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庭,你向来心思缜密,可是,小谢不聪明,你的缜密放在小谢身上,不值。”
她蜷缩在尹槐的怀里,用全然陌生的、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如果是之前,他尚可以克制,可是她受伤了,鲜血满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一次轻率!
谢棋早就说不出话,她被尹槐抱在怀里匆匆离开了房间。临别的最后一眼,她给了地上的那具叫谢无的尸体。她忽然记起,他方才刺她的时候用的是右手,而刺自己用的却是左手。
他从来都不想的……
那样,他看起来就像是被她杀死的一样。
他的剑掉在了地上,浑身僵硬。那个人,那个人受了伤!
“谢无,谢无……”她在心里默念,埋头在尹槐怀里,身体忍不住发抖。
满眼的血……
“别怕。”尹槐柔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来,“师父不让那块木头再折腾你。”
莫云庭沉默不语,只是目光仿佛要把地上那人戳出一个洞一样。他的剑还在手里,手藏在袖子里,藏住了那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的确,方才不过是一个计谋,他故意留下受伤的刺客与谢棋共处,他和尹槐早就带了人守在各处出口,假如他们相识,谢棋与那人一道离开,那就是杀无赦。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结局,他从来都不曾,不敢设想过……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抱得他更紧。
“小谢!”尹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急急捂住了她肩上伤口,第一次对着莫云庭冷下了脸,他厉声指着地上的谢无道:“莫云庭,你自己生性多疑,为何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看清楚,小谢被他折腾成了这样,你看清楚,是小谢杀了他,如果他的伤势稍微轻些,死的就是小谢。莫云庭,你拿什么肯定刺客会带着小谢离开?”
谢棋换了个房间,到了尹槐隔壁的房间。大夫在深夜赶来,诊断的结果让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那一刀并没有伤到筋骨,也不够深,大概是那人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刺偏了。
莫云庭和尹槐在不久之后赶到。他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久久没有言语。
此时谢棋已经昏昏沉沉地昏睡过去,这一觉再醒,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初阳懒懒地投射在被褥之上,带着一丝融融的暖意。谢棋伸手摸了摸被褥,轻手轻脚掀开了被子。
谢棋顾不得席卷而来的剧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震撼,让她只剩下瘫坐的力气。良久,她才发现自己哭了,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其他。她呆呆地坐在血泊之中,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谢无的。谢无的身体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渐渐冰凉。时间流逝,她没有任何知觉。
房间里空无一人,清静无比。枕头旁边放着个锦布的小包,是那日谢无塞到她手里的藏天香。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这藏天香却留了下来,想必是被当成了普通香包。
匕首从她的肩膀被拔出,掉落在了地上。谢无的眼里忽而迸发奇异的光芒,他张了张口,最终捡起匕首,重重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再也没有变化。
谢棋小心地掀开衣服看了一眼肩上的伤口,那儿其实并不算很痛,至少她可以抬起手勉强支撑自己虚软的身躯。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后出了房门。
“什么?”谢棋没有听清,犹豫着凑近他,哪里料到肩膀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居然是谢无的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肩膀!她用力推开了他!“你!”
门外阳光灿烂,温暖和煦;院中有一个葡萄架,架上绿意葱葱,春意盎然。谢棋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葡萄架下一个瘦削的轮廓,那是一袭黑衣,清冷无比,在这一派生机中成了一抹阴霾,触目冰凉。
“棋儿……”那人极轻地说了几句。
“你醒了。”莫云庭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藏天香……”谢棋还记得这个,是乐聆身上散发着的香气,那时候她脱口而出的一个名字,居然是真有其事?
谢棋早就退后了好几步,无比防备地怒目瞪他:“我没醒,你看错了。”
男人默认了,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最后伸手到自己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了她手里:“这是……藏天香……食之,成瘾……你兴许用得着……”
莫云庭静静地站在那儿,与谢棋隔着短短十数步的距离,他的眼色莫名,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谢棋与他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匆匆转身,啪地关上了房门。如果说之前她对莫云庭还仅仅是看不惯,经过了昨夜的事后,她绝对不想靠近他了……谢无至死都没有闭眼,他为了保她一命,居然想出了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莫云庭的一个怀疑!
“你一直在看着我?”谢棋惊恐地缩了缩,触及谢无温和的眼神却渐渐松了防备。
屋外,莫云庭忽然没有了力气,重重地踉跄着靠在了身后的葡萄架上,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终于忍不住来了,可是,她已经不信他了。
那人拦了她要出口的话,艰难道:“棋儿,多依靠……尹槐……万事小心……不要,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尹槐的法子,是很痛苦……但,但撑下去……”
既然算不得受了伤,这舞自然要继续练。
“可是……”
那天午后阳光最温煦的时候,谢棋又被上门的丫鬟们带到了舞殿。那根害了她小半条命的玄铁依旧披着伪造的麻布外衣,阴森森横放在那儿,好在,这一次等在殿内的并不是整蛊起来不计较人命的尹槐,而是前几天见过的佳色。
“不用去想……你……记不得的……”
她今日换下了那日烦琐华美的衣衫,只是一件轻衫,发髻不梳,一派随意模样。见了她,和煦笑道:“谢小姐,尹大人让我来教你些入门的门道。”
“谢无……”
入门二字,耳熟得很。谢棋心有余悸地悄悄扫了那差点要了她半条小命的玄铁一眼。
“我是……”那人喘息着笑出了声,伸出血淋淋的手摸了摸谢棋的脸,顺着她的脖颈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棋儿,我叫谢无。”
佳色一愣,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玄铁,捂着嘴轻轻笑起来:“你放心,那玄铁我是不会用的。时候不早,我们开始吧。”
谢棋慌乱地用手去堵他的伤口,却在看到他眼里满溢的温顺时愣了神:“你是谁?你刚才是为了……救我?”如果不是他,莫云庭的剑恐怕早就刺进了她的脖颈。她不得不去猜测,他是为了她才……
《绿腰》虽美,跳起来也容易,只是要跳出神韵来却是极其困难的,而教授一个全然没有基础的人更是难上加难。这一点,佳色显然比尹槐要称职得多,她虽然也是以锻炼柔韧为上,用的法子却比尹槐那人面兽心的温柔了许多。谢棋在她手下的一个下午只是练习了一些技巧性的动作,剩下的就是佳色的手上功夫:她的手法极具技巧,用最轻的引导力量让谢棋渐渐放松,而后才慢慢地去指引她完成几个稍有难度的动作。
那人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生硬的笑,似乎是在犹豫怎么答复,但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会,莫云庭……打中的,是我的要害……我本来就是功夫最烂的一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下午的练习,谢棋比想象中舒适。到末了,佳色还让她躺在殿内的横木之上,用自己的手替她放松身体,按压伤痛的地方。
“你,你会不会死?”他这副模样,少说也去了大半条命……
谢棋眯着眼享受,不经意睁眼的时候,却发现佳色的眼里噙着一抹奇异的神色,似乎……颇为神伤?
那人吃力道:“别去。”
“我太笨了吗?”谢棋皱眉问。
谢棋忽然记起房里还有给莫云庭那人渣准备的锦丝草可以止血,正想去翻,手腕却被男人带血的手拉住了……
佳色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跳舞的人,多半是认姿态的……你的身形仪姿与我年轻时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故而……故而有些感慨。”
男人不答话,只是缓慢地摇摇头。他的手捂在腰上,那儿有血不断地涌出。
又是一位故人。谢棋早就被尹槐挑拨得好奇心满溢,这会儿又一位“故人”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按捺不住了,扯着佳色的衣袖问她:“那位故人,是‘舞姬’吗?”
“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儿?”谢棋问。
佳色一脸愕然:“你知道?”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眼里没有方才初见时的杀意,反而带着一丝温和,虽然生硬,却无害。
“我知道她是尹槐的师父,还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司舞们听到这个名字似乎都服服帖帖的。她是……”
谢棋踟蹰了许久,终究还是照做了。她吃力地扶起那个可能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把他连拖带拽地折腾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口留下了大片的血痕,触目惊心。那个男人好像是睡着了一般,任由她动作,直到她把他安置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他才徐徐睁眼。
谢棋正想探究清楚,却被佳色用了几分巧力让她浑身一个颤抖,顿时满头是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倒也挺舒服的。
那人已经说不出话,他似乎是闭着眼调息了片刻,才缓缓道:“棋儿,扶我进房。”
“喂,佳……夫人啊……”
“你、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佳姨。”佳色微微笑,“不过她的名字小辈可不能随便叫,记着。”
一声棋儿,谢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浑身冰凉。这称呼她一定听过许多遍,虽然她早已不记得任何事情,但是棋儿两个字,依旧能让她忍不住在心里颤动……
“哦。”
那人重重地咳嗽起来,却依旧支撑起身子,冲着她艰难道:“棋儿,你不能……离开朝凤乐府……”
黄昏时分,练舞事了。谢棋终于完成了半日的练习,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房中。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人叩响了房门。谢棋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站的是尹槐,还有两个白胡子老头儿。
“你……认得我?”
谢棋猜不透尹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尹槐似乎也不打算解释。他低眉做了个“请”的姿势,对着那两个白胡子老头儿毕恭毕敬道:“魏大人,宋大人,这个就是我和你们提的小谢。”
他说:“谢棋……不要走……”
两个白胡子大人进了房,点亮了三个烛台才把目光落到谢棋的脸上,一寸寸细细看着。少顷,其中一个道:“谢姑娘,请坐。”
这个人,大概就是刚刚在外面偷看的人,也是莫云庭急急跑出去追的人吧。谢棋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然而身后那人却发出了喘息不已的低沉声响,阻止了她的所有动作。
“你们……”
谢棋有些腿软,她咬咬牙重新点了蜡烛,提着包裹绕到了窗外,抬头向上看——然后,一声闷响,一个黑色的身影重重地栽倒在了她面前。她只看到那个人的一双眼,漆黑,杀气毕现。只是不知为何,那眼在看到她的脸后瞬间收敛了杀气,只留下略略的激荡。
尹槐把她揪到了桌边按下,摸了摸她的头:“小谢,坐下。”
窗棂上湿润一片。她用手摸了摸,黏糊糊的,是血。
谢棋决定忍,忍那两个老头儿直愣愣盯着她脸的目光,忍他们跃跃欲试的手,忍……忍下其中一个直接摸上她脸的指头!
窗外滴滴答答响起了细细的声音,似乎是又下起了雨。谢棋顾不得这个,她已经收拾好了包裹,拉开房门却发现窗外月明,哪里来的雨滴?那……她犹豫片刻,还是回了头,忍着心上的战栗到了窗户边。
也不知道时辰过去了多少,良久之后,那两个老头儿才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叹息道:“尹公子,老朽不才,谢姑娘这伤乃是陈年旧伤,老朽只能保证疤痕变淡些,去掉却不大可能。”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救了她一命……她管不了什么三月之约,管不了宫选了……一次两次三次,她不能平白无故拿自己的小命糟蹋。确定了莫云庭暂时不会回来,她立刻收拾起房里的东西。她身上是没有钱的,不过除了钱财,尹槐在吃穿上倒不算亏待她。拿几件好衣服去当了,应该能凑合过一阵子……她必须走,马上,立刻,否则……
另一人道:“老头儿能保她恢复三分容貌。”
谢棋抱紧了自己的胳膊,眼睁睁看着莫云庭从窗户一跃而出,追逐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而去。良久,她才回过神,瘫坐在地上重重地喘息起来……
尹槐听罢低头略略思索,问道:“那依大人们看,这世上可有让小谢容貌全然恢复的法子?”
万籁俱寂。
老头儿道:“医道自古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老朽不敢贸然说没有,但是宫中是断然没有的。”
谢棋屏住了呼吸,正打算逃跑,却看到莫云庭有了动作——他忽地一个转身,猛然挥剑,伴随着“叮”的一声,似乎有什么袭向他的东西被挡开了,几乎是同时,他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掷向窗外!
尹槐一笑,拂袖行礼:“多谢两位大人,我家小谢这丑丫头,日后还请大人们多多照顾。”
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彼时正值深夜,外头闲闲地挂着一轮明月,似乎方才下了场雨,空气中带着一丝初春的泥土味。
“尹公子客气了。”
莫云庭的心思却不在谢棋身上,他静默良久,才冷喝道:“谁在外面?”
尹槐与两个老头儿只在房里待了一会儿便出去了,谢棋却再也没了睡意。那两个人……是尹槐请来替她看脸上的伤的?
忽然,“铮”的一声,长剑临时改了个方向,挑灭了房里的蜡烛。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谢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在莫云庭的剑改变方向的一刹那,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在床上滚了一圈稳稳地落到了床下,几步闪开了。动作之麻利,让她自己都惊诧无比。
她在房里找了面镜子,仔仔细细观察了片刻,想象着容貌恢复三分的样子,看着看着,她却只是想笑。可尹槐这份心意却让她不敢不配合。这个尹槐,她的脸已经毁到连游鬼见了都会吓一跳的地步了,恢复三分又如何?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谢棋,也无法和朝凤乐府里的一等司舞比。
连心跳都清晰可闻的时候,谢棋绝望地闭上了眼,然而良久之后,她预料之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来临。她悄悄睁开眼,却发现莫云庭脸上有一丝奇怪的神色。房里点着灯,昏暗的烛火使他苍白的脸变得阴沉,把他的身影剪得纤瘦无比。他的目光低沉,却不是落在谢棋身上。
镜子里的谢棋脸上刀痕满布,伤疤如蜈蚣一样攀爬在她的脸上。她恍然地伸出手,沿着疤痕的纹路细细摸索,忍不住设想,怎样的情况,才会把这张脸毁到这种地步呢?一刀,两刀,三刀……十刀,二十刀……
谢棋的心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忐忑过,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的那一刻她几乎要抱头蹲下……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一般,只一步,她就会万劫不复。
如此的后果,使她哆嗦得再也不想在房间里待下去。她本来打算去隔壁找尹槐,哪里知道尹槐的房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屋外初月刚刚升起,谢棋回房急急披了件厚实的衣衫,从门口回廊之上摘了盏灯笼,穿过绿萝山庄的柳色假山去往前院。不成想,在画廊之上,她见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莫云庭不言语,只是执剑逼近了些。谢棋顿时连哭的欲望都没了:“我真没东西可以招啊……”
那是个瘦削的身影,他几乎是趴在地上,艰难地做着动作。
“不、不招呢……”
谢棋呆呆地提着灯笼凑近,正好对上他抬头时惊诧的眼。竟然是贤王楚暮归!
“还想说什么?”莫云庭面无表情,只有他手里的剑闪过一抹光晕。他淡淡地道,“交代你的目的,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王爷?”
谢棋不敢动,只能瞪大双眼看着莫云庭。这个朝凤乐府的堂堂乐官,此时此刻没有半分儒雅,他全然不像个乐官,漆黑的眼里隐隐闪动的杀意属于很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
谢棋这才看到,就在他身边,那儿倾倒着一个轮椅。
“莫云庭,过去的谢棋如何我不知道,现在的我真的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你杀了我要被雷劈的。莫云庭,咱好歹也可能有过一段那啥的,你……”
楚暮归的脸色略显狼狈,对上她的目光时眼色却是温和羞涩的,他咬咬牙,咳嗽了几声才勉强道:“我以为,不用随从可以自由行动的,暮归这副模样,让谢姑娘见笑了……”
谢棋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丝丝距离,小心道:“莫云庭,你这算是违约的。”
楚暮归面露难堪,只是手脚依旧使不上多少力道,他在原地挣扎着想借着轮椅的扶持站起身来,却险些栽倒——
莫云庭静静地站在床边,眼色如冰。
谢棋没有多想,慌忙丢了手里的灯笼去扶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她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拉扯着他坐到了画廊的栏上,气喘吁吁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轮椅,再把楚暮归扶到轮椅上。这过程颇为漫长,却没有一丝声响,楚暮归一直静静地任由谢棋摆弄,到最后一切事了,他才略略低眉笑了笑。
她和他无冤无仇,真说起来甚至是有恩的,救命之恩,他为何次次为难她?而且……而且如果府上那些传闻是真的,她过去可一直是他的贴身侍女,更是对他……天星楼上一跳,结束了谢棋的一段苦恋,难道还让他怀了恨?
倒在地上的灯笼被烛火点燃了在地上烧了起来,一团火光衬得楚暮归脸上的细汗点点发光,他脸上噙着的一抹羞赧也一并暴露无遗。
谢棋瞪大了眼不敢动,她几乎能听到提到了喉咙底的心跳,紧握的手心早就湿润。他是真的想杀她的!她无比地肯定,只要她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搁在她脖子上的剑就会要了她的性命!可是……为什么?她咬牙止住颤抖,喘息了几口气后问那个执剑的人:“为什么?”
谢棋是个毁容的姑娘,别人自然是看不出来她脸红的,她干咳了几声,瓮声瓮气道:“王爷,没事吧?”
莫云庭的眼里无波无澜,犹如冰透了的墨玉。他手里握着剑,锋利的剑刃就抵在她的脖颈上,透着阴恻恻的气息。
“多谢姑娘。”楚暮归的声音还有些狼狈,却真诚无比。
忍无可忍,谢棋说出了醒来后第一句愤愤不平的。尹槐,她都差点儿忘了为什么躺在这儿了!这个笑面虎,人面兽心!她用力支撑起身体,想下床去,却在一刹那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缕寒光闪过,一抹冰凉贴上了她的脖颈,让她顿时屏住了呼吸。
谢棋想起了方才实在算不上文雅的连拖带拽的法子,对象还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顿时,这声“多谢姑娘”成了讽刺,她脸上发烫,支吾道:“王爷想去哪里?我,我可以推……”
“你……哪只眼睛瞧见尹槐宠我了?”
啪——灯笼燃尽了最后一根竹丝,被风一吹,终于灭了。谢棋看不清楚暮归的脸,只看到他比她矮了一大截的身子蜷缩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她的心不由得也跟着悬了起来。她……是不是不该这么问?他……
莫云庭的神色越发冰冷,他道:“莫要以为尹槐宠着你,我就下不了手。”
良久之后,楚暮归的声音才在夜风中飘荡开来,如同午夜时分最寂静的莲花。他说:“有劳谢姑娘了。”
谢棋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往床里缩了缩,伸手拽过被子盖严实了些,并不答话。她浑身酸痛无比,这会儿见了莫云庭本不想和他计较,打算龟缩到底。
楚暮归不开口,一路的寂静。谢棋突然发现自己不善言辞,一路上,她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夜风有些凉意,她推着楚暮归穿过只有一些微光的画廊,心情居然出奇地平静。楚暮归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划过谢棋的手腕,丝帛一样的触感让谢棋有些痒,忍不住微笑。
莫云庭的目光已经成了冰:“谢棋,你到朝凤乐府是为了什么?”
长长的画廊长长的距离只用了片刻就已经到尽头,画廊尽头是两条小道,一条通往花园,另一条通往前厅。楚暮归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左边。”
“莫……大人?”
谢棋乖乖照做了,顺着楚暮归的指引到了前厅。前厅里,几个侍从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一见楚暮归便慌忙在他面前跪成了一排,其中带头的惶恐地磕头:“属下该死!属下擅离职守,请王爷责罚!”
谢棋屏住了呼吸,悄悄挣扎起身。那身影也转过了身,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醒了?”
楚暮归眼底不见愠怒,只是淡淡地道:“无妨,是我没有招呼就离开。”
谢棋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抵不住铺天盖地的疼痛,她终于靠在了贤王的胳膊上——只一会儿,一小会儿。她默默地告诫自己,殊不知这一松懈,居然渐渐没了意识……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绿萝山庄内她自己的床上。楚暮归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间里的木桌旁边坐着个靛青色衣衫的身影。那身影看起来眼熟得很,只是她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王爷……是属下的错,请王爷责罚!”
楚暮归了然一笑道:“不要紧的,本王的手脚……其实是没有多少知觉的,不冷。你且靠一会儿,没事的。”
“起来吧,别让小谢姑娘看了笑话去。”
谢棋呆呆地看着,不敢真沉下身子去压这金贵无比的贤王。
跪地的人这才抬起头来,小心地站到谢棋身边,露出个憨厚的笑来:“多谢姑娘了。”
楚暮归的眉头越发紧皱,良久才道:“尹槐这法子,未免太过残忍了些。”他站在谢棋身边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把胳膊放在了她的腰下,冲着一脸呆滞的谢棋羞涩一笑,“你先靠会儿。”
“哦。”
谢棋泪眼汪汪,用力点头。才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决堤。
“姑娘,王爷的事交给在下就好。”
楚暮归的眼光落在她的腰腹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疼不疼?”
“哦。”
谢棋只看到一双澄净的眼,眼里带着一丝丝担忧,怎么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贤王楚暮归?
谢棋匆匆松了手,看着刚才还跪在地上的那个随从到自己身边,接替了她的位置。她这才发现他的个子极高,她几乎只到他的腰腹那儿,他这一靠近,压迫感顿时席卷而来。谢棋默默地退到了另一边,和他保持距离。
“是我。”那人的衣摆晃了晃,在谢棋面前蹲下了身。
她这个小举动落入了楚暮归的眼里。他了然一笑,稍稍看了高个子一眼,那高个子就颇为会意地松了手退到了厅堂的角落里。
“谁……谁在那儿?”
谢棋犹豫良久,摸摸鼻子开了口:“王爷,上次多谢你了。”
她一直紧闭着眼去支撑浑身的痛楚,直到一抹淡淡的墨香出现在了她身边。
上次在那玄铁上头她晕了过去,不知道他用手替她撑了多久。今天见了面她才想起来,那时候,就是这双半残废的手,为她隔绝了那彻骨的凉……
谢棋不敢晕,却也支撑不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极致的痛楚席卷她的全身,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一滴两滴滑过那张丑陋的脸孔,火辣辣地疼。
楚暮归垂眼轻轻地道:“暮归不过是举手之劳,谢姑娘的意志让暮归佩服得紧。所以上次见了,忍不住想帮一些忙。”
这哪里是教人跳舞,这分明是动刑!谢棋咬着牙思量:如果在这上头昏睡过去一个时辰,会不会死?
“嘿嘿。”
谢棋不止一次恨恨地念这名字,这是她第一次把一个人恨到了骨子里。只是此时此刻,她却连记恨的力气都没有了。腰腹因为挺立的关系火辣辣地疼,实在忍不住靠上玄铁的时候却冷得没有知觉,几番冰与火的交替,她脑袋发涨,意识也渐渐昏沉……
“暮归双手双脚皆是伤残,尚且想过凡人日子。尹槐训人的法子,向来在宫中是出了名的刁钻的……暮归希望谢姑娘莫要辜负暮归一番期望,暮归相信,数月后,当是谢姑娘脱胎换骨的时候。”
尹槐!
谢棋稍稍一愣,对着楚暮归清澈的眼,她才细细回想他的话,末了重重点头。她也知道,尹槐虽然手段刁钻,却是实实在在地希望她好,她不想辜负尹槐一番栽培之意,更不想辜负楚暮归的一片好意。
谢棋已经说不出话了。尹槐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晓,她只知道浑身的酸痛越来越明显,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支撑不下去,缓缓靠在了那玄铁上。那玄铁阴寒无比,她靠在上头只觉得丝丝透骨的凉不断地往腰腹里钻,就好像是数不清的小蛇一起往里头钻,刺痛无比……她只在上面靠了一小会儿,就又拱起了身子维持方才那姿势,累了再靠下,痛了再恢复……如此往返几次,身体渐渐麻木。
“谢姑娘,你说对不对?”
“一个时辰后,为师送莲子羹来。”
“嗯,嘿嘿。”
“咔嚓”一声,谢棋突然惊觉自己的手脚居然被锁上了!
谢棋发现自己除了傻笑实在想不出其他应对的话。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的房里,又是什么时候梳洗完毕上了床。这一夜,她反反复复想了许多事,想了反复无常的莫云庭,想了手段阴险的尹槐,以及那个跳起舞来美艳万分的佳色,还有轮椅上的楚暮归。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混成了一盘糨糊,她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练习《绿腰》,不放弃……
尹槐一番话说得柔和无比,谢棋却听得凉到了骨子里。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看不见尹槐的眼神,想象不出他的表情,只是那没有丝毫血性的一句话,被他以这种柔软的语调讲出来却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战栗。她不相信身下这东西真的是什么千年寒冰下的玄铁,只是腰腹上隐隐传来的一丝丝凉意却是真实无比的。
佳色总共教了谢棋五日,这五日过得飞快,到第六日,谢棋已经可以跳一些最为简单的动作。佳色称赞谢棋天资聪颖,谢棋也忍不住有些扬扬得意。这份得意一直维持到第七日,尹槐到舞殿的时候——尹槐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那是他第一次以一种比较奇特的装扮出现在舞殿之上。
尹槐和颜悦色道:“像这样啊,小谢,你累了可以靠在横铁上歇息会儿,不过这横铁可是凉意透骨,能靠上多久,可得看你意志。你可以选择支撑着,或者靠上去。无论什么姿势,为师只要求你在这上头待足一个时辰。如若不然,为师的手段未必比云庭温柔。”
谢棋的目光一直黏附在尹槐身上,连佳色的叮嘱都抛到了脑后,足足半盏茶的工夫,她的目光还是一刻不离地在他身上。
“怎、怎么训练……”
尹槐在座上喝完了一盏茶,明眸一挑:“看什么?”
尹槐的手托起了她的腰,把她的手脚放到了适宜的地方,轻轻收了手。他轻笑道:“小谢,莫要乱动哦,这底下是云庭派人从极北之地千丈冰下挖来的一截玄铁,以前是用来惩罚军中不听话的,被我瞧见了讨了来训练司舞。”
“没有!”
末了,谢棋被他带到了舞殿另一侧。那儿横放着一根遍体冰蓝的横木,被两个铜锁固定在殿上。这一侧与其他地方不同,没有什么装饰,只是底下铺着细细的粗麻布。谢棋靠近的时候稍稍犹豫了片刻,这儿,似乎比外头冷?待到尹槐引着她依照着方才那姿势在那横木上弯下了腰,她照例把后腰搁在那横木上,却在触碰的一刹那浑身一颤,这才惊觉哪儿不对劲儿——好冷!
谢棋匆匆挪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佳色,却发现佳色正捂着嘴偷笑。
“你……”
今日的尹槐,其实是正常不过的装扮。他穿了一件青灰色的长衫,平日里微微凌乱散漫的发丝被他整整齐齐扎好了,腰间还挂着一柄剑。一眼望去,英姿飒爽,俊秀无比。只是谢棋平日看惯了他穿着如云的衣衫,跳起舞来男女莫辨的柔美风华,今日见了他这一派江湖侠客的打扮……
“嗯,为师其实好心疼。”
尹槐似乎不以为然,他神态淡定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清茶道:“小谢,《绿腰》练得如何?”
“师父,我好疼,腰断了……”
“能把模子跳下来。”
“叫师父。”
这七日里,佳色把《绿腰》的整套动作演练了无数遍,她好歹也死记硬背下不少。虽然半点儿神韵都没有,却已经能把一支舞跳下来了。
谢棋忽地一个寒战,本来就失律的心一下子乱了,慌得。她后悔了,捂着腰对尹槐认真道:“尹槐,我好疼。”
“来。”
尹槐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雪白的袍子被他用来擦了汗,他笑眯眯道:“你说呢?”
尹槐到了舞殿中央,冲着谢棋招招手。谢棋会意,跟着到了他身边。尹槐却伸手阻止了她刚刚要跳的步子,他对佳色道:“把乐聆叫过来。”
“完了?”她犹豫问道。
“是。”
结束了?谢棋惊讶地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尹槐。这训练容易得出乎她的意料,而尹槐的额头上已经有一层细细的汗了。
乐聆?谢棋都差点儿把她忘了。她们一块儿来的绿萝山庄,只是整整十来天,她都没有见过她一面,以为她已经不在山庄里了。
“很好。”尹槐的声音带了笑意,“站起来吧。”
佳色不一会儿就带乐聆进了舞殿。乐聆这几日消瘦了不少,面色蜡黄,好端端的一件云衫套在她身上就像是套在一根木头上一样。她进了舞殿后只是匆匆看了尹槐一眼就低下了头,半点儿目光都不曾留给谢棋,显然是没把谢棋放在眼里。
谢棋照做,答:“不疼。”
谢棋撇撇嘴,悄悄丢了个鄙夷的眼色过去,却被尹槐轻飘飘一眼瞪了回来。
“挺起腰,疼不疼?”
“开始吧。”尹槐道。
“不疼。”
这不是谢棋第一次听到《绿腰》,前几日佳色教她整套动作的时候就已经替她哼上了几遍,只是这一次是用真琴弹奏。不得不说,乐聆的琴艺身为朝凤乐府的司乐是当之无愧的。上次被莫云庭从二等贬成了三等,想来也是意外所致。
尹槐把她的手脚掰近了些,问道:“现在呢,疼不疼?”
乐聆在舞殿之上默默地把《绿腰》弹奏了两遍,等到她弹第三遍的时候,谢棋犹豫着迈开了脚步,凭着脑海中残留的一丝记忆,去跟上她的琴音……抬,倚,俯,转,每一个动作她都细细地遵照佳色的指导去完成,只是她还来不及练上一遍,脑门上就已经先挨了尹槐一击。
她的确觉得有些气血不畅,却并不疼痛。可能是因为还有身下的凳子支撑着,哪怕尹槐正在掰她的手脚,她也并没有痛楚的感觉。
“不够软、不够柔、不够美。”尹舞师如是道,抬手又要一击。
“……不疼。”
谢棋颇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额头,抬头委屈地瞪着尹槐:“我……肩膀疼,不敢大起大落。”她肩上的伤还未痊愈,虽然平日里吃饭睡觉都已经自如,但是这是《绿腰》啊……怎么可能真正放开去压迫筋骨?那是真往骨子里钻的疼法啊……
“疼不疼?”
尹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伸手。谢棋死死捂住额头,坚决不松动。尹槐动作不曾停下,转而覆上了她的头顶,安抚性地摸了摸。
谢棋被尹槐引得伸出了手,站直了身体,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这种怪异的姿势让她忍不住喘息起来。
半晌,尹舞师叹道:“乖,为师忘了。”
谢棋被他的鼻息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来不及闪躲,就被尹槐下一个动作吸去了注意力——他按在她胸口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居然把她从凳子上往下按去,让她的身体成了一个拱形。这姿势谢棋倒是见过的,这种倒着弯腰的姿势在《绿腰》中颇为常见。尹槐居然打算用凳子来训练她做这个动作。
“……”
尹槐弯了腰,在她耳边低道:“放松。”
尹槐望了一眼乐聆示意她继续弹奏,对谢棋道:“看好,只一遍。”
谢棋不明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坐到了那凳上。尹槐的手搁到了她的胸口上,另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上,缓缓用上了一些力道。谢棋稍稍愣了愣,没有反抗。虽是男女有别,但尹槐的眼里并无半分差别……
而后,谢棋又一次见证了朝凤乐府调教司舞的尹槐的舞姿。尹槐一起舞,整个人的气质都会随之变化,他不是女子,故而没有女司舞跳舞时那么多的烦琐细节,他的动作比佳色要少,然而每一处却通通完美得无可挑剔……就仿佛这曲《绿腰》本来就是为他而生的一般……
“乖。”尹槐笑眯眯,拎着谢棋到了舞殿上,也不知道从哪儿翻了个木质的高凳儿出来,对着谢棋和颜悦色道,“坐上去。”
有的人跳起舞来精致无比,譬如杜蕊;有的人跳起舞来美艳婀娜气质大改,譬如佳色;而尹槐,他的舞却让他仿佛能发光。
“哼。”
只是……
尹槐明眸一抬,戳了戳谢棋的脸叹道:“不老实。”
谢棋低着头偷偷捂着肚子憋着笑:他今天穿的衣服实在是不大适合跳舞,好好的一个江湖侠客模样,在舞殿之上闻琴而翩然起舞……没有云裳,没有薄纱,还配着把剑……
“嗯。”
“徒弟,你在做什么?”尹槐的声音响起。
“真的?”
谢棋猛然抬头,脸上偷腥一样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结果,被尹槐不善的脸色给慢慢拉扯了下来,终于哭丧起脸:“没、没什么……”
谢棋回过神,犹豫片刻,撇嘴答:“马马虎虎。”
“为师这衣服,是为了行走方便。”尹槐眯眼道。
尹槐笑意盎然,轻声问道:“如何?”
“哦。”
谢棋看得恍了神,直到尹槐停下舞步到了她身边,她依旧憨傻地盯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普天之下,舞姿美的、资质好的女子皆以能入朝凤乐府为荣,舞中花魁向来是朝凤乐府一等司舞。而尹槐,是这朝凤乐府的舞师,舞魁之师。
“没有疑问了吧?”
一曲《绿腰》,柔美万分。童男童女才能弯得下去的几个姿势,尹槐却不费吹灰之力。每一步都婀娜,每一式都惊心……他今日这舞,与昨日佳色跳的相比明显做了些变动。佳色说得没错,这舞浑然天成,若是稍加变幻,就是美妙绝伦……如此天人之姿,却是个男子。
“没有!”
尹槐今日穿了件宽松的袍子,那袍子通体雪白,样式看不出男女,从袖口到衣襟依稀可见细细绣着的白色图腾。尹槐的美,谢棋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便已经感受到了,然而真正的朝凤乐府舞师尹槐,却是今日才被她发现的。
“那么,开始。”
第二天晨曦初露时分,尹槐一如既往地擅闯她的房间,把睡眼蒙眬的她揪到了舞殿,开始了这一天的课程。谢棋睡眼惺忪,呆呆地看着尹槐:尹槐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这一点谢棋曾经无比地肯定,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产生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