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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绿萝

他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

谢棋别无选择,只得拉扯着把莫云庭从地上拽了起来,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咬咬牙一步步朝绿萝山庄迈进。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胸口。扶着他走路谈何容易?谢棋累得满头大汗,走了一段路却忽然发觉莫云庭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就连呼吸都……她扭头看他,却对上了他的眼眸,漆黑的,望不见底的眼眸。

“大人,你……还醒着吧?”

莫云庭却只是摇头,抓着她衣摆的手死活不肯松开。他艰难道:“不要大夫……你……扶我……回去……”

莫云庭微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除此之外,这艰难的一路,他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谢棋急得满头是汗,却又挣脱不开:“大、大人……你放手啊!我去找大夫救你!”

谢棋把莫云庭扶回绿萝山庄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宫中的御医急急赶来为莫云庭诊断了半夜,待到天明时分才离去。

莫云庭咳嗽不止,手却紧紧抓着谢棋的一抹衣摆,死死不放。

谢棋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就急急去了那个守备森严的院子。若是昨日之前,那院子打死她都不会去的,可是昨晚他替她挡了那一剑……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记恨他之前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事儿。

莫云庭却痛苦地咳嗽起来,倚着墙缓缓瘫坐在了地上。谢棋不知道那刺客究竟刺中了他哪里,只能慌乱地用手去摸索他身上,终于在腹部摸到了满手的温热,是血。

日出时分,谢棋通过重重守备,终于到了他房前叩响了房门。开门的却是尹槐。

一剑夺命。

“小谢?”

“小谢……”莫云庭低哑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谢棋顷刻间从呆愣中抽回神思,在紧要关头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把剑,朝着那人的胸口狠狠刺下!

“咳咳,我来看看莫大人的伤势。”

到谁的身边,就能活下去?到谁的身边,就能脱胎换骨?谢棋感觉到了绝望,只是这绝望比黑夜还深沉,她却熟悉无比。拿刀的刺客缓缓倒在了地上。拿剑的刺客却近在咫尺,而挡在他和她之间的人,是莫云庭。

尹槐了然一笑,眯眼道:“云庭伤不重。”

——小谢,到我身边来。

谢棋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这诡异的氛围更是让她毛骨悚然。她果断转身:“哦,那我回去了。”

——小谢,你想不想……脱胎换骨?

“你不进去看看吗?血流了一地。”

——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尹槐平日里讲话总是带着一种软绵绵的感觉,他轻声细语起来,整个腔调都透着一丝滑腻。谢棋的脚因他一句“血流了一地”给粘在了地上,久久没有迈动。最后,她缩了缩脖子,轻轻推开莫云庭的房门,走进里屋,一眼就看到了房里的莫云庭。

谢棋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许它早已经停止了跃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雪亮的剑直刺自己的胸口而来,那一刻,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很久之前梦中那个惨烈的火场,一样的刀光剑影,一样的生死由天……

血当然没有流一地,尹槐摆明了是在忽悠她。莫云庭脸色惨白地闭眼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动静,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这是谢棋第一次见到莫云庭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虽然在朝凤乐府的那天晚上她也曾经把他拖回房里,可是那时候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瞧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精致的脸上居然有几分和善,一点儿都不像是个随时随地拔剑搁别人脖子上的黑面神。

风呼啸而过,杀气寒彻入骨。

谢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不见他醒来,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只好干咳了几声试探着叫他:“莫大人?”

谢棋觉察到了风,她不知道那一下涌上心头的是什么感触。只是……只是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刀一剑起势不同,落的地方也是不同的。她只是本能地躲开了那把刀,却再也没有力气去躲开那把剑……

莫云庭依旧双眼紧闭。

谢棋忍不住喊出声来。几乎是同时,莫云庭闪身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剑,反身一剑刺中那人要害,她却也招来了剩下的两个黑衣人的注意。他们听到声响,骤然回转了方向,一刀一剑闪电般朝她袭来!

谢棋稍稍靠近了床边,咧嘴笑了笑,抓耳挠腮道:“莫大人,昨天晚上的事,谢谢你啦,你听不见也没关系,我和你说一声心里舒坦些。虽然你之前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经过昨晚我们就扯平了。莫大人,那个,对不起啊,昨天晚上我自己先躲了起来。我只是觉得,这样你会更加放得开些……哪里想到你反而会分神?莫大人,你要好好养伤……”

“你小心后面!”

莫云庭依旧不醒,谢棋轻轻退出了他的房间,关上房门。房间里飘荡着淡淡的药香,随着关门时发出的嘎吱声,一直紧闭着眼的莫云庭却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脸色依旧惨白,虽然眼睛只是睁开了一条缝,眼底却透出了一抹亮色,即便脸色苍白得如同宣纸,那抹光亮依旧璀璨无比。

“小谢!”莫云庭厉声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慌乱。浑然不觉身后渐渐逼近的黑衣人。

他静静地看着门关上的方向,突然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几次都失败了,最终精疲力竭地躺回床上,目光落到床顶的纱帐上。嘴角极其小心地露出了一丝弧度,连同眼睛都眯了起来,笑了。

难道……是在找她?谢棋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还来不及想出什么法子应对,就看见莫云庭的一次分心,给了黑衣人最佳的攻击漏洞!

那笑容居然清澈无比。

天色本来就黑,加上她选了个好地方,没有人看到蹲在角落里的谢棋,就连莫云庭都没有。谢棋却可以看见他们的所有动作,她发现莫云庭开始分心,他频频回头在漆黑的道上探寻,一边应付黑衣人的刀剑,一边不断变换着位置,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屋里的情形谢棋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出门的时候发现尹槐在画廊尽头守株待兔,她老远看见了,决定临时掉转方向穿过花园绕路回房。

莫云庭渐渐占了上风,谢棋忐忑的心也渐渐放下来。很奇特的,面对这样的生死攸关的场景,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像是本能一样,躲到了最为隐蔽不易被人注意的角落,不给莫云庭添一丝累赘。这样的默契,究竟是熟能生巧还是本能驱动?

这条路,势必会路过乐聆的房间。乐聆的房间是最清静的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本来谢棋的房间也还算清静,只是被尹槐逼着搬到了他隔壁。

拦路的大概有七八人,莫云庭一人穿插在他们中间游刃有余。谢棋从地上爬了起来,找了处角落蹲下,屏住呼吸看着他以一敌多,剑若流鸿。

对于乐聆,谢棋向来是有几分忌惮的。她至今依然对朝凤乐府花园里见到的那只五彩斑斓的虫子记忆犹新,乐聆虽然平日里刁蛮却并无多少杀伤力,但那只虫子却是她的一个污点。玉音很可能就是死在她的手下,当初莫云庭为了府里的宁静强行把这件事压了下去,背地里肯定是查了的。

轿夫已经散了,轿子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谢棋一时重心不稳,从轿子里摔了出来,回头却见到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刀落到了轿子上,轿子一分为二。好险!

只是,谁会查到乐聆这个司乐身上呢?若说竞争,也是司舞或司乐间的竞争,司舞与司乐之间应该是其乐融融的。这一切,谁都无从猜想。所以,当谢棋路过乐聆房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嘭嘭声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犹豫良久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靠近了那儿。

谢棋看到那几个拿刀的人的时候,莫云庭已经跳下了轿子,刺出了第一剑。他的动作之迅猛,犹如闪电一般。谢棋顿时觉得脖子上有些疼痛,方才他的威胁和这会儿相比,简直像是闹着玩。

越是靠近,她越能听见乐聆房间里传来的呜咽声,若此时此刻不是青天白日,恐怕还真会被人当作闹鬼了。

此次谪仙楼一聚,乃是私人的宴席,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回绿萝山庄的方式更是轻车简装,低调得很。然而那几个拦路的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在距离绿萝山庄不远的小道上等候。

去,还是不去?

这趟快到尽头的归路被几个人截住了。

谢棋心中忐忑,一面是好奇心,一面却是理智。少顷,有淡淡的香味从房间里弥漫出来。她认得那气味,那是藏天香的气味。

只是,天不遂人愿。

用了多少藏天香,才能让这暗香传得那么远?

他似乎只是对“谢棋”二字有兴趣,一路上念了好几次,却不清楚到底想说什么事,就好像……只是念着就满足了一样。谢棋惴惴不安,一路装作没听见,居然也平平安安地快到绿萝山庄门口了……

这是谢棋第一次看见乐聆怎么使用藏天香。谢无说藏天香是毒,食之成瘾。可是谢棋仍然没法想象这粉末究竟有什么用处……乐聆并非成瘾,确切地说,她并不是给自己吃的。她在喂那只五彩斑斓的虫子。

又是良久的沉默。隔了一会儿,莫云庭又轻声道:“谢棋。”

谢棋小心翼翼地趴在窗口,透过一丝缝隙望见里面的情形:乐聆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一个瓷碗,一根蜡烛。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纸张折了一条缝隙,她把纸张一点点地倾斜,用一端对着那只五彩斑斓的虫子。

谢棋龟缩不成,咬牙答应:“大人有何吩咐?”

谢棋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乐聆把那张折了缝的纸倾斜到了极致,而后轻轻地把手伸进了那瓷碗里……那虫子一口咬住她的指尖,开始吸食起来。它原本是五彩斑斓,没过多久却成了越发鲜艳的红,想来是吸了许多的血。

“谢棋。”少顷,莫云庭又道。

乐聆浑身颤抖,眼睛快要瞪裂,露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又轻声呜咽起来,像是恐惧到了极致却又无法放声大哭一般。她抽回了手指,拿过身旁的绢帕细细擦拭着指尖。那儿已经看不出伤口,却也看不出血色了。

谢棋怀疑自己的耳朵得了病,不然怎么会听到这样荒唐的言论?莫云庭问她,她是不是厌恶他?她选择了闷头不言,装傻充愣。

难道,这才是她选拔那天失常的真相?

莫云庭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只剩下轿夫的脚步声的夜里分外清晰。

谢棋看够了本想悄悄离开,却不想发出了一丝声响。

“你,如此厌恶我?”

“谁在外面!”乐聆尖锐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几乎是同时,房门被她猛力打开了,衣衫不整的乐聆和正想开溜的谢棋对上了眼:“是你!”

两两沉默。

谢棋尴尬地退后,乐聆却不打算放过她。她手里还拿着那瓷碗,眼里的阴霾越来越浓,一张漂亮的脸已经扭曲得有些变形,看神情比谢棋还丑了好几分。她冷笑起来,眼底杀意渐渐升起,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骤然把手里的碗一掀,把那虫子向谢棋倒去!

莫云庭一动不动,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谢棋悄悄松了一口气,只盼着赶紧回到绿萝山庄。不料,路到大半,一直沉默僵坐着的莫云庭忽然转过了头,目光如剑,正对上谢棋明显刚刚松懈下来偷着乐的眼。

谢棋原本可以躲过的,如果不是脑海里忽然乍响的声响。她眼睁睁地看到那虫子落到了自己身上,从它软绵绵的身子里伸出了几个爪子一样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衣服,迅速往她身上攀爬!

谢棋脖子上的剑已经撤下,可是换了个冷冰冰的莫云庭挨着她坐在边上,她倒宁愿那是一把剑。轿子还算宽大,她从他一坐下就开始慢慢地,不着痕迹地往外挪动,到半程的时候,她已经成功地把距离扩大到了最大。

乐聆尖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丑八怪……你逼我的,你逼我的!”

一路静谧。

谢棋慌乱无比,玉音的死状她至今记忆犹新……她不敢用手去拍那虫子,只得迅速地解开外衣,只是没想到那虫子居然迅速爬到了她的手上。顿时,她一阵恶心,用力甩了甩手,还是没能甩掉。

软轿轻软得很,谢棋的身体比软轿还硬上几分。就在刚刚,她被逼无奈,违心屈服了。与乐聆同轿,大不了忍受冷嘲热讽言语刺激;与尹槐共轿,大不了吃点儿闷亏;可是此时此刻,她正把自己的性命挂在万丈悬崖上,晃晃悠悠,随时可能跌入深渊早登极乐。她焉能不忐忑?

乐聆在那儿低低地笑出声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

“上轿。”

谢棋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动弹,因为她发现那虫子也没有多少动作。它只是换了个位置到了她的袖子上,伸出小小的爪子抓住她的袖摆,然后一动不动了。

“你……”

乐聆震惊地瞪大了眼,许久才喃喃:“为什么……”

“上轿。”

谢棋试图脱衣服,只是她一动,那虫子就扭着屁股换位置,始终保持着黏附在她身上的姿势,等她不动了,它才满足地固定了位置不动。这情形,诡异得让人心惊。

莫云庭没作声,只是身形似乎僵了一些。谢棋不敢擅自乱动,她可不敢保证她这一乱动,他的剑会不会直接问候她的脖颈。轿夫也不敢催促,只能在冷风中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莫云庭终于有了动作,他拔了剑,不出所料地搁到了谢棋的脖颈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乐聆惊恐地叫出声来。

谢棋强笑:“我可以步行回去的。”

谢棋从她的惊慌失措中发现了一点点蛛丝马迹:似乎原本这虫子沾上她,她就得当即毙命?然后,现在情况反了过来,虫子非但没有当即杀了她,反而……赖上了她?

事已至此,谢棋总算是知晓尹槐方才的笑到底带了多少惩罚意味和幸灾乐祸。

她上前两步,乐聆边后退边尖叫:“你不要过来!”

莫云庭淡淡地道:“等你上轿。”

“……你觉得我会听?”谢棋邪恶地咧嘴笑了笑,又凑近两步。

谢棋的心颤了颤:“……你呢?”

“啊——”乐聆尖叫着进了房,“砰”的一声把房门重重地关上了,留下谢棋一人与那诡异的虫子……面面相觑。

“走了。”

谢棋瞧了瞧颇为安逸的虫子,不明所以。不过,她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上次把这种虫子从杜蕊柜子里搬到玉音柜子里的时候它没有动弹。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它不会攻击?还喜欢……黏糊?不管如何,这虫子始终是个害人的东西。谢棋想了又想,最终鼓足了勇气,拿袖子裹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触碰了它一下。

“……乐聆呢?”

没有丝毫反应。

“与司舞们叙旧,不回府。”

她壮大了胆子,把它五色斑斓的身躯从衣袖上拽了下来,轻轻放到了地上。那虫子摇头晃脑,似乎快活得很。

谢棋纠结良久,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他:“大人,佳姨呢?”

谢棋找了块石头,狠狠砸了下去,虫子一动不动,任由那石头把它砸得支离破碎——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莫云庭静静地站在门口沉默不语,既不看她,也不看轿子。

乐聆的房门紧掩,没有一丝声响。谢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终究默默地离去了。

那诡异的笑容,让谢棋的心狠狠抖了几下。结果,软轿轻飘飘来了两顶,尹槐上了第一顶,朝着轿夫一招手便离开了——尹槐走后,谪仙楼门口就只剩下谢棋和莫云庭,还有一顶软轿。

当然,走之前,她没忘记把那虫子踢到乐聆的门口。

尹槐一愣,继而露出了笑脸。他说:“好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尹槐的训练法子越发诡异,不过半个月后,谢棋却真的能把那《绿腰》勉强跳下来了。虽然依旧没有佳色或是尹槐那技巧,但好歹有了几分神韵。

一道儿来谪仙楼要回绿萝山庄的人还有佳色和乐聆,无论是和哪个人一起,都比和人面兽心的尹槐强!

乐聆依旧每日配合谢棋练《绿腰曲》,与谢棋相反的是,天资聪颖的她越来越不在状态,半个月来,她越来越被尹槐所不待见。乐聆和谢棋是不同的,她是尹槐亲自调教并看好的司乐,琴艺一废,她就再没有让尹槐关照的资本了。谢棋与她配舞的这半月,起初是她经常跳错步伐,等到后期的时候却是乐聆频频出错,惹得尹槐的脸阴沉不已。

谢棋心虚无比,低着头跟在尹槐身后。谪仙楼外已经有软轿等候。这种轿子乃是纱质,每一顶可以坐两个人,谢棋偷偷瞄了一眼脸色不佳的尹槐,做了个坚决的决定:“师父,我不和你坐一顶行吗?”

“最后一遍。”尹槐不轻不重道。

“王爷,我们该回程了。”尹槐冲着楚暮归笑眯眯道,分给谢棋的余光却分明写着“你给我等着”。

谢棋偷偷地瞧过乐聆发颤的手,她的指尖已经看不到那虫子咬破的痕迹,但是皮肤依旧苍白得很。她的脸色僵硬,目光虚浮,神思显然不在琴上。这最后一遍还是失败了。

楚暮归一字一句说得真诚无比,只是言语间的神色还带着淡淡的生涩。谢棋忽然就放松了心情,把位置挪近了些,笑了。有月如银盘,河边柳,水边花,远处的灯笼泛着红光,她在这小院落里陪着楚暮归坐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尹槐到来把她活生生揪了回去。

尹槐一直低着头,待到乐聆第一个跑调的音节传来的时候抬起了头,轻飘飘道:“乐聆,宫选只剩下十日了,你可做好了当司花的准备?”

楚暮归笑得有些吃力,他似乎是集中了一些精力才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安放好了,这才抬头冲着谢棋安抚地笑了笑。他说:“小谢姑娘不必介怀,暮归……这是旧疾了,小谢姑娘不介意,我很高兴。”

乐聆仓皇跪下,不断地磕头:“大人……”

“无碍。”

“乐聆,我本来觉得是小谢拖累了你,如今看来,反倒应该为小谢可惜。”尹槐淡淡地道,“你看看小谢,她如今已经有了几分司舞模样,可是你呢,嗯?”

“对不起……”

谢棋尴尬地站在殿上,扯了扯宽大的衣衫蹲到了角落里。这衣服滑溜溜的,入手极其舒服,是尹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高档货,据说是为了体现出《绿腰》最好的效果,特地找人做了用来让她宫选的时候穿的。

谢棋这才发现楚暮归的手没有半分力道,已经被自己揪得抬了起来。她狼狈地松开手,他的手就软软地落回了原处,只是衣袖已经皱巴巴的了。

谢棋在角落里,只能看见尹槐面色不佳地说了几句什么,乐聆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眼泪流了一脸也顾不得擦。少顷,尹槐站起身来,走到了角落里:

“大胆!松手!”高个子厉声道,目光凶狠地落在谢棋揪着楚暮归衣袖的手上。

“小谢。”

楚暮归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为难,他斟酌片刻,轻轻地道:“小谢姑娘,宫闱之中的事情,我也不好擅加评论的。还请小谢姑娘莫要为难暮归……”

“嗯?”谢棋浑身戒备。

“为什么?”

“站起来。”

赐死,也就是说她是被自己的丈夫……谢棋不知道那一瞬间席卷上她心头的是一种什么滋味。

“啊?”

“赐死。”楚暮归轻轻地道。

尹槐笑眯眯地在她面前蹲下了,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瞅了瞅,笑道:“怎么,为师很凶?”

“……死了?”谢棋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楚暮归的衣袖,“怎么死的?”

“……不凶。”

楚暮归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为师送你的衣服好看吗?”

谢棋不知道跳起舞来不可方物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只知道尹槐是舞姬教出来的徒弟,而尹槐就已经够妖娆了,她实在想象不出真正的舞姬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她摸了摸心跳有些纷乱的胸口,又凑近了楚暮归一些,问他:“那舞姬现在……还在吗?”

“……好看。”

“不可方物。”

“为师好看吗?”

“很美?”

“……还行。”

楚暮归笑道:“假如小谢见过舞姬起舞,就会知道乐官为何非要她不可,知道我兄长为何会十五年不再纳妃。”

尹槐眯眼一笑:“那为什么躲到角落里?压坏了衣服怎么办?宫选落败怎么办?”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激起了谢棋一身的不适。

“乐府中不是不收寻常人家的女儿吗?”谢棋不解地问。

离宫选的时日的确不多了,谢棋也知道她依旧掌握不了神韵。虽然尹槐对她的进步似乎颇为满意,但是总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东西,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这柔美的《绿腰》应该配上更好的东西,也许是琴音,或者别的东西,她不能确定。

某日当街卖艺,被朝凤乐府的前任乐官看上了。乐官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毅然把她带回了朝凤乐府,请了最好的舞师亲自教导。三年后,舞姬作为朝凤乐府的一等司舞,被进献入宫。后来,在定北将军凯旋的庆功宴上,舞姬的一曲《太平》艳惊四座,从此被皇帝看上纳作更衣,百般恩宠三年,一路荣华到位列三妃之一。

每每起舞,舞姿越是熟练的时候,那种仿佛从骨子里往外扩展的遗憾越会席卷她全身。

夜风徐徐,微微发凉。在谪仙楼的后院之中,谢棋听到了一个传奇,一个舞中魁王的传奇。听楚暮归讲,舞姬不过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儿,论身份她是没有资格入朝凤乐府的。她十岁那年,江南遭了旱灾,一个人沿街乞讨到了帝都,入了个戏班。

那一日夜晚,谢棋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藏天香。她蹲在地上犹豫良久,终于取了一点点包在布包里,去了乐聆的房间。她的曲子配得凌乱,她的舞姿必然受影响,谢棋权衡轻重终于做了个决定。

楚暮归稍稍迟疑,目光触及谢棋发光的眼,终究是娓娓道来:“容妃是我兄长的妃子,也是朝凤乐府出身的舞姬中封赏最高的妃嫔。算辈分,她是尹槐的师父,你的师祖……”

谢无说藏天香食之成瘾,她虽然不知道乐聆拿它来喂虫子是为了什么,但她越来越差的状态却一定和那只她喂了藏天香的虫子脱不了干系。

“嗯。”

乐聆的房间里毫无生息,谢棋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才听到里面极其嘶哑的一声:“谁?”

“舞姬?”楚暮归的眼里露出几分疑惑,他低头思量了片刻才渐渐扬起了笑脸,“你说的可是容妃?”

“谢棋。”

月色如纱,落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柔和。谢棋不知为何生起了一份亲近的感觉,她忘了礼数,磨磨蹭蹭到了他的轮椅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了才道:“舞姬,我想知道她的故事。”

“滚。”

楚暮归问:“何事?”

谢棋讨了个没趣,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朝着房里撇撇嘴道:“我带了藏天香来,你既然不需要,那我回去了。”

谢棋正中下怀地点点头。要打听舞姬的事儿,这世上再没有比楚暮归更好的人选了。他本来就是皇庭中人,打听一个宫妃再简单不过了吧……

她的话音未落,房门“嘎吱”一声,骤然被打开了——脸色苍白的乐聆出现在门口,双目瞪得要裂开来一样。她尖声道:“你说什么?”

楚暮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良久才道:“小谢姑娘找暮归可是有事?”

谢棋稍稍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撇嘴道:“藏天香,你是不是需要?”

谢棋一阵尴尬,却不打算放弃。她悄悄吸了口气,上前两步,瞅了一眼楚暮归身边片刻不离的高个子侍卫,摸了摸鼻子嘿嘿笑。

乐聆的脸色微微变了,良久才冷冷地道:“你想我做什么?”

“小谢姑娘?”

“不做什么,好好弹琴就行了。”谢棋看她这副模样大概确定了她是想要的,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布包丢给了乐聆。

谢棋在门口偷偷望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便往这谪仙楼的后院走去。果不其然,她在那儿找到了楚暮归。他坐在后园的花架边上,似乎是在赏月,听到声响回过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诧异。

乐聆本能地接住,脸上却渐渐浮起了惊讶的表情。她似乎无法理解谢棋这么做的目的,也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交代任何事情。一直到谢棋消失在花园的小径上,她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莫云庭和尹槐都端坐在殿上,最好的位置上,唯一缺的人是楚暮归。

第二日,乐聆的琴艺果然大有长进。尹槐的脸上终于有了满意的神色,谢棋却愁眉不展起来:乐聆的琴音已经没有任何缺陷,她的琴艺越好,《绿腰》就应该配合得越美,可是她心中的那一丝失落感却越发严重起来。

佳色开了口,谢棋是不得不听的。只是,她也不打算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朝凤乐府里有太多的秘密,每一个人背后似乎都有一段故事。但是很多时候,没有人会提起自己的往事。趁着佳色在安抚解红几个人的时候,谢棋出了门。

尹槐发现了谢棋的失落,趁着休息把徒弟揪到了面前,戳了戳她的脸问:“怎么了?”

“哦。”

谢棋犹豫了片刻,迟疑道:“这个《绿腰》跳起来怪怪的。”

佳色说:“小谢姑娘,尹大人正找你呢。”

尹槐眯起了眼问:“哪里怪?”

谢棋原本一直默默地看着佳色和解红对话,突然被点了名,她本能地一阵摇头,在解红复杂的目光下又把那个面具戴到了脸上。她的心跳凌乱,不知道是该恼羞成怒还是掉头就走,思维却在听到“舞姬”二字的时候停顿下来。舞姬,容妃,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生起了一阵微妙的感觉。

谢棋只是抓耳挠腮两眼发呆:“说不上来,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总之谢棋就是觉得有点儿怪异。

“让小谢姑娘见笑了。”

尹槐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一双桃花眼几乎眯成了线。他朝一旁的佳色招招手,说:“佳色,讲讲这《绿腰》的起源吧。”

“解红……”

佳色眼里有些疑惑,却还是三言两语把那日的所见所闻讲解了一遍:“这《绿腰》,是南蛮之地的人用来祭祀河神的,传闻每年的雨季皆是河神的恩赐,他们每一年都会在雨季之前凑齐一对童男童女绑了坐在竹筏上,让他们顺着河流漂到下游去。说来也奇怪,那条河流宽阔平坦,水流极其缓慢,越到下游越是开阔。竹筏却每次都会在下游沉没……童男童女在祭祀之前,会在上游跳一曲祭祀舞,那时候他们用两根绳子系着竹筏不让它往下漂,童男童女就站在竹筏上跳舞给河神看……”

叫解红的老妇神色渐渐恢复了正常,稍息后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她说:“舞姬刚刚封妃的时候,我们都是这般年纪。这些年我老了,却忘了她如果在世也会跟着老的……”

“小谢,你觉得这舞有什么不对劲儿?”

她回头看那老妇,叹息道:“解红,你也是,她虽与容妃身形相似,可她才十七啊……”

谢棋只觉得脑海里混沌一片,怎么都理不清情绪,只能摇摇头望着尹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尹槐慢慢踱步到了舞殿中央,向乐聆递了个眼色便开始起舞——他初时跳得极慢,每一个动作都到了极致,而后才一点点加快起来。一遍,两遍,三遍,他不知疲倦地跳着……

“小谢姑娘?”谢棋与那些人僵持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怪异的氛围。佳色掀帘而入,看到里面怪异的情形先是一愣,继而又看见了老妇手里的面具,顿时眼也红了。她叹息着扶起了老妇,把她搀扶到椅子上,才回头看了谢棋一眼。见谢棋满眼疑惑,她生涩开口:“小谢姑娘,你与容妃身形太过相似……而容妃平日里喜欢戴着面具,佳姨这帮老姐妹年纪大了,眼力不行,这才闹了场笑话……”

谢棋知道,尹槐这是在给她做示范。可是直到他跳得满头大汗,她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是老妇冒失了,还请姑娘原谅。姑娘身形与早就……容妃娘娘颇为相似,老妇年老眼力差,故而……”

佳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小谢,这种祭祀舞又不是给人看的,也许本来就比较怪异。”

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你们,把我认成了谁?”

谢棋茫然,追问:“那给谁看?”

“姑娘,对不住……”

“河神啊。”佳色笑道,“他们会把竹筏做得很窄,为的就是童男童女的舞姿可以印到水面上。”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有动作,整个世界像是死了一般。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司舞中间,谢棋丑陋不堪,就好像是一片白雪中的一抹黑。那拿着面具的妇人也呆滞了,良久才颤抖着把手里的面具递到了谢棋面前。

“水面上……”谢棋看着尹槐的动作喃喃自语,一个怪异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她急急叫住尹槐,“师父!”

谢棋被掀了面具,顿时感到丝丝凉意。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愣了神。

尹槐停下舞步,喘了口气走了过来。谢棋犹豫着开口:“给河神看的舞……是看水里的影子吗?会不会,会不会是把所有的动作……反过来?”

第一个老妇人老泪纵横,手脚却利索得很,她忽然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谢棋的面具狠狠一掀——那张丑陋的、刀疤满布的脸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所有的声响在那一瞬间停滞,喧哗无比的屋里顷刻间噤若寒蝉——

尹槐一下瞪大了眼,面有异色。良久,才轻轻抬手拍了拍谢棋的脑袋,揉乱了她的头发,继而放声大笑——

“我真的不是!”

“不愧是我尹槐的徒弟!”

“娘娘……”

事实证明,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绿腰》的步伐动作都极其复杂,各有不同。普通的舞蹈即便是左右倒置了也并无多少害处,只是《绿腰》不同,左右一换,它每个起势落势之间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之感。比先前少了一份柔美,却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蛊惑……

居然会被人误认成娘娘?谢棋赶忙去拉跪在地上的老妇人们,哪知她们都已经哭作了一团,没有一个拉得动。无奈之下她只好扬声道:“我……我不是你们的娘娘!”

这才是祭祀舞,让童男童女的双亲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女送命,依旧站在岸边心怀感恩地祭祀河神……

谢棋一愣,眼瞅着那个妇人一声出口,她身后的几个妇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却依旧风韵犹存,颇有几分贵妇风范,此时此刻跪了一地却是姿态全无,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这舞太……”尹槐实验的时候,谢棋心跳纷乱,抓着佳色的衣摆不想松手。这舞原本是好看,这会儿却诡异得……

娘娘?

一舞毕,尹槐笑意盎然。谢棋犹豫道:“师父,我不想跳这个,我们不改好不好?”

她想开口解释,却被一声尖锐的嗓音打断。那几个老妇人忽然叫出声来,相互之间看了看,眼眸瞪得圆又亮,其中一个颤巍巍上前了几步,突然冲到了谢棋面前,哆哆嗦嗦道:“娘娘……”

尹槐皱起了眉头,良久摇了摇头:“不行。既然知道了这其中的奥秘,舞者,不能退而求其次。”

“我……”

最后几日,尹槐的调教越发严厉,莫说是谢棋与乐聆,就连佳色都因为督促不严而挨了不少骂。待到回朝凤乐府的最后一日,尹槐把一直在屋内养伤的莫云庭请到了舞殿。

司舞司乐们让开了一条道路,本来还在人群之外的谢棋一下子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有些紧张,尴尬地想露出一个笑容,却骤然记起自个儿还戴着面具,只好无措地站在那儿,任由所有人的目光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无数遍。

谢棋偷偷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他迟迟没有动作。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个冷面神了,除了他受伤那日清晨探望过就再也没见过。他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神色却依旧高傲得很,高高在上的目光打量过每个人的脸,却独独没有落到谢棋身上,就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谁在那儿!”最初的那个妇人厉声道,“今日谪仙楼被包下了,外人不许入内!”

谢棋撇撇嘴不以为然,也不再看他。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乐聆弹奏出《绿腰》的第一个音节。谢棋对这舞已经熟练得很,跳起来轻松自如,琴音落下余音尚未散去的时候,她结束了最后一个落势,抬眸之时发现莫云庭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脸色比刚才还阴沉了几分……

司舞司乐们都掩面小声啜泣着,小声道:“谢谢姑姑叮嘱,我们会谨记……”

这么……难看?

第三人说:“陛下十年前纳了容妃娘娘后,就再没从司舞司乐中收过妃嫔,你们也不算是冤枉的。”

谢棋微微哭丧起脸,朝尹槐望去,却发现尹槐笑得春风得意,显然对她的表现满意得很,哪里有半分不满意的姿态。

另一个人叹气说:“未能登龙门乃是天意,你们切记不可过于执念。”

这么说,不是她跳得不好?谢棋不明所以,等她再抬头去看莫云庭的时候,发现他的脸已经阴沉到了极致,他搭在檀木椅上的手指尖已经被他捏得发了白。原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莫云庭,这会儿……居然在狠狠瞪着她?

其中一个老妇人说:“从此以后,你们要记着,能耽搁的年华不多了……好好找个夫婿嫁了,也不枉你们曾经的风光无限。”

殿上没有一丝声响,良久,传来尹槐软绵绵、不无得意的嗓音:“云庭,你看谢棋跳得如何?”

谢棋偷偷靠近了些,总算是听清了她们的话——

莫云庭久久不答话,只是脸色僵硬到了极点。他不回答尹槐的问话,也不看尹槐就转身离开,临走前狠狠瞪着谢棋道:“你,跟我过来。”

一曲舞罢,司舞们需要暂且休息。趁着这空当谢棋溜出了殿堂,跟着司舞们去了后殿。后殿里除了年轻的司舞司乐,还有一些和佳色一般年纪的妇人,她们聚在一块儿对着司舞司乐们悄声叮嘱着什么,惹得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们都红了眼,掩面啜泣。

口气虽然生硬,言语却是沙哑的。

谢棋选了个最靠近角落的远离莫云庭的座位,默默地看着这群传说中的宫中碧玉。她们的确够优秀,够曼妙,只是苦练十数载,最好的日子却只有这短短一年。一年后,嫁为人妇,照样是平平淡淡的贵妇吧。朝凤乐府年年造就那么多能歌善舞的才女,却只用一年……

这朝凤乐府里最为阴晴不定的便是莫云庭。谢棋在原地踟蹰了很久,到最后还是咬牙跟了上去,结果,居然一路跟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谢棋跟得气喘吁吁,莫云庭却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等走到再也没有路可以走的时候,他才回头停下了脚步,眼色阴沉地回眸盯着她。

听佳色讲,这是去年送往宫里的一等司乐司舞,一年期限将至,她们虽然没有被皇帝看上,却大抵也会和伸长了脖子等待的名门公子们订亲。今晚在谪仙楼大概是她们最后献上的一场表演,以酬恩师和朝凤乐府。

对上他的目光,谢棋只觉得手足无措,慌乱不已。好在他今天没有随身带着剑,又穿着奢华的衣服,应该……应该不会动粗吧?

谪仙楼是城中最为金碧辉煌的一个地方,谢棋到了那儿才知道这趟出行是为了什么。尹槐、莫云庭、楚暮归、乐聆、佳色等,朝凤乐府的一班人都坐在座上,除了研究些歌舞还能有什么?

“莫、莫大人……”

黄昏时分,谢棋还是换了身衣服出了门。她的衣服都是尹槐送的,多半也是颇为金贵的,这样的好衣服配上她这张脸,说不出的怪异。她想了想,折回去找了面具戴上。

莫云庭一直沉默,半晌才从喉咙底挤出极轻的一句:“这一个月,可有所得?”

“告辞。”

谢棋稍稍发愣,乖乖回答:“有。”

谢棋点点头,大大咧咧披上衣服。她的确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乐聆身上有藏天香的味道,定然是她为了这东西在替什么人做事。而藏天香谢无给了她一整包……她不记得之前的事情,难保乐聆身后的人和自己无关。谢无,谢棋,这两个名字如此相似……

“喜欢跳舞吗?”

“嗯。”

莫云庭的嗓音原本就带着一丝沙哑,在这冷清的小院落里越发显得阴森。

见谢棋无动于衷,乐聆的眼神越发充满嘲讽:“怎么,被吓着了吗?”

谢棋心跳不稳,犹豫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气与他对视:“喜欢。”

乐聆一进门,谢棋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藏天香的香味。谢无说过,藏天香食之成瘾……乐聆莫非是在用藏天香?

“想入宫?”

在朝凤乐府里不叫谢棋“丑八怪”的人屈指可数,在绿萝山庄会叫谢棋“丑八怪”的人也屈指可数——只有乐聆一个。她的脸色依旧不怎么样,神情却高傲得如同孔雀,见谢棋衣衫不整,她又嗤笑:“看不出,你除了脸跟鬼怪似的,连身上都那么多伤口,还真是一无所长。”

“只有一年。”谢棋小心地咧嘴笑了,扬起丑陋的脸,“大人,小谢有自知之明。您也曾经说过,小谢不过是个丑陋的下等司花,没才不说,还没貌。皇帝要不是个瞎子才不会留我呢。”

“丑八怪,莫大人让我来通知你,晚上城内谪仙楼有宴席。本来不打算让你参加的,不过尹大人坚持,你就跟着去吧。”

那是一张皱巴巴伤痕遍布的脸,早在朝凤乐府的时候就能吓得年纪小的司乐司舞脸色苍白。这样一张脸又怎么可能被皇帝留在宫里呢?

这换药,疼痛肯定免不了。一番动作下来,谢棋已经泪汪汪鼻子发酸,手上的动作却也不算含糊,如果……不是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了的话!

莫云庭的眉心紧锁,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眼眸如寒潭,给了她冰冷到极点的一眼。

谢棋回到了房里,宽衣解带的时候才发现肩上的伤口出了点儿血,血丝渗透了绷带。这伤口其实原本已经初愈,大概是白天尹槐的训练法子太过血腥,才又扯破了伤口。本来大夫的药该是三日一换,只是这染血的绷带黏糊糊地挂在肩上实在有些不舒服。谢棋看了一眼抽屉里明显还有剩余的药膏,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了衣服换药。

谢棋撇撇嘴,悄悄安抚了一下自个儿心头那一簇开始冒尖的小火苗,赔了一个温顺的笑,道:“大人,也许小谢达不到三等司舞的舞艺,可能才到宫门口就给人轰了回来……”

没有一个侍卫敢拦她,拦她的只有莫云庭的目光——不过,她已经看不见了,只是觉得脊背上发烫,像是被目光灼烧的。

莫云庭不搭话,只是凝神皱着眉。初夏的日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落到了他的发梢,就像染了一层金。温暖的气氛因为他的脸色不佳成了冰火两重天。原本威严森然的一个人,因为这两种极致反倒透出一丝不伦不类的别扭。

谢棋终于对莫云庭说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莫云庭的手指细白,她看在眼里却是染血的。她不喜欢他,也不想和他多话,既然他摆了一副不是来秋后算账的模样,她也不想买他的账。周围是重重的侍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穿过侍卫,走出了他的视线。

谢棋已经把脑袋搬空了,无奈这冷面神依旧没什么表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双手握拳干笑道:“大人,师父还等着小谢呢,不如等大人想到什么再找小谢?”

“……关大人何事?”

莫云庭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就好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一般。谢棋等待良久不见答复,终于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自作主张悄悄往原路返回,十数步后,她听到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不要入宫,小谢。”

“是因为,伤重吗?”

“为什么?”

莫云庭的每一句话都说得艰难万分,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又像是端着什么易碎的东西一般小心翼翼。谢棋心里有些小小的疑惑,依旧是沉默。她如果这几日还去他房里替他换药,那才真是被摔坏了脑袋。

谢棋急急转了身,却不想只看见莫云庭一个僵直的背影和他渐渐离去的脚步。那也是在绿萝山庄里,莫云庭留给她最后的印象。一声“小谢”如同无意识的呢喃,粘住了她将要离去的脚步,却依旧没有带来什么变化。他甚至……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你这几日,没有……来我这儿。”

不要入宫,小谢。

周遭的侍卫已经增加到十数人,团团把谢棋围了起来。谢棋站在道路中间,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一句来自莫云庭的关怀。她怀疑的目光落到莫云庭身上,却看不清他的表情。谢棋选择了沉默,默默地与这一圈的侍卫僵持。她的伤势如何,还不至于向这个罪魁祸首交代。

谢棋回房这一路,不知为何脑海里一直回响着这低沉的声音。明明已经是初夏,她却觉得心上某个地方像是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还透着要命的湿润。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第二日,便是启程回朝凤乐府的日子。启程之前,谢棋房里来了位稀客。房门敲响的时候谢棋正急匆匆收拾着房里的行装,以至于她开门的时候大汗淋漓,傻乎乎对上了脸色不佳的乐聆。

伤如何?

这朝凤乐府里除了尹槐和佳色,其余的人似乎都爱做出一副冷冰冰的高贵模样。乐聆一声不响进了房门,很自觉地往她房里桌边的木椅上一坐,一派等着人侍候的模样。

夕阳的余晖落到谢棋疤痕满布的脸上,异常柔和。莫云庭轻轻抬了手,却没有落到任何地方。他似乎是挣扎良久,才哑声开口:“伤……如何?”

谢棋心里本就憋了一口气,乐聆这副模样她便当她不存在,依旧收拾东西。终于,半盏茶后乐聆憋不住了,她眼神飘忽,最终还是落到了谢棋身上,冷冷地道:“上次的事谢谢你。”

莫云庭没有开口,只是隔着短短数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到最后却渐渐湮没了。他不开口,谢棋也不想开口,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僵持着。一个沉静,一个铆足了劲儿警戒万分。

谢棋一时疑惑,“什么事?”

所以,她憎恶他。

“你……”乐聆脸色发白,拳头紧握,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藏天香。”

谢棋瞪着眼怒视对面的莫云庭,虽然撑起了胆大的模样,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心跳纷乱成了什么样子……她怕,从那个叫谢无的人死在她面前开始,她就一直很恐惧,像被一张烧红了的铁丝网罩住了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而莫云庭就是那个撒网的人。

“哦,不必客气。”

谢棋两条腿在地上跑终究比不过人家可以飞檐走壁,她还没跑几步,之前那两个侍卫就又拦在了她面前。而那声谢棋,来自路上多出来的另一个人。

“你……”乐聆红了眼。

“谢棋。”

谢棋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房里的柜子还没有整理。那柜子的底层放着还剩下的大半包藏天香。她稍稍一愣,猜测到乐聆来这里的目的。再回头看看乐聆的脸色,这猜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谢棋缩回了手,问她:“乐聆,上次给你的藏天香,是不是用完了?”

“谢姑娘——”

乐聆骤然抬起头,脸色越发惨白。她的身形依旧瘦削得如同一副骨架。谢棋依稀记得在她醒来的时候,她似乎还没有瘦到这地步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最后无可奈何地让开了道儿。谢棋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拔腿就跑!

“乐聆,你要不试试……戒了?”

“不去。”谢棋咬牙后退道,“有种绑了我押过去!”

“你不愿意给就算了!”

两个侍卫抱拳道:“还请谢姑娘莫要与属下们为难。”

乐聆夺门而出,没有给谢棋留下半分解释的机会。而谢棋却在房里发起了呆——她为了乐聆琴艺发挥正常把藏天香赠给她,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她在房里足足坐了半个时辰,直到丫鬟来催说所有人都已经在门口等待,让她快些出门。

“不去。”谢棋断然拒绝。她至今还记得那冰凉的剑搁在脖子上的透骨寒意,这一去,难保小命不被再次拴根绳子挂着,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绿萝山庄马上就要彻彻底底地冷清下来了。乐使们完成了今年的任务,又陆续开始了明年的任务,而尹槐和莫云庭、乐聆几人早已在门口等候:尹槐长袖青衫眉眼带笑,莫云庭神情淡漠,乐聆苍白憔悴。

“谢姑娘,莫大人有请。”

谢棋站在门口最后望了一眼美轮美奂的绿萝山庄,终于背着包裹出了门。

只是谢棋运气向来不佳,这不佳最为直接的表现是她刚刚路过那阴森庭院,就有两个侍卫拦在了路上。

彼时距离宫选之日只剩下短短两日。

谢棋练完舞回房,必经之路是这阴森森的院落。若是往常,她还会偷偷往那儿望上一两眼,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连余光都没有瞄向那个人的屋子就匆匆路过了那儿,只差没在头上顶个麻袋。

所有的事情都尚不可知。

绿萝山庄内,只有一处是谢棋进不得的,就是莫云庭的居室。那儿守着数不清的侍卫,把一个小小的庭院包围得严严实实,人虽然多,却很冷清,没有一丝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