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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新曲

这一次,谢棋全神贯注地把注意力放在了第一次听到的那个曲子上。曲到最末,她回过神来问她:“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我?如果早就知道这些事,那次宫选不是会更加顺利吗?”

“现在是杀阵。”乐聆道。

乐聆拨完了最后一个音,手才刚刚离开琴弦,脸上的刻薄神情又回到了她脸上:“你这丑八怪,不过是一次合作,我为什么要帮你?”

也许,那会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谢棋装作没听见,乐聆其人,果然弹琴的时候要可爱许多。

谢棋默默地听着,闭着眼去回忆那日的情形。她想象不出,假如两种心颤完全同步,那看舞的人会有怎样的感觉。

尹槐有命,每日必须有两个时辰来练舞。谢棋是没有舞可以练的,她全部技巧加起来也不过是一曲《绿腰》的所有动作,总不能一遍一遍地练《绿腰》吧?

乐聆闲闲拨着琴弦,淡淡开口:“《绿腰曲》中,我总共有三个地方有这样的技巧。你如果有一等司舞的能力,就能把自己的感知告诉我,到时候就不止三点。那《绿腰》就不会是那天你跳的那副模样。”

司舞们多半都排斥她,以前是因为她面容丑陋摆明了是个没有前途的废司舞,而现在又加上了和如妃亲近,不知好歹。

谢棋闭上眼去回忆,却记不起来。并不是时日已久,而是因为乐聆这个转调的地方实在太过细小,她当时根本就是在完成一个连贯的动作,转调的那一刻,根本就是在动作之中啊……

午后时分,她去了东厢找步月,想要和她学技巧,谁知步月一脸诧异:“你不是朝凤乐府的司舞吗?”

当时……《绿腰舞》是哪个动作?

“是。”朝凤乐府虽然是顶金灿灿的帽子,可她却是个半道出家的裙带关系啊……

《绿腰曲》很清丽,如同山间清泉一样让人清新怡然,就在乐聆开口的一瞬间,琴音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那是一个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的转调,可是,她的心却颤了颤。

步月满脸怀疑:“你的舞技,会比我差?”

“不仅仅是祭祀用舞才是煽动人心的,每一支舞、每一曲琴都有舞姬乐姬故意为之的微妙地方,如果你和我两个人这两点合二为一,看的人会有全然不同的感觉。”她一直弹着《绿腰》,指尖忽而一拨,神色微变道,“你听,就是这里。”

“绝对。”

“《绿腰曲》。”半晌,乐聆开口,指尖微动在弦上拨出曾经的《绿腰曲》,边弹边道,“你那一次虽然舞姿对了,神韵也有几分,可是没有和琴音融合起来。舞有韵,琴也有韵,两者合一才能夺人心魄。分开了就是个空架子,幸亏《绿腰》是祭祀舞,否则你连仅剩的几分神韵都把握不了。”

“我不信。”

谢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乐聆同样不是。也许是因为藏天香带来的交易,又或许是几次狼狈的相遇,有一种默契渐渐形成了。那一个午后,两个最没有耐心的人第一次没有吵闹也没有恶言相向,一个弹琴,一个搬了凳子坐在边上听。

“我本来就是混进来的……”

“我……”

“你跟我跳。”

“看来你不仅丑,还愚蠢。”

步月依旧满脸怀疑,将信将疑地在原地示范了几个连续的动作。这几个动作谢棋认得出来,是如妃的新曲《如云》,可是认得归认得,依样画葫芦跳出来……

谢棋眨眨眼,只能还她一个迷茫的神色。这曲子只是弹奏了一遍,她一个司舞怎么能够记得住呢?

步月道:“你试试。”

“这曲子。”

“……你再跳一遍。”

“啊?”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一直到第五遍,谢棋才勉强能把步月那些动作依样画葫芦模仿下来。步月玲珑,她笨拙;步月如行云流水,她一举一动僵硬无比。

一曲琴音到末了,余音袅袅。乐聆抬了头:“记住了吗?”

步月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半个时辰后,不可置信渐渐变成了沉寂。在谢棋又一次把动作串了顺序后,她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乐聆一弹琴,整个人气焰全消。恶毒也好顽劣也罢,都在她的脸上找不到踪影。她是一个出色的司乐,所以尹槐器重她,哪怕是她曾经在朝凤乐府犯了错,尹槐依旧姑息了。谢棋曾经好奇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相信,乐聆虽然品行有待商榷,却是真真正正喜爱着弹琴的。如果她一直是现在这副模样,倒也不算很讨厌。

谢棋被这一声叹息打断了思绪,一不留神脚底不稳左脚踩了右脚,身体重重地砸上了地面,昨天的旧伤又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顿时,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用手臂撑着地面喘息。

可是,虽然曲子断裂,却并不突兀,仿佛初阳后的骤雨,草地上的蝶飞花舞被金戈铁马踏破……那是一种诡异的融洽感。

谁说她资质得天独厚的?骗人。

乐聆的新曲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些很琐碎的音调串联成最简单的曲子。她坐在屋子里闭眼凝神,信手拨弄着不同的音,时而缓,时而急,如清泉流水与波浪滔天交接,虽然美,却断裂得厉害。

步月皱着眉头,良久才道:“我们从基本功开始吧。《如云》你跟不了。”

“舞姬”两个字,像是羽毛做的扇子,隔着一层纱轻轻掠过谢棋的心。她不再出声,只是思索了片刻,让开了地方放乐聆进了门。所有的事情都和舞姬有关,好的,坏的,奇怪的,而她自己一碰到舞姬的事情也变得奇怪得很。为着这一丝奇怪,她退了步。

“……好。”

乐聆低了头,拨弄了几下手里的琴:“当年舞姬娘娘就是双艺齐全,才爬上高位。若不是看在你帮我一次,你以为我会愿意冒这个险?”

所谓舞蹈的基本功,不外乎几种训练肌里的法子,不同的动作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效果。谢棋咬牙扛着,不到半个时辰汗水就已经湿透了衣衫。比身上更加难受的是脸上,她的面罩虽然是锦做的,却仍是不够透气,前额依旧能流汗,汗水顺着脸颊在面罩下流淌到了下巴,又一滴一滴落到草地上。闷热的感觉几乎让人晕眩。

“我……”

“小谢,不如把面罩摘下来?”

乐聆冷笑起来,眼底的嘲讽越发明显。她说:“规矩是人定的,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这丑八怪,本来三等司舞都是托了尹大人的关系才入的宫,你还想和宫里一等的司舞去比舞技?”

谢棋摇摇头拒绝了。在朝凤乐府的时候天天被尹槐逼着戴面罩她不愿意戴,可是在这宫廷大内,每个人都对她的面罩好奇得不得了,摘是祸端,不摘也是祸端,她反而喜欢上了这种能藏起整张脸的东西。哪怕她的脸上本来就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神情,可是总比一不小心吓着了这个妃那个嫔的好。

司舞跳舞,司乐弹琴,这本来就是朝凤乐府的分级。舞乐之事犹如战场,不仅仅需要卓越的将领,更需要无间的合作。倘若司舞和司乐之间都无法抛弃芥蒂去合作,又怎么来得精美绝伦的舞曲呢?所以,朝凤乐府里最忌讳的就是司乐学舞,司舞学乐,但凡破了这戒律的都会被赶出去。

“小谢,要不,歇一会儿?”

这根本是强买强卖。“可我又不是司乐,而且乐府有规矩……”

“不用。”

乐聆的神色一顿,咬牙道:“丑八怪,容不得你要不要。”

两个时辰绝不能少,她本就落后人家那么多,如果不追还有什么希望?尹槐的苦心,还有好不容易才处好关系的莫云庭……

报酬?藏天香吗?谢棋干笑:“不用报酬,我不需要。”

之后,步月就一直坐在院子里陪着她。两个时辰后她躺在草地上歇息,步月才小心翼翼地问:“小谢,你突然这么拼命是为了谁?”

“这是报酬。”

为了谁?谢棋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却没有答案。为了尹槐的知遇之恩,为了莫云庭的救命之恩,为了如妃的相知之恩,还是为了那个神秘人所说的任务?她只有那么一条路。一个空白的过去,一个未知的未来,她睁开眼的那一刻就是朝凤乐府里的司花,紧接着是尹槐的赏识,舞姬的传说,赶鸭子上架的宫选,她的命运仿佛被拴在了一根绳子上。如果不往上走,怎知放绳子的人是谁?

她是个俗人,果断拒绝。吟诗作对听曲那是尹槐才会干的事情,她还是晒太阳比较自在。

她的沉默似乎引起了步月的兴趣,步月凑上脑袋靠近她,小声道:“小谢,你是不是喜欢莫大人?我听说你们之前……”

“不用了。”

“……什么之前?”

谢棋傻傻看着她,半天合不拢嘴。前一夜的事情太过尴尬,她本来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一段血淋淋的过往而见不到乐聆,却没想到天才刚刚亮,她打开门就撞见了守在门口的乐聆。她抱着琴,信誓旦旦说要弹曲子给她听。

“之前有过一段。”

“好好听着。”乐聆眉头紧锁,眼底写着不屑,抱着琴死死堵在门口。

谢棋只能干笑,她和莫云庭?那个人前不久还差点儿杀了她!那个有事没事就喜欢拿剑架在她脖子上让她“自己交代”的乐官……

谢棋不知道那个晚上她是如何看着乐聆让那只虫子喝饱了血,又是如何渐渐恢复平静的表情,她只记得,那一晚乐聆在她房里呆坐了很久,才慢慢收拾了盒子,带着那半包藏天香一步一步离开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果然流言的传播永远是最快的,朝凤乐府里的丑女殉情传说居然这么快传到了宫里。不问世事的步月都听说了这事,可见流言的传播程度。第二天,谢棋知道了流言的升级版:毁容女妄想俊秀乐官,入宫前表情未遂自杀,千方百计入了宫讨好乐官姐姐如妃,恃宠百般纠缠,抱着篮子蹲在乐府门口死缠烂打不肯走……

这是一个恐怖的过程,并非血腥,而是恶心。

今天谢棋走在宫里已经时不时能听到议论声:

谢棋又一次见到了那五彩斑斓的虫子。这一只明显比她上次踩死的那一只要小,她眼睁睁看着乐聆颤抖着手打开了藏天香的纸包,拿了一点点放到那只五彩斑斓的虫子嘴边。等它吃完了再取一点儿,如此反复了几次后,她把自己的手指放到了盒子里……

——看,那个戴面罩的司舞就是……

乐聆似乎蓄积了一点儿力气,她艰难地伸出手抓过那小半包藏天香,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锦木盒子。

——那个不知好歹的司舞?

她留在这儿,原来只是开不了口。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上次给她的藏天香恐怕已经用完了吧。所以她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却一直开不了口。

——真不知羞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你等一下!”事到如今,谢棋只能下床从抽屉底层翻出了那小半包藏天香塞到她手里,“我只剩下这一点了,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万不能多用了!”

那时候,谢棋这只癞蛤蟆的确端着装了锦丝草的篮子去看望天鹅。这几天来,那儿的侍卫已经和她半熟,自然不再拦她,可她却没打算进去,只是把篮子搁在门口说:“麻烦侍卫大哥帮我送给莫大人。”不过是送个药,莫云庭那只阴晴不定的天鹅,她这只癞蛤蟆还真不想吃他的肉呢。

“谢……”

“小谢姑娘不自己进去?”侍卫一脸为难。

谢棋忍不住心寒。乐聆的脾气向来不好,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会狼狈成这样。每一次藏天香发作就好像把一只凤凰变成了野鸡,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这诡异的毒让她活生生没了人形。这哪里是人,简直是鬼了……

“不进去了。”

乐聆也看到了她,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一次次地失败。

其中一个熟稔的侍卫抓耳挠腮:“可是……大人好像在特地等……”

“谢棋……”

另一个侍卫顿时干咳:“咳,咳咳,咳咳咳——”

是藏天香。

抓耳挠腮的侍卫咧嘴笑:“那小谢姑娘慢走。”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越来越浓烈。

例行的药送到了莫云庭府上,剩下的时间就只剩下练舞,练舞,练舞。步月教了一支简单的舞,这几天她已经能够把它完整地跳下来,虽然神韵全无,可好歹模样已经出来了。闲暇的午后,乐聆会恶声恶气地“路过”东厢,“顺道”过来弹上一两遍曲子,让她可以更加容易找到那支舞的韵味。

细碎的呻吟在房里响起来,似乎是压抑着无法言喻的痛楚。谢棋没能忍住心软坐起了身,却发现乐聆已经倒在了地上缩成一团蜷缩在桌脚,一副不堪痛苦的模样。

“难看死了!”这个午后,乐聆弹完一曲后依旧是耻笑,“这么简单的入门舞也跳成这样,真是朽木不可雕!”

她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哭腔都抛到了脑后,可是随之而来的“扑通”声却让她心里慌了一下,挣扎许久终于睁开了一条眼缝悄悄打量房里,却迟迟没有见到乐聆的身影。

话虽如此,手上却开始了又一遍的曲子。

——不醒又怎么样?

谢棋摸摸鼻子轻轻擦了擦汗,闭上眼跟着乐聆的琴音。有没有配曲很不一样,配上乐聆的琴,那支入门舞跳起来真的容易了许多,乐聆天天午后“路过”她这儿,她当然乐得有个帮手。虽然……这个帮手的嘴实在是不怎么讨人喜欢。

“谢棋,谢棋……”

“稍微能看了,不过还是不怎么样。”

——你也有这时候?

乐聆离开的时候丢下的论断依旧不中听,谢棋却乐得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直打滚儿,不用乐聆说她也知道,这几天成绩斐然。可是乐聆这么一句难听得勉强可以算成夸奖的话却更加直接地让她知道,她真的进步了!

乐聆的声音陡然间带了一丝颤意,不一会儿带了哭腔。

再也没有什么比通过练习后的蜕变更加鼓舞人心的事了,疲惫已经不算什么,她心情欢畅,反正四下无人,她摘了面罩在草地上打起了滚儿,忆起乐聆的勉强肯定更是忍不住地笑。

“谢棋,醒醒……”

谢棋不知道的是,在东厢的一处观景亭上,如妃和莫云庭正遥坐着看她发疯。

——现在还不想醒,反正已经是晚上了,大不了一睡到天明。

如妃端着酒轻轻抿了一口,娇笑道:“小谢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对不对,云庭?”

“怎么还不醒……”乐聆忧心忡忡,自言自语。

莫云庭脸上没有一丝神情,目光落在远处那个傻乎乎在地上打滚儿的身影上微微颤了颤,马上移开了。

谢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幸灾乐祸地在心里偷笑:尹槐虽然对徒弟够狠,却是个十足的守家癖,他折磨她不要紧,她被人折磨了,他是怎么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乐聆这一顿罚可是省不了了。

如妃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听侍卫说,你因为小谢没有亲手送药到你手里罚了守门的五十杖?”

活该。

莫云庭不答,眉头轻锁。

她看起来神色有一点儿焦急,眉头紧锁,不停地在房里打着转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害她昏迷不醒又不敢请御医的缘故。

如妃抿唇低笑:“你呀,姐姐都帮你到这份儿上了,挖她到我宫里,安排到东厢,你难道除了上药这种送豆腐上门的事就想不到其他亲近的法子?可别说你是我的亲弟,你要是有姐姐三成手段,小谢还会是现在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吗?”

谢棋的梦绵延了很久,她在昏昏沉沉里挣扎,在夜晚的烛光下睁开了眼,模模糊糊摸了摸自己的身下,是床,床边坐着个人。片刻后,她能看清床边之人的脸了。乐聆居然还没有走?

草地上,那个打滚儿的身影已经躺着不动了,看模样估计是睡着了。莫云庭的脸色悄悄柔和了一些,露出一丝温润。良久,嘴角浮上一丝笑。

这个,是记忆。

纯然而透彻。

那是她自己。

谢棋换了新舞,这一次舞蹈的难度比上次的更上了一层楼,可是她却感觉渐渐上了道儿。乐聆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是学形不如学神,每一支舞都有振奋人心的地方,只是她不一定能找到这些地方。

她在湖面上看到了女孩儿的倒影,那是一张刀疤遍布的脸。

距离比舞只剩下半个月,三宫各自准备了不同的舞蹈,如妃这边的《如云曲》已经渐入佳境,弹琴的是乐聆,领舞的是步月,似乎不关她什么事。人人都以为笨鸟应该先飞,可她这只笨鸟却还在练习怎么飞。

梦里的女孩儿已经不是很久之前的那个小小的血人,她已经有十来岁模样,头发长到脚踝,提着两桶水在小小的横木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底下是个水池,池上的横木只有一手宽,水桶却是实实在在地盛满水的。女孩儿的胳膊已经不能支撑重负,可是离岸边还很遥远,一根窄窄的横木,如果摔下去,会掉进冰凉刺骨的水里。

和在朝凤乐府里不同,朝凤乐府里的谢棋不过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司花,可在宫里,她已然被风传成了面目可憎还居心不良的邪门歪道,宫婢们都在传闻:那个没有脸的司舞是从南荒之地来的巫师,也不知道怎么蛊惑得如妃恩宠有加……

那是梦,还是记忆?

这一切,谢棋都不在意。她日日练舞,心里只是想着怎么样把落下的技巧补上去。可是近来几日她在院中练舞,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隐隐地有些不舒坦。像是……被人盯着脊背一样。

那个声音说:记住这疼痛,记住每一道伤口,不要忘记,也不许忘记……

一曲舞分了心,崴着脚那是必然的。

还有那一声轻柔的低叹:疼不疼?

剧痛从脚上传来的时候,她正好远远瞧见了对面亭子里站着个人,白衣黑发,远远地伫立着——莫云庭?

那时候,一直伴随在耳边的只有水声,滴答,滴答——

她几个踉跄栽倒在了地上,脑袋撞上了草地上的石头,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剩下了嗡嗡声……

断壁残垣,乌黑的焦炭,嘶喊的人群。她疼得想打滚儿,却有好几双手按着她的手和脚,冰凉的汁液涂抹到她的身上,那是撕心裂肺一样的痛楚,暗无天日的折磨。

他一直在看?谢棋的心晃了晃,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愤怒而是羞耻,这样拙劣的舞技,这样一次次的练习,如果他一直在看……她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她不愿意动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直到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她才睁开了眼。

她已经很久不曾做梦了,自从入宫之前被那个神秘的人绑着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后,她的生活一直很安逸。可是在这样一个超过身体承受能力而昏厥的午后,那火光刀光血光的噩梦又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

“起来。”莫云庭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院子里。

又是梦。

“……是。”她磨磨蹭蹭坐了起来却低头看着青草叶。脚肯定是崴了,刚才托这位莫大人的福,明天大概就会肿得像萝卜了。可是当着他的面她又不想揉,只能咬着牙扛着,忍。

究竟怎样才能让身体恢复知觉呢?直到昏迷之前,谢棋依旧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她只是想放松下紧绷的心轻轻舒一口气,却没想到紧随其后的是漫天的黑雾,再也看不见一丝东西。

“站起来。”

谢棋很冷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是不气,而是根本没有力气,她甚至已经忘了怎样才能把身子重新放松下来。乐聆的声音仿佛是隔了无数层的纱幔,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怎么,不气恼?谢棋,你不是很威风吗?谢棋……喂,谢棋!”

“……是。”

“两个时辰前,尹大人托我转告你说你可以起来了,可我一不小心,忘了。”

“继续。”

这声音,是乐聆?

“是……啊?继续练舞?”

她终于明白,这才是尹槐的惩罚。门口响起敲门声的时候,谢棋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了。房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了,她只见到了一抹裙摆在眼前晃了晃,继而是一声幸灾乐祸的声音:“这么狼狈?”

莫云庭依旧没有神色,不笑不恼,用一种淡得如同凉水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这次跌倒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说:“继续。”

第一个时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门,脑门又热又涨;第二个时辰,热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上升的冷意;等到第三个时辰,眼睛看到的事物纷纷变了样儿,各种颜色交织在了一块儿,周遭的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谢棋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随时晕倒过去,甚至不能肯定会不会直接背过气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谢棋和他眼对眼,淡定对颤抖。忍、忍……这可是好不容易处好的关系,你还想他再拿刀架在脖子上吗?

日落西山,黄昏已至。

可是,崴了脚站起身来继续跳舞,谈何容易?

尹槐其人,说到做到。这依旧不算惨烈,惨烈的是整整一个下午,尹槐都没有回来。

谢棋哭丧起脸,正想壮起胆子和他解释,却被突如其来的孩童尖叫打断了思绪:“小宫女!小宫女!快、快接着本殿下!”

尹槐的手段向来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那是一个惨烈的午后,他含笑盈盈神态轻松地让她倒着下了腰。这不难,难的是尹槐把手上的茶杯搁在了她的腰腹上。这不过分,过分的是尹槐临走前,留下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小谢,要是我回来看到杯里的水洒出三成,我就有法子让你从今往后不敢喝水。”

泥猴儿?谢棋顺着声音望去,只一瞬间魂儿就差点儿飞出来:那只泥猴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房却又下不来,这会儿已经是半个身子挂在屋檐下了!他在那儿嘶声叫着,屋顶上的瓦砾也在不断下落,只要再往下一点点就该彻底掉下来了!

“你!”

“你别动!”

“乖。”尹槐眯眼笑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开始?”

莫云庭还站在院门口,远不如她近。她哪儿还顾得了脚上有伤,眼看着泥猴儿已经摇摇欲坠,她费尽了浑身的力气站起身冲往屋檐下——就在她抵达屋檐还没有站稳的一瞬间,泥猴儿的手支撑不住身子伴随着瓦砾的轰鸣重重地落下,砸在了谢棋的身上。

“嗯。”

泥猴儿入怀,谢棋也摔在了地上。脑袋落地的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两个念头:还好,来得及;脚,惨了……

“小谢,你身体的柔韧比得过一等司舞,可不许给为师荒废了。”

这一次不是崴,估计是折了……

“可……”

“小谢!”

尹槐却早已收敛了方才冷厉的神色,恢复成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说:“乖。”

莫云庭终于变了脸色,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飞身掠到了她身边,眼里有一丝波动,他急道:“怎么样?”

“对不起。”她低下头,真心道歉。

“疼……”谢棋呻吟,这只泥猴儿果然是皇孙贵族,看起来模样不胖却是实打实的重,她浑身上下都快被摔散架了!

她是什么身份?她入宫是为什么?尹槐以身家性命保她以三等司舞的特例入宫,她却在这儿悠哉度日,不思进取……当初入宫,一半为报尹槐知遇之恩,一半为查那个舞姬,可是她怎么就通通忘记了呢?

“疼?”莫云庭狠狠皱起眉头,却迟迟没有行动。

尹槐嬉笑惯了,鲜少有认真的时候。谢棋很少见他这般神情,居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把她彻头彻脑浇了个透彻。

泥猴儿看样子没受什么伤,三两下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圆鼓鼓的眼睛里居然真有了一丝歉疚。他神色慌张,边跑边喊:“小宫女你撑着哦,我去叫御医!”

“你为什么不跳?”尹槐冷下了脸色,“你以为我送你入宫,只是让你来赏花喝茶的,嗯?如妃善待你,你是不是真的忘了你的身份?你和她们一样,是乐府司舞,你还是落后她们一大截的三等司舞!”

谢棋浑身酸痛,想喊已经晚了,只能默默地目送泥猴儿的身影欲哭无泪。只是被砸了下,还没到请御医这地步吧……

“我为什么要跳?《如云》从领舞到伴舞,不是都有人选了吗?”

可是,浑身上下的痛楚不是假的。她在草地上挣扎着坐起身来,狠狠吸了几口气后一点点尝试着站起身,还没站稳脚上就一阵剧痛,又跌回了地上。

尹槐道:“你以为一曲《绿腰》你就补全了舞技?你这三脚猫,可跳不了我寻来的舞。”

莫云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既不关心又不帮忙扶一把,连泥猴儿都慌慌张张去找御医了,他却依旧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我也要练?”谢棋讶然,“为什么?”

冷血,无情,混账!谢棋暗暗在心里骂,干脆坐在了地上,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应该是擦破了皮。她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去掀袖子,耳边传来莫云庭稍稍不稳的声音。

尹槐满意点头:“不枉为师特地寻了舞。为师昨日看了步月在练习的《如云》,拙劣是拙劣了些,不过倒是个基本功扎实的舞。从明日起,你跟着她练那个水袖舞,她练一个时辰,你练三个时辰。”

他说:“小谢,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他的眼里闪动的威胁是真的。谢棋唯有妥协,自动挨到了他身边,惨烈道:“……真的。”

日落。晚霞满天。

“不肖徒弟。”尹槐一指戳伤她的脑袋,“为师为了你亲自去寻舞,在外艰辛奔波风餐露宿,你不念恩也罢,居然连安抚下为师都不屑!说,真挂念还是假挂念?”

谢棋傻了眼,抬头看到的是莫云庭有些慌乱的脸,还有眼里翻滚着的歉意。他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所以他站着,不是冷血,只是……手足无措。

“假的。”

许多年后,谢棋已经不再是谢棋,她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此时此刻他鲜有的生动表情,然后捧着肚子笑出声来。

尹槐眯眼笑:“真的?”

“你可以,先试试扶我一把。”

谢棋本能后退,干笑:“挂念。”

谢棋彻头彻脑成了伤患,脚腕虽然没有骨折,却肿得很厉害。她在房里的凳子上等待被御医把脉的时候,尹槐、如妃、莫云庭,甚至泥猴儿都到了她床边等待着结果。一个小小的舞姬受伤惊动乐官和舞师不说,居然惊动了三妃之一的如妃和皇子,这架势之大,足够她受宠若惊到担惊受怕的地步了。之前不过和如妃亲近些,就被那些闲来无事的宫婢传成了那样,现在这架势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

他噙着笑,软声道:“小谢,好久不见了,可曾挂念师父?”

御医仔仔细细察看了她脚上的伤势后开了药方,叮嘱她这一个月内要安心在床上养伤,切不可再练舞了。

她在她的地盘上见到了那个人:锦衣束发,笑眼如月牙儿,两只脚却大大咧咧搁在石凳上,朝她抛来一个暖融融的眼色。这宫廷大内,有如此风华者,唯有尹槐。

谢棋松了一口气,腿居然没有折断只是肿了一些,这结果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尹槐和如妃却一筹莫展,只差没把御医吓得发抖。

之后的几日,春暖花开,暖阳和煦,平静而美好。《如云》既然已经找好了领舞的人选,谢棋就真成了实实在在的米虫。早起早睡,喝茶赏花,这一切的宁静被一个许久不见的人打破。

尹槐皱眉道:“韩御医,有没有什么快些让她可以下床走动的药?她是司舞,使臣将至,陛下催得紧。”

谢棋只想敲碎自己的榆木脑袋!

韩御医摸摸胡子沉思片刻,又铺开纸张在药方上加了几味药。他道:“浮肿乃是血气不畅,老臣可以用药疏解,如果有效果,明日清晨理当消肿。”

一时间,所有的谜团迎刃而解,为何莫云庭能深夜拜访一个妃嫔?为何他能出现在她的寝宫?为何他一天到晚往如月宫跑也没有引来非议?为什么他们的举止亲昵毫不介意外人的眼光……早就听闻莫云庭在宫里有个歌女出身的妃嫔姐姐,早就知道如妃也是民间歌女,怎么就没把这两者连接起来呢?

如妃插话道:“那如果没效果呢?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是啊,你不知道吗?”如妃笑叹,“我还以为他早就告诉了你,我们是姐弟啊。”

韩御医道:“如果明日再不消肿,只得用银针刺激穴位强行疏解。”

谢棋顿时傻眼:“弟弟?”

“银针”二字,谢棋听见缩了缩。她可是早就见过韩御医那几根针,足足有两手长,那个针扎进本来就痛得晕眩的脚腕……那不是半条命都得丢了?

如妃笑得别有深意,她说:“我这弟弟性子向来别扭得比姑娘家还麻烦,小谢莫要见怪。”

尹槐这才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如此,明日就劳烦韩御医了。”

“从小?”谢棋诧异,莫非他们从小就认识?

韩御医走后,如妃也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含笑的尹槐和沉默的莫云庭。谢棋在心里纠结无比,可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她又不敢开口。到最后尹槐也要走人,她才急急忙忙开了口:“师父!”

谢棋如愿,朝他露了个笑,却只看见他离去的背影,还有如妃一声轻叹:“他从小就这性子,点头了说明他心情不坏。”

“嗯?”尹槐回了头。

莫云庭低眉不语,片刻后才微微颔首,默许了。

“为什么那么急?”她抓耳挠腮,“迎接使臣的《如云曲》我并没有参加啊,跳舞的是步月,弹曲的是乐聆,伴舞的人选也已经定了……”她这几日勤练不过是想笨鸟先飞,真要和步月争她怎么可能赢得了?

如妃道:“我也觉得第三个更加适合《如云》,云庭,你可愿让小谢一次?”

尹槐瞪大了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良久才轻笑一声:“小谢,你真以为参选的是《如云》?”

莫云庭神色僵硬,微微低了头。

“难道不是吗?”水袖舞如行云流水,姿态曼妙,用这个来彰显大国之仪不是很好吗?

打断这僵持的是如妃的笑声,她头上戴着闪着珠光的钗,假怒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领舞人选也能争执成这样。”

“傻徒弟,如果是水袖舞,我为何要去宫外寻舞?”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嘲讽,嗓音低而柔,“那个《如云》不过是掩人耳目,是做给另外两的人看看罢了,区区水袖舞,又岂会是我尹槐拿出手的?”

谢棋瞪眼:“你……”

尹槐飘然离去,谢棋却在冰冷的凳子上僵直了身体。尹槐向来说一不二,他说并非水袖舞就一定不是水袖舞,他这么焦急地让她练好基本功,又说是特地去宫外寻回的舞……谢棋有种莫名的忐忑,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狼狈不堪,尹槐他该不会是……

莫云庭皱眉:“最后一个。”

“他决定用你。”

“莫大人……”你是存心抬杠吗?

莫云庭淡漠的声音打破了谢棋最后一丝幻想。谢棋发现自己想哭,腿伤还没好,使臣又快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宫选前的惨烈记忆,霎时间在脑海里又鲜活起来,那种生不如死的练习,那种玩命的训练法,那个惨无人道的师父!

“最后一个。”

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莫云庭迟迟未走。一炷香,一盏茶,半个时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口,仿佛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可是窗外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只有一堵墙。

“可是曲子叫‘如云’……”如妃说曲名“如云”,叫一个豪放的司舞来跳,这也太不着调了吧。

他不走,她更不自在。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开了口:“那个,莫大人,您公务是不是很忙……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最后一个。”

莫云庭沉默不言,任凭谢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棋目瞪口呆的事:他走到她身边,弯腰揽起她的腿和肩,轻轻一提把她抱了起来,迈步到床边,稳稳地把她放在了床上,拉开被子替她轻轻盖上了。

你啊。谢棋在心里干笑着说,当然没有胆子把这个合适人选说出来,只能一口咬定了之前的答案:“选第三个!”

整个过程并不快,他几乎是慢条斯理一步步完成的。谢棋在这过程中如同一个扯线的木偶,没有思绪没有表情,完完全全地——看傻了。以至于最后他替她拉上被子的时候发丝划过她的脸颊,那柔滑的触感都成了梦魇一样。

“莫非你有合适的人选?”莫云庭的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然。

“睡。”莫大人惜字如金。

谢棋终于回过了神,才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诡异的话,如妃盯着她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愈来愈多的促狭,她才惊觉干咳,脸上发烧,心跳声声:居然盯着这个冷面神想他跳舞的模样?被他知道了,会被大卸八块的吧……

谢棋木然闭眼,脑海里依旧是空白一片,甚至他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晓。整整一个晚上她都辗转难眠:死人个性的莫云庭莫大人,是不是被人敲坏了脑袋?

莫云庭莫大乐官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别开了头,不知道是躲开还是不屑。

噩梦降临在第二天清晨。韩御医在仔仔细细察看了她的脚踝后,沉重地摇了摇头。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房里的每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如妃皱眉,尹槐阴沉,至于莫云庭,他居然别别扭扭站得很远,脸色不明。

四下无声,回音袅袅。

没有一个人出声,谢棋紧张地抓了一把床单,干笑:“韩御医,其实我自己觉得已经好点儿了,真的。所以就别用那个银针了!”

她一时反应不及,傻呵呵答:“你啊。”

韩御医摇头;“并未起效。”

莫云庭冷冷地道:“你在看什么?”

“可我觉得有……”谢棋收了声,因为尹槐的狠狠一记瞪眼。

谢棋却浑然不觉,依旧傻乎乎瞧着他出神,于是……被他呵斥了。

“韩御医,请动手吧。”尹槐笑道。

莫云庭在她的注视之下皱了眉,脸上有一丝僵态。

“我……”谢棋顿时慌张起来,掀开被子想示范一下伤势真的已经转好了。她不是非常怕痛,当初庭审的时候被打得血肉模糊她都能忍,可是不知为何,韩御医的针能激发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那一根根针刺进皮肤里,火辣辣的,酸痛的,还有奇痒无比的……她宁可那是一把把刀。

谢棋原本想用强势的眼光去说服他,结果却一不小心走了神:莫云庭脸色如常,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白衣翩然。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制作的官服,虽然说乐官属于伶臣,可是这样轻飘飘的衣饰配着莫云庭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将军穿云裳,别有一番英姿……也许,他才适合跳《如云》?

她的慌张并没有影响到尹槐,他笑靥如花,只轻声细语说了四个字:“来人,绑了。”

最后一个?谢棋细细回想,最后一个是个飒爽的女子,似乎就是穿着北国兽袄的那个?她忍不住浑身不适,坚决道:“我选第三个。最后一个太……豪放了吧!”

所谓绑,是真真正正地绑在床上。谢棋用力挣扎着,甚至动了口,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到最后她还是被按着绑到了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韩御医从他贴身的盒子里取出一卷布。眼看着布慢慢展开来露出大大小小、数不胜数、长度各异的银针,她遏制不住地身体发抖,完全无法自已地在床上挣扎。

“最后一个。”

惊恐之中,她对上了莫云庭的视线。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迟疑不决,只是隔着长长的距离看着她欲言又止。

“云庭觉得呢?”

如妃坐到了床边急道:“小谢,不疼的,针灸之术,扎对了完全没有知觉的,你别乱动就好。”

她并非徇私情,只是这一群花花绿绿的司舞中,只有步月一个人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既没穿得像月宫下来的仙子,也没穿得比牡丹杜鹃还艳丽,“如云”二字,也只有她当得起那一份干净。更何况她舞技了得,区区水袖舞更是不在话下。

谢棋早已听不见她的话,她满心满腹的只有那些针,眼里已经没有了光泽。

谢棋抓耳挠腮思索了片刻,老实回答:“第三个穿青灰色的那个。”

“娘娘,这……”也许是没有见过反抗如此激烈的病患,御医犹豫了起来。

第二个轮回下来,如妃问:“小谢,你觉得哪个好?”

如妃红了眼望向尹槐:“尹槐,实在不行的话,换一个司舞去比试?”

一圈不绝,又是一圈。

尹槐却轻声道:“不,小谢是唯一的。”

司舞们一个个分别从左厢入厅,停留在厅上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又从右厢出厅,一个轮回二十来个司舞走了一圈。每一个都是花枝招展各有千秋,还真分不出高下来。

如妃只得再安慰她:“小谢,你相信御医,真的不疼的……”

三妃之中,谢棋只见过如妃和雅妃。如妃是民间歌女出身,自然能歌善舞,传闻雅妃擅长的是文墨,想来这次的舞也是走雅致的可能性居多。故而如妃选了支雅致为辅,飘逸为上的舞,唤作“如云”。

谢棋听不进任何话,甚至视野都开始模糊,整个房间仿佛变成了另一副光怪陆离的场景,有水声滴答滴答地传来,还有冰冷刺骨的泉水,数不清的人跪在那儿,黑压压一片。有一个少年匆匆地跑上来,笑容好比阳光。

她干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她是以三等司舞的身份入宫的,原本就是走了捷径,自己的斤两自己还不清楚吗?

——棋儿师姐,我有名字了,我叫谢无!

如妃坐定,扭头问她;“小谢,你不参加吗?”

——棋儿师姐,你忍一忍,忍一忍马上就过去了!

脂粉味弥漫在院落里,谢棋发现莫云庭眉头紧锁,很是厌恶的模样。她朝他挤挤眼,又被淡淡地瞪了一眼。于是,她心满意足,偷笑着跟着如妃进了厅堂。

——棋儿师姐,你快点儿认错,快一点儿……

谢棋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步月,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件青灰色粗布衣衫出来,在一片云裳水袖中灰不溜丢,却反而起眼得很。

第一根针扎进的并非是脚踝,而是额上的太阳穴,谢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原本积聚了一晚上的力气都被这一针巧妙地抽光了,她躺在床上只能喘气,可偏偏脑袋还是清醒的,眼睛还看得见。她能看到韩御医从那布包里拔出长长的针,慢慢地旋转着插入她的肌肤里。

浓艳的大红大紫,清淡的白衣素裙,有个别几个怪异的还穿了北边荒芜之地的兽袄,不大的一个院落里,花开了无数,人却比花娇。司舞们个个美貌秀丽,可是这许许多多的艳丽集中到一块儿……只会让人头晕目眩。

惊恐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境,那早已不是惊恐,而是绝望。如同驾船游荡在死亡的沼泽里,没有尽头……第一根针扎进脚踝的时候谢棋已经没有了动静,不是晕厥也不是冷静,而是茫然,仿佛连呼吸都不会的茫然。

原来如此。谢棋自觉这米虫当得有些惭愧,自然乖乖跟在如妃和莫云庭身后去了司舞们住的厢房。结果,一进房门,就被各色各样玲珑招展的司舞惊得眼花缭乱。

所有的人都被这情形震慑了。刚才用力挣扎的时候她不过像个怕疼的小孩儿,也不过是吵闹了一些,可是现在却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如妃轻快道:“月后迎使节的曲子已经决定,我特地找了云庭一道儿去看前些日子选取的司舞,挑个领舞的让尹槐调教。”

“小谢,小谢?”如妃轻轻拍打她的脸,却没有一丝反应。

“选司舞?”谢棋诧异地看了莫云庭一眼,结果,被不温不火的一记眼神给顶了回来……

尹槐的脸上没了笑容,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赶忙到她床边去解绑着她手脚的绳子,边解边轻声喊她的名字:“小谢,小谢,你怎么了!”

“选司舞。”

谢棋并没有晕厥,她甚至在喃喃自语。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她的喃喃,一遍,两遍,等到第三遍,如妃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述了她的话:“她在说,棋儿知错了。”

“去哪里?”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半晌,韩御医徐徐道:“恕老臣直言,谢姑娘似乎并不是怕疼,而是……之前,可能有人对她用过这类的酷刑。”

如妃笑眯眯道:“小谢也一道去吧。”

“没有。”如妃皱眉,“入宫后她一直在我宫里,没人敢对她怎样。入宫前她应该是在朝凤乐府,也不会……”

谢棋自觉惭愧,尴尬地上前行礼:“娘娘安好,莫大人安好。”

“你们出去。”一直沉默的莫云庭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谢棋抱了茶壶躲在花架下晒太阳的时候见到了莫云庭,他与如妃似乎在商量着什么,看到她在花架下偷懒,莫云庭莫大人的眼里没有恼意,只是淡淡望了一眼。

“云庭……”

还有什么比和乐融融更加让人舒坦呢?

“出去!”莫云庭的声音已然带了乖戾之意,他神色僵持,眼里的光芒已经凝结成冰。

这几日,谢棋的小日子过得颇为自在。与如妃相处融洽,甚至跟泥猴儿也熟稔了起来,最重要的是,莫云庭不再老是冷着一张脸。那日她剖心剖腹的一番恳求他信任,像是一次绝地重生,又像是真真正正在他的世界打开了个口子,他对她虽然不至于笑容满面,却好歹温和许多了。

这宫里,敢对如妃如此大呼小叫的只有莫云庭一人,只因为他是如妃的亲弟弟。如妃静静地看着弟弟罕见的反常表现,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谢棋,给尹槐和韩御医递了个眼色,几个人陆续出了房门。房间重归宁静,莫云庭坐在床边,静静地,一动不动。床上的谢棋在发抖,虽然只有细微的一点点,可在她几乎不会动的身体上却让人心惊。丑陋不堪的脸上居然也会浮现如此鲜明的神情,他实在无法想象她究竟惧怕成了什么样子,才能陷入这样的境地。

距离使节来访只剩下一个月了,三宫的新曲纷纷准备起来。

小谢。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替她盖上了被子,犹豫片刻后笨拙地、僵硬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她现在这副模样比平常乖顺许多,可也就是这份被逼到极致的惊恐让他……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