无故无脸无才的……”

谢棋心里没有一丁点儿底,如果不是夜色遮掩,他会轻易地发现她的胳膊她的腿通通在发抖。怎么办?会不会死在他手里?

乐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踌躇开口:“你跳楼那一日,我偷看到你和谢剑偷偷见面。”

铮——刀剑再一次碰撞,蒙面的男人连退几步与她对峙。

“什么?”

刀剑相抵,清亮无比的声响打破了御花园里的静谧。生死攸关,谢棋几乎忘了自己不会武功,好在何剑给的是开锋的剑,她奋力把乐聆推到一边,下一刻就举剑毫无章法地朝着那个蒙面男人的心脏刺去!

“原本我和谢剑约好半月一见,那一日我藏天香发作,按捺不住想早点儿去约定的地方,却……却看到了你,你和他似乎相熟得很。那次以后,我就经常偷偷注意你,你几乎不和其他司花讲话,我想查你根本无从下手,所以……所以我就趁着莫大人外出,把你锁在了司花苑后院的破屋里……”

他这一刀砍下去乐聆真的是死定了……谢棋手心出了汗,心跳狂乱不止——怎么办?冲出去救她还是……她没有多考虑,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从她藏身的地方到乐聆面前隔着几十丈,可她却在火石电光的瞬间冲到了她面前,一剑挑开了那个男人的剑!

锁起来?谢棋刚想发作,被乐聆一声“听我说完”压了下去。

她在哭,以一种声嘶力竭的方式。而那个男人拔出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说了些什么,乐聆就彻彻底底瘫软在了地上。

房间里霎时间安静下来,除了两个人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就只剩下乐聆压得极低的嗓音。谢棋初时是强压着怒气听,到后来却被乐聆讲的过去惊呆了。这是她第一次听一个看见她“殉情”过程的人讲起过往,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和传闻中完全不同的流言真相。乐聆说,她并非心灰意懒殉情自杀,而是……早有预谋。

隔得太远,谢棋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心痒难耐,她只瞧见乐聆跪在地上似乎是慌乱无比,一个劲儿地磕头,到最后晚风依稀带来了她颤抖的声音,她在哭诉:“你相信我,我会尽快做好的……”

见谢剑在先,等莫云庭入宫在后。那个司花谢棋被锁在司花苑里整整三天,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哭喊,甚至没有敲门叫嚷,而是像傻了一样呆呆地在破屋里不吃不喝三天。她是那样的默默无闻,以至于整整三天没有一个人发现司花苑里少了个人,也没有人会惦记着一个叫谢棋的毁容女有没有出现在前屋。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够一个身子虚弱地丧命了。乐聆是那时候耐不住心里的慌张去开门的,结果却差点儿丢了性命。

树林里隐隐约约还站着个男人,他身形高大,仔细看去居然有几分眼熟。

乐聆拉着谢棋的手,牵引着按在了她的上臂,咬牙切齿:“那个时候你身上有一柄匕首,我才一开门,你就像鬼怪一样掐着我的脖子,还用匕首割破了我的手脚!只差一点点,我的手就废了!”

谢棋第一次发现她的脚步可以放得极轻,轻得像是江湖侠客。也许是何剑教了一个多月功夫的原因,也许是半吊子的《杀阵》起了效果,她不紧不慢跟着乐聆进了御花园,又渐渐深入到假山后的树林深处,最后,她见到乐聆停在树林那儿,缓缓跪了下去。

“啊?”

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包裹匆匆忙忙往御花园方向走,神色慌张,步伐也带了踉跄。谢棋见了暗暗心惊,悄悄跟了上去——乐聆性子虽然泼辣,可是遇事却鲜少有不镇定的时候。比舞在即,是什么事能让她慌张成这副模样?

“啊什么啊?就是你!你还说,要么废掉我的手脚滚出去,要么日后站到你身边,你保我一命。”乐聆灌了一口茶水,“我本来没打算要这条命的,假装答应了你再找机会逃跑,可是哪里知道,第二天你就从天星楼上跳了下来。”一个会说“日后”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自杀殉情呢?

乐聆?

“后来呢?”

比舞前五天的晚上,谢棋演练完最后一遍《杀阵》后终于耐不过心上的纠结偷偷去了西厢,她想找机会和步月说清楚,却不想在路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乐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你醒了,我被谢剑勒令跟随你,与你搭档,他不再提供我藏天香,并且告诉我你身上有藏天香。”

《杀阵》日益精妙,谢棋心上却也有一点不安渐渐浮上来——时日不多,她该怎么向步月解释这一切。没几个人知道比舞的时候《如云》换成了《杀阵》,所有人都以为如月宫会以一曲水袖舞尽显大朝礼仪。步月是不知道的,如果,如果事到最后才告诉她,她所有的辛苦努力都付诸流水……她会怎么想?在这宫里,她是谢棋的第一个朋友,谢棋最不愿意伤害到她。

谢棋默默地抢过乐聆手里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地抿着。

“愚蠢。”谢棋忙碌的空当,莫云庭轻轻吐了两个字,脸色微微泛起了别扭的红。

“你不怕?”乐聆犹豫道,“你什么都不记得,可你的过去却……”

“哦。”谢棋默默地收拾锦丝草,边收拾边疑惑,他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这会儿又让她上药?

谢棋想了想,道:“怕。”

莫云庭总算抬了头,眼色如阴雨的天。他皱眉,欲言又止,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来结束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上药。”

“那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惊慌?”

“啊?”谢棋茫然地从菜篮的提环上缩回了手,“我没碰大人啊……”

谢棋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那是个瓷做的杯子,杯底碰到梨花木的桌面发出一阵清响。那是手在颤抖的声音。

“男女授受不亲。”莫云庭突然出声。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让人知道我在害怕……”

谢棋默默地咬着自己的舌尖,她发现自己除了那几句话再也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话。

乐聆的呼吸一顿,目光复杂无比。

“莫大人既然忙,那我先走了。”

软禁三日,空虚而漫长。第一天,佳色带来了精美的面罩和华贵的衣衫,她们围在镜子前在她丑陋的脸上一点点地装饰,一张银白的面罩做得精巧无比,边沿的蝶翅仿佛是有意遮美而为,细碎的数不清的珠玉被细致地镶嵌在了衣袖上,头饰却是简简单单的一根红色缎带,鲜红的纱衣映衬着银白的面罩,越发显得腰细不过盈盈一握。

沉默。

这模样艳丽却不妖媚,像极了很久以前她见过的一幅画。一样的艳丽,一样的沉寂。

“莫大人,我送药来了。”

谢棋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全然陌生的人,还有那个人背后神色复杂的佳色。佳色的眼里隐隐有一丝晶莹,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映衬在佳色眼里的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美丽不可方物,如同尹槐所说的那样,她是天生的舞姬,可自己终究不是她。

莫云庭依旧不抬眼。

乐聆呆愣了片刻,嘲讽地笑:“想不到你遮了丑还可以看看。”

好端端地,好不容易才哄好了的乐官大人怎么又翻脸了呢?又一页书翻过。谢棋干咳一声,把草药篮子搁在了他面前:“见过莫大人。”

谢棋却只是摇头,摘下了冰凉的面具。遮了丑的谢棋不再是谢棋,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死人。活着的谢棋不如死了的舞姬,从她戴上面罩的那一刻起,她就在被一点点塑造成一个死人……

他不动,她就只能挎着草药篮子站在边上。他翻了一页书,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他翻第二页,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啪——踩着枯木枝的声音脆脆地响起,谢棋在一瞬间调整好了状态打算应对他冷死人的视线,结果,他根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她总算可以确定,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压根就不想理她。

“丑。”乐聆皱眉。

谢棋在他们怪异的目光下进了庭院。莫云庭坐在院子里的花架下,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正专注地看着,连她进门都没有发现。她也懒得打招呼,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打量他——如果不是阴沉着脸,如果不是随随便便就把剑搁人家脖子上,他真的没有一丝武将的生硬劲儿,也没有乐官的脂粉味儿,他身上有的只是一派书生气。可是,偏偏这文雅的模样却生了个别扭的性子……

“丑就丑。”她捏着面罩闷声喘气,“我就是丑,我知道。”如果只有丑陋才能当个活人,她情愿一辈子带着这张毁容的脸,至少他们叫小谢的时候,心里的、眼里的都是她谢棋。

两个侍卫你一言我一句,兴奋不已:“小谢姑娘,请!”

不恐人悲,但惧人喜。

“我也就说说……”

第二日,莫云庭站在门外的时候,谢棋刚刚洗漱完毕,面罩还没有来得及戴上就听见了敲门声。她没梳妆,莫云庭没有带着冷脸,晨曦刚露,门外的树叶尖上还挂着露珠儿,此情此景,居然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只是……看久了也会尴尬。

“嘘!你还想再被打吗?!”

“使臣早至,陛下改了主意,三宫皆费尽心力,取消比试直接迎使。你可明白?”终于,莫云庭开了口。

“小谢姑娘,这一次你可得自己亲自送进去,上次我们哥俩儿可被你连累惨了!”

“哦,明白。”也就是说直接跳给使臣们看吗?谢棋悄悄松了口气,且不说她不一定能够胜出,就算胜出了,与其被尹槐再折腾一个月,真的还不如两次一块儿跳了……

外宫宅邸门口,早就熟识的侍卫见了谢棋高兴得很:“小谢姑娘又来送药草啊。”

又是沉默。尴尬如同抽丝剥笋,一点点地把诡异的氛围暴露在外。谢棋无所事事地回房斟了一杯茶想递上去,却觉得好像不大对,干脆自己抿了一口。

尹槐大发慈悲放谢棋一日休息,她从如妃那儿拎了一篮锦丝草亲自去见莫云庭。

“伤如何?”

谢棋也很满意,不仅仅因为这几日来《杀阵》她已经能够张弛有度地跳下来,更因为她总算把那个爬墙角的小贼逮到了。他穿着白衣她认识的,在这宫里个子够高穿白衣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正揪着她的耳朵,另一个就是莫云庭。

“……好了。”

言下之意,他是满意的。

“你近来……脸色不大好。”

他说:“再练几日,你就能对外人说是我尹槐的师妹了。”

一口茶呛在了喉咙底。谢棋花了些力气体面地咽下去,犹豫着问他:“莫大人,我的脸还看得出脸色吗?”整张脸上都是刀疤,没有刀疤的地方也是灰色的皮肤。这些都是陈年旧伤,也不知道当年惨烈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脸不用说是脸色,躺在那儿是死的还是活的都看不出来吧?他真的是找不到其他可以说的话了吗?

等到第五日,《杀阵》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她并不知道自己跳得如何,只是乐聆的琴音一次比一次完整,尹槐喊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到最后,尹槐的眼里带了一丝笑意,手里的杯儿也从金樽换成了白玉杯,等到第八日,他总算是笑出了声。

莫云庭脸色一僵,眼里隐隐泛起了怒意,居然还有一丝……狼狈?

“哦。”谢棋顿时脑袋嗡嗡响,委屈地缩头继续练舞。

“莫大人……”

“不许分神!”尹槐一击恶狠狠的巴掌落到她脑袋上。

“好自为之!”

“谁?”她警觉道。

谢棋目送那一袭白衣离去,驻足叹息:他白衣翩然,脸蛋儿比她还文弱上几分,哪里还有半点儿沙场血战过的影子。欲言又止地话说一半还扭扭捏捏给人脸色看,这莫云庭是不是乐官做久了把将军的干脆劲儿也丢了?

谢棋顿时悟了,师兄也一样,是嫡亲的再生父母。她撇撇嘴甩甩脑袋抛开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想法,却不经意瞥见门口白影一闪,一个身影从舞殿门口消失不见了。这个时候会是谁在舞殿门口偷偷窥探?

“想不明白?”乐聆揶揄的声音传来。

“回神。”尹槐的声音有几分不耐烦。

谢棋诚实地点头。乐聆抱着琴随意地拨着几根琴弦,嫣然带笑,娇声道:“想不想知道?”

尹槐唇红齿白,俏生生好看得很。他领舞的时候会穿上不辨男女的宽松纱衣,上妆之后,他比乐府里大多数司舞都要漂亮……

“想。”

谢棋忍不住抖了抖,防备地后退几步。自从上次拜师宴后他就换了个称呼以师兄自称,可就是这一点点的称呼改变,本来的师父换成了师兄,很多事情从一个师兄的身份看起来就带了说不清的怪异,比如——他缓缓从座上站起了身,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慢慢引导着她的身体到最好的状态,手和手相贴,清浅的鼻息就在她的耳边,痒痒的触感……师父是再生父母,师兄呢?

一曲《杀阵》被她弹得变了调儿,她眼角眉梢尽是调笑,嗤笑:“不告诉你这块丑木头。”

“怎么,不相信师兄?”尹槐勾唇笑。

第三日,谢棋已经习惯了和乐聆同榻而眠,原本或多或少留着的一点生分,随着这三日的朝夕相对和夜夜相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睁开眼就能看见乐聆微微皱着的眉梢,乐聆睡得并不安慰,睡梦中会偶尔叫几声含糊的谢剑,好不容易在半夜睡了过去,却也是这样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一直到天明。

砰——谢棋整个人砸在了地上。她惨烈抬头,欲哭无泪——半截《绿腰》半截《杀阵》已经让她快分裂了,他居然还能想出左手《绿腰》右手《杀阵》这样的诡异法子?!这哪里是练舞,这分明就是折腾!

乐聆的心里也藏了许多事儿,谢剑是一桩,沦为人质的父母是一桩,藏天香是一桩。如果不是谢棋恰巧几次的救命之恩无意中软化了她,她恐怕会来个玉石俱焚吧?

渐渐地,一柔一刚仿佛真的能够在一瞬间转换过来了。谢棋悄悄松了一口气偷偷睁眼打量尹槐,却看见他脸上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他说:“左手《绿腰》,右手《杀阵》。”

这样毒辣的女子,居然在她床上。

乐声绕梁,谢棋在舞殿上闭上了眼睛。跟上它,柔则柔,刚则刚。没有尹槐,没有乐聆,没有舞殿,甚至没有她自己,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只有瞬息万变的琴音。

谢棋摸了摸自个儿的鼻子,还好,乐聆现在不会害她了,乐聆肯坦承她知道的过往,其实早就已经承认了她们的主从关系吧。

乐聆是个出色的司乐,她已经能够把两个完全不同的曲子融合成一曲。她咬牙刺出最有力的一剑,放任自己的身体去适应琴音。乐聆已经是极其出色了,如果忘记《绿腰》的步伐,忘记《杀阵》的招式,全然地去跟随她的琴音会怎样?她说过的,每一首曲子都有几个夺人心魄的点……它们究竟在哪里?

“天亮了。”乐聆忽然睁了眼。

浑身的刺痛唤醒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她咬咬牙站起身来忍着没有去揉膝盖,而是重新跟上了乐聆的琴音。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半个月,时日无多,究竟怎样才能快点儿跟上尹槐的脚步呢?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莫云庭承认她谢棋也是朝凤乐府里出色的司舞?

谢棋被逮了个正着,尴尬道:“是、是啊。”

“《绿腰》不柔,《杀阵》无霸。”尹槐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师父若在世,绝对让你跪上一个时辰思过。”

天亮后,就是迎使大宴了,尹槐的希望,白姨的希望,如妃的希望,所有人的希望……都会一朝见分晓。

她不能,不代表人家也不能,当舞殿上乐聆的琴音响起来的时候谢棋不得已跟上了舞步,先是舒缓无比的《绿腰曲》,如小桥流水初阳晨曦,可是曲到中央却陡然一转变得激昂澎湃,犹如从江南水乡一下子投身进了金戈铁马,万里江山,血染银靴!这样的分裂只是几个琴音的转调,于谢棋来说却是两种极端顷刻间的变故。一不留神,她踩了自己的脚尖,身体狠狠砸到了地上。

“怕不怕?”

尹槐一记白眼飞来,谢棋活生生把剩下那半声惊呼咽了下去。《杀阵》和《绿腰》一个刚烈无比一个柔美万分,怎么可能转换得过来?

怕不怕?谢棋缓缓坐起身的时候在想,梳洗的时候也在想,直到宫婢们如行云流水一样进到屋里,把她当作一个木偶一样地摆弄成一个全然陌生的谢棋的时候,她依旧在想。镜子里的不是谢棋,她没有脸,只有三分神韵。可偏偏所有人需要的也只有这三分神韵。比舞在即,到底怕不怕?

“啊?”

很久以后,她才明了,那个初阳的早晨其实乐聆问错了话,她该问的不是怕不怕,而是悔不悔。

如月宫的曲目对外依旧宣称是水袖舞《如云》,知道如妃会在赛前换曲的除了她自己之外只有四个人:莫云庭、尹槐、谢棋、乐聆。等到尹槐亲自教导剑舞已经距离比试仅剩半个月的时间了,比当初的《绿腰》用的时间都短……说心里有底,那是骗人的。可是尹槐却并不焦急,第一日他照旧是让她扎马步,第二日他让她回忆《绿腰》,第三日回忆何剑教的剑法,待到第四日,他坐在舞殿上,眼睛眯得像狐狸,说:“前半段《绿腰》,后半段《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