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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毒害

莫云庭神色淡漠,并不理会如妃。

末了,如妃后退几步放声笑:“云庭,你这脾气,一不小心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云庭,真的不考虑下?”

莫云庭啊莫云庭,这个人也终于碰到克星了吗?

莫云庭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就走——

谢棋怀疑是她眼花,想揉眼睛却碰到了一堆药草。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幕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的景象,悬着的心狠狠晃悠了几下。

被莫云庭漠视的如妃脸色无恙,依旧笑眯眯地等谢棋敷完了药。谢棋临走时如妃说:“拿去,安抚下那个嘴硬心软的莫云庭。他身上的伤很久没人料理了,还死活不让旁人插手。”

不知道如妃讲了什么,莫云庭万年冰山的脸上起了一丝怪异,他恶狠狠别过头去。如妃笑得越发狡黠,她转过身凑到他另一边,几乎是攀着他耳语,不一会儿,那张苍白冷厉的脸居然……慢慢红了?

一篮锦丝草被递到了谢棋手里。

谢棋远远看着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心里有些痒。

听如妃讲,御德宫是专门给住在宫里办事的大臣们设的别馆,他们身为男子不能入后宫,那就只能在外宫。而在大臣中,乐官又是个例外。所以,莫云庭和尹槐成了宫婢以外能在后宫自由行走的人,即便如此,住处依旧是在外宫。

如妃见了莫云庭原本就已经笑开了眼,这会儿听到他冷冰冰的话语,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一副憋笑的模样徐步到了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莫云庭住在外宫的御德宫里。外宫和内宫的距离有些远,谢棋带着面罩和令牌穿过层层把守,终于安然到了那儿。结果,临到门口却被一个侍卫拦下了:“来者何人?”

谢棋偷偷翻了个白眼。莫云庭似乎想往她这儿靠近,只是他才迈了两步又停下了,目光越发凛冽。他开口道:“为何?”

谢棋把如妃的令牌交了出去,却无济于事。那侍卫一脸冷然,只是僵硬道:“御德宫内后宫令牌不作数,恕难从命。”

莫云庭眉头紧锁,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无比。

“那要谁的令牌?”

脸上贴满了药草,她不能张口,只能眨眨眼示意:莫大人啊,我瞧见你了。

侍卫冷冷地道:“请姑娘离开!”

在那儿看到莫云庭是个意外,此时谢棋已经昏昏沉沉,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说不出的怪异感……她缓缓睁开了眼,看到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白衣黑发,清袖如云。是莫云庭。

“这位大哥,如妃派我来的,我找莫云庭莫大人,就送个药……”

那天,直到她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她依旧没有想明白如妃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从那之后,她成了如妃内寝的常客,如妃命她每隔三天便去涂一次御医配的药,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请姑娘离开!”

如妃不答,只是指了指厅堂侧边安放的一张小榻。谢棋会意地躺了上去,太医便从包里掏了些瓶瓶罐罐,倒了粉末在揉碎的锦丝草里面,一点一点涂抹到她的脸上。

铮——侍卫的剑出鞘了。

“那是为什么?”

吃了个闭门羹,谢棋有些泄气,抱着篮子在大门外直咬牙。如妃给的令牌能出入后宫,居然还进不了一个乐官的住处!

如妃一愣,捡起了一根锦丝草拿在手里把玩。良久,她才轻笑:“谁说我为了让你跳舞才要治好你的脸?”

这药既然送不到,那她就不送了!荷包玉坠什么的,让他自认倒霉吧!

谢棋沉默片刻,尴尬开口:“娘娘,御医的意思是我留在宫里只有一年,明年此时我就不在了。你就算治好了我也是白治,我不能为你跳舞。”

谢棋很愤恨,转身就走,却不想迎面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人。她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步,就听见刚才那个凶巴巴的侍卫毕恭毕敬的声音:“见过莫大人。”

如妃稍稍一思索,笑道:“太医此话何解?能治为何不治?”

莫大人,莫云庭,莫乐官。谢棋撇撇嘴抓紧了手里的篮子,对上他漆黑的眼。

韩御医仔仔细细诊察了良久,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松懈的征兆。末了,他叹息:“娘娘,这位司舞姑娘的伤势乃是烧伤,而且年代久远。老臣虽有师门秘方,非要治的话办法倒有,不过少则余年,多则三四年……若是想在数月内治好,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老臣觉得治也是徒劳。”

他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结果,如妃一瞪眼:“胡说,韩御医都还没开口呢!”

她干笑:“散步。路过。见过大人。小谢告辞。”

“上次师父带御医给我看过的。”她干咳,“说治不好,娘娘,别白费劲了。”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一遍。

谢棋默默地摘下了面罩,为了如妃这最后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脸上的肌肤触着外界的空气,冰冰凉凉的触感立刻蔓延开来。她抖了抖,睁着眼看韩御医越来越凝重的神色。

谢棋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挤出两个字:“送、药。”

谢棋闷声不响。这世道还真是疯了,人人都想摘下她的面罩。如妃瞪眼:“小谢,你这副样子姐姐看得只能干着急,你还想不想治?小谢,女儿家天性是爱美的,你还是司舞呢。小谢,女为悦己者容。”

锦丝草好好地待在篮子里,散发着一阵阵的清香。她和他面对面、眼对眼,一个愤慨,一个冷然。

御医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恭敬道:“还请司舞姑娘摘下面罩,好让老臣一诊。”

末了,莫云庭稍稍缓了脸色,他说:“进来。”

谢棋摸了摸面罩,警觉地看着如妃。她仔细盯着她的眼,却没有从那儿找出一丝恶意或者是嘲讽。她的目光真诚,反而让她局促不安起来。

谢棋咬着牙跟他进了宫门,锦丝草被她提在手里,一路散发着清香。她跟着他在长廊上走走停停,伴随着锦丝草的气味,不期然地想起了不久之前在朝凤乐府的岁月。那时候,他和她似乎也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日子的。他安静地躺着,她虽然心有畏惧却静心给他上药……

治伤?

这样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已经很远。

她的疑惑落到了如妃眼里,如妃笑了:“小谢,韩御医是宫里最好的御医,我特地把他找了来替你治脸。韩御医说陈年累月的旧伤无药可医,不过却能用治伤的药慢慢调理让伤口活起来,再治可就方便许多了。”

房间内,莫云庭宽衣解带。黑发被撩到一边,侧影很美,很利落。

莫不是莫云庭的伤势复发了?

谢棋傻傻站着,用力去回想:刚才,她说的好像是“送药”吧?不是“上药”吧?

谢棋的目光落在了房里最不搭的东西上,那个老者手里的竹编篮子。篮子上盖了层锦布,如妃的手轻轻掀开了它,露出了里面鲜亮的绿色。一阵芳香淡淡而来,让她浑身一震:这香,居然是满满一篮子锦丝草。

她总有一天要砍了自己的手,因为她已经不自觉地配合莫云庭捣鼓锦丝草了……莫云庭没有上床,他坐在房里的雕花椅上,轻衫已经落到了腰间。她捣碎了锦丝草,找到了他肩膀上的伤口。

“你猜?”

这是上一次晚上遇袭留下的……谢棋忍不住心头泛起一阵愧疚,手上原本粗鲁的动作渐渐放轻了。她努力回想着当初上药的手法,一点一点地把锦丝草铺到他的伤口上。韩御医给她配的药粉还多出一些,说是有去疤的效果。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包药,也撒了一些到他的伤口上。

“什么?”不能弹琴不能露脸,连舞技都是速成的,她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谢棋微微笑了笑,从房里的抽屉里找到了绷带,小心地缠在他的肩头。边缠边嘀咕,要是平常他能够这么温顺多好,她好歹算是他的死党,老是窝里斗何必呢?

“小谢,我特地把你从乐府里挖到了我这儿,可不是让你每日抱着果盘看舞听曲儿。”她笑道,“有正经事儿的。”

莫云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等她系好他身后的绷带回过头就对上了她的眼。那双眼难得地平和、温驯,她一不小心就松懈了情绪,某些不经意的话脱口而出。

她茫然抬头,对上如妃含笑的眼。

“莫大人,你到底是信任我还是讨厌我?”

谢棋正想行礼,却听见如妃轻快的声音。她说:“小谢,不必跪了,这儿没有外人。”

莫云庭稍稍迟疑,眼里露出些许疑惑。

偌大一个厅堂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谢棋尴尬地说:“莫大人,伤口最好天天上药,这样才好得快。”

谢棋跟着宫婢入了如妃的内寝。内寝静悄悄的,拐了好几个弯才到厅堂。如妃坐在厅堂之上,她身边一个白胡子老者端着个巨大无比的竹编篮子。见了她,如妃明艳的脸上绽开了笑,颔首示意领路的宫婢出了门。

莫云庭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轻轻地道了一声:“嗯。”

她几乎睡过去了——如果没有宫婢突然响起的声音,她说:“如妃娘娘有请。”

那声音,居然带着几分乖巧温驯。

阳光正好,暖融融一片。

谢棋从御德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回到如月宫正好是日落时分。如妃不见踪影,倒是泥猴儿自己在院子里玩闹,身边居然一个宫婢都没有。

谢棋从房里抱了个果盘到园中,眯着眼晒着太阳赏着舞。步月很漂亮,漂亮的舞姬总是别有姿态的。一转一回眸,步步玲珑。这样的美她没有,也不可能有。她早就明了,她入宫……不过是求个结果。她是谁?她为什么入朝凤乐府?她身上又背负着什么?这一切她不得不好奇,不得不追寻。

见到谢棋,泥猴儿噘起嘴,摆出一副“我不想搭理你”的模样,等到她真的路过了,他又气得直跺脚。

步月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跳起舞来。

“哼!”

“我?”谢棋失笑,“步月,我这脸在自家丢人就罢了,难不成陛下还能让我丢了天朝上国的脸?”

谢棋有些疲惫,想快些回房,还没进房门却听到身后的泥猴儿自己在嘀咕:“我去找阮小宫女玩,不理你,哼。”

步月每每皱眉,她说:“小谢,如妃娘娘会从我们当中选出领舞之人,你不试试?”

阮小宫女是谁她并不知道,只是看到圆鼓鼓的泥猴儿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了跟上去看看的念头。他身上带着藏天香的气味,假如不是他自己用,那么,也可能是碰上了用藏天香的人。乐聆应该不至于去招惹这只泥猴儿。可是除了乐聆,还有谁用藏天香?

每当这时候,便会有一道视线盯得她脊背发热。她几次回头,却始终无所得。久了,反而渐渐习惯了。

她等了片刻,悄悄跟上了泥猴儿的步伐。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她的脚步又很轻,一路上都没有被他发现。她跟着他穿过无数个门,绕过好几座假山。很久之后,他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厢房门前,放开了嗓子喊:“阮宫女——阮小宫女——”

距离邻国使臣到来只剩下短短一个月时间,三妃已经开始准备比试的舞曲。谢棋虽然被分到了如妃那儿,可她的脸却绝对不是一个当司舞的料子。如妃日日拉着乐聆研究新曲子,步月也积极准备着新舞,只有她成了个闲人,日日看花夜夜听曲,偶尔逗逗泥猴儿皇子,实在空闲的时候,她就坐在园中花架下看着步月研究新舞步。

片刻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从屋里出来,看着他直笑:“哎呀,小皇子可算来了。”

泥猴儿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她,她唯有叹气。小皇子身上有藏天香的气味,这事在还没有查明之前肯定是不能和如妃说的,而且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司舞,如何解释她会认得这种东西?

泥猴儿一叉腰:“陪本皇子玩!”

“哼哼哼!”

姓阮的宫女笑眯眯道:“还玩彩球吧。”

“喂……”

泥猴儿拍手:“好。”

泥猴儿一愣,胡乱挣扎起来:“大胆的小宫女,本皇子才不和你讲话,哼!”

阮宫女从房里拿出一盒彩球,远远地就丢向泥猴儿:“接着!”

“那小皇子见过谁?”不是乐聆,难道这宫里还有其他人会带着藏天香的气味?

一个,两个,三个……大约七八个彩球,他们两个抛着玩。谢棋躲在假山后面远远看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她想折回,却听到泥猴儿一声惊讶的叫声而停下了脚步。

泥猴儿还在发呆,被她这一问乖乖答了:“没,本皇子没有见过。”

“哎呀,破了!”

“小皇子,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会弹琴的宫女?”

谢棋又回到了假山边上朝里面望,原来是一个彩球被泥猴儿踩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有风吹过,送来阵阵凉意,谢棋原本不在意,却在回头的一刹那僵直了身子。

藏天香是某些人用来控制人的,譬如乐聆,可是泥猴儿是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他能帮他们做什么?他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藏天香的味道?不管他是不是中了藏天香的蛊毒,都绝对不是件小事。又或者,他是不小心从其他人身上沾到的?

藏天香。这是非常浓郁的,隔着那么远就能闻到的藏天香的气味,是那个被踩破的彩球!

泥猴儿吓呆了眼,一动不动地窝在她的怀里;而她,却是被他身上那已经太过明显的藏天香气味给震住了。

那个姓阮的宫女,恐怕就是用这个法子把藏天香的气味染到泥猴儿身上的。

而后,是无声的静默。

怎么办?

泥猴儿会真的从屋顶上跳下来,这是谢棋没有想到的。等到泥猴儿的脚啪啪啪踏过屋子上的砖瓦弄出一片声响她才慌乱起来,张开手去接他——只是短短几步,她的手抓到了他的衣摆。她用力一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巧劲儿就势打了个滚儿,安安稳稳地把泥猴儿接着了。

她在假山后面纠结无比,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走了出去,冲着泥猴儿招招手:“殿下,娘娘找你呢。”

“谁说不敢!”

“母妃找我?”

谢棋朝他吐吐舌头:“皇子是不敢跳吧。”

“是啊,娘娘就在花园里等着呢。”

“你……”

泥猴儿不再怀疑,把彩球一丢,仰头道:“你,小宫女,带我过去。”

“跳啊。”

“好。”

泥猴儿顿时暴跳如雷:“小宫女无礼!你不抱本皇子,本皇子就自己跳!”

一路上,谢棋心里始终是忐忑的。虽然这泥猴儿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可如妃在花园等候却是她瞎编的。要是到了花园他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难得这小皇子没有七八个宫婢陪着,谢棋一时兴起,眯着眼冲着屋顶上的猴儿笑:“你自己下来啊。”

她拉着泥猴儿的手惴惴不安地到了花园,却不想还真见到了如妃的身影:她站在花架下正和莫云庭喝酒。花架下,两个人一个美貌如花,一个白衣翩然,怎么看怎么登对。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神仙眷侣。不知为何,这想法让她有些无措。

泥猴儿红着眼在屋顶上喊:“小宫女,抱本皇子下去!”

“母妃!”泥猴儿兴致勃勃地冲了上去,扑到了如妃怀里,“母妃找宏儿有事?”

谢棋多了个小仇人,泥猴儿和她彻彻底底结上了梁子。在她“袖手旁观”后的三天内,泥猴儿在她的房里,房前和房后前前后后捣乱了不止十次。某一次他上房揭瓦,终于惹怒了老天遭了报应,下不来了。

如妃愕然道:“母妃找你?”

一颗碧玉珠子。一根细细的红线穿过,末端打着个漂亮的环扣,倒是个精巧的坠子。

泥猴儿伸手一指:“这个宫女说的啊,说母妃找宏儿。”

这是莫云庭丢下的?她在心里悄悄鄙夷了片刻,掂量到荷包里沉甸甸的,纠结了片刻还是昧着良心打开了——

谢棋站在花园入口,在如妃和莫云庭的注视下渐渐局促起来。她内心纷乱,就像是在荒郊野外迷了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如果不解释,如妃不会善罢甘休的吧……她悄悄抓紧了自己的衣角,缓步到了花架下。

莫云庭却没有再回头。谢棋汗涔涔地在花园呆立了一会儿,临走前不经意瞥到了地上的一个物件,她捡了起来:那是个荷包,绣花的,不知道是兰花还是水仙花,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女子的定情信物。

莫云庭目光凉如水,之前短暂的驯良早已经消失不见。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终于迈开了脚步,冷声道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如有再犯,我不会轻饶。”

她在他的目光中轻声开口:“娘娘,莫大人,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藏天香?”

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裙摆闷声不响,打算装死到底——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莫云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能在她的脸上找到真相一样。

这三个字,让莫云庭的眼神陡然转冷。

她确实去过那儿,还偷偷带了一幅画出来。可是如果承认了,莫云庭会直接带她去刑部吧……他早就看她不顺眼,千方百计阻挠她进宫,这会儿还不抓住了机会?

那一夜,如月宫里灯火通明。所有的侍卫戒备森严,所有的宫婢都在找一个姓阮的宫女。既不能惊动皇帝,也不能放任何一个可疑的人离开,整个如月宫内弥漫着压抑肃杀的气氛。直到夜深人静月到半空,一个纤细的宫女被侍卫绑着推进了如妃的寝宫。

谢棋一时语结,只能和他眼瞪眼。皇帝会因为那个脏兮兮的柴火堆院子少了幅画而派人严防死守,这个出乎她意料。那院子不是早就没人理了吗?

寝宫里,如妃和莫云庭早已久候。谢棋不想与她见面,悄悄躲到了屏风后面,远远看着那个姓阮的宫女被推倒在了地上。

“我……”

她躺在地上良久才从地上支起身子,红着眼磕头:“娘娘,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喜欢和殿下玩耍,从未有过害殿下之心啊……”

“如果是迷路而没有动什么,那为何陛下近来派人严防死守废宫?”

“冤枉?”如妃冷笑,把侍卫收缴来的彩球丢到她面前,“这藏天香是何解?”

谢棋踟蹰:“我只是迷路而已!”

阮宫女又是磕头:“这彩球是奴婢自己缝制的,里面的香料是御花园里的花晒干了磨成粉的香味。”

莫云庭的眼沉寂了下来:“你果然去了废宫。”

如妃眼里闪过疑惑:“花粉?”

谢棋霎时想起了那被她一时心痒藏起来的画卷,心跳漏了一拍。

“是,御花园里的花瓣晒干了磨成粉,奴婢房里还有许多干花,娘娘可以请人查证……”

莫云庭双眉紧锁,眼神犀利,他说:“我第一次在宫中遇见你的那天夜里,遇见我之前你去了哪里?”

一盏茶的时间,侍卫从阮宫女的屋子里带回了一个小包裹,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了包裹:那里面的确是无数五颜六色香气芬芳的干花。

“什么?”

阮宫女小声道:“娘娘,奴婢家里是做香料的,这彩球里的香料是奴婢亲手调制。奴婢可以再调一次。”

“那天夜里,你是不是去了废宫?”

如妃犹豫片刻,默许了。

谢棋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会错了意,否则怎么会听到如此荒唐的回答?他说有,有什么?一段,两段?真的殉情跳楼?这……

谢棋躲在屏风后面,不错眼珠地看着阮宫女的举动:她跪在地上把包裹里的花瓣一样一样摊开了放在地上,这一堆取一片,那一堆取两片,等到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从怀里取了个荷包把花瓣统统塞进去,慌乱地递到身边的侍卫面前:“您闻一闻,是不是和彩球一样的气味?”

万籁俱寂,只剩下风声。

“如何?”

“有。”

侍卫低头闻了闻,抱拳道:“启禀娘娘,属下觉得此中滋味确实与彩球如出一辙。”

“大人……小谢一时失口,大人……千万别和我计较!”

如妃略略思索,问房里的守卫:“你以为呢?”

一句话,把稍稍缓和的气氛又拽回了冰天雪地。谢棋惨烈地发现莫云庭眼里的光芒已经像是刀子了。好在现在是在宫廷大内,他身上没有剑,要是有剑,毋庸置疑,他早把剑架上了她的脖子。

守卫小心地闻了闻两者,答道:“属下以为,两者的气味的确不能分辨,九成是同样的东西。”

“是。不管我之前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反正什么都忘了,大人不高兴看到小谢安分守己吗?还是说——”她顿了顿,干笑道,“小谢该不会真的和大人有过什么奇怪的经历吧?”

阮宫女静静地听几个侍卫禀报完毕,这才又重重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声泪俱下道:“娘娘,奴婢不曾与人结仇,近来也只是与殿下走近了些,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存心陷害……求娘娘为奴婢做主!”

莫云庭静静地站在那儿,许久后才轻声开口:“不愿再想?”

何人陷害?谢棋在屏风后面咬牙切齿,却得忍下心头的愤恨不出去。外头的情势已经和刚才彻底翻了个儿,她这一出调花粉的戏让所有人都觉得是误会一场,而她又点出她近来和殿下走得近,摆明就是想对举报她的人反咬一口,定她个陷害之名。

“莫大人如果又要拿以前的事说话,那小谢可就真无能为力了。”她叹气,“我真的不记得了,不管说几次大人都不信,可是我还想再说一次,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我也不愿再想,大人也别和我计较了,好不好?我们和平相处。”

花香在厅里渐渐飘散开来,谢棋静下心稍稍吸了口气,有什么东西酥痒无比。这气味的确和藏天香的很是类似,她不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这个阮宫女?

莫云庭双眉渐锁,不语。

混在一起的花香浓郁无比,如同春日的花丛。这种香味始终是带着些明丽的芬芳的,不像藏天香那般阴郁。这也是两者间唯一的差别。

花园里有个花架,花架上不知名的白色花儿开得正旺盛,几枝垂挂下来被风吹得一阵摇曳,斜斜地荡在两人中间。谢棋看得想笑,此情此景,只有她和莫云庭清楚这是在审问,路人瞧见了还以为花园幽会,更何况莫大人还穿得轻飘飘白衣胜雪。她干咳几声,随手把那碍眼的枝条拽了下来,恭敬地低头忏悔,赔笑:“莫大人,您究竟有什么话想说?”

她无比地肯定,彩球里的就是藏天香无疑!可是,怎么才能证明呢?

“谢棋……”他冷眼道。

“娘娘,奴婢可以回去了吗?”

莫云庭的声音冷厉,神情也是一副见了仇敌的模样。谢棋瞧在眼里,心上说不出的堵塞。她从来就没有看明白也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堂堂一个男人,脾气像女儿家一样多变,还时不时威胁她。她想悄悄退一步远离他,结果被他狠狠一眼瞪来,僵持住了。

“不可以!”眼看着所有人就快跌入她的阴谋,谢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从地上捡起了那个彩球放到阮宫女面前,咬牙开口:“既然你说这是花粉,那吃一点儿试试?”

“放你入宫,是我一时……谢棋,你莫要得寸进尺。”

阮宫女的神色稍稍一滞,目光转向了如妃:“娘娘……”

“我……”

谢棋带着几分恶劣,笑着说:“不如我吃花,你吃花粉好不好?这样比较公平。”

末了,是他冷硬的声音:“你不要耍花样。”

“娘娘……”

莫云庭的目光是冰的,似乎能把她整个儿丢进冰窖里。她撇撇嘴,沉默不语,以毒攻毒。

如妃也笑了,她道:“吃。”

谢棋欲哭无泪。去后花园的一路,她都能察觉到各种各样不同的视线,或好奇或鄙夷或不可思议,她默默地跟在莫云庭身后被一道道目光剜着,等到他终于到达目的地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已经全然麻木了。

五颜六色的花被混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芬芳。谢棋抓了一把花瓣塞进口中,阮宫女却迟迟没有动作。

如月宫里能约见的地方其实很多,莫云庭却偏偏挑了个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后花园。

她嬉笑:“吃啊,你不是说这是花粉,根本没听说过藏天香吗?”

莫云庭的眼神依旧淡漠,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跟我来。”

阮宫女手脚僵硬,慢慢拆了一个彩球。彩球里面有个布包,布包里果然有小小的一包粉末。浓郁的藏天香的气味在厅堂里飘散开来,谢棋捂了口鼻,眼睛却一丝不肯松懈。

末了,还是她狼狈开了口:“莫大人……”

所有人都在等着阮宫女有所动作,阮宫女却迟迟没有张口。她抓着彩球的手已经开始轻轻颤抖,连带着整个人也微微抖着,唯有眼睛像刀锋一样厉害。

谢棋安静下来,等着他发火或者直接又拿剑搁在她脖子上。可是直到人群被如妃打发散去,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任何神情。

她狠狠瞪着谢棋,谢棋被她瞪得浑身不舒坦,别开了目光,却不想又撞上莫云庭探究的目光……

莫云庭。

阮宫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张了口,把那一小包粉末一丝不剩地吞了下去,抬头道:“娘娘,可以证明奴婢清白了吗?”

如妃的儿子?她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谢棋看得傻了眼,良久才注意到如妃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凉无比。

事已至此,如妃挥挥手道:“下去吧。”

“皇儿!”

一场变故以这样莫名其妙的方式收尾。谢棋只觉得浑身战栗。阮宫女吞的是不是藏天香,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即使她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可是当初遇到乐聆,发现乐聆拿藏天香喂五彩虫子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错认过。

谢棋茫然站着,眼睁睁看着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末了,人群刹那间安静了下来,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如妃被人簇拥着从人群中急匆匆赶到,抱过了胖女人手里的泥猴儿。

如今放过了她,那泥猴儿岂不是得继续受藏天香毒害?

结果,这泥猴儿一哭,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群男男女女,把他们重重包裹起来。一个肥胖的女人从人群中杀出,两眼通红地从地上抱起了泥猴儿,朝着谢棋狠狠一眼瞪来:“你好大的胆!小皇子也是你摔得的!”

她偷偷跟了上去,在花园的尽头堵住了她,死死瞪着她,质问她:“你为什么要害小殿下?小殿下还是个孩子,这样的手段你怎么下得了手?谁命令的你,让你连自己性命都情愿搭进去?”藏天香无药可解,她咽下去这么一大包,小命怎么可能还保得住?

泥猴儿还傻傻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号啕大哭:“小宫女,你欺负人!”

阮宫女面如死灰,没有一丝表情。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身上怎么可能会有藏天香的味道?

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费力道:“谁是你幕后的指使人?”

锦布的衣袖扫过谢棋的鼻尖,谢棋在那一刻陡然僵硬,不知不觉松了手。那感觉……她瞪大了眼亟亟去凑近跌在地上的泥猴儿,拉起他的袖摆嗅了嗅,一时间震惊无比——自从和乐聆分了房间,她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这味道了……她都快忘了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暗香,如今闻到,会不会是错觉?

谢棋记不得那一日她在花园的尽头和姓阮的宫女僵持了有多久,也记不清她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她只记得当黄昏的第一滴雨落到她的鼻尖,阮宫女的笑声也随之而来。

“小宫女,你脸上的东西给本殿下。”他伸出手指了指面罩。

她用肆意的、刺耳的声音笑着说:“谢棋,你说我手段残忍,谢谢姑娘的赞赏,可真叫我受宠若惊。”

谢棋看得心里软成了一片,也管不了这是哪里来的“殿下”,顾不得他脏兮兮的衣衫把他抱了起来。他很轻,果然还是个孩子,可是真抱起来了也乖巧得很,泪汪汪的一动不动地看着谢棋,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认识我?”

“喂——抱本殿下——”泥猴儿盛气凌人,眼眶却红了,水灵灵的。

谢棋的心上微颤,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消失殆尽。

本殿下?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坑里的泥猴儿,这如月宫里哪来的“殿下”?

阮宫女似乎颇为诧异,她出神了片刻,继而大笑起来,她说:“你不记得了吗?谢棋,你的手段可向来比我厉害许多倍!”

小男孩一叉腰,奶声奶气:“谢棋啊,抱本殿下起来!”

“你到底是谁?”

谢棋摸了摸脸,笑道:“我叫谢棋。”

“我没有名字。”阮宫女大笑不止,“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有名字呢?我只恨,技不如人,今日丧命!”

“喂,你是谁?”

“你……”

谢棋在如月宫的小花园里遇见个糯米捏的团子——一个小小的,四五岁的小男孩。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花园的泥坑里,他从脸到身子整个儿都是圆的,圆鼓鼓的眼睛瞪着她,脏兮兮的脸上居然有几分威仪。

花园尽头有一口井,深不见底。谢棋只来得及抓住了阮宫女的一抹衣摆,她就直挺挺地跳进了井中。谢棋抓不住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条性命毁在她手里。

那次会面,谢棋到最后只记住了一句话:不需要怕的。简短无比的会面后,司舞司乐们被安排到了住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其余所有人的房间都在西厢,唯有谢棋一人的房间在东厢。东厢紧紧连着的是如妃的寝宫,一来二去,她便常常能够看见如妃晨起出寝宫的模样。一回生,两回熟,见多了面后当初的防备也渐渐松懈下来。

谢棋茫然站着,隐隐约约,她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个姓阮的宫女是故意的……故意露馅,故意投井。她回屋子的路明明不是这条,可是,她却把她引到了这儿,当着她的面死去。

如妃却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眼里的笑意带了一点点柔,她说:“小谢姑娘莫怕,不需要怕的。”

为什么?

谢棋顿时警觉,捂住了面罩瞪大眼:“多谢娘娘夸奖。”她要是再玩脱面罩这套,她绝对不让她得逞!

片刻后,她明白了阮宫女的目的。突然来到的侍卫把阮宫女跳井的井口团团围住,如妃抱着小殿下眼泪迷蒙,亟亟地问他:“宏儿,你有没有哪儿疼?”

如妃笑弯了眼:“小谢姑娘的面罩可真别致。”

而在如妃身后的莫云庭却把目光锁在谢棋身上。谢棋突然发现,她虽然洗脱了诬告的罪名,救了泥猴儿,可她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没、没什么。”

死者已矣,她却再也脱不了和阮宫女的干系。即使她辩解,莫云庭也不会相信。他早就怀疑她动机不纯不是吗?这下,他肯定要追究到底了……

她是皇帝的宠妃,又和莫云庭交好,上次还是多亏了她才安全脱险,可是……谢棋自顾自地出神,直到如妃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谢姑娘在想什么呢?”

她突然发现,她很怕他不信任自己,不知是何缘由。

这皇宫大院的椅子冰凉无比,谢棋坐在上面稍稍颤了颤,抬头就对上了如妃含笑的眼。她就像一朵三月的桃花,艳丽而明媚,照理……她不该讨厌她的,可是也不知道为何,她对她总是揣了一份排斥。这排斥与品行无关,倒像是她故意刁难一样……

阮宫女的尸身被捞上来后侍卫们渐渐散去,莫云庭也不见了踪影。她在画廊上堵住了他,却不知从何讲起。犹豫到最后,她只能红着眼对他说:“我不是和她一伙儿的,你相信我。”

如妃依旧是明艳无比的,她早就候在殿上,看到谢棋和其他女眷进殿笑开了眼:“赐座。”

莫云庭沉默不语。

如月宫自然是如妃的地盘。那天午后,她与步月、乐聆和其他几个司舞司乐就跟随着如妃的随身宫女入了如月宫。她只带走了那张偷来的画,一些杂物和那半包藏天香。

她咬咬牙,破罐子破摔:“莫大人,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我?我保证以后真心待你,绝不做对朝凤乐府不利的事,好不好?”

谢棋前天晚上又是噩梦连连,白日里昏昏欲睡,却不想在这时候听到了白姨的声音猛然惊醒。白姨说:“小谢,你去如月宫。”

彼时正值日落,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画廊上。她见到他唇边露出了一抹笑,真正柔和的、温煦的笑。

谢棋入宫满一月的时候,白姨把所有的司舞司乐召集到一块儿,宣布了一件事:邻国使臣月末即将抵达帝都,陛下命几个乐府备齐三支舞三曲乐供三妃领着,届时选出一曲歌舞,一展大国礼仪。

他说:“好。”

宫里的时日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