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从人群中奋力挤到谢棋面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道:“摘了摘了,不摘今晚我偷偷跑你被窝里去掀。”
一个长相柔美的女子第一个站了出来,大大咧咧盯了她片刻笑道:“这位妹妹戴着面具?难不成是长相太美怕惹了登徒子?”
谢棋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热情相待,一下子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剩下的司舞司乐们虽然没有开口,眼里却都露出了几许好奇。谢棋干咳几声,才慢慢道:“我不摘,是怕吓着你们。”
故而谢棋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好奇。
这倒是实话。只可惜,没有人信。
谢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稍稍踟蹰后还是进了乐府门。乐府中的人其实并不多,里里外外加起来司舞司乐总共也不过五十余人,都是各地的乐府进献的技艺最好的舞姬乐人。在这些乐府中,又以朝凤乐府为尊,朝凤乐府出身的司舞司乐占了半壁江山。
一声轻飘飘的冷哼打断了谢棋的解释,一个娇俏的司舞阴阳怪气道:“我们不过是小地方送来的,自然是不配见到朝凤乐府出身的一等司舞真颜。人家的倾城美貌可是只给陛下一人欣赏的,我们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司舞姑娘,请进。”宫女们已经开始催促。
一时间,所有人都悄然无声。
进去之前,谢棋微微有些犹豫。一个朝凤乐府的司花苑就已经人言可畏,这宫中乐府又会怎么样……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对于这种场面,谢棋倒是熟悉得很。只是尹槐早就千叮咛万嘱咐,初到宫内切忌过分张扬,如果实在有人找碴儿,不妨……
尹槐曾经提起过,这深宫之中的乐府才是真正的宫中乐府,它地处后宫与北门的交界地方,这是司舞司乐们梦寐以求的地方。
谢棋撇撇嘴笑了笑,低头摘下面具。她缓缓抬起头,把那张狰狞的脸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不管是厌恶的、恐惧的,还是惊讶的目光,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谢棋抬头望了一眼宅院的匾额,“乐府”二字赫然入目。
“啊——”那个找碴儿的司舞惊叫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
入了宫,尹槐自然是不能作陪的。谢棋被几个宫女引到了后宫之内,她们停停走走转了数不清的亭台楼阁,才在最深处的一处宅院内停下了脚步。
谢棋干笑:“美吗?”
第二日,谢棋终于入了宫廷。
无人回答。
谢棋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悄悄记下了。
谢棋入宫的第一日黄昏,一个传闻便传遍了整个后宫。传闻说朝凤乐府今年选出了一个貌比修罗的司舞入了宫,这司舞长得好像十八层地狱受过刑的厉鬼,见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腿软的。也有传闻,说她本就是修罗,是冤死了来索命的……
萧太后。
谢棋这一摘面具引发的第一桩事情是在那日太阳下山之后。司舞与司乐被分开住在东院和西院,乐府虽大,却也容纳不下五十多个女眷一人一间屋子。如此一来,所有的人几乎都得重新找一个同住的姐妹。谢棋因为那一张脸,没有人愿意与她同住。她只好等到了最后,等哪个人缘极差的倒霉鬼不得不和她同房。
尹槐的脸上露出少许惊讶的神色,少顷才答:“小谢,你这叫法在宫中可是死罪。记住,你要称她一声太后。”
结果,司舞们双双对对去收拾房间了,唯一留下来的居然是一开始那个长相柔美的女子。
“那……”谢棋迟疑问道,“萧后是谁?”
谢棋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告诉她:我们将就住在一起吧?
“没有。”
岂料那女子却捂着嘴笑出了声,几步到了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往东院走,边走边介绍自己:“我叫步月,从南边的北宁郡乐府来的,你叫什么?怎么脸伤成这副模样?”
“一个都没有?”
她倒是一点儿都不避讳。谢棋摸摸鼻子答:“谢棋。”
尹槐笑道:“陛下长情,除了师父之外,又有谁能坐上皇后位置?”
“脸怎么伤的?”
那日午后,尹槐到了谢棋房中,叮嘱她入宫后的事宜。谢棋趁机问他:“当年可有皇后?”
“跌得。”
谢棋躺在床上苦思冥想,等回过神的时候才隐隐心惊:她竟然在本能地顺从那个连人影都不曾见过的人的话?
“伤成这样依旧进得了宫,你一定是舞技很好。”步月的脚步极快,边走边说,“谢棋,不用和那些人计较,她们个个都自以为是天上的仙子,别人都是地下的虫子。”
萧后是谁,谢棋并不知晓。自从十多年前容妃死后,皇帝再没纳妃,也没有册立过皇后,当朝皇后之位是空着的,哪来的萧后这一说法?
“你为什么选我?”
他说:“我只给你半年时间,接近萧后。”
步月停下脚步笑道:“因为你不美,实在,省心,放心。”
她现在终于清晰地记起来那个人的话。他说:“这把匕首上抹了药,被它划破的伤,不管多久都不会愈合。”
不美,实在,省心,放心。谢棋被这八个字概括得哭笑不得,却依旧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宫里的人和事何其复杂她虽不知晓,却也早就有所耳闻。步月今天的决定……其实挺明智的。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昨夜并不是梦。
步月沉吟了一会儿,认真道:“谢棋,我不争名利,你也可以对我省心,放心。”
那是一把匕首,小巧玲珑,朱红的檀香木上雕刻着细细的纹路,鞘身上还点缀着五色的珠玉,尾端挂着流穗。谢棋小心地抽出了匕首,它锋利无比,寒光中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红。
“好。”
她深深舒了一口气,准备起床梳洗,手却摸到了被窝里一个坚硬的东西。
谢棋点头答应,换回步月一个灿烂的笑脸。
谢棋经过一夜疲惫挣扎,终于在这梦醒时分睁开了眼。她眯起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熟悉的桌椅,熟悉的床,熟悉的纱帐,这已然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她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儿干燥无比,没有任何黏稠的东西。昨夜的一切好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
谢棋与步月最终还是比其他人慢了一些,乐府东边只剩下一间最里面的屋子没有人占着。步月满意得很,因为那儿有一处小小的院落;谢棋也满意得很,因为那儿不用见许多人。两个人相视一笑,倒像是酒逢知己。
清晨的阳光投射进屋子里,满屋的花香。
入宫的第一个晚上,谢棋被宫女传到了乐府殿上。到了那儿她才发现,所有的司乐司舞都在殿上,殿中央站着个老妇,正拿着一根皮鞭训话,女眷中已经有人红了眼。
他抹得慢条斯理,谢棋却宛若身在地狱。她不知道这一场刑罚持续了多久,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来来回回好几次后才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
娇滴滴的司舞司乐们到了哪里都是香车软轿,被人捧在手心的,何时受过这等待遇?
片刻之后,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谢棋痛得只剩下发抖的力气。那个人却掀开了她的衣袖,在她手上又抹了什么东西。
谢棋悄悄站到了人群中,听着她说:“你们入了宫,外头的浊物自然是不能带进来的。在侍奉各位娘娘和陛下之前,历代的司乐司舞都必须焚香沐浴三日,今日人齐了,正好可以开始。”
谢棋知道自己正躺在一处冰凉的地方。伴随着那一句轻柔的话语,一抹冰凉滑过她的脸颊,轻轻地顺着她脸上的疤痕慢慢游走。那个人似乎是在往上面涂抹着什么东西,黏稠的触感在她的脸上渐渐泛滥开来。
“这三日,我会带你们去宫门外的玉泉,在那儿洗干净了,你们才有资格侍奉宫里的人。”
那个声音轻柔无比,却透着一丝的阴冷。谢棋缩了缩身子,依旧没法睁开眼睛。她能感到内心的惶恐。
“一个时辰之后,在这儿集合,你们有什么要收拾的快些去收拾了,超过半个时辰,莫怪白姨对不住你们。”
“你在朝凤乐府这两年,倒给我惹了不少的麻烦。”
谢棋跟着人流匆匆回了房,也不知道该收拾些什么,只好坐在床上发呆。
朦胧中,谢棋只听到了极轻的两个字。只这两个字就让她瞬间中断了所有纷乱的心绪。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可是,她却知道,那称呼就是在叫她,那是比小谢更加让她敏感的称呼……
步月倒是在房里忙碌,收拾了几包点心,塞给了谢棋一包。谢棋也从包里翻出了早上从尹槐房里顺手牵来的糖点,分了半包给步月。一包吃的再加上两件衣服,所有的行装就这些了。
“棋儿。”
玉泉在宫外,却也不远。北门外步行半个时辰就是一片裸岩,穿过裸岩便是一处郁郁葱葱的地方。几个天然的水潭倒不是冒着热气,不过触手还是温热的。
可是,那会是谁?太过凌乱的思绪在谢棋的脑海里翻滚碰撞,到最后演变成了越来越浓重的头痛。那滴滴答答的水声也带来了烦躁,谢棋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想翻身,却怎么也动不了……
这地方是断崖,平日里守了东西两个宫门,这北门便没有人能够靠近,故而倒成了皇家宜养生息的好地方。
因为一次无礼被楚暮归挟持似乎不大可能,唯一的解释,是那个人根本就知道楚暮归已经离去,所以才对她下手?
“三日三夜,一刻都不能少。”白姨笑得有几分嘲讽,皮鞭“啪”的一声抽在身边的树上,“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不少官家千金,不过既然入了我乐府,千金小姐的架子还是趁早放下。哪天你们真成了白姨我的主子,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在那之前,你们都得乖乖听我的。”
那个男人是所谓主人的手下,那她现在……是在“主人”的手里吗?
谢棋与步月相互看了一眼,万分庆幸之前带了些吃的放在包裹里。
谢棋在昏睡中听到了水声,很轻的一滴一滴的水声。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睁不开眼,耳边能听见的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你们不是宫女,不必端盘子送绣品,不必时时刻刻看见一个宫妃就下跪,只有对有品级的才用得着下跪,记住了。不过在乐府中,你们最好还是乖巧些。我知道小姑娘心思活,不过,”白姨笑得分外惹人眼,“不过最好不要闹出人命,否则你们当官的父母会来宫里要人。”
谢棋最后听见的,是男子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那之后她就没了意识。
所有的女眷都已经下了温泉。谢棋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可是白姨的声音依旧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中。
“谢姑娘,得罪了。”
外头的人挤破了脑袋想入宫,可是宫中的生活并不如她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今天这是下马威,也是入宫的第一课。
谢棋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底气,看到他这副模样,她心底的火苗“噌”地冒高了。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推那男子逼近的腰腹,结果,他纹丝不动。
女眷们的神色或多或少都已经变了。进宫之前,她们每一个都是人中龙凤,以为入宫后会飞黄腾达,结果,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如果说方才还是邀请,那他这会儿就是赤裸裸的挟持。
这个白姨凶归凶,说的话倒是挺实在的。谢棋只觉得这这些话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她想悄悄换个姿势,却不小心弄出了一阵“哗哗”的水声。一时间,许多双眼睛望向了她这边,包括白姨。
而此时此刻,那个男子却是真真实实地散发着让人战栗的气息。他一步步逼近,带着某种威胁的意味靠近了她,他沉闷的声音在谢棋头上响了起来:“谢姑娘,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谢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姨露出兴致勃勃的笑容朝自己走来,不由得汗毛直立。
这种气息她从来没在莫云庭身上见到过,虽然他曾经许多次拿剑架在她脖子上,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让人毛骨悚然过。或者,他从来没真正地想要她的性命。
“你对白姨的话可有意见,这位司……舞?”她的目光在谢棋光溜溜的身上转了一个圈。
“不去。”谢棋依旧拒绝。月色朦胧,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然而他身上渐渐弥漫出来的气息她却是认得的……她和莫云庭遇袭那晚,那些人身上也带有这种气息。也许,这个叫杀气。
谢棋终于知道刚才那熟悉的感觉来自哪儿,她犹豫道:“白姨,你可认得……尹槐?”
谢棋站在原地不动,等着男子的下一个举动。谁知男子也不动,良久之后,他才又恭敬道:“谢姑娘,我家主人并无恶意,只想请谢姑娘一聚。”
这个年纪的女官,貌似都和尹槐有点儿关系,这个白姨和尹槐有些地方太过相似了……
谢棋站在门外与那魁梧男子僵持起来。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司花,要说结仇也只有和朝凤乐府里几个女眷关系算不上好,她足不出户,上哪里得罪这种……江湖人士去?
“哦?你和尹槐是什么关系?”白姨眯起了眼。
“谢姑娘,主人有请是你的福分,在下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谢姑娘莫要为难在下。”
谢棋犹豫道:“他是我师父。白姨,你和尹槐是师姐弟?”所以某些地方脾气那么像……
面对此情此景,谢棋本能摇头:“不去。”
白姨眼睛一眯,一鞭子不轻不重地落在谢棋的手臂上。谢棋委屈抬头,却对上白姨含笑的眼,她说:“我是尹槐的师叔。”
“我家主人有请。”
“……啊?”
“你是谁?”
又是一鞭落下。
尹槐送楚暮归去了门口,谢棋睡意已浓,打着哈欠迈着懒散的步子回房。岂料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拦下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伸手拦在她必经之路上,对着她恭恭敬敬抱拳道:“谢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至此,谢棋总算明了,尹槐这舞技也许是容妃教出来的,但他那脾气,却绝对是这个白姨亲传,绝无第二种可能。
谢棋这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等到尹槐与楚暮归已经在寒暄告别,她才收回了神志。
温泉并不深,谢棋在里头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朦胧。那一夜,她做了个梦,第一次梦到了非常清晰的事情。
“多谢王爷宽容。”尹槐松了口气,回眸瞪上谢棋一眼:她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这屋里,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棋近来似乎脾气有所改变,比起往常的柔软懦弱,似乎多了些倔强?
天星楼上,莫云庭一袭白衣被血染得通红。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靠近他,却依旧被他狠狠推开了。
楚暮归脸色微微异样,轻声道:“无妨,上次是本王疏忽,让小谢姑娘白白受了牢狱之灾。是本王有错在先,小谢姑娘觉得委屈是难免的。”
——滚开!
谢棋咬牙不语,只是眼神早已飞向了别处。
他狂怒暴躁,周遭的一切东西都被他砸了。几个大夫哆哆嗦嗦缩在墙角,不住地劝诫着什么。地上的瓷片已经散落了一地,丫鬟们仍然端着药往他床边送。这行为似乎彻彻底底把他惹怒了,他抽了剑,一剑刺中了其中一个丫鬟的肩膀:“滚!”
“小谢,不得无礼!”尹槐喝道。
他的伤口已经崩裂开来,不住地往外淌着血。
谢棋的不满楚暮归自然看在眼里,他脸上又起了几分红晕,神情也有些尴尬。
所有人都无奈地撤离了房间。小小的她却一直留在房里,直到他的怒火渐渐平息,她才小心翼翼凑上去捡那一地的瓷片,把凌乱的房间一点点收拾干净。
谢棋对他还是有几分气的。她不情不愿地欠身行了个小礼:“见过贤王殿下。”那日审问,若不是莫云庭做了伪证说是他诬陷她,她恐怕早就被屈打成招了。亏这贤王还长了一张谦逊温和的脸,审起案子来却蛮不讲理……
莫云庭看见了她,却没有再出声。也许他是没有了力气,也许是根本没把她当作人看。她在他的眼皮底下收拾完了那一地狼藉,开了窗户让药味快些散去。
坐在上座的人是贤王楚暮归。
她记得,他是极讨厌药味的,每次喝药之后都会灌好些茶水,又是开窗又是出门。
尹槐见谢棋出神,不由得皱眉:“小谢,还不快见过王爷。”
“滚。”良久之后,他发出了第一声。
都城自然不比山野小镇,即使是晚上,外头也是花好月圆,热闹非凡。谢棋只在外头闲逛了一小会儿,就被尹槐派来的侍从急急引回了驿站。驿站里,所有的人都恭恭敬敬坐在厅上,她冒冒失失进了屋,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就像没有听见一般,依旧默不作声地收拾。他话少,她更少。
谢棋一路都没有见到莫云庭的身影,行舟坐车,从朝凤乐府到宫中足足三日的颠簸,谢棋一直不被允许白日走动。等到第三日天色已晚,她才在尹槐的准许下出了驿站的门。
待到所有的事情了结,她才悄悄出了房门,到废园里采了不少的锦丝草,又进了他房间,对他说:“抹这个,不难闻。”
谢棋坐在轿中掀开帘子往回望了一眼朝凤乐府,才发现眼睛干涩得厉害。一直到了码头下了轿,上了宫中来接的大船,她还是朝着乐府方向愣神发呆——如今一走,何时能归?还能归否?
莫云庭眼里冷冽一片,甚是防备。
日出时分,谢棋告别了朝凤乐府。临到门口她频频回头,却始终没有见到莫云庭来送别。府里的司花司舞们聚集了好些人在门口张望。
她犹豫了片刻,从他柜中找了把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把手里的锦丝草弄碎了抹到了伤口上,才抬起昏黄的眼看着他。
尹槐心满意足。
锦丝草止血奇快,止痛也快。不出片刻,方才还流着血的伤口就凝固了。
其实珠宝首饰谢棋是用不着的,只是在宫中行走却偏偏最少不得这些。尹槐的心思她明了,虽然他口无遮拦却始终是为她着想的。
莫云庭的眼里出现了动摇,望向她的目光却冷厉依旧。
“……是。”
她等待很久不见他说“滚”,便自作主张靠近他——哪里知道,她还没靠近,莫云庭的手就掐住了她的脖颈。他掏出一颗药来塞到她口中,冷冷地道:“三日之内,我若安然,你才能活。”
“不多。”尹槐露出一抹笑,“不过倘若半年内你的技艺及不上一等司舞,这些东西你就得如数归还。”
她默默地吞下那药,把手里的锦丝草揉碎了敷到他的伤口上,莫云庭难得合作,可见锦丝草颇得他意。她细心地处理完了所有伤口,悄悄喘了口气,终于见到莫云庭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好多钱吧?”
她悄悄抬头,却撞上莫云庭探究的目光。僵持到最后,是莫云庭淡漠的声音:“明日再来。”
尹槐接过盒子递到谢棋怀中:“宫中纷争比府内还要多,可别丢了为师的脸。”
“好。”
谢棋被满眼的璀璨吓着了,许久才抬头小心问:“尹……师父,这个?”
谢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天明,她默默地趴在温泉边上闷笑。这大概就是莫云庭第一次用锦丝草上药?梦中所见,究竟是真还是假?
好在尹槐并没有察看她包裹的念头,他只是示意随行司花端上来一个盒子,当着谢棋的面打开了:盒子里是一个小荷包,还有琳琅满目的珠玉金银首饰。
三日沐浴,着实是折磨。
谢棋乖顺地点点头。她已经收拾好了随行的包裹,只等尹槐到来。包裹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唯一让她不安的只有那半包藏天香。
白姨自从第一日在温泉边训诫了一些话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玉泉。三日沐浴,司乐司舞们都被饿去了半条命。唯一活得比较滋润的是两个人,一个步月,一个谢棋。
尹槐进了房后草草打量了一圈,眯眼道:“准备好了?”
可是等到三日过后,却依旧没有人来接应。谢棋觉得很纳闷。女眷中已经有人开始想法儿找野果子吃。谢棋的耐性在第四日的晚上彻底耗光。
晨曦到来的时分,尹槐带着宫里的人到了司花苑。
北门是没有守备的,因为是面断崖,所以北面的玉泉几乎成了乐府的后院。夜幕降临时候,谢棋穿好了衣服摸进了宫。
她急匆匆告别了侍卫跑回了司花苑,在院子里打了一盆冷水匆忙洗了下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整个过程用了不足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她已经安然地坐在镜子前,对着镜中那张狰狞的脸露出笑容。好在,这张脸是用不着像杜蕊那样精细打扮的。这张脸她已经看了将近半年,早已经习惯了它的狰狞,她可以一道道去数脸上的疤痕,可是疤痕的由来她却一直不敢去回想。刀伤,剑伤,抓伤?这陈年旧伤背后的事就如同那个火场的梦,哪怕好奇,她也不敢去深究。
进宫,可谓简单容易得很。只是皇宫太大,她又是初来乍到,在黑夜中摸索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谢棋在第一个拐角的地方走错了方向,一错再错,渐渐地深入到了后宫。
谢棋自知面目丑陋,却也想象不出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彼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尹槐过不久就要带人到司花苑了。
在后宫中,若是女眷不穿宫女服饰则不会被拦。谢棋一路走走停停寻不着乐府所在,倒是越走越偏远,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一处冷清的地方。这儿像是个废弃的宫殿,虽然修葺整齐没有杂草,却不知为何透着一股森然的气息。宫里有许多禁忌的地方,她知道不该进去,可是等她靠近了那儿却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脚步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半天才道:“原来是谢姑娘。”
宫门未锁,她轻轻一推便开了。
“劳烦大哥天亮后送给莫大人。”
谢棋心跳极快,却不知为何。这地方她明明是第一次来,却……
她赶不及回去换衣服,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衣衫去了莫云庭的院子,赔着笑把满满一竹筐锦丝草递到了侍卫面前。
这是一座金玉其外的宫殿,外头光鲜无比,里面却是脏乱得不成样子。也许不该说它脏乱,它早已不是脏乱可以形容——那简直,是一座废墟。
而天已经快亮了。
在富丽堂皇的宫廷内院里,居然也会有这种地方?
废园的锦丝草已经长得很高,草汁也不如嫩芽的时候多。谢棋猫腰在园子里仔仔细细地寻找,找出偶尔才有的新生嫩芽。锦丝草只是反光,并非发光,要找出草丛之下的嫩草着实不易。谢棋不知道自己在废园里摸索了多久,当她走出废园的时候月亮已经不见,美丽的废园里只剩下一片漆黑。
谢棋的心跳慢了几分。那座废墟已经看不出颜色,门和窗户都已经烂了。她伸手轻轻触碰那门就发出“咣当”一声断裂下一块,一扇半倚着的门就此倒地。
她在他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后悄悄离开了,不是回房,而是提着竹筐去了废园。
满室的残骸。
谢棋并无半点儿难堪,只是在屋外呆站了片刻,抓耳挠腮。莫云庭向来对她冷淡,这点儿小事她还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她不能确定他身上的伤是不是上次挡那一剑还没有痊愈。这一剑是她欠他的债,不管他接受与否,她都不想留下一身债在朝凤乐府。
月色透过破败的窗户洒进屋子里,却没有照亮一丝物件。里面依旧是一片乌黑,仿佛是被火烧过一样。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地方,唯有一抹亮色在屋内,淡淡地暴露在月光中。
莫云庭走得不算快,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却让她不敢靠得太近,到末了她也只敢跟到他房前,而后眼睁睁地看着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被狠狠关上了。一扇房门,隔绝了里外两个人。
那是一卷画。
他的身上似乎永远不缺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这些伤从来都是他的禁忌,府上的人从来都不知晓。她不喜欢他,一次次被他拿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让她觉得她的命在他面前永远是悬着的,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到最后都会变成她厚着脸皮缠着他道谢的状况……
谢棋踮着脚摘下了它捧在手里,心跳得厉害。这幅画,不该在这儿的……可是,为什么不该在这儿?
“莫大人,你又受伤了?”
夜半时分,谢棋悄悄出了那宫门。宫里不比朝凤乐府,夜半三更还是依旧热闹的,只要循着哪儿人多必定是繁华的地方。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散开来。这味道谢棋再熟悉不过,她曾经被逼着天天碰这锦丝草。莫云庭身上的伤原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会又用上了锦丝草?
“谢棋?”
“我……”谢棋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行至一半,一声熟悉的声音入了她的耳。她赶紧把那画儿藏好了放在袖中才回了头,却在看清来人时一愣:“莫大人?”
“你以为我隐瞒了什么?”
三日前出朝凤乐府的时候谢棋还是颇有几分不舍的,可如今才隔了三天,居然在宫里看到了莫云庭。
谢棋摸摸鼻子,加快了几步追上他的步伐:“谢谢你上次替我挡那一刀,谢谢你替我……隐瞒了一些事。”
长发未梳,一袭白衣广袖舒清。他这副模样比在府上雅致了不少,倒真像是宫里的弄臣了……
莫云庭僵硬地转过身去,冷冷地道:“有何可谢?”
谢棋偷着笑:“莫大人这是刚刚弹琴回来?”
谢棋轻咳一声,赔了个笑脸:“莫大人,我来道谢。”
莫云庭的脸色不佳,宽大的袖子在空中晃了晃,最终抓住了谢棋的一只手腕:“夜半三更,你不在乐府,在这里做什么?”
谢棋骤然转身,看见的是莫云庭衣衫不整的模样:他只套了一件宽大的袍子,发丝未束,整个人闲散无比,仿佛是刚沐浴完毕一般。他看着她,诧异了片刻后手忙脚乱地系起了衣衫。一件宽松的袍子被他拉扯得变了形,到末了,他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白姨把我们丢在玉泉了。”
“你……”蓦然响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画廊间回响,带着一丝颤动的惊讶。
“玉泉?”
谢棋放轻了脚步走过画廊,心上仿佛系了一根线。明明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可是这次却好像有什么与往常不同的地方。每一棵草每一处溪都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熟稔……
“饿着肚子泡了三天三夜。”谢棋哭丧起脸,“大人,小谢是饿得不行,才溜回宫里找些果腹的……”
夜色如水。
莫云庭冷冷地道:“沐浴三日是例行的,尹槐没和你说?”
谢棋原本心上忐忑,这会儿看到侍卫们谦恭的模样反而壮了胆,挺直腰板进了莫云庭的居处。
“没有。”
“谢姑娘请。”
风过,谢棋的肚子配合地发出了一两声咕咕的声响。莫云庭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才勉强道:“跟我来。”
再有一日就是入宫的日子,那天黄昏她终于按捺不住去了莫云庭的院子。重重的守备依旧把守森严,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就是注定入宫的司舞,侍卫们面面相觑,与她僵持了片刻便撤了剑。
“我……我还有事……”谢棋想起了藏在袖子里的画卷,不由得慌了神。
三日之期不算长,却也不算短。第一日是杜蕊来探,第二日是尹槐送上了新制的衣服,可是一直到第三日,谢棋最想见到的人却始终没有露脸。
“跟我来。”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她自然是要入宫的。只是楚暮归念她身上有伤,故而推迟了入宫的日子,让她可以在乐府里养伤三日。她终究是要入宫的,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入宫究竟是为了那个容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哦。”
谢棋颓然地摇摇头,淡淡地道:“我三日后入宫。”
莫云庭是乐官,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宫的原因自然只可能是皇帝佬儿心情好,夜半三更与妃嫔寻欢作乐。谢棋跟着莫云庭到了个花灯如昼的地方,还没靠近就听见那儿琴声隐隐飘来,其间还夹带着一两声女子的笑声。
“小谢……”杜蕊顷刻间慌了神,焦急地抓了谢棋一抹衣摆,“你之前是大人的贴身侍女,大人出入那儿的时候你也是跟着的……小谢,对不起。”
“呀,莫大人来了。陛下可念着您呢。”
“所以让我去?”
“莫大人,您可是好久没来这儿了。”
杜蕊的脸渐渐红了,小声道:“我不敢,那废园大人不许……”
这一路莺莺燕燕无数,带着宫中女眷特有的风韵。谢棋默默地跟在莫云庭身后,心里头不大欢畅。莫云庭衣袂如云,她加快了脚步想去跟随,却依旧只能与他隔着小小的一段距离,这距离让她走得疲惫不堪,几次想停下却不甘心落于人后,咬咬牙走得更快。
锦丝草多汁,除了治伤的功用外,还可以晒干当香料用。她还记得,锦丝草可以当香料还是杜蕊教她的,可是她却从来没见她去废园采过锦丝草。这次她在绿萝山庄待了一个月,杜蕊身上已经闻不到半丝锦丝草的芬芳了。
漫漫长路的尽头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巧笑嫣然。她拽了莫云庭的手晃了晃,亲昵道:“你好久没过来了。”
“不重。”谢棋笑着摇头,问她,“小蕊,怎么不见你用锦丝草?”
“嗯。”莫云庭微微一笑,任由她抓着手。
“严重吗?”杜蕊匆匆上前想要解开谢棋的衣襟,却被她一手按住了。
华贵的宫廷,华贵的衣衫,还有华贵的人,谢棋顿时觉得自个儿灰头土脸起来。莫云庭在朝凤乐府可从来没有过这么温顺驯良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只为了这个华贵的女子?
“嗯。”
未免美丑太过分明,她悄悄往后退了一些。
“小谢,你……受伤了?”
贵气女子娇笑:“平日里都是陛下宣你你才入宫,偶尔入宫小住也只在外宫流云轩,今天倒想起我来了?”
谢棋背上疼痛,闷哼了一声缩回床上,朝杜蕊匆匆望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清晨入宫,未曾果腹。”
杜蕊满意地露出了笑脸,亲昵地拉过谢棋的手道:“小谢,你初学舞定然有许多需要了解的地方,往后我们一起练舞可好?”
贵气女子一愣,良久才轻捶莫云庭的胸膛:“居然只是来讨吃的,讨打!”
“嗯。”
谢棋默默地又往后退了几步。这宫里歌舞升平,来来往往的都是舞姬乐使。虽然不至于称得上喧哗,却也让她……很是不舒爽。她个子小,退到角落都没有人察觉,直到莫云庭的目光扫到了她身上。
“小谢,尹大人这次会陪着莫大人去宫中住半年,我们趁着这半年努力把舞艺练好了,下次定然能被选上的。”
“过来。”
谢棋点头,抬眼望了一眼杜蕊:她神色如常,眉宇间倒不见被筛下去的狼狈。杜蕊今日到她房里不过是为了“安慰”她“落选”,对她为什么要喝药却一字不提,不知道是疏忽了,还是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谢棋吃了莫云庭出卖色相换来的一顿饭,食不知味,苦涩得很。倒是那贵气的女子从头到尾一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像是要从她戴着面具的脸上打量出点儿什么来。
“嗯。”
这种目光,谢棋很不喜欢。她想去解开面具吓她一个花容失色,却被莫云庭一记冷眼给唬得缩回了手。
杜蕊在她下床之前接过了药碗,拍了拍她的肩道:“小谢,别难过,这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
不解就不解。她默默地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饭,狠狠咬上一口。心思绕了几个圈儿,最后想到了袖中藏着的画。她还没好好看过那幅画呢……
谢棋好不容易灌完了那碗浓稠的药,吃力地想把药碗放回桌上。
莫云庭却出了神,思绪不知飘向了哪里。而眼神,自始至终落在一个人身上。她的个子很小,脾气却很毛躁,就像一只跌出鸟巢的雀儿。
外头的喧闹与谢棋屋里的冷清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谢棋正坐在自己房里的床上,端着浓浓的汤药逼着自己勉强下咽,她透过窗户见到了外头熙熙攘攘的女眷们,她们探着脑袋目送着衣着华贵的一等司花司舞离开乐府,眼底满是羡慕。
只可惜,她终究是要出巢的。
朝凤乐府的一等司舞司乐在第二日就入了宫,传说那日宫里派了两艘气派非凡的大船,由贤王楚暮归亲自来接,那日声势之浩大,在民间野史上记下了厚重的一笔:君王爱美人,奢靡铺张。
他困不住她又不忍下杀手。只能等,只能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