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之前恨得想一口咬死他,可是他都主动提了,她唯有干笑:“没、没关系,没有留疤……”她身上到处都是疤,多一道少一道又差得了多少?
“小谢姑娘,日前的牢狱之灾,是暮归不查之罪……”
“小谢姑娘在宫中几日可还适应?”
谢棋摸摸鼻子咧嘴笑,一面推着他,一面在御花园里闲逛。楚暮归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温文羞赧的公子,而她,明明先前还堵在胸口发泄不出去的那口气,居然被他简简单单几句给消解得一干二净。御花园里晚风徐徐,她的手上搁着他披洒而下的青丝,有些痒,她却不想移开。
“还好。”
楚暮归只是笑,末了,他轻声道:“小谢姑娘是个好人。”
“小谢姑娘如果遇上了什么不好料理的事,可以常来御花园,暮归定当补偿……”
“我……我慢了。”谢棋脸上发烫,她打算袖手旁观,结果……
“不、不用了。”
“多谢……小谢姑娘。”
楚暮归轻声笑起来:“小谢姑娘果然是个好人。”
一个轮椅有百八十斤重。谢棋花了好大力气把它扶正了才发现位置有点儿不对劲儿,楚暮归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着她笨拙地检查有没有松动的地方。终于,她扶着他上了轮椅,推他上了小道。
一个好人,一个不记前仇的好人,还是不为功名利禄所诱惑的好人?谢棋推着他穿过一层又一层的花栏,不断咀嚼着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直到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匆忙跑来侍候的宫人,她才觉察到她又当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好人!居然,居然因为他的狼狈相和一句小谢姑娘是好人,她就忘了之前的憎恨给他当起了苦力?这……
“哦,好。”
她沮丧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吃亏了。
他咳嗽起来,却摆了摆手,指了指地上的轮椅:“先扶它。”
可是,对着楚暮归满怀愧疚的神情,她却实在是冷不下脸来。她原本想偷偷溜进宴席,结果因为楚暮归,却恰恰相反了。
“我、我扶你起来!”
“贤王入座——”宫人拉长的声音在宴场上清晰地传来。
楚暮归终于抽出了腿,气喘吁吁抬起头来盯了她好一会儿才狼狈道:“小谢姑娘,让你见笑了。”
谢棋就跟在楚暮归身后,被许许多多的目光包裹着。她想开溜,回过头却对上了尹槐恶狠狠的目光:他站在不远处,手里的扇儿轻摇,一下一下,仿佛能把那毛骨悚然的目光扇到她这儿。她撇撇嘴想凑到他身边去,结果,却被一声“小谢姑娘”拽住了手脚。
哪怕是扶,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小谢姑娘,请这边就座。”
“你……”她终于按捺不住冲了上去,却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只能呆呆地站在他身边,汗如雨下,“我、我该怎么……”
她愕然回头,对上的是楚暮归含笑的眼——骑虎难下。她不动,他也不动,最后,她在他的目光中渐渐局促起来,磨磨蹭蹭走了过去,坐到了他身侧。
入骨的恐惧,或者是恶心。
背上的锋芒更甚,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各种各样的目光。一个出了名的丑舞姬得到了贤王青睐,这顿饭保不准能吃出半条人命来……
他安静得就像是死人。一个不能走路的人摔倒了,正在艰难地从轮椅下扯出他没有知觉的腿,他甚至……没有一双灵活的手。
“小谢姑娘?”
她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急急捂住了自己的嘴才阻挡住脱口而出的声音。可是真正应该出声的那个人却没有一丝声响。没有惊叫,没有呻吟,甚至没有喘息,可他在动,一点一点地,他在试图从轮椅下面把自己的腿扯出来。
“嗯?”
楚暮归又挣扎起来,他奋力一推,轮椅终于有了动静,几下辗转之后,轮椅“砰”的一声,轰然倒地——连人带椅,全部翻倒在了地上。
楚暮归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羞赧:“我家随从不在侧,可否劳烦小谢姑娘替暮归拾掇餐食?”
谢棋的心思有些乱。在绿萝山庄里用手为她垫起身子的楚暮归,朝凤乐府里那个冷漠地下令逼供的楚暮归……他的笑容很柔和,那样的笑仿佛能割裂成两个人,一个如碧草,一个像绿萝山庄里的玄铁。哪一个才是真的?
“……好。”
高高在上的王爷被一颗石子卡得丢了半条命,说出去谁信?
原来,他是逮了她当丫鬟来使的。谢棋悻悻地打消了开溜的打算,乖乖坐到了楚暮归身侧替他打点用膳。这些人……她看着忍不住吞咽口水,百花宴上的人也是三五九等的,能和楚暮归并排列席的人可想而知。除了几个妃嫔,中间还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公子,不知道是皇子还是高官子弟,就连尹槐都没能位列在内,她夹在其中,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月亮正圆,月光洒在他脸上,反射着淡淡的光。
桌上放着零零碎碎十几个碟子,一壶酒,她不知道该夹些什么给他,于是每一样都夹了一筷子。楚暮归的手不能握筷子,却坚持不肯让她喂。她只能夹好了菜,放到就近的盘子中,看着他极缓慢地送到口中。
楚暮归依旧在挣扎,失律的呼吸声渐渐加重。片刻后,他颓然瘫倒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月亮,不一会儿又重重地咳嗽起来,气喘加重。
谢棋默默地看着,心思微动:他面色如玉,只可惜透着一丝不健壮的白。动作虽缓,每一次抬手却是仪表堂堂。就好比老天爷造了件精致无比的玉器出来,却偏偏因为太过喜爱把玩时不小心跌裂了一道口子。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身姿,谁又能想到堂堂贤王居然是个手脚皆废的人呢?
谢棋没有上前,她屏住了呼吸,悄悄把身体缩到了叶子丛中。如果他不是楚暮归,换了任何一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可是他不行,他之前还想置她于死地,说她身份不明呢!她谢棋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有仇不记,那是傻子。文文弱弱又如何,他高高在上让人逼供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儿文弱!
片刻后,盘子渐渐见了底,没有一个落下。谢棋摸摸鼻子,壮着胆子悄悄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王爷,哪个好吃?”
那个人,是楚暮归。
这人,在宫廷大内待久了,居然连挑食都不会了吗?
那个人的动作有些迟缓,在月光下,宽大的袖摆如云袂一般,放慢拉长的动作透着骨子里的狼狈。他身下的轮椅被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卡住了,任凭他怎么扭动着轮子都没法解脱。
楚暮归的眼里露出些许诧异,倏地被笑意覆盖。他低眉少顷,还是轻轻摇头,居然有些委屈的模样。
她猛然回头,朝声音的方向慢慢摸索了几步,拨开层层叶子。果然有一个身影在那儿,那个身影比寻常人要低矮许多,那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甜的、咸的,还是酸的、辣的?”
有人?
宴上的歌姬唱着优美的曲调,声声入耳,舞姬踏着轻盈的脚步,如云的衣袂水墨一样晕染。不知过了多久,楚暮归才微微露出个笑来,送来极轻的一声:“甜的。”
御花园里彩灯无数,来来往往的宫婢脸上堆笑,珠玉圆润;花园深处却是静谧得很。她顺着小道走了不知多久,久到只能听见虫鸣鸟叫和风吹落叶的声音,再往后,是一阵极轻的咕噜声。
“好。”
司舞毕竟不是主子,没有宫婢会特地引路。谢棋在御花园里兜兜转转,最后拐到了后面,越走越深。与其待在那种脂粉味儿熏得人头晕的地方,她宁可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尹槐若是问起来,就说……就说走散了。
谢棋跟着笑起来。他的笑让她仿佛是踩了云,软绵绵轻飘飘,一不小心就跌了进去,柔软成了一片。
皇帝在哪儿?
贤王啊……她在心底悄悄念,却不知道到底想说些什么。
宫婢笑了:“姑娘晚到了,错过了大队呢。雅妃娘娘和司舞司乐们在左边道末陪着陛下喝酒呢,姑娘快些过去吧。”
宴席罢了,席上撤了菜肴换了酒。歌姬已经被换了下去,舞姬也换了一批,那些舞姬并非乐府中人,她们甚至不能和朝凤乐府里的三等司舞比。在席的女眷们开始窃窃私语,笑的笑,指的指,不知有多少目光落到了楚暮归这边。谢棋通通装作没瞧见,专心替楚暮归斟了一杯酒。
“嗯。”
“哎呀,贤王殿下从哪儿拐了个绝色来?”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
她茫然站在原地,直到一个宫婢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似乎是几番犹豫之下,那位宫婢才开口:“姑娘是司舞?”
谢棋只觉得脑袋嗡嗡响,背上起了汗。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不要脑袋了吗?!”
主座上的雅妃笑道:“贤王殿下,怎么不介绍一下?还是,殿下待会儿等陛下来了再介绍?”
“可不是,这司舞司花们可不比咱们,人家是闺秀出身,身份长相都上得了台面,指不定哪天得宠了……”
楚暮归却只是笑:“她是本王在御花园偶遇的司舞,正巧家仆不在,便劳烦她了。”
“这次雅妃可是比如妃场面大了许多,御花园摆宴,还是陛下首肯的呢!”
“原来是新来的司舞,怎么午后不曾见过?”
“听说陛下今天也会来花园,所以从午宴延续成了晚宴……”
数不尽的目光扎疼人眼,谢棋即便低着头,依旧说不清的不适。这种场合里……不想成为砧板上的鱼肉,最好的法子是绝不自动把脚踏进去,无论地上的是金子还是火炭都一样。她装聋作哑,细心地替楚暮归添上一杯酒。
渐渐地,步子越来越慢,她被尹槐丢在了后头。人来人往,衣锦灯红,她站在川流不息的宫婢人流中迷失了方向。隐隐约约,是几个宫婢的小声议论:
也许很多人都在看她,怀着兴致或者恶意,可是,那又如何?如果地上有一条缝隙,她早就钻了进去。
她不喜欢这里,比朝凤乐府还虚假的地方,每一个路过的宫婢都会对尹槐行礼,捎带着对她抛来好奇的眼神,这眼神让她局促。
久久的静默,仿佛连乐姬的鼓乐声都停滞了。良久后,才是雅妃一声低笑轻叹:“这位姑娘倒是一副好风骨。”
谢棋终究换上锦衣去了御花园,在那儿,雅妃的宴席正进行得热闹。
好风骨……谢棋只差没笑出声来,她憋着一口气想演完这场女人间的戏码,谁知一个身影款款移到了雅妃身边,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后,雅妃的目光便发生了一丝变化。
“御花园。”
她说:“原来是朝凤乐府的特许司舞,果然好大架子。你叫什么?”
“去哪里?”
这下,可由不得她不想抬头就不抬头了。她只好闷声应道:“谢棋。”
“跟我走吧。”
“摘下面罩。”
谢棋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抓耳挠腮:“师父……”
谢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回头看了尹槐一眼。尹槐微微摇了摇头。她有了底,挺直了脖子沉默不语。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摸了摸那张丑陋的脸。一个月内,能把《绿腰》跳到这地步,他虽然口上不说,心里却是惊讶到了极点。她是块罕有的好料,如果不是这张脸……
雅妃又道:“司舞谢棋,摘下你的面罩。”
他也曾安慰她,舞姬不论容颜。可是真不论容颜,谈何容易?单是这模样,就会让她被以貌取人的司舞司乐们排除在私交之外。
言语间,已经带了一丝凌厉。
久久的沉默。尹槐难得收敛了脸上的神色,露出一瞬间罕见的诧异。他伸手把局促不已的谢棋拉到了身边,一声不响摘下了她的面具——她还很小,才十四,抓在手里有时候像一只兔子,稍微一碰就会惊得发颤。想让这样的一个孩子在宫里开辟一片天地,他是不是太过天真了些?
铮——
“因为……”她咧嘴尴尬地笑,“昨天如妃来选人,她非要看我的脸……黑灯瞎火的,她被吓得找了御医……”难堪和愤怒,她选择了难堪。
一声乱弦突兀地响了起来,所有的乐姬停下了奏乐,舞姬们也停下舞步,慌乱地站在宴场中央。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棋身上。
尹槐的眉头紧锁,看模样是憋了火气。谢棋抓耳挠腮,她该怎么和他说?是因为前几天她不听命令跟着莫云庭蹭了一顿嗟来之食,还是她一个不小心没保护好自家脸蛋儿,结果……吓晕了娇滴滴的妃子?不论是哪一种,照尹槐的个性,一顿处罚是免不了的。
“莫非谢姑娘连这点儿薄面都不给本宫?”雅妃喝道,“还是如同传闻所说,堂堂朝凤乐府欺君瞒上,送了个毁容的女子入宫?”
“雅妃大宴,你为何不去?”
欺君瞒上。谢棋默默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四个字的分量,终于确定了她是摆明了不打算放过自己。她第一次抬头正视那个雅妃:她和如妃不一样,如妃出身草莽,可她却是丞相女;如妃妆容精致,她却雍容。她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冷意,透出微妙的敌意。
“啊?”
她不明白,除了午后没有赴会,她还有招惹到她的地方吗?
尹槐进了门,细细打量了一圈房里的环境,他的目光落到床头的一套锦衣上,稍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谢棋凑到了他面前讨好地笑了笑,结果……还是被他恶狠狠的目光正中脑门:“你这是要开溜?”
“来人。”
结果,脑门上挨了尹槐重重一击!
谢棋几乎是在这声“来人”出口的一瞬间站起了身,狠狠瞪着作势要围上来的宫人。一次,两次,三次……为什么人人都以摘下她面罩为趣?!她摘了是欺君,不摘是瞒上,哪一条不是死罪?这些比别人都高上一等的人上人一句“来人”,她就得乖乖就范?
“假的。”
“大胆!”雅妃身侧的宫人扯着尖细的嗓子喊。
尹槐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真的?欺师可是灭道!”
大胆不大胆谢棋已经顾不得了,她狠狠甩开了围上来的宫人的手,几步闪身到了比较远的地方。脸上的面罩是用绳子加固的,几个简单的动作还不会掉落,可她还是忍不住检查了一下。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厌恶——在朝凤乐府里,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脸,她不争什么,丑陋或者美貌就如同晨雾暮霭一样毫不相干。可是在这宫里却不一样,哪怕她不想招惹什么不想争取什么,依旧没有一个人容得下异类的存在,每一个人都想掀了她的面罩。
谢棋干笑:“高兴。”
她原本个子就偏小,比起畏畏缩缩的宫人来动作要轻便许多。几个宫人又围了上来,她轻轻松松躲了过去。一个宫人一时脚步不稳栽倒在了宴席上,顿时,餐盘酒壶碎了一地,宴上一团混乱。
尹槐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忽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怎么,不高兴看到为师?”
“小谢!退下!”
尹槐?谢棋默默地撇撇嘴,磨磨蹭蹭去开了门。尹槐尹舞师就站在门口,云衫飘逸,比她娇俏了不知多少。
尹槐严厉的声音传来的时候,谢棋已经退到了角落里。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祸都闯了,还能怎么样呢?这是皇宫,不能跑,不能逃,那就只有反抗。
“开门。”终于,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退,往哪里退?
“谁在那儿?”
那个雅妃摆明了是有意针对她,她还能往哪里退?
门口的人一声不响,只有一抹阴影投射在门上雕花的缝隙上,纹丝不动。
雅妃沉稳的声音传来:“好大胆的丫头,你们还不动手!”
“谁?”
谢棋站在殿上一角,眼睁睁看着宫人们突然散了开去,动手的人已然变成了侍卫。宫人和侍卫的区别有多大?她来不及思考,因为几乎是在片刻间,她的手脚已经被人束缚住,动弹不得!
撕了,还是毁了?她想了无数个可能性,到最后还是默默地收了起来,塞回了柜子里。几乎是同时,一阵敲门声乍然响起。
如果……如果有短刀……
谢棋仔仔细细回想起那天晚上匪夷所思的举止,越想越迷糊。画中人再美,与她何干?明明那天晚上着了魔一样冒险带回来的东西,如今看了……却好像是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被抓住的一瞬间,她在脑海里不断勾勒着一把血红的刀的模样,每一条纹路、每一丝弧度都清晰无比。如果有那样一个东西,她可以挡开那些讨厌的束缚,割开他们的手,划破他们的手臂,甚至废了他们的手。只要轻轻一划……
可是……她带个女人的画卷来做什么?
可是现实是她被他们死死控制住了行动,强行扭送到了宴场中央。因为不肯掀开面罩,她作为一个司舞被守备的侍卫们逼得跪到了雅妃面前。
谢棋见过不少的美丽女子,宫里的华贵妃嫔,宫外的清新碧玉,朝凤乐府里各式各样的……然而,没有一人比得过画中的人。她的姿容不可言传,她的美不可方物。
雅妃高高在上,目光却不是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楚暮归身上。她露出一抹笑道:“后宫管教不严,让贤王殿下见笑了。”
那是一幅画像,一个红衣的女子盈盈而笑,三分狡黠,七分媚意。画卷末尾题着几个遒劲的小字:吾有花解意,不醉琼觞。
谢棋顺着她的目光,看见的是楚暮归略略含着担忧的眼。他也在看她,目光里有一丝颤意,落在她被侍卫强压着的肩膀上。她被这目光暖了心,忽然就不怨了。也许,他并非不想插手帮忙,而是不能。
直到这会儿,谢棋才算是彻彻底底活了过来。她从自家柜子里找到那晚藏在袖子里偷偷带出来的画,屏息一点一点把它展开了——她不是不明白这宫里有太多见不得光更碰不得的东西,可是……可是她实在忍不住。就如同小贼见了银子,或是溺水的人抓着了一根稻草,没有缘由地,她冒险把它偷偷藏着带了出来。
她朝他露了个僵硬的笑,用眼神告诉他:没关系。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日落西山时分。院子里依旧寂静一片,没有人气。
楚暮归却没笑,他的眼里噙着那抹担忧,在沉默中一丝丝消失殆尽。
谢棋饥肠辘辘,摸索着找到了乐府里单独的一间小的膳食房。好在食材不缺,她自己动手炒了些勉强能吃的小菜,衬着阳光正好在院子里的花架下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饱食,回房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雅妃在众人的目送中下了主座,缓缓踱步到了谢棋面前:“入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尊卑之别须得知晓。”
雅妃到底比如妃慷慨,几十个司舞司乐人人都请了,也不管是不是她瞧上的。她们一走,倒留了个空荡荡的院落。
谢棋咬牙憋着气,任由雅妃挑起她的下巴。她对上了一双隐隐含着怨气的眼,还有雅妃极轻的一句:“朝凤乐府又如何?不过是专出狐媚子的地方罢了。”
谢棋在小屋里踏踏实实睡了三天,等到第三日天明时分,白姨才让人来开了小屋的门,准了她回房洗漱。院子里的司舞司乐们都已经不在,连步月都不在房里,偌大的一个乐府只有几个宫婢往来。她拉了一个宫婢问了,才知道所有的司舞和司乐都被请去了雅妃那儿。
谢棋被她瞧得一颤,默默地喘了口气。原来堂堂雅妃恨的不是一个叫谢棋的司舞,而是朝凤乐府。她今天可是撞到了刀口上了,出点儿血那是运道不好……
面目狰狞的舞姬丑名在外,入宫第三日终于达到巅峰。
“早就听闻朝凤乐府的司舞们个个天生丽质。”雅妃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面罩,“本宫今天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绝色法。”
地上还留着个黑漆漆的物件影子,谢棋捡了起来才发现那是根芙蓉簪。她依旧站在原地,良久才悄悄叹了口气。不用说,第二天谣言又得传遍宫闱,朝凤乐府的司舞谢棋,一张丑脸居然能把妃嫔给吓晕过去……
反抗,还是忍?
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乱成了一团。宫婢们惊慌失措地把如妃扶了出去,等到这群人离开,屋子里重又恢复了寂静。
谢棋心里凌乱无比,只能斜着眼去看尹槐:尹槐一张脸已经泛白,眉目间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气。雅妃大庭广众下捏的虽然是她的下巴,丢的可是朝凤乐府乃至于整个宫中乐府的脸面。是可忍,孰不可忍?
“快、宣太医!”
宴上寂静一片之时,尹槐离了席站到了舞场之上,冲着雅妃一笑,声音却是淡漠的。他说:“雅妃娘娘,谢棋午后不曾到宴是因为前日被关了禁闭,还请雅妃宽宏大量,放谢棋和我朝凤乐府一条生路。”
“来人,娘娘晕倒了!”
“尹先生这番话是何意?”
“娘娘!”
“娘娘多虑了。”
如妃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顷刻间,她竟然徐徐倒地,昏了过去。
谢棋呆呆地看着尹槐,直到雅妃松了手,她才踉跄着跌到了地上。尹槐带着几分凌然的目光在下一刻就扫到了她眼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正儿八经的尹槐,他向来是个笑面虎,手段之恶劣让朝凤乐府上上下下闻风丧胆。可是这样正经却带刺的尹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咳咳,娘娘……”这是你自找的。
她正出神,尹槐严厉的声音传来:“小谢,祸是你闯的,还不快替朝凤乐府向娘娘赔罪?”
谢棋没有被如妃的动作吓到,却被她几乎刺穿肺腑的尖叫惊得颤了颤。她想笑,可是得用劲儿憋着:这些个娇滴滴的妃子怕是没有见过这样模样的人。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红通通的灯笼光芒下,阴暗的小屋里,乍见了一张毁容的脸该是怎样的心情。
赔罪?谢棋心上的疙瘩又多了一层,咬牙扭头。
面罩一掀,谢棋反倒镇定了下来,她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去瞅如妃的脸,眼睁睁看着那一张娇美如花的脸蛋因为僵持而变形,渐渐地拉伸成难看的模样。她的一双含情目先是一愣,继而惊恐地瞪圆了,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尖叫。
“小谢!”
一股凉意涌上面颊,面罩终究被掀开来……
尹槐的神色之严厉,前所未有。谢棋乱了几分心跳,终于妥协:“对不起,小谢知错,请娘娘……恕罪。”
谢棋狼狈退后,却不想撞上了早有防备的两个宫婢。几乎是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宫婢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两个肩膀,她恨恨抬头还来不及出声,如妃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系在脑后的细绳——面罩一松,她的心却跟着提了起来,紧绷得厉害。
雅妃沉默不语,脸色丝毫不见好转。
如妃不以为然,只是招手:“来人,摘了。”
谢棋闷声道:“雅妃娘娘,谢棋错了,请饶恕小谢不恭之罪。”
“……不是谦虚。”
又是良久的静默。片刻后,尹槐开了口:“娘娘……”
如妃顿时笑弯了眼:“丫头过谦了。你这身姿,我昨夜早就偷偷打量了个遍。”
“本宫岂会和一个司舞计较,只是这丫头顽劣得很,想来是入宫以来少了些调教。如果尹先生不介意,可以把她留在我雅月宫。”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烈火,一寸寸侵蚀原本就算不上光泽的肌肤。谢棋缩了缩,干笑道:“……我很丑。”
言下之意,就是留宫处罚。尹槐的脸色已经泛白,目光中的怒气郁结成了暗色,却没有丝毫动作。
谢棋揪着自己的一抹衣摆,低着头不语。她和如妃是云泥之别,她连和如妃比的资格都没有……谁都可以,只是她不行。不知为何,只是对这个如妃,她不想揭开面具,不想把血淋淋的差距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谢棋暗暗揪紧了衣摆,这宫里的事情她虽然知道得不多,可是这样莫名其妙地留下来,即使能够平安活下来,也少不了皮肉之苦了……而尹槐,他只是个舞师,他是无能为力的。
如妃的眼睛里晶亮一片,映衬着橙红的灯笼光芒,宛若花底溪水。她的确很美,比许多司乐甚至绝大多数司舞要美,这样的人……也无怪乎莫云庭对她那么温文和煦。
就这样……留下来?
谢棋摸了摸面罩,一瞬间踟蹰无比。每个人都对她面罩下的脸好奇无比,每一个人都觉得出身朝凤乐府的人带着面罩必然是为了遮盖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可是,每一次,她都要以这种狼狈不堪的方式去填补一个个误会,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伤口被风吹得透凉,她心上终究还是有所芥蒂的。
谢棋惴惴不安,茫然四顾,却发现宴席之上少了一人。楚暮归不知去了哪里。
如妃笑起来:“摘下面罩看看。”
“如何?”雅妃的声音传来。
“谢棋。”
她悄悄握紧了拳头,脑海里茫然一片之时,一串娇俏的笑声穿透了寂静的宴场,紧随而来的是“嗒嗒嗒”的脚步声,一抹艳红出现在了门外:那是个衣着鲜丽,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一队宫人,来势汹汹,笑靥如花。
“你叫什么?”如妃轻声问。
这个……如妃?谢棋匆匆低头,急急咽下险些出口的咳嗽声——这个人也是个仇家!前一日吃光了她宫里的精美糕点,后一日把她吓晕过去。这节骨眼上,怎么仇人都凑成了队?
再装下去可就不像了。谢棋翻了个身,蒙眬睁眼,对上的是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这双眼她见过的,就在昨天——这个所谓的如妃,居然就是昨天莫云庭带着她去蹭饭的那个主人!
如妃停在了四五步开外,冲着雅妃露了个明艳的笑:“不行,我可不答应。”
良久之后,才是一阵轻笑声:“这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她,真是个孩子。”
雅妃沉默片刻,淡笑:“妹妹好兴致,猫猫狗狗总能入得了妹妹的眼。”
一阵头皮发麻,谢棋咬牙忍着。
如妃的目光落到谢棋身上,顿时冷下了脸,狠狠瞪了一眼后才抬头娇笑:“雅姐姐抬举妹妹了。想必姐姐已经听说了,这个丑八怪昨日吓得我差点儿去见了阎王,姐姐向来心善,留她在雅月宫也就是做个打杂的小厮,可便宜了她!”
谢棋在她们靠近的前一刻急急蹲下了身,等到门口响起锁链发出的清脆声响时,她已经装模作样躺在了柴堆上,闭眼装睡。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紧接着一抹冰凉贴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妹妹想如何?”
“是。”
如妃低眉沉思了一会儿,笑道:“不如送给妹妹调教?姐姐也知道,妹妹可不是大家闺秀出身,手段可比姐姐严厉许多呢。姐姐若是不答应,妹妹这口气可消不了,只能找陛下去吐上一吐了……姐姐向来疼妹妹,这次也依了妹妹可好?”
“我可不管,我这芙蓉簪可是特地留了一支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寒暄不已,谢棋夹在中间欲哭无泪。如果她们两个讨论的真的是猫猫狗狗倒好,可她们在争的可是对她的处罚权。一边是深潭一边是火海,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她死无葬身之地……
“奴婢怎敢!”
她偷偷往尹槐瞟去一眼,结果,被狠狠回了一记白眼。
“听说还是尹槐的关门弟子?白姨,你偷偷藏了个这么好的宝贝,该不是偷偷留给其他的人吧?”
“妹妹想要,就领回去吧。”末了,雅妃发了话。
白姨应道:“是,可是……”
月已到半央,凉风徐徐。
少顷,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朝凤乐府出身的?”
谢棋到最后还是被如妃带回了宫。早有准备的宫人不知从哪里找了根绳子来,把她捆了个结结实实,一路押解着出了宴场。她的狼狈相被所有司花司舞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儿声响。
“娘娘,这里还关着最后一个司舞。”
她第一次感谢老天,戴了面罩,没有人能够看出她脸上窘迫的表情。
而后,谢棋眼睁睁看着那群仪态万分的人朝着自家小屋款款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前。
宴场外寂静无比,如妃坐上了她的软轿,宫人们提着灯笼在前面开道。她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瞅着前面逍遥的几个人强憋下心里的愤懑之时,轿子却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富贵的女子终于瞧完了一整列的司花司乐,和白姨说起话来。白姨难得收敛了泼辣模样,温顺地低头讲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伸手指了指谢棋在的方向。
拐角处站着个人,修长的身影被灯笼的光剪成了漆黑一弯。灯笼的红光下,那个人缓缓迈了几步到了月光下。
谢棋恍惚记起来,尹槐说过,这不成文的规矩不会明摆着放到台面上来,所以芙蓉花簪代表中意,紫薇花簪代表不中意……
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谢棋揉了揉酸痛的手,本能朝着那身影走了几步。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冷硬的,僵着的,莫云庭的脸。
花簪?
他是特地等在这儿吗?
片刻后,一个女子被人簇拥着到了画廊上。谢棋只能借着灯笼橙红的光看到她的轮廓——她慢慢悠悠走过排成整齐的一行的司舞司乐身边,在每一个面前站上一小会儿,似乎是在细细打量,而后从她身后侍女端着的盒子里掏了些什么,交到那些人手上。
莫云庭,她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人,是敌是友都没有分辨清楚。可是此时此刻,她只能期盼他能开口留下她……现实是,他一声不吭,冷冷的目光扫过她的眼,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白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是响亮,从声音到口气,同尹槐如出一辙。谢棋听了趴在窗上闷声笑,笑完才第一次彷徨起来:她来这宫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那个舞姬只是和她模样相像,她又该如何?
她原本心跳加速,这会儿却渐渐凉了,眼睁睁看着如妃轻飘飘到了他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上有些不自然,扭头移开了视线。如妃的笑越发狡黠,她说:“人带到了,你可欠我一份人情。”
“发什么抖?站好了!”
莫云庭颔首,不语。
“漂亮又怎样,你们是选才不是选秀!”
如妃没有恶意。谢棋再迟钝也已经明白过来,如妃是特地赶到百花宴上来救她的。可是等如妃到了她面前又伸过手来的时候,她还是僵直了身子——她警觉地拍开了如妃的手,马上又后悔了,紧张地回望莫云庭。倒是如妃不恼不怒,细细地把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绕了个圈。
“小聪明给我藏好点儿,妆容太过艳丽的也给我回房重新整理去!”
她说:“丫头,你生来长这样?”
可是,她不是外头那群面容姣好的司舞,她与她们不能比。
谢棋摇头:“……不知道。”
谢棋透过窗户默默地瞧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尹槐曾经说过,宫中乐府里的司舞司乐皆是几人一队跟着一些当红的妃嫔,这虽然不是登得上门面的规矩,却已经年复一年成了惯例。她若想混得开,这宫里首选便是如妃或雅妃。这两人一个是皇帝宠妃,一个是丞相之女,无论哪个都是个好靠山。
“下次到姐姐宫里来,等姐姐能适应你这模样了,好好替你料理料理。”
白姨的声音像蘸了蜜的刀子一样远远地传来:“你们听着,以后你们每个人都会跟固定的一两个妃嫔,认了主子以后在宫里走动也会顺畅些,今晚来挑人的是如妃,她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可别错过了!”
“我……”莫名其妙的邀约,谢棋选择了蒙混。
透过小屋斑驳的窗户,依稀可见外头红通通的灯笼排成了一条长线,亮透了半个庭院。谢棋趴在窗棂上,第一眼瞧见的是一行衣着华贵的人。司舞司乐们陆陆续续出了房,俏生生在画廊上站成了一排。弱柳扶风的,英姿飒爽的,还有身姿曼妙的,每一个往人群中一站都让人忍不住怜香惜玉。
“好。”一个淡漠的声音。
好在,昨晚饱餐了一顿。她趴在屋子里的草堆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任由意识渐渐模糊。等她再醒,已经是黑夜来临时分。夜色温凉,原本女眷们都已经进屋安歇,却不知为何外面忽然熙熙攘攘起来。
出声的居然是莫云庭。月色下,他和如妃对视了一眼,一个罕见的温和,一个一如既往的娇俏,良辰美景佳人成双。
乐府最北边有一间小屋,是闭门思过的地方。谢棋乖乖去了北面的小屋,开了那扇破旧的门在里头找了处地方坐下了。这白姨的脾气和尹槐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可不想只是为了逃避这三日思过就与她对上了阵,吃接下来一年的苦头。
谢棋呆呆地看了片刻,摸了摸脸上的面罩。那儿冰冰凉凉一片,一如她的手。
谢棋偷偷出逃的后果自然是被罚,一顿饭,换来的是三日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