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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帝恩

这东西……留着总是让人心慌。当初是鬼迷心窍,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才把画像偷偷带回来,现在知道了她是谁,虽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留着它,可是……总觉得这像是把一把刀插在身上,总有一天会扎得自己血肉模糊,还是把它送回那个废宫去为好。

师父啊,好歹现在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徒弟,你非潇洒公子我非娇俏佳人,我是不是不该做偷藏画像的事儿?

这一次,她没有迷路,顺顺利利地找到了那座废弃的宫殿。可是,等她鬼鬼祟祟溜进去,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画像挂回墙上,却发现废宫里已经有一个身影抢先一步在那儿了!

拜师过后,尹槐由师父降格成了师兄,开始倾囊相授,各式各样的歪门邪道比往常更加诡异了数倍不止,几天后,她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在比赛前得了一晚的休息,她却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后下了床,从抽屉里拿出那幅已经皱巴巴的画来。

会被发现少了画像吗?谢棋的心狂跳起来,倏地躲到了隔壁的侧殿里,从断壁残垣中探出头小心打量着正殿里的那个人,居然……是险些要了她小命的皇帝?这算不算冤家路窄呢?

直到今日,谢棋才终于有了一个名分,舞姬嫡传。虽然舞姬是她的噩梦,可是有这样一个头衔,她在宫中行走比往常通畅了许多,在宫里,“舞姬”两个字代表着无法逾越的殊荣和帝王的极限。十数载不纳妃,三千后宫虚设,一个早已亡故的女子得了这样的帝王恩宠,又有谁敢在皇帝在位的时候去冒犯她?

她一激动,不小心碰到了残破的椅子,一个严厉的声音霎时响起:“谁在那儿?”

磕了三个头,三句誓言。佳色和白姨已经抹起了眼泪,而尹槐……谢棋总算在尹槐脸上看到了他纯然的没有一丝揶揄的满足的笑,居然像是少年的青涩的笑,温文而无害,简直就是……表里不一,金玉其外。于此,谢棋默默地别过了头。无论如何,今时真的不同往日了。

静默。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谢棋一拜。师父在上,小谢会好好跟着尹师兄学习舞技,绝不辜负师父名望!师父在上,小谢……”她抓耳挠腮,怎么都挤不出来好噱头的话了,到最后又是一记磕头,含糊道,“小谢一定打败所有司舞,像您一样。”

“出来。”

佳色已经在地上铺好了垫子,白姨又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在案上斟酒。谢棋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人的眼里已经浮现严厉的神色,她才认命地跪在了垫子上,对着那幅画像一个头磕下去——

看来,这祸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谢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侧殿踱步到了正殿,跪在了皇帝面前行礼:“司舞小谢叩见陛下。”

画上的女子美貌无比,谢棋的心里更是跌宕无比——那个人,居然是舞姬。

“是你。”皇帝显然还有记忆,语气阴沉不定,“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谢,拜师吧。”尹槐的声音缓缓响起,他说,“一日为师,终生不可叛出。你这一拜就是舞姬的弟子,继她一世风华。”

谢棋摸摸鼻子抓紧了手里的画卷:“我……我来看看师父,顺、顺便把师父的画像物归原位……”

仔细看看,却又不是,这一幅画没有落款没有题词,是干干净净的一幅画。也许是仿制品?

“是你偷的?”

一幅画在案台前方缓缓地展开,谢棋原本是不经意地抬头,却在看清那幅画像的一刻僵住了表情。那幅画居然是她莫名其妙从废宫里偷出来的那一幅?

死一样的寂静。谢棋默默地裹紧了单薄的衣衫,硬着头皮道:“我,我以为这里是废弃的宫殿……这幅画可以拿……”并非贪婪,并非有意,只是冥冥之中的本能,不能让它待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断壁残垣一起毁掉。大风大浪她都没有死,这一回她不会死在偷了一幅画上吧?

“师兄是我。”尹槐满眼的嫌弃,伸手一指案台,“你,跪下,拜师。”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不发一言。

“啊?”

谢棋悄悄抬头看皇帝。他憔悴的神色也许只有到了这废宫才毫不遮掩。她第一次见他不过四十上下,这会儿却觉得他已经年过半百了,那样的苍老,那样的落寞。死人的束缚力永远比活人强大,哪怕是皇帝,也不过是个丧妻的老人吧。

尹槐干笑:“小谢,你还能再迟钝一点儿吗?”

“师父她……”

尹槐一下沉默了,嘴角的笑变了味儿。她还没来得及去仔细体味他脸上的神情究竟代表了什么,脑袋上就已经挨了重重一击,顿时,酸酸的痛在额头上蔓延开来,她委屈抬头:“师父……”

“起来吧。”末了,皇帝只是叹息。

“这里是亡故的师兄的房间?”

那一个晚上,谢棋第一次靠近了这个高高在上的老人。

“叫师兄。”

一夜悄然而逝,她瞌睡无比地听着皇帝絮絮叨叨直到天明。在这个废弃的宫里,他仿佛成了个慈爱的父亲,一言一行温煦无比,就连他讲的那个故事都带了三月晨雾时分的迷蒙与温和。

“啊?”

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和舞姬相比,你虽和她的身形有七分相像,然而尹槐却终究用错了方法,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舞姬。

尹槐眯眼一笑,“给你找个护身符。”

十几年前大火烧了这座宫殿,舞姬连同刚刚年满五岁的小公主都不知所踪。留着这废宫,不过是想留着她最后的痕迹。有朝一日,假如音儿回来,会有机会见到她娘亲的印记。

她忍不住问尹槐:“师父,这是干啥?”

荣华富贵一世,妻离子散一生。

房里的氛围很凝重,谢棋浑身不舒爽却不敢开口,只好巴巴地看着白姨和佳色默默地从角落里搬出各色果盘餐点,末了点了一炷清香。看模样是要祭拜什么人。

“《杀阵》?”

一场虚惊并不是终点,那天午后,她被尹槐叫到了乐府的房间里。这是间陈旧却打扫得一干二净的房间,房间里静静地站着两个人,白姨和佳色。

谢棋诧异的声音在乐府的舞殿里遥遥响着。今天一早,她就被尹槐拖到了舞殿里,被告知这一次比舞如月宫的参选曲目是《杀阵》而并非《如云》。舞殿里还有一个江湖打扮的人,他沉默地坐在殿上,不抬头,不多言,甚至不看任何一个人。

谢棋却瘫软地坐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从身边走过,又目送他出殿门。皇帝啊皇帝,她坐在地上直喘气,她要是像猫儿一样有九条命该有多好?这生死无常的宫廷,一年后她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是《杀阵》。”尹槐道,“罗朱国擅长骑马射箭,不论皇宫贵族或是山野小民都豪放不羁,我们不能与其相比,也不能扬长避短。水袖舞又怎么能比得上剑舞呢?”

“多谢陛下。”尹槐沉稳道谢。

剑舞?谢棋默默地瞧了一眼那个江湖打扮的人,又回头看了看尹槐:他该不会是想……

留下人,也留下性命。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和那个叫舞姬的传奇人物紧紧连在了一起。

“与其学其形,不如学其骨。小谢,你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学剑,剩下半个月师兄亲自教你学舞。”他笑了笑,让开一条道儿,“小谢,见过何剑先生。”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却正好对上天子的目光,听他开口道:“既然如此,就留下吧。月后我要看到你的‘倾囊相授’究竟如何。”

谢棋放下心来,朝那个一直没抬头的江湖客咧嘴笑:“呃,见……过何先生。”这人,哪怕再擅长使剑,也不该把名字叫剑呀……

她在等,等这一次触犯龙庭的后果。大理石的地砖传来一丝丝的凉,一点点地渗透她的手腕、肩胛。寂静好像要在殿上生根发芽,抽枝长叶。这是几乎让人发狂的等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什么时候开始?”

谢棋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皇帝。这些目光里恐怕只有尹槐的是纯然的相护,其余的都或多或少带着敌意。

那个人终于抬了头,目光冷冽无比,如剑出鞘。谢棋在他的目光下僵硬了身体,心跳都仿佛停止,几乎在一瞬间,身上开始泛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骨子里透了寒。

“回陛下,是。”

有的人擅长使剑,而有的人,本身就是剑。谢棋几乎没有看到何剑手里的剑是怎么出的鞘,她只看见了一片银亮的剑影在昏暗的舞殿上闪出道道心惊,黑衣的何剑几乎要埋没在这剑影里面,剑如虹,如同行云流水,让人目不暇接。谢棋清晰地听到刚才已然停顿的心跳渐渐加速的声音,到后来的纷乱无比情难自已。也许,这样的剑法就和高妙的舞蹈一样,能够让人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可是,这样的剑法,用来跳舞?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她的话?”

谢棋忍不住吞咽口水,扯着尹槐的袖子晃了晃:“师父,不,师兄,有没有简单点儿的?”就这套剑法,没个十年八年怎么可能练得成?她连跳舞都笨手笨脚,更不用说练剑了!

谢棋的手脚霎时冰凉,脑袋里有数不清的杂音在嗡嗡作响。她在茫然中听到了尹槐的声音,他说:“陛下,这个司舞其实算是我的师妹。师父在世之时曾经遗憾尹槐身为男子,无法继承她的衣钵,她倾囊相授不过是和尹槐有个约定,他日遇到合适的人,尹槐当以一身技艺传授,继师父一世风华。”

尹槐也在看何剑,干咳:“何先生,小谢并非江湖中人,先生这套剑法连在下都记不住……”

片刻后,皇帝沉吟道:“打发出宫,或者欺君赐死,二者选其一。”

何剑一个收势停下脚步,阴沉的目光对上谢棋,开口道:“简单的有,先扎马步。”

谢棋被侍卫押着,茫然不知错在哪里。许久以后,她终于想明白了一点点,想明白了尹槐的惶恐,也想明白了皇帝刚才那莫名的神色代表着什么——舞姬,她的身形可能真的像极了这个人,所以……尹槐这次的确犯了傻,他以为找个和皇帝心爱的女子很相似的人就能讨得了皇帝的欢心吗?如果她是皇帝……她不会喜欢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的复制品,相反的,她会把复制品碾碎,一丝不剩。

“是。”

皇帝面无表情,只是冷哼道:“尹槐,你好大的胆。”

谢棋厌恶扎马步,每次都是从扎马步开始,这些日子下来,她的马步已经相当厉害了,一两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

“陛下!”尹槐急急跪在殿上替她辩解,“陛下,这司舞……这司舞并不知情,是尹槐见陛下这阵子为国事忧劳,故而、故而自作主张……”

尹槐飘然而去,留下那个阴沉的何剑和她面面相对。春日早已过去,烈日当头,谢棋闷头扎着马步,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可是一不小心对上何剑的目光,一身的热汗在瞬间变成冷汗,夏天也冷得让人发抖。

谢棋不敢相信,她居然又一次进了监牢,还是皇宫里的天牢!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帝王恩是毒药,直到几个侍卫把她结结实实地缚住了,她还是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什么?明明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明明他还夸奖了她,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变了脸,而她还莫名其妙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

时间一点点流走,舞殿里的熏香已经燃烧殆尽。谢棋小心开口:“何先生,两个时辰了……”从早上到中午她一直饿着肚子,越是接近午后越是头晕目眩。

一句话,打破所有希冀。

何剑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他低头坐在殿上沉默不语,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

“来人,把这不知好歹的司舞打入天牢。”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常在宫里走,哪有不见稀奇古怪的人的道理?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她忍。

“多谢陛下。”她总算没忘了礼节,匆匆补上了。想不到皇帝神色和蔼,全然没有一点儿架子。

午后的时光也溜走了,阳光投射进舞殿的时候,谢棋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并不寄希望于何剑这位江湖客能够体谅她这小女子,只希望他能够“偶然”记起来她从早晨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呢,不给饭吃,好歹赏口水喝啊……可是,他仿佛成了雕像一样,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番夸奖,谢棋红了脸,乐呵呵去瞧尹槐的脸色——皇帝这番话夸得毫不迟疑啊,莫非一会儿还有奖赏?可是,尹槐的神色却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舞殿陈旧的梨花木门被打开的时候谢棋只是木然回头,然后,在一片烟尘里见到了个不速之客。

“好一曲《绿腰》啊,”皇帝长叹一声,低笑出声,“柔夷之姿,如此神韵,当真难得,尹槐倒是调教出个好料子。”

“莫大人?”

谢棋顿时紧张起来,乖顺答:“《绿腰》。”

出声,是错的第一步。因为下一瞬间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尹槐嬉笑的脸近在咫尺,他说:“小谢,你的心思倒活络。”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皇帝的口气镇定,神色却有些激动,他从座上缓缓站起身来,下了阶梯,踱步到她面前,眯眼问:“跳的什么舞?”

“我饿。”谢棋哭丧起脸。“小谢,你把面罩摘下来吧。”尹槐盯了她片刻道,“天热汗多,对你的伤口不利。”

谢棋狼狈地收回目光,答:“谢棋。”

谢棋想了想,乖乖点头摘面罩。现在已经是夏天,刚才又扎马步累得汗流浃背,脸上早已经黏糊糊一片了,皮肤和锦布的面罩贴在一块儿难受得厉害。面罩摘下来的一瞬间,丝丝凉意霎时钻进了皮肤里,她忍不住颤了颤,恶毒地扭头去看何剑。在这殿上,唯一没有见过她这张脸的只有他一个,也不知道江湖客看到她是不是风雨不惊。

又是片刻的寂静,皇帝沉稳的声音在殿上响起,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结果,何剑的目光和她相遇,他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别扭,就好像早就知道她面罩下的脸是这副模样一样。

她偷偷朝他笑了笑,眨眨眼,结果被狠狠一记瞪了回来。

歹势!

在一阵寂静后,乐聆的琴音袅袅响起。谢棋踏着她的琴音起势,心里默念着之前乐聆口中讲的琴舞结合,这一曲《绿腰》比往常演练的任何一次都要让她投入,心醉,好比人间曲突然上了九天阙,一丝不同,全然相离。琴音渐落,尹槐眼里露出了罕见的赞赏之意。

谢棋垂头丧气地继续扎马步,却感到后背被人盯上了。她茫然转身,对上的是尹槐发亮的眼——他满眼兴趣,一双桃花眼瞪圆了,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托起了她的下巴左右察看。

皇帝也在看她,眼里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谢棋扭头。

也许,皇宫贵族都长得一派器宇轩昂?又或者,是由于他和楚暮归是亲兄弟,兄弟两人太过相像所致?

半晌,尹槐犹豫道:“小谢,你的脸,好像有起色。”

那感觉,居然是似曾相识。

“啊?”谢棋一惊,忘记了扎马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她跪在殿下,从余光里瞥见了他的模样:看模样他已经年过四十,可是眉宇间的巍然尚在,皇族霸气尽显无遗。她的目光和他的撞上了,心跳不知道为何乱了一拍。

尹槐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桃花眼眯成了月牙儿:“小谢,你脸上的伤口在泛红,难道真是如妃的锦丝草起了作用?”伤口泛红,即是肌肤新生。早就死了的伤口必然是灰色褐色的,而伤口泛红……也就是说,伤口活了。

谢棋空白的生命里充斥着许许多多不相干却无法释然的名字,比如谢无,比如舞姬。而舞姬不仅仅是她的梦魇,也是皇帝的。皇帝为了舞姬十几年都没有纳新妃已经传为一段佳话,她却一直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痴情皇帝。第一次遇见,是在如月宫的宴席上。她被要求戴着面罩,在皇帝面前表演一曲让她破格入宫的《绿腰》。

有了起色,是代表以后会慢慢地恢复吗?谢棋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儿黏糊糊一片汗渍,说不出的难受。以往她的伤口上是根本不会出汗的,她今天出了汗,是因为有新生的皮肤?

几天后谢棋才明了,尹槐当初那句话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也正因为这句话,她差点儿又被他害死!

真的有一天……脸会变吗?

尹槐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低声笑道:“乍一看,还真有几分舞姬当年的模样呢。”

尹槐笑弯了眼,狠力戳了戳她的脑袋:“太好了!你好好调理,他日定能恢复容貌!”

尚可一观。四个字,是这几天下来减吃减喝又整日练习基本功的成就。谢棋在喉咙底狠狠咀嚼了几遍,强行按捺下心里的小火苗:别跟尹槐较真,忍,忍,忍……

“恢复容貌?”

于此,尹槐似乎满意得很。他在月光下执着琉璃杯喝酒,目光掠过扎着马步都摇摇欲坠的谢棋,轻飘飘道:“遮去你这张脸,现在这模样倒是尚可一观。”

“是啊,你的身形和师父有几分相像,如果再有一张和她相像的脸……”

每日的练习雷打不动,又增加了许多训练,比如各种蹲姿,各种画圈,各种踢腿,姿势虽然简单,一天下来却是浑身散架。尹槐素来急性子,两日后就教她翻圈儿的技巧,初到四位转和平转,再到紫金冠,几日下来,技巧进步与否尚不可知,这腰肢可是足足瘦了一圈。

舞姬,又是舞姬。谢棋沉默片刻才小声嘟囔:“怎么……可能呢。”两个不一样的人,身形已经像了,怎么可能连脸蛋儿也像?怎么可能?

因为年轻,半个月才会痊愈的伤口六天痊愈;因为年轻,她必须回到尹槐的爪牙之下继续练舞。

这一番新发现,最兴奋的是尹槐,最阴沉的当属莫云庭。谢棋发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舞殿上,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反而用审问犯人的目光狠狠盯着舞殿边上的一根房梁。他没有看任何人,可是阴郁的气息却让每个人不舒坦。

谢棋发现自个儿有着野草一样的生命力是在三天后。肿痛无比的脚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没有针灸,没有用药,只是几天的休息居然已经将近痊愈,除了青紫色的印记还在,并且戳着有点儿疼,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了,甚至于蹦蹦跳跳都没有多大困扰。韩御医眯着眼捏着胡子思量了个把时辰,最终只是道了句:“年轻好啊。”

也因为这一番新发现,尹槐大发慈悲放了谢棋去吃饭,他自己心情颇好地拉着何剑到一边去探讨剑法和舞技的融合。结果,舞殿上就只留下了谢棋和神色莫名的莫云庭。

以至于晚上的时候宫中最新传闻变成了“毁容女穷追不舍,俏乐官筋疲力尽、步伐缓慢”,她也只能对月兴叹,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莫大人在想什么?”

谢棋果断先喝粥。

莫云庭抬了头,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谢棋一阵心慌意乱,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新生的疤是不是更丑更血淋淋?她捂住了脸干笑:“莫大人在看什么?”

她默默地把手伸向了玲珑糕,背后那尊神却冷冷地道了一个字:“粥。”

莫云庭又皱眉,他有话想说却又莫名其妙地沉默,到最后,他抬了手——谢棋在一瞬间闭紧了眼睛缩起了脖子,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的举止是一副认打的温顺模样。而她自己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等片刻之后,她才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这神色和那天她在梦里挣扎有几分相似。

玲珑糕、核桃酥,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热腾腾的白粥一字儿排开的时候,她差点儿要叩谢身后阴沉地站着的木头脸——也许,他真的只是面目可憎,心眼儿其实挺好的?

“莫……莫大人……”

跟,还是不跟?谢棋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最终挨不过心里渐渐升起的慌乱,一瘸一拐地跟上了莫云庭的步伐。他走得不快,可她走得更慢,没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息喘气儿。和莫云庭一直有着十数步的距离,她喘气的时候他不会走过来搀扶,却会有意无意地停下脚步。结果,那个午后,谢棋拖着脚慢吞吞地跟在莫云庭后面挪动,一直挪到了如月宫的膳房里。

莫云庭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微微摩挲。

“过来。”

谢棋傻了眼,呆滞的表情僵在脸上。这……是什么情况?

“去哪里?”谢棋这辈子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跟我来”三个字,可偏偏最常听见的就是这三个字,因此,她扭头不理。

“脸上的伤,没关系的。”末了,他总算是挤出了一句话。

“跟我来。”莫云庭淡淡地道。

其实,很久以来,他想说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脸上的伤,没有关系的。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她的脸。因为他莫云庭只能留得住一个不完整的小谢。

肚子在这僵持的时候不识时务地咕咕叫了起来。莫云庭盯着她眼睛的视线一点点往下移,最终停留在了……肚子上。这是比之前冒昧的问话更加挑衅的举止,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一种无奈,他不能说。

事实证明,只要是和莫云庭在一个地方,宁静就维持不了多久。谢棋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是不是已经僵硬,因为莫乐官莫大人已经一声不吭盯了她少说有半盏茶的工夫,眼色之莫名,让她毛骨悚然。

一剑刺破黑夜的灯笼,谢棋喘息着收了剑,悄悄回头看何剑的神情。她都不敢相信,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居然真的能把一套剑法给学下来!她不是做白日梦的无知少女,这剑法怎么可能这么快学会呢?可是,她真的做到了,而且何剑显然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三分功。”何剑淡淡地道。

用过刑罚,或是没用过刑罚,除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经再没别的证据了,不是吗?谢无,藏天香,过去如同迷雾,生命如同草芥,她本以为十几岁入朝凤乐府之前不过是穷山恶水,现在想来也许是毒山毒水,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自知。

谢棋已经开始咧嘴傻笑,三分功?足够了!她又不是真的要扛着剑去闯江湖,她不过是学个剑舞而已,本来学点儿皮毛就受用无穷了,更何况现在得到了他的首肯!

“我……”谢棋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半天才含糊地吐了一句,“我不记得。”

“送你一把剑。”何剑道。

莫云庭沉默了一会儿,问:“是不是被人……用过刑?”

剑?谢棋目瞪口呆地看着何剑解下自己身上的佩剑递到她眼前,一时间无法接受他的厚赠。即使她不是江湖中人,她也明白一柄私人用惯的剑对于一个江湖客意味着什么,她和何剑的交情好到送贴身佩剑的地步了吗?

她小声答了,却不知该如何接下一句话。即使他不说,她也是有点儿感觉的。最后清醒的记忆停留在韩御医那根细细长长的针插进额头,后来的记忆与其说是模糊不如说是凌乱,真实与虚幻,莫云庭和那个她只是见到背影就心慌不已的人,所有的事件都交织在了一块儿,身体却不能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痴傻,也许该用这个词来描述她之前的状况,可是缘由依旧猜想不透。

“这个太贵重了……”

“有点儿知道。”

“不贵。”何剑低声道。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是先生,这剑对我没用的啊。”宫里的剑舞怎么可能用开封后的真剑?

“消肿了。”谢棋咧嘴笑笑,小心地靠近他,“莫大人,那个……谢谢你的费心……”

何剑的眼里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他说:“它是你的。”

莫云庭明显不满意这答案微微皱了眉,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一句话:“伤怎么样?”

结果,谢棋半推半就地接过了他手里的剑——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得忘记了呼吸:那是一把浑身朱红的剑,轻巧,精致,剑身上刻着细细的纹路,剑刃透着一丝白光,看不出究竟有多锋利。有的剑是用来耍花把势跳剑舞的,有的剑却是用来取人性命的。这把剑无疑属于后者。

“嗯。”

心在微微颤动,因为这剑。谢棋轻轻吸了一口气,抓紧了那把赤红的剑。就好像……它真的是她的一样。大雨将至,舞殿的光线昏暗无比,她抓着那柄赤红的剑走出舞殿的一刹那见到了昏白的天空。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温煦的声音:

莫云庭站起了身,眼色不变:“你醒了?”

握紧你的剑,没有人能够救你。

她干笑:“莫、莫大人……”

想报仇吗?入宫,去找萧妃。

顿时,梦里那个低柔的声音和眼前的情形重叠在了一块儿,冷冰冰的莫云庭和梦里那个一直低柔地叫着“小谢”的莫云庭重叠在一块儿说不出的诡异。他坐在院里,她站在门口;他沉默不语,她尴尬无比——现在是什么状况?

棋儿,你可知错?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药味儿,推开窗户的时候清新的风吹进屋里,谢棋顿时清醒了过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如妃的新舞安排得如何了,尹槐那天的诡异话语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她一瘸一拐地去开门,却在院子里见到了莫云庭。他脸色微微苍白。

一声接着一声,宛若从地府传来的声音。谢棋在这炎热的夏天居然打了个寒战,她默默地盯着手里的剑,轻声吐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被吓到的话:“师父……”

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房里,她在暖融融的床上动了动手脚,脚上的剧痛明显已经减轻了不少,可是身体却到处酸痛。房间里没有人,她掀开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鞋。脚还是肿,不过比前几天好了很多,应该……没啥大问题。

师父,是谁?

谢棋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如同喝了酒,分不清是醉生梦死还是梦境迷离。水声滴滴答答地回荡在她的耳边,依稀还有人偶尔低唤一声“小谢”,许多事情犹如梦魇一样纠缠得她筋疲力尽,直到最后沉沉睡去才偶有休憩。这一觉睡醒已经是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