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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宫选

谢棋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喘了口气望了一眼高座之上的莫云庭,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是白里泛青,大概是气愤到了极点。他这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斗气,她当然乐得看他这副郁积模样,如果他不用那种透骨凉的目光偶尔朝她飞来一眼的话。

莫云庭眼色闪了闪,继续道:“朝凤乐府虽掌管声色,然而亦不能把隐患送到宫中。所以,谢棋不能入宫。”

“我不记得了。”谢棋亟亟争辩。

莫云庭的声音在无声的殿上回荡了良久。谢棋忽然觉得心上有什么东西压了上去,她揉揉酸软的腿脚,倚靠在殿内的一根柱子上,等到莫云庭的话一出,她被吓了一跳,一时没抓稳柱子狠狠摔倒了——

不管如何,她不记得了这是事实,不管以前她是什么身份,进朝凤乐府又是什么目的,总而言之她就是不记得了!她醒来的时候就是朝凤乐府的司花小谢,一张毁容的脸,几件破布衫,还有一个跳楼生还的传说。哪个图谋不轨处心积虑的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她入乐府两年,从来都是……另有目的。如此危险的人,贸然入宫,势必对陛下造成威胁。”

莫云庭冷笑:“容不得你记不记得。”

此话一出,殿上所有人都惊诧万分。楚暮归皱起了眉头,他说:“莫大人,此话怎讲?”

“你……”谢棋气急败坏,“你这是信口雌黄!”

莫云庭的目光掠过谢棋的脸,似乎是挣扎良久,才冷冷地道:“因为,她来路不明。”

莫云庭道:“你曾经说你三岁丧父母,颠沛流离至此,半个字都不识。那这‘信口雌黄’何以得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楚暮归身上,只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判决。楚暮归却不急于开口,他略略沉思道:“云大人,可否告知小谢姑娘不能进宫的原因?”

“我……”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燃。谢棋在殿上已然成了装饰。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剩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一切的决定权不在莫云庭,不在尹槐,而在殿上主座的人——楚暮归才是最终的定夺者。

莫云庭的眼里寒潮翻滚,倏地,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狠狠扔在了谢棋面前:“这你又做何解释!”

“当初的赌约是你定的,云庭,你打算出尔反尔吗?”

谢棋捡起了那纸团,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谢棋”二字,正是她昨晚心情烦躁的时候随手画的。可她明明记得早上已经把它丢在了柜子里,怎么到了莫云庭手里?

“就是不能入宫。”

莫云庭的目光转到尹槐身上,淡淡地道:“尹槐,我留下谢棋并非有意针对你,你还有异议?”

尹槐回眸一瞪,冷冷地道:“云庭,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槐无言以对,只是狠狠扭头瞪了谢棋一眼,目光中的愤恨毫不掩饰。

良久之后,寂静的殿堂上响起了莫云庭冷淡的声音:“谢棋不能入宫。”

谢棋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莫云庭的证据仅仅只是她识字?她没有半分过去的记忆,这样的状况下如何辩解?如何能够澄清她自从醒来后真的没有半点儿野心?这一个莫须有的罪状,已经结结实实地把她套牢了,让她毫无反击之力!事到如今,她唯有向楚暮归投去一个焦急的眼色,然而楚暮归只是歉意地看了她一眼。

谢棋心头一跳,偷偷往莫云庭那儿瞟了几眼才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同……大雨将至。

他轻轻地道:“莫大人打算如何查明?”

尹槐显然对楚暮归的恭维满意得很,他低眉一笑,开口道:“云庭,你以为呢?”

莫云庭低头敛去了神色,淡淡地道:“关起来。”

楚暮归的眼神如清泉,落到谢棋身上微微眯了起来。他轻轻地道:“小谢姑娘天资颇为不错,可谓进步神速。尹大人不愧是当朝舞师翘楚。”

谢棋被关了起来。不是被软禁,不是被扣押,而是真正地被关到了地牢里。地牢里阴暗潮湿,只有两支火把明灭不定地照耀着锈蚀的铁栏,整个地牢阴森森地散发着潮气。

尹槐挑眉笑了,“不过,还过得去,你没有给师父丢脸。”他回眸望向正座上的贤王楚暮归,笑道,“贤王殿下觉得我这徒弟如何?可比得上方才表演的几个三等司舞?”

这是谢棋第一次知道,原来美轮美奂的朝凤乐府里,居然也有这么肮脏丑陋的地方,更没想到的是,她上午差点儿一跃成了人中龙凤,跟着一等司舞司乐入宫去,结果却因为昨晚随手涂鸦的一张纸沦为了阶下囚。

谢棋突然挨了一记,委屈抬头:“哦……”

尹槐一定恨死她了,否则也不会露出那样愤怒的神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上才传来尹槐的一阵轻笑声。他轻飘飘从座上下到殿中央,扶起了瘫坐在地上的谢棋,伸手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道:“还是有些僵硬,几个地方左右还是没换过来,拍子也有三处跳错了。”

地牢里,水声滴滴答答地响着。谢棋找了处还算干燥的草垛歇息了一会儿,在她能活动的小小地方四处转了一圈:这个地牢在废园的地下。三面墙一面铁栏,最远处是几支火把,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排一样格局的牢房,只是整个地牢关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

乐聆的琴音在殿上久久回荡着,到末了一切归于宁静,死一般的寂静。

外头肯定已经闹翻了天,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她这个丑陋的小小司花从人间到了天上,又从天上直接摔到了地下。尹槐一番心血也……

殿上静得如同死寂。

咣当——门口响起了一阵突兀的声响,没多久,一个谢棋怎么都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关押她的牢房前。

没有人出声。

“王爷?”她谢棋何德何能,一朝入狱楚暮归居然还能来探望她?

一曲终了,谢棋筋疲力尽。她勉强维持着最末的动作久久没有动弹,直到两脚瘫软跌坐在天星殿上。

楚暮归是由几个高个子侍卫抬着到地牢的。他深深望了谢棋一眼,稍稍露出一丝笑道:“小谢姑娘,委屈你了。”

祭祀之舞,原本就是不祥。只是这世上越诡异狰狞的东西却越美。这死亡之舞有着一股蛊惑的力量,蛊惑了起舞的人,更蛊惑了赏舞的人。

“我可以出去了?”

很多人,很多记忆充斥着她的脑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祭祀河神,就是永别……童男童女们的一生结束于这个祭祀舞,站在竹筏上起舞的时候,是否……与她一样记起了有记忆以来脑海里的一切?父母亲人,玩伴弟妹,这一舞后就是天人两隔,永无相见之日!

楚暮归摇摇头,他皱眉道:“还不可以。莫大人说你可疑,暮归不想尹大人一番心血白费,故而来探查一番。”

谢棋踏着琴音,一切都交由了身体的记忆,脑海里闪过的是佳色明艳的脸,尹槐无比明媚的笑容,乐聆狰狞的面目,还有那个漆黑的夜里,莫云庭那一声声呢喃:小谢小谢……

谢棋抓耳挠腮,乖顺地点头。楚暮归的意思她知道,简而言之就是他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赶在一等司舞司乐入宫之前早早把她的事儿给办了。假如她真是清白的,就立刻放了;假如她真有疑点,就尽快处理了。

《绿腰曲》谢棋已经听了足足一个月,她熟悉它,熟悉到每一个颤音会持续多久都一清二楚。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放松了身体,闭眼放任身体去跟随这一个月来刻进骨子里的舞步。一次次地下腰,那根透骨凉的玄铁,受伤的伤口一次次迸裂的疼痛,汗水混着血滴落在舞殿大理石地砖上的声响……那些刻进骨子里的痛和酸,共同铭记了这一支叫《绿腰》的舞。她熟悉它如同熟悉疼痛。

“小谢姑娘,你为何会不记得过去的事?”

谢棋从来没有如此敏锐过,不知道是殿上的氛围还是被人围着看的缘故,她的心头纷乱无比,指尖也略略有些颤抖:周遭渐渐响起一片轻微的议论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眼神。只是这一切都在乐聆弹出《绿腰》的音节后结束——

谢棋一愣,尴尬地笑了:“府里的人说我相中了莫大人,对莫大人死缠烂打,然后……有天想不开上了趟天星楼……从天星楼上一跳而下。”

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踱步到了天星殿中央。殿堂之上,乐聆已经摆好了琴等在当场,见谢棋上殿,她轻轻拨弄了几声琴音,谢棋知道,这是司乐特有的前奏。它能让赏舞的人很快进入氛围。她渐渐放下心来,闭上了眼睛,缓缓俯下身去落下第一个起势。

“小谢姑娘不识字?”

“好。”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

“……似乎是认识的。”

“嗯,其他人都已经完毕。”尹槐挑眉一笑,“宫选日出时分就已经开始,为师不想让其他人影响你,故而推迟了告知你的时间,可好?”

“那,小谢姑娘可曾遇到过让你恍惚的事物?”

“开始?”谢棋迷惑不已。

这一问,谢棋恍惚了神色。她本来想摇头,只是不知怎的突然记起了昨夜在废园里见到的那一幕景色……临别之前,那回荡在她脑海里的声响,真的不是过去的记忆吗?

尹槐一身华服,精致的脸上含着笑意。他细细打量了谢棋一遍,满意颔首道:“小谢,到你了。”

“小谢姑娘?”

殿堂上座坐着三个人,贤王楚暮归居中,两侧是尹槐与莫云庭。

谢棋乍然回神:“啊,没有。”

天星楼里一片肃穆,谢棋走进殿内的时候引来了一片目光投到她身上,她顿时感觉如同针扎。那些目光中有人疑惑,有人诧异,有人鄙夷,却独独没有一个人是和善的,包括杜蕊。她在殿堂的角落里见到了杜蕊,杜蕊似乎颇为诧异她临时换了衣服,眼底闪耀的光芒带着隐隐的怪异。

一瞬间,楚暮归脸上的神情出现了一丝变化。他极易脸红,心事都写在脸上,这会儿怀疑自然也在脸上表露无遗。谢棋有些后悔本能地否认,可是话已出口自然不可能更改,她只好挺直了脖子与他对视。一来二去,僵持起来。

晨起梳妆毕,谢棋又回床上稍稍歇息了一会儿,等时候差不多了才一个人去了天星楼。她最终选了件湖蓝的云裳,还把尹槐之前特地找人为她定制的面具戴上了。

末了,楚暮归露出了一丝笑,他轻声道:“今夜暮归是没法证明小谢姑娘清白了,请小谢姑娘晚上好好想想可好?”

一瞬间,谢棋只是庆幸,庆幸她一夜没睡,早起的时候多看了镜子两眼,不然就是功亏一篑。想起了杜蕊昨日那满是赞许的眼神,她不由得心上紧了紧,说不出的酸涩。

谢棋点点头,答应了。

如果她穿着这身衣衫去天星楼……

楚暮归满意地颔首,对着身后的侍卫一招手。他身后的侍卫随身提了个箱子,小心翼翼地从牢房的口子那儿递了进去。谢棋接过那箱子,疑惑地打开后才发现里面居然是几碟精美的小菜和饭食……她这才察觉自己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顿时对楚暮归感激涕零。

天明时分,谢棋换上了昨日杜蕊看得满脸通红连声说好的白纱衣。初阳透过窗户投射到镜子上,她回过头的时候却愣住了——黄铜的镜面算不上清晰,却依旧可以看得到她背后的模样。那轻如蝉衣的白纱下,道道伤口清晰可见……如果说白纱衣衣袂如云,那纱衣下隐约可见的伤口却让这飘逸毁于一旦。把尹槐花了不少心思想遮去的东西暴露了出来,丑陋不堪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楚暮归微笑道:“小谢姑娘用过晚膳就好生歇息吧。”

莫云庭的怀疑其实并没有错,她很有可能真的是来历不明,只是如今她没了记忆,那又能如何呢?

谢棋的心思落在了楚暮归带来的饭菜上,那几个菜她是没见过的,只是闻着味儿就让她垂涎三尺。她咽了口口水,在牢里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把菜摆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它们享用干净了,这地牢里的一餐居然是她有记忆以来吃得最为满意的一顿饭。

谢棋,谢无,藏天香……

吃完饭,谢棋就昏昏欲睡。无奈这地牢没什么干净地方,她干脆解了自己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纱衣铺在干草上,缩起身子将就着躺到了上面。也许是地牢阴气太重,谢棋躺下没多久,头就痛了起来……她开始后悔把衣服解了,只是这会儿若是再系上就脏得不成样了。

她不知道突然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心里像被猫挠了一样,痛且痒。她找了纸和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是信笔在纸上画着,到最后反反复复写的是“谢棋”两个字。

“莫云庭!都是你害的!”

那夜,谢棋一夜无眠。

谢棋头痛欲裂,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恨恨叫了一声。却不想这一叫,还真叫出了一点儿动静。

——不要杀我……好不好?

也许就在她的牢房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发出的这一丝轻微的声响。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极轻的声音——叮。

——我只想要锦丝草治脸上的伤,你不去找府里的人告状好不好?

“谁在那儿!”

——求求你,放过我。

谢棋铆足了力气喊出声,却没有回应。到最后,还是抵抗不住头痛的折磨,抱紧了脑袋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隐隐约约地,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丝陌生的东西。那是很久之前,她浑身是伤地躺在锦丝草丛中,脖子上搁着冷冰冰的剑。她仰着头看头顶上那个的单薄身影,朝他笑了笑。

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进脑袋里一样的痛……疼痛仿佛是掘地的虫子,不断地往深处蔓延,她伸手狠狠叩打自己的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一声声“小谢”,是莫云庭最后留给谢棋的答复。谢棋离开废园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此时月正中央,照得地上的锦丝草银光闪闪,美得不可方物。她在园门口朝那一片锦丝草投去了最后一眼,只瞧见了莫云庭孤立的身影,单薄得像是被风修剪过一般。

谢棋从不知道自己这么禁不起痛,她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只能连滚带爬到了牢边,用力敲打着那铁栏。

“小谢……”

只片刻,谢棋就已经狼狈不堪。她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是锁链的叮当响声。她被人扶起了身子,靠到了一个温凉的地方。

“什么?”

“小谢!”

莫云庭苦笑:“小谢。”

谢棋听到了那人焦急的叫喊,却睁不开眼。仿佛刻入骨子里的疼痛已经彻彻底底把她从里到外碾轧了无数遍,等她模模糊糊听到呼喊声的时候,她只能本能地抓住那个人的衣襟,眼泪夺眶而出——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

谢棋忽而一阵心慌:“我……”

“小谢,你怎么了?”那个声音越发焦急。

她紧张地看着莫云庭,莫云庭却渐渐浮起笑容。夜幕低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旧可以想象他苍白的脸。然后,低沉苍凉的笑声在园中响起,他哑声道:“你不记得了吗?”

谢棋想开口,却只能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喘息……她在混乱中摸索到了一只手,按捺不住狠狠咬下了——顿时,血腥味弥漫了开来。她最后的意识随着满口的血腥渐渐远去。

传闻她曾经痴恋莫云庭,究竟是真的还是另有隐情?

“小谢!”

他这模样已经近乎狼狈不堪,谢棋忽然起了不忍之心。她忐忑不安地问他:“莫大人,能否告知,小谢……是为何跳下天星楼的?这是不是真的……”

那人是莫云庭。他已经满头大汗,却依旧不敢多耽搁,急匆匆把狼狈不堪的谢棋从阴湿的地上抱起来往牢外跑去。他不敢再多做尝试了,如果这尝试的代价是让那些人决定“牺牲”她,他……他宁可放手,她的身份、她的目的他统统可以不顾。

谢棋一直静静地等候着,可惜莫云庭把那未完的半句话咽了下去,一直到最后,她都只能从他口中听到几声微不可闻的“小谢”。他似乎很喜欢一声声叫她的名字,不知道在宣泄着什么。

半盏茶后,府上的两个大夫把完了脉,却在门口小声地商量了起来,半晌后才磨磨蹭蹭到了莫云庭面前道:“莫大人,依老朽看,谢姑娘并无半点儿中毒的迹象……谢姑娘脉搏非但没有异常,反而强而有力,乃是身强体健之态。之前的剧痛昏迷……老朽以为,谢姑娘天资聪颖又一朝入狱,也许是……”

莫云庭的脸色越发僵硬,他沉声道:“谢棋,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我……”

莫云庭当然知道大夫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挥了挥手打发走两个大夫,进了房在桌边坐下,望着床上的谢棋出了神:大夫们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怀疑谢棋装病,为的是逃开这场牢狱之灾。可是,真的可能吗?

“为什么?”谢棋实在不解。

床上的谢棋至今仍然昏迷不醒。她才十四岁,在司花中是年龄最小也是最为瘦弱的一个,这会儿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几乎就要埋进被褥里面。疤痕满布的脸即便是睡着了依旧狰狞,一副随时可能醒来张牙舞爪的模样。

“我不会同意。”

莫云庭悄悄露出了一丝笑意,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犹豫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轻轻落到了谢棋的额上,不着痕迹地拨开她被汗濡湿紧紧贴在额前的发丝。他极有耐性,一缕一缕把她凌乱的发丝理齐了才收回了手。

谢棋看不见莫云庭的神情,却还是摇摇头:“莫大人,我想入宫。”不入宫,就没法知晓那个容妃与她的关系;不入宫,尹槐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入宫,她还要在这个朝凤乐府待多久?

谢棋的双眼紧闭,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小谢,留下来,我……我留下你的性命。你若想治伤,我也可以请御医。”

莫云庭眼里渐渐染上了一丝欢愉:她乖乖地待在这儿不惹出什么岔子,他又何必防她如此严密?

“你……”

“小谢,小谢。”

“我不是怀疑。”莫云庭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是确定。”

他连声叫她的名字,腹部的伤口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那刺客的一刀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除了这一处,其实还有另一处伤口,也是为她,只是……她不记得了。

谢棋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等来莫云庭极轻的一句话。这句话让她几乎想捂着肚子笑出声来:“莫大人,你不是一直怀疑我吗?”既然怀疑,为什么要留她?

没有人会相信莫云庭的心上人是朝凤乐府的一介司花,更不会有人相信她面目可憎奇丑无比,连他自己也不信的。两年前的那个夜里,他在废园里发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浑身脏乱,满脸是伤,只有那一双眼是清凉无比的。她请求他:“不要杀我……好不好?”

“小谢,如果之前我待你太过……小谢,留在乐府可好?”

那时候的朝凤乐府虽然没有现在这般守备森严,然而一个孩童想要进到府中谈何容易?她的疑点再明显不过,他本该杀了她,没有丝毫犹豫才对。可是,她还那么小。他输在那一双干净的眼里,留下她的性命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谢棋被饥渴拽回了神思,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莫云庭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如同一尊石像。她犹豫道:“莫大人,天色不早了。”

她在府中大睡三日,醒来的时候却是满脸的迟钝,眼色如黄土。他不动,静静地等待着她,他派她做他的贴身侍女,只要她一露出马脚他绝不留她半刻性命。可是她却好像真正沉寂了一般,整整一年没有丝毫声息。整整一年,她是他的影子,形影相随,寸步不离……

莫云庭向来话不多,这会儿又安静了下来,瘦削的身影埋在锦丝草中倒像是到了万木凋零的时候。而后夕阳落山,月上柳梢头。废弃的院子里起了一丝风,漫布的锦丝草在月色之下渐渐泛起了光亮。

江南碧荷,塞上荒烟,溪边春草,她从不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却总有法子默默地跟在他最近的地方。这样的距离让他渐渐松懈了防备,渐渐地……渐渐地留了越来越多的目光在他的小小跟班上。他一直在等,等着她笑,等着她除了“是”之外的话,等着她行动。

谢棋不想离开废园便在锦丝草丛中找了块空地,难得安分地陪着他。

她包裹了无数层的外壳,他却连最外层都触碰不到。而此时此刻,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差点儿就……他至今还记得不久前她在他怀里浑身冰凉的模样。这样的痛楚不可能是装的,他明白,这只是一次警告。

他从来都不曾相信过她,甚至是她失忆之后,他都可以为了验证她是不是与谢无是旧相识而不顾她性命去设下陷阱测试。他也许并非什么大奸大恶,却是冷漠得把其他人当成了提线的木偶。所以,她怕他,实在不想与他多有瓜葛,可是传闻之中的那些往事却不是她能轻轻松松释怀的。

“你的目的是入宫吧?”莫云庭俯身在谢棋耳边,“我不答应,你会不会活不下去?”

她不是个聪明人,却有着天性的直觉闪躲让她不安的人。

这外壳之下,到底是怎样的真实性子呢?

莫云庭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异样,却迟迟没有开口搭话,只是看了一眼她脸上的伤痕。谢棋本能地别开了头,心中却已经了然。既然如此,那她这一年多来,伤口不见半分好转只能说明这锦丝草不过是一般的草药而已。宫中的御医都说没法子医治的伤痕,区区锦丝草怎么可能医治得好?莫云庭恐怕一开始就对她心存疑虑,正好顺着她的说法留她在朝凤乐府待下去。

他本以为她的目的是为了府里藏着的一些东西,直到今日方才知晓,她入府的目的也许从来不是在朝凤乐府上,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借朝凤乐府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入宫而已。他不敢想象,假如他不是按捺不住去了地牢,现在她会是什么模样?还会不会活着?

谢棋不明白,依照莫云庭的个性,怎么可能会有这荒唐的约定?

“小谢……”

“为什么?”

谢棋在疼痛中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时辰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拉回她意识的是那一声声的“小谢”。她才吃力地睁开眼睛,却正好对上了莫云庭漆黑的眸子,还有那只貌似要落到她头上的手。

莫云庭不再说话,只是几步上前,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他的眼原本漆黑如墨,此时此刻却一点点染上了光泽。他轻轻地道:“你说传闻锦丝草可以治你脸上的伤。我便和你约定,你当我两年侍婢,我让你随意使用园里的锦丝草。”

莫云庭眼色一沉,移开了手道:“醒了?”

“治……什么伤?”

谢棋吃力地点点头,往被褥里缩了缩。她这才发现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莫云庭的。她不是在地牢里吗,怎么会稀里糊涂到了莫云庭的房间里?

“治伤。”

“你突然发了病。”

“我要锦丝草做什么?”

谢棋被唤回一丝记忆,浑身紧绷。昏迷之前那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刻进了骨子里,她想起来就忍不住瑟瑟发抖。莫云庭的眼色闪了闪,却终究还是柔和了起来。他说:“大夫说无碍。”

“我留下了你的性命,留你在身边。”

谢棋抖了抖,犹豫道:“我还要再回去吗?”那牢房多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才进去那么一会儿就这副模样了,要是再待上一两个晚上,她岂不是会断送了这条小命?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咧嘴朝床边的冷面神笑了笑,结果这笑还没完全展露开来,就被莫云庭狠狠地一瞪眼给吓了回去,她只得惨兮兮地缩回了被褥里。

谢棋不过短短数月的记忆,他知道她的过去,远比她自己知道的多。她不敢好奇过去的一切,也不敢去触碰。火场的噩梦,毁容的面目,跳楼的结局,这样的过去谁想去追究?谁敢去追究?可是如今,莫云庭是打算……

莫云庭的脸色依旧阴沉无比,只是眉宇间却透着一丝踟蹰之色。谢棋不敢多讲话怕把他惹恼了,只好默不作声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小心翼翼躺着,等着他出去。

这是谢棋第一次看见莫云庭这样的神情,虽然玉音死后他也曾经朝她露出过笑容,却与此时此刻的不同。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瞪大眼迎着他还略略有些僵硬的笑容,无措地望着他。

半盏茶后,莫冷面神终于动了,却是凑近了她斜身靠到了床栏上,闭上了眼。

他终于抬起了头,嘴角居然勾起了三分弧度:“你说,大人饶命,小谢用自己的命和你换锦丝草。”

他一靠近,身上的锦丝草味儿就扑鼻而来。谢棋手脚僵硬欲哭无泪,傻乎乎瞅了他几个时辰后终于耐不住疲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什么话?”谢棋听见了自己宛若浸在水中的声音。

第二日天明时分,谢棋还在睡梦之中的时候就被人亟亟叫了起来,脖子上套了手腕粗的铁链,被人连拖带拽到了天星殿上。突然从温暖的被窝到铁链上身再到被推倒在冰冷的天星殿上,谢棋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不断,余痛又渐渐翻涌了上来。

莫云庭低着头遮盖了表情,唯有他略略发哑的嗓音在废园中飘荡开来:“你受了伤昏迷在这儿,手里却依旧抓着一把锦丝草。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可是你却突然睁开了眼,和我说了一句话。”

主座上坐着的是楚暮归,尹槐与莫云庭各在两侧。两旁整齐地站立着两排带兵器的侍卫。美轮美奂的天星殿上一派肃杀之气。

至少,她可以在离开朝凤乐府或者入宫之前解开这个疑惑。至少,她可以弄清楚“莫云庭”三个字对于谢棋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来赴约,她来……靠近他。十数步后,她终于到了他身边。

“明日就是司舞司乐们入宫的日子,小谢姑娘,暮归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小谢姑娘莫要见怪。”

谢棋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莫云庭用这样温润的声音同她讲话,不可否认地,她被这声音蛊惑了,慢慢地挪动了脚步靠近他,一步,两步,透过密布的锦丝草,她一点点靠近他。多数时候,她怕他如同蛇蝎,可是有些时候她却不得不去接近他。府中人人都传她是为了他才从天星楼跳下的,这份丢失的记忆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谢棋还没来得及回答,脚上就是一阵剧痛,跌跪到殿上。她默默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掸掸灰尘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是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你。”他的声音带了丝说不清的颤动,却依旧轻得如同呢喃,“不是乐府门口,而是这里。”

“大胆!”侍卫冷喝一声,一记军棍朝着她的膝盖敲下。

那是极轻的一声,轻到只隔了短短的几步路便低不可闻。谢棋却听见了,她在原地踟蹰,迟迟没有上前。少顷后,她听到了莫云庭的声音:

尹槐第一个出了声:“王爷,小谢是司舞!如果她是被冤枉的,她迟早是要入宫的!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

莫云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小谢,过来。”

楚暮归为难道:“尹大人,这是审判的规矩。”

他轻声念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念给她听还是念给自己听。只是她依旧站在那么远的地方,没有挪动一步。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到了身体里那掩盖不了的颤动。

谢棋栽倒在了殿上,她只觉得膝盖上火辣辣地疼。她抬头望了那个侍卫一眼,咬咬牙又站了起来。

“小谢。”

她不服,更不喜欢这种蒙冤受屈的滋味。莫云庭拿刀搁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委屈,她明明只是朝凤乐府的小小司花,为什么别人要陷害她?她性情温和,不见得她事事会让着别人!

最后,是莫云庭发现了谢棋。她只有十四岁,小小的个子已经快被锦丝草埋了起来,仅仅露出一个发顶。她静静地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声不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谢棋摇摇晃晃站起了身,还没站稳,又被一击军棍打得失去了重心,重重跌倒在殿上。这一次她扭伤了手,疼得两眼泛花。

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吧。谢棋在心底暗想,悄悄收敛起浮上心头的那一丝微妙的感觉。这个人向来冷面冷心,一时不顺心会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却也在那天晚上替她挡了那要命的一剑……好在,不管明天宫选如何,她都再也不会碰到他了。只是抱着这份心思,她却怎么都迈不开这第一步。

“小谢姑娘,你还是莫要逞强……”

废园里,锦丝草依旧繁盛。和初春的时候相比,初夏时分的锦丝草已经长得有半人多高。谢棋在园子中央看见了莫云庭,他实在是太过瘦削了……站在柔若无骨的锦丝草中间居然丝毫不显得僵硬,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和谐,仿佛融进去一般。

谢棋闷声不响,又站起身来,这一次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本来就不多的力气。

黄昏时分,谢棋依约到了废园。她不知道莫云庭究竟抱着什么心思,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楚暮归轻轻叹了口气:“小谢姑娘,你的脸色不大好。”

谢棋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我不是奸细。”谢棋吃力地喘了口气道。

少顷,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司花站在门口,见谢棋开门她结结巴巴道:“谢、谢姑娘,莫大人有请……黄昏,在、在废园……”

楚暮归沉默良久,轻轻地道:“小谢姑娘,依照莫大人的证据来看,你真的难脱这嫌疑。”

谢棋想,明日过后,恐怕就是离别之时了。如若宫选成了,她会跟着一等司舞们入宫;如若败了,她会被逐出朝凤乐府。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不可能在这朝凤乐府里待下去了,送件衣服给杜蕊留个纪念吧。

“我不是。”

“没关系的。”谢棋笑道,“从前你把自己的衣服给我,如今我衣服多了自然也会送给你。”

“砰——”这一次军棍的力道又大了不少。谢棋几乎是整个人栽倒在了殿上,她抬起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几个人,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尹槐满脸的愤懑,楚暮归面有难色,而莫云庭,他已经脸色苍白,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触上谢棋的目光,莫云庭轻轻移开了视线,手却把衣摆狠狠抓住了。

哪里知道杜蕊突然满脸通红,急急退后了几步摇头道:“不,我……我不要……”

“小谢姑娘,暮归实在不想你受皮肉之苦,你若招了,我会找个最为干脆的……”

杜蕊的眼里不无羡慕,谢棋眯眼笑了笑,从柜子里掏出了两件云锦交到她手上:“小蕊,送你的。”

“我不是!”

杜蕊用力点头:“嗯。明日你戴上面具,穿上白纱一定能脱颖而出。小谢,尹大人待你真不错,这么好的衣服都白白送给你……”

楚暮归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如果乖乖招供就给个干脆的死法,如果不招供,恐怕是严刑逼供。谢棋对这种做法怒不可遏,她红了眼,朝着殿上的楚暮归吼:“你这就叫审案?你无能大可以换个人!”

谢棋迟疑地问:“真的?”

“大胆!”

“好看。”杜蕊坐在谢棋床边,眼睛都亮了。

谢棋的无礼终于彻彻底底惹恼了殿上的侍卫。辱骂庭审,这罪名足够她挨上十杖军棍了……

那天午后,谢棋在房里试穿了几套衣服,犹豫很久,终于选了件白纱。

棍子落到身上的时候谢棋忍住了呻吟,鲜血淋漓。

谢棋是化不了妆的,她的脸上已经有太多的疤痕,无论多高档的脂粉都遮盖不了。她有自知之明,所以在选衣服上花了好多心思。有尹槐这舞师帮忙,这一个月来她的穿着打扮早就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一个月前她穿的是最低档粗糙的司花衣服;一个月后,她随身带的衣服虽然素雅得很,料子却无一不是轻纱罗绮,价值不菲。

“住手!”一个狼狈不堪的声音终于在殿上响了起来。

顿时,远处的人群炸开了锅,而这一切都被谢棋丢到了脑后。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明日就是宫选之日,她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谢棋诧异地瞪大了眼,看向急匆匆朝自己跑来的人。阻止这一切的人居然是莫云庭。她只听见“铮”的一声,莫云庭的剑夺鞘而出,那军棍断裂成了两截砸在了地上。

“丑八怪……”

莫云庭脸色惨白,却挡在了她前面,对着楚暮归缓缓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谢棋?”

谢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她听到了莫云庭沙哑的声音:“臣请罪。臣……是为一己私欲,嫁祸小谢,阻止她进宫。”

不过谢棋是个皮糙肉厚的性子,区区几句倒不至于被扎到。只是瞧着那些人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模样,她起了几分恶作剧的心思,找了处人多的拐角把自己的面具轻轻松松一掀——丑陋的脸被她拉扯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她对着围观的司舞司乐们扬眉一笑,随手丢了面具。

楚暮归神色诧异,良久才道:“莫大人,此事……”

谢棋默默地跟在乐聆身后,面具后的脸已经哭笑不得——她们显然早就忘了一个月前一起出府去绿萝山庄的还有个叫谢棋的丑八怪,反倒以为尹槐从外头寻了个人到府中,这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莫云庭身姿如山一样岿然不动:“请王爷责罚。”

“哼,青天白日戴着面具,是想惹人注意还是怎样?”

楚暮归叹气,与尹槐对视一眼,颔首道:“责罚倒是暂且不用,倒是小谢姑娘入宫的事宜得安排了。”

“年纪大了些,虽然有副好身段,学舞学琴却终究晚了。”

莫云庭沉默不语。谢棋依旧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吃力地爬到他身边,却发现他的眼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瞧那腰扭得……不见得是官家子弟吧……”

“大……大人……”

“乐聆身后的人是谁?”

“小谢,是我栽赃你。”莫云庭挤出一抹笑,“小谢……”

谢棋和乐聆跟在他们身后,自然是不会被提及的,但这不代表没人看。几乎所有的司舞和司乐都悄悄抬眼扫视着跟在尹槐身后的她们,窃窃私语。此时谢棋戴着面具,遮住了丑陋不堪的脸,没想到反而引来了更多的目光。随着莫云庭进府这一路,她感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她的身上,只好放慢了步子缩到了乐聆身后,结果,这一缩,反倒更多了几分烦恼,那些窃窃私语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那是比哭还难看的笑,衬着他没有血色的脸,透着奇异的酸楚。

朝凤乐府早有人守在门口,见了归来的几个人,那些美貌如花的司花与司舞们露出了笑脸,莺莺燕燕排成了一列,齐声道:“恭迎大人回府,恭迎尹大人。”

谢棋知道,这一抹笑,她可能会记上很长一段时间了,比她的记忆都要长。

谢棋一行人乘船回到朝凤乐府的时候正是午后,骄阳似火。她跟在尹槐身后,气喘吁吁地出了一身汗的时候才恍然想起,春天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