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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资格

谢棋依旧浑浑噩噩,她揉了揉涨得发疼的脑袋喃喃道:“绿萝山庄?”被杜蕊一提,她总算是记起了昨日晚上乐聆交代的事。

谢棋狐疑地开了门,对上的是气喘吁吁的杜蕊。她看怪物似的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才尖声叫:“小谢你这根木头,你是不是把今天要和尹大人去绿萝山庄的事忘了!”

“是啊,府里早就传遍了,说是尹大人要带你和乐聆去绿萝山庄住上一阵子。”

尹大人,尹槐?

“去做什么?”

杜蕊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谢!尹大人正到处找你呢!”

“这个,我也是今天早上听到了府里的传闻。司舞苑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尹大人可是很少带人到绿萝山庄呢,他第一个带的是五年前的司舞榜首叶青,第二个带的是三年前的司乐之首舒夭,小谢,你和乐聆两个人……今天早上,司舞苑里已经闹翻了天,我是偷偷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见上你一面,结果……”杜蕊话锋一转,喘得通红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结果你居然毫不知情还在睡觉!”

那夜,谢棋的梦里是那只五彩的虫子还有乐聆通红的眼。等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日出时分,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了。她揉揉酸痛的肩膀,披了件衣服下了床。

谢棋抓耳挠腮:“……也许是误传,或者记错了名字。”

谢棋自然是不可能真找那管事的爻娘去要出府的印信,她只能等第二日楚暮归回宫的时候,趁着混乱混出去,只是她这一张脸却是她最大的障碍。可是如果不趁乱蒙混过关,以朝凤乐府的守备,谢棋要想出去,只怕要等到长出三头六臂来。

杜蕊一时喘不过气来,靠在门上气喘吁吁:“你……”

女眷们平日是不准出府的,能出府的只有地位等同于丫鬟的司花。然而即便是司花要出府,也要得了掌管女眷们起居的管事的印信才许出入。

杜蕊的话没能说完。司花苑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了,一个侍卫皱着眉头走进院中,对着谢棋抱拳行了个礼,朗声道:“谢姑娘,尹大人问你可准备好了行装?”

朝凤乐府的女眷们多半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或者妾室女,被父亲送到乐府之中习歌舞,学音律,琴棋书画,样样皆备。乐府女官并不在皇宫后宫之列,但女官们也有好些被皇帝相中的,入宫做了妃子。剩下的等到年纪够了便出宫,许给大户人家做正妻。文武百官家里的少爷们若是能娶到一个朝凤乐府的一等乐官舞官,既有风韵才艺,又是出身官宦,那是多半要欢欣鼓舞的。

“没……”谢棋本来想咧嘴笑,被杜蕊狠狠瞪了一眼住了口。

安静的房间里,谢棋只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回荡了好几遍,没有人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决定不管在外头的日子如何,她都要先离开这鬼地方。

“尹大人和莫大人已经在天星殿外等候,还请谢姑娘快些过去。”

“去哪里?”

“……好。”

话音刚落,乐聆就走了。

最后,谢棋还是乖乖收拾了几件常换洗的衣裳,在杜蕊满是羡慕的眼神中跟着侍卫进了天星殿。天星殿里的人不多,只有莫云庭、尹槐、乐聆几个,还有几个身着便装的侍卫,大抵这就是去绿萝山庄的所有人。

乐聆答:“尹大人说,让我与你结对,为宫选做准备。”她顿了顿,又道,“尹大人让你收拾行装,明日陪同他去绿萝山庄。”

“走吧。”

谢棋浑身紧绷,勉强开口:“什么事?”

莫云庭的声音依旧淡漠得很,他的目光片刻也未在谢棋身上停留。他今天拆了额上的纱布,从额前分了几缕发丝出来,散落在鬓边遮住了脑门上的伤口。他原本长相就俊美,只是平日里神情过于冷硬,此番变化倒让他带了几分朝凤乐府的韵味……

门外那人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答道:“乐聆。”

谢棋目送他远远走在前面想笑又不敢笑,目光触及他额上隐隐约约的疤痕,她只好埋着头闷笑。

谢棋茫然道:“谁?”

出了门,谢棋却傻了眼。自从她醒来,她从未出过朝凤乐府的大门。虽然昨晚筹划着想溜之大吉,但她此时此刻却万分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出逃!朝凤乐府门外既不是热闹的街景,也不是宽阔的大道,而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外,碧波荡漾……这儿居然是一座湖心岛,一眼望去方圆不知几里都是水。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不远处停着一条船,莫云庭已经站在船头。尹槐和谢棋、乐聆先后上了船,一路的沉默。

本来朝凤乐府中只有一个谢棋不伦不类,与世无争,而如今尹槐却偏要因为她长得像他的一个故人而把她拉进去,这感觉,让她觉得浑身凉透。

这绿萝山庄,谢棋之前听杜蕊悄声念叨了良久,说是朝凤乐府在外头的一个接洽之处。乐府每年都会从民间收罗来不少民乐民舞,绿萝山庄便是接洽的地方。每年的宫选之前,尹槐与莫云庭都会在那儿住上大半个月,筛选府中人员从各地收集的歌舞乐曲,等到新选的入宫司舞司乐一出来,就改头换面,将宫里陈旧的歌舞换下。

这府上人人都是花枝招展,司舞曼妙司乐灵秀,就连莫云庭和尹槐都是俊美无比,这儿有世上最美的衣服,最婉转的天籁,最不落凡尘的舞姿,可是这儿也有惨死的玉音,有那斑斓的五色虫子……朝凤乐府,这个普天之下除却帝王后宫以外女子最能接近皇天的地方,骨子里的东西是阴寒无比的。

船上风大,谢棋冻得瑟瑟发抖,一个人缩到了船舱内,在包裹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件厚实点儿的衣衫。不多时,尹槐也进了船舱,瞥了一眼,打开船舱里的一个柜子,从里面取了件金色的厚裙丢到了她的脑袋上。

乐聆现在的模样,比玉音的尸体更让人觉得恐惧。谢棋忍不住发抖,她咬咬牙从后花园撤了出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穿上。”尹槐脸色不佳,走出了船舱,留她一人在船舱内。

谢棋眼睛向来好使,乐聆一放下盒子,她就看见了她从盒子里拿出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五彩的活物。这东西谢棋见过,在杜蕊的柜中。虽然这只比那只小了许多,但模样却是一样的。她还记得玉音的尸身那惨不忍睹的模样……

“哦。”

不信什么?不信二等司乐如今弹出的曲子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吗?谢棋心里疑惑,却陡然发现乐聆的手上已经是血红一片,连同她的眼神里都似乎透了丝丝的红。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锦盒,又缓缓地把盒子掀开,从里面取了个东西放在手心。

谢棋乖顺地脱了身上的轻薄纱衣,换上了厚实的衣裙。不多时,尹槐便掀帘而入。他的目光落在谢棋的身上,露出了几分诧异与愕然,其中似乎隐隐约约夹带着一丝欣喜,只是当他的目光渐渐上移到她的脸上的时候,那丝欣喜就被无奈代替了。谢棋自然瞧见了他的变化,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龇牙咧嘴。

就在她小心翼翼快要缩到花丛中的时候,乐聆尖锐的声音突然幽幽响起,她似乎在喃喃,谢棋费了些精力才听清她是在不断重复“我不信”三个字。

尹槐皱眉道:“别笑,难看。”

谢棋站得不算隐蔽,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动马上就会被乐聆发现。她犹豫良久,终究还是默默地往后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乐聆偷偷在这儿哭得惨兮兮,这种尴尬的情景被她撞见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尽量。”

琴音并没有停止,它断断续续响了一阵子,最后顿在一个尖锐的音节上,颤抖着断了。乐聆颓然地扑倒在了琴上,惹得七弦琴轰然乍响——琴上的弦崩裂了数根,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乎是同时,乐聆气急败坏地把琴砸在了地上,掩上了面孔。低沉压抑的啜泣声渐渐在园中响起来。

尹槐叹气:“要是没有这张脸就好了。”

谢棋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琴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挑断了好几根弦一般。她一时好奇心起,循着那声音慢慢找寻,终于在荷花池边看见了弹琴的人——居然是乐聆。

“你……”

花园里向来是司花司舞司乐们闲逛的好去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贤王大驾光临,所有的人都应酬去了,这花园倒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戴上。”

谢棋负责的是花园,确切地说是后花园。平日里要做的也不过是捞捞水里的叶子,捡捡树底的落花,打扫干净了花园过道后擦干净亭台内的石桌石凳。这并不是份雅差,而是十足的力气活儿,每每动手,都需要一定的毅力。

尹槐袖摆一挥,一个物件便朝谢棋飞来。谢棋险险接住了它,顿时沉下了一张笑脸——那是个面具,那居然又是个面具!她这几个月已经收到几个面具了?她咬着牙,坚决不戴。

谢棋就着水吃了五六块糕点,又到床上躺了个把时辰。彼时已经是午后,阳光暖和中带了丝涩然。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外头的喧哗已经不再,大约又是去各司其职了,她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出了门。

尹槐见谢棋这副别扭模样,先是恼怒,少顷又笑了出来,眼神飞了又飞,终于勉强吐了个安慰的字眼出来:“乖。”

想到此,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只要她找不着肯合作的司乐,那这赌约自然是尹槐输,不是吗?

谢棋被他一声“乖”吓得险些被口水呛到,恨恨不语。

——不远了。她对自己说,慢慢地把没有下咽完毕的糕点又送到口中。不远了,只要熬过这一段时日,就可以拿了银子离开这鬼地方。她本来想挨完与莫云庭约定的三个月,现在看来,只要熬完这一个月,输了就好……想必尹槐到时候也不会让她身无分文出府吧?

尹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这身段风姿,与我一位故人颇有几分相似。我那位故人是天生跳舞的料子,舞艺卓绝,天下无双,我才想让你试试看,小谢,这对你来说可是天上掉下的好机会,莫要错过了。”

桌上的铜镜淡淡地反射着光晕。谢棋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看不出颜色的脸,还有那个实在不能入口的糕点。她看到镜子里的人勾了勾嘴角,勉强笑了。

一介司花被尹槐如此栽培,其中得有多大的巧合,这理谢棋自然是懂得的。她犹豫片刻,问他:“你那故人是……”

谢棋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喧哗。她饥肠辘辘,饿得两眼泛了花。这时候尹槐自然是不会想到她会吃不到午膳的,好在她房间里还有一些平时难以下咽的糕点丢在柜中。她在朝凤乐府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分派三餐的师傅常常会落下她,往常还有杜蕊时时刻刻带着点小东西来,只是这阵子她忙于与司乐交际,渐渐忽略了她。她也就经常三餐落了两餐,忍饥挨饿。她把它们翻了出来,就着茶水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舞姬。”

“哎呀小谢,我们以为你会留在主殿用膳,没让厨房留你那份饭呢。”

“啊?”

一院的司花顿时笑成了一团。谢棋站在门口低着头,等笑声渐渐平息了,才抬起头冲着她们露齿一笑:“当然。”她穿过热闹的人群,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更加嘲讽的话:

尹槐眯眼笑了:“我师父就叫舞姬,不是称谓。”

“日后可要记得提拔姐妹们呀。”

“……怪名字。”

“对啊,小谢,你的能耐姐妹们又不是不清楚,你就不必过谦了。”

原来那人是尹槐的师父。总算了解了尹槐突然开始照顾她的缘由,谢棋稍稍心安了些。心放下了,睡意便席卷而来。好在船舱内有张小榻,她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缩在榻上打起了瞌睡。不知不觉,这一路居然被她这么睡了过去。

“怎么不可能?尹大人可是疼爱你疼爱得紧呢。大家说对不对?”

尹槐从船舱里拿了壶酒,两个杯子,走到船头斟了杯酒递给莫云庭。

谢棋对她们的排挤心知肚明,她勉强笑道:“怎么可能!”

莫云庭的眉头依旧紧锁,他接过杯盏,浅尝辄止地抿了一口,低眉道:“尹槐。”

今日厨房加了菜,在每个苑里安放了圆桌,上面是琳琅的菜肴。司花们都围坐在桌边吃得欢快,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门口的谢棋。许久,其中一个司花才发现了谢棋的存在,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不一会儿,一桌的司花都注意到了谢棋。其中一个站了起来,故作惊诧道:“哟,丑……小谢来了啊,我们还以为大人会留你在主殿陪着王爷用膳呢。”

尹槐一饮而尽,笑道:“你想问我为何对谢棋宠爱有加?”

谢棋没在司花苑里待上多久。贤王大驾光临,整个朝凤乐府中处处泛着一股子脂粉味儿,就连司花苑中也一样。她们每个人身上抹了一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股味道熏得她头晕目眩,满身的不适,无奈实在是饥渴难耐,她还是咬咬牙进了院子。

“嗯。”

府上宴请楚暮归的宴席设在了暖香阁。尹槐与莫云庭必须陪着楚暮归,但女眷们除了一等的可以在殿上献舞献乐,其余都是各自回房用膳的。等到天气稍稍放晴,司花们端上了各色餐前小点的时候,谢棋总算有机会轻手轻脚钻进司花群中,趁着人多纷乱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主殿。

“那你又为何偏偏针对一个丑丫头呢?”尹槐的笑变了味儿,“人人都说那丫头苦恋着你,还为你跳了天星楼。云庭,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吧……”

再然后,她只是恍恍惚惚听见楚暮归温润的声音:“自然愿意。”

莫云庭的眉头越发紧皱,良久才轻轻摇头。他说:“如果你想留着她,必须防范。”

她恶狠狠瞪了尹槐一眼,却不想回眸时对上了楚暮归含笑的眼——那眼不似莫云庭般漆黑不见底,而是剔透的灰褐色,眼眸中倒映着她的一张丑脸,目光却是柔和的,不见半分鄙夷。就是因为这双干净的眼,谢棋活生生咽下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拒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仿佛到了雨后的空山中,丝丝烦躁不见了踪影。

尹槐一愣,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许久才轻轻叹气,摇头道:“云庭,你还真是薄幸,小心孤独终老。云庭,你平日里冷着一张脸,背地里却找人处处察看小谢的起居,你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谢棋莫名其妙促成了一个赌局。而作为骰子,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憋在心里咬牙切齿——好个尹槐,她还以为他是一片好心满足她的好奇心,原来打从一开始,他让她端着礼到殿上打的就是这般主意!她今天可真是自己把自己给卖了!

莫云庭终是沉默。

尹槐喜上眉梢:“输了便让她出府,再不许踏入我朝凤乐府半步,如何?今日正好王爷在场,也可做个凭证。不知王爷可有闲情?”

话不投机半句多,尹槐替莫云庭满上了一樽酒就掀帘进了船舱内。莫云庭的脾气他是熟稔无比的,他刚才的话尹槐也听懂了七八分。他是想让他彻彻底底地把谢棋控制了,以防万一。彻底控制的方法有二,一是废她声音,二是喂以毒药。无论哪一种,都会对她学舞造成莫大的阻碍,所以,他不想。

“输了呢?”莫云庭冷冷地道。

船舱里的谢棋如同砧板上的鱼,正缩成一团静静地酣睡着,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状况。这让尹槐的心情好转了些,他在她身边坐下,细细地看她的脸:她的脸毁得相当彻底,应该是陈年的刀伤,每一道疤都像蜈蚣一般狰狞。难怪她笑起来的时候比魑魅魍魉好不了几分。这样一个人,居然痴痴恋着那个冷心冷血冷面的木头,还跳楼示情?这世间,还真有癞蛤蟆追着瘸腿天鹅的状况?

尹槐垂眸道:“谢棋从未学过任何舞技,我来调教一个月。假如月后她能赢得了三等的司舞,那你就给她参选的机会,怎样?”

尹槐心情大好,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软乎乎的,倒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结着硬皮。她的身体微微颤了颤,缩得更小。尹槐故意又伸手戳了戳。

莫云庭沉默不语。

这下,睡梦中的谢棋彻彻底底郁积上了。她双眼紧闭,眼睛周围的一圈皮肤带着细细的战栗,似乎是闭着眼眼珠乱转。

谢棋身处冰火炼狱,偏偏尹槐依旧笑得春风满面,他说:“云庭,不如和我打个赌?”

这是……噩梦?

——浑蛋。

尹槐思量了片刻,开口叫她:“小谢?”

这样诡异的情景,最受折磨的还是谢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僵硬成了什么样子,可偏偏她还是所有人的目光落点。认识的,不认识的,亲近的,敌视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在她身上渐渐汇拢起来,让她觉得浑身针扎一般。假如每个人的目光是一根针,她毫无疑问已经是千疮百孔……忍无可忍,她朝尹槐狠狠飞去一记瞪眼,却换来他得意地一挑眉。

他不知道她丑陋的脸上露出的是什么表情,只看到她脸上所有的刀疤都到了一处,下唇被她狠狠咬住了,浑身的战栗让她瑟瑟发抖。

莫云庭的脸毫不变色,如同一尊摆放在殿上的木偶。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已经捏得泛白。只是,他不敢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他连挪动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尹槐伸手推了推她:“谢棋,醒醒!”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带上了怪异之色,殿上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岂料就在他触碰到她的一刹那,谢棋陡然睁开了眼,眼眸漆黑似墨,目光如冰,衬着疤痕遍布的脸,森森然透着阴霾。

尹槐的眼神里满是调笑,他戏谑的目光划过谢棋的脸颊,又轻飘飘落到了莫云庭眼里,眉梢轻轻一挑,既像是好友间的玩笑,又像是挑衅。

那是如沉夜一般的眼。

尹槐却轻巧地笑了,眉眼弯翘,他说:“我瞧上这孩子,不过是因为她的身形像极了我一个故人。只是云庭,我与你认识多年,可从来没见你循过什么礼法。这孩子与你之间那些事情我保证不插手便是。”

如果说谢棋原本的眼神是黄土一般的,她失忆初醒后成了撑破黄土的嫩芽,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蕴含的光芒却是如刀剑冰凌一般能划破人心的东西。这种眼神绝不会属于一个毁容的平凡丑丫头,却宛若梦见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身上,矛盾到了极致,成了诡异。

莫云庭的眉头越发紧锁,他冷冷地道:“司花参选,不合礼法。”

尹槐愣了半晌才道:“小谢?”

尹槐却毫不顾忌:“云庭,这几年你主府外,调教新司舞司乐向来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就省下这份心吧。”

谢棋原本就看不出神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动静。她只是微微侧了头,陌生的目光停顿在尹槐的脸上,而后渐渐浮现在她眼里的是茫然。如同白云过山涧,一点一丝,迷蒙渐渐笼盖了原本的冷冽,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混浊,仿佛方才的变化都是幻影一般。

谢棋抬眸时触碰到了他的目光:他噙着淡淡的阴沉之色看着她,全然陌生的眼神比冰还寒上三分。这目光太过透彻,仿佛能够穿过厚甲一般,令谢棋很是憎恶。

尹槐迟疑地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你怎么了?”

“让小小司花参加宫选,尹槐,谁借你的胆?”莫云庭问。

谢棋的神色总算恢复了一点儿生气,她眨了眨眼,撇撇嘴道:“噩梦。”

谢棋发现自己在殿上成了个尴尬的人。她不能进,不能退,没有资格与贤王对话,更没有资格坐到席上。无奈之下,她只能呆站在殿中,直到一个冷硬的声音在殿上响起,如同冰凌一般,划过每个人的身上:

“梦见什么?”

午后骤雨忽至,铺天盖地的阴云夹带着闪电。一个青天白日刹那间成了比黄昏后还黑上几分的阴郁天,一如朝凤乐府中许多人的眼。

“大火。”

谢棋跪在地上,犹豫了片刻才抬起头。她咬咬牙答道:“谢棋,我叫谢棋。”

尹槐松了口气,转过身替自己斟了杯酒,忍笑道:“吓成了这样?”

那声音轻柔和煦,宛若春风。

谢棋揉了揉眼,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轻叹:“疼得。”

良久,楚暮归的声音响了起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的噩梦究竟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有记忆,只是按照惯例隐隐约约记得几个火中的场景。往常还只是惊恐梦中的女孩儿要被火烧死,可是这一次,在这出朝凤乐府的船上,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女孩儿身上的疼痛……她还记得,女孩儿的脸上红成了一片,身子火辣辣地疼,脚上手上却是一片木然,没有丝毫知觉……她的手脚,是废了的。

谢棋的心纷乱起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屈膝跪下,埋下头沉默不语。即便低着头,她依然可以感受到被楚暮归的目光笼罩着的时候身体上那种战栗感。

女孩儿满身的血满身的伤,七成是刀剑,三成是烧伤,身上的衣服都被染红了……

谢棋被点到了名在人群中再也隐蔽不起来,只好咬咬牙勉强扯了个虚伪的笑上前对着楚暮归的目光。她清楚地看到楚暮归看到她的脸那一刻错愕的神情,还有随之而来的寂静。这是谢棋第一次后悔丢了尹槐送的面罩,后悔没能在人前遮住她那张丑陋的脸,不让他瞧见,露出嘲讽的神情……

谢棋提着一颗心悄悄撩起了袖子:她的手臂实在算不得什么纤美的玉臂,那儿,分明留着淡淡的刀伤。

“臣要举荐的是个司花,”尹槐低眉一笑,眼角的眸光稍稍掠过正努力往人群中挤的谢棋身上,眉毛一挑,伸出了手,“她。”

尹槐没有听见谢棋最后两个字,他笑着出了船舱。谢棋的思绪尚未从方才那噩梦中清醒,她裹紧了衣服,望着榻旁小小的一方窗户走了神。一路的昏昏沉沉,待到她清醒,船已经慢悠悠靠了岸。

楚暮归的眼里露出几分诧异,他疑惑道:“入宫的人选虽大致是一等无疑,但却不限二三等的司舞司乐参加,据我所知,每年皆有二三等的人脱颖而出。既然无槛,又何须举荐?”

码头不远处是片热闹的街市,谢棋的心思随着喧哗声活络了起来,下了船早有几顶软轿等在岸边,上了轿一路颠簸,她还没有看遍这罕见的热闹街景就直接到了那个绿萝山庄门口。

“尹槐想举荐一人参加月后的宫选。”

绿萝山庄在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上。谢棋坐在软轿之上,掀开了轿帘往外看,隔着长长的一条街道就已经瞧见了一座朱红雕花的豪门,待到软轿晃晃悠悠摇到了绿萝山庄门口,她忍不住扶了一把自己的下巴——她憋了一口气,提着尹槐送的烦琐无比的裙子下了轿,眼睁睁看着眼前富贵无比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了。

“尹大人请讲。”

小厮一脸谄笑,朝着莫云庭点头哈腰道:“大人可算是回府了,大人请。”

楚暮归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尹槐打断。尹槐徐徐到了殿中,对着楚暮归缓缓行了个礼,才抬头露出一丝笑。他说:“王爷,尹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答应。”

莫云庭熟门熟路,自顾自进了门,谢棋却在他身后傻了眼——这是一个富丽奢华的府邸,明明是威武庄严的模样,却处处透着奢华。门口的石狮子足有一人半高,门柱是两人合抱的朱木,庭院内更是处处富贵满是华丽。这哪里是绿萝山庄,根本就是“朱门豪庄”。

楚暮归是皇帝派遣的代表,莫云庭是执掌朝凤乐府的礼乐大臣,而尹槐,则是府上实实在在管着礼乐司的人,这三人齐聚殿上,谈的自然是月后的宫选事宜。莫云庭召来了之前选拔中脱颖而出的一等司舞司乐们,一一给楚暮归过目后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微笑道:“王爷,这便是今年的一等司乐司舞。时候不早,请王爷先用过午膳,待臣安排好其他事宜。”

“想什么呢?”

谢棋默默地站在边上,偷偷注意着殿上的情形。莫云庭那让人浑身不适的温和自然也在她的眼里,她瞥见他额上的纱布,屡屡憋笑难耐,却又在对上他冰冷视线的刹那硬生生把笑声咽下喉咙。回头看见他对上楚暮归的时候一派和气模样,谢棋不由得对他“宠臣佞子”的帽子又多了一层认识:莫云庭此人,麻烦得很;如无必要,少惹为妙。

谢棋一个不留神,又被笑眯眯的尹槐戳中了脑袋。她愣了半天神,缓道:“国舅府?”

楚暮归乃是朝凤乐府里罕见的贵客。司花奉上了府上最好的清茶,点上了最精贵的熏香。招待的事务每一样都精致到了极点,就连莫云庭脸上的神情都罕见地柔和。

世人都道莫云庭是个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的裙带国舅,她一直没有瞅出端倪来,直到今天见到这名不副实的绿萝山庄。莫云庭本来长着一张木头脸,眼神就像冰渣子,初见时她还险些觉得这是个遗世独立的高人。结果和着今天这绿萝山庄里的景致再看那一袭青衣,果然像个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无妨,是暮归劳烦了尹大人。”

尹槐笑眯眯,不知从哪儿摸了把扇子在手里,轻轻敲了一记谢棋的脑袋道:“将军府。”

不多时,尹槐的声音便在殿上响了起来,他说:“早就答应王爷的东西,耽搁那么久,还望王爷见谅。”

“啊?”

“是。”谢棋悄悄望了楚暮归一眼,退到了尹槐身边。

将军府?谢棋不可置信地看着府上华美无比的装饰,不像啊……军纪军法,无不讲究一个“严”字,将军府上,威严第一。

楚暮归微笑着接过,轻轻抬手道:“起来吧,不必多礼的。”

尹槐笑眼微挑,眼底闪过一抹光晕,“啪”的一声开了手里的扇儿,他说:“曾经的将军府。”

谢棋发现自己看着那个贤王楚暮归腼腆的笑的时候,心上起了一股酸涩味道,一直蔓延到了指尖。她稍稍挪了膝盖靠近了他,把盘子递高了,让他正好够得着盘中的东西:那盘子里是尹槐放的一颗夜明珠,白日里朴素得很,居然入了贤王的眼。

谢棋这才记起,莫云庭这将军国舅,乃是被贬的。他身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旧伤吗?她偷偷朝他投去一眼,却发现那一袭青衣早就走远了,只留下沉青的衣摆在画廊尽头划过最后的弧度。那一抹身影,竟是如同行云流水、花间清风。

少顷,他开了口:“对不起,我原本想亲手接的。”他喘息了片刻才轻笑:“其实我有时候是可以站得起来的。”

绿萝山庄本不叫绿萝山庄,而叫定南将军府。传闻三年前莫云庭从一个将军被贬成了一介乐官,他既没唉声叹气也无半分恼怒,而是择日叫来了工匠把威严壮阔的将军府重新装饰一新,硬邦邦的大理石上盖了纱,刀剑换成了花草,练功房改成了练舞房。不出半月,好好的将军府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贤王却架子大得很,良久都没有发出声响。谢棋心头压了一丝郁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地积攒了起来,直到最后她双手酸软,才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这一看,却吓了她一跳——那个贤王居然有几分想从轮椅上下来的模样,满脸通红,对上她的视线,他的脸上带了几分不自然。

莫将军一朝被贬,依旧是风度翩翩,纵情声色,只不过如今是有了个堂堂正正的名号,民间的传闻越发不堪。

不长的一句话,谢棋分了好几次才念完。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喉咙里绕了千回百转才从口中发出,这等没出息的模样让她有些无力,暗暗翻了个白眼,骂了自己几句窝囊。

谢棋在绿萝山庄只安安分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晨曦才露,府上的丫鬟们便早早来敲门,端上了洗漱的用具,还带着一身崭新的换洗衣裳。谢棋见了想笑,她在朝凤乐府里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司花,想不到到了这儿倒被当成了主子。

谢棋这才反应过来手里端着东西,赶忙上前把盘子递到了贤王面前,犹豫了片刻在他面前轻轻跪下,朗声把尹槐之前教的念了出来:“贤王安康。这是尹大人的薄礼一份,请贤王笑纳。”

她昏昏沉沉起了床,洗了脸抬头的时候对上了丫鬟怪异的目光——房里的两个丫鬟一个傻一个呆,都愣愣瞅着她的脸,撞上她的目光又匆匆低下头去。房间里顿时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等等!”尹槐挥手拦下上前的侍卫,朝着莫云庭笑道,“小谢是替我端了物件上殿的。小谢,还不快把你手里的东西献给贤王殿下?”

谢棋自然知道她们在偷偷看些什么,她干笑一声,戳了戳自家脸蛋儿,好声好气问丫鬟:“美不?”

莫云庭冷冷地道:“三等司花贸然进殿,来人。”

丫鬟们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颤颤巍巍后退了几步,匆匆忙忙跪下道:“小姐不丑,小姐出身朝凤乐府,是奴婢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小姐梳洗已毕,奴婢告退了。”

第一次,羞于见人。

丫鬟匆匆离去,溜了。谢棋深深反省了自己恶劣的心思,思量了一会儿,爬回了床上,和衣睡下了。等到再睁开眼,只看到尹槐坐在床头笑得一脸春风荡漾。她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意识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尹槐提着出了房门,一路颠簸到了一个厅堂。

万般无奈,谢棋唯有乖顺地抬起头来。于是,一张奇丑无比的,笑吟吟还憋红了的脸就入了莫云庭的眼,也入了楚暮归的眼。楚暮归微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异样,这让她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脸,而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谢棋清醒无比地站在厅堂之上,想了又想,才道:“尹大人,男女有别……”

“抬起头来,没听到吗?”

她还未说完,一记扇子就此砸下。尹槐笑眼弯弯,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戳了戳她的脸,轻飘飘道:“小谢,我入你房坦坦荡荡无人会疑心,你入我房才叫居心不正妄图劫色。”

“……咳咳。”

尹槐其人,人比花美,舌比蛇毒。

“抬头。”

谢棋心里的小火苗被他点燃了,却只能狠狠瞪他,没有半点儿反驳的余地。论色相,尹槐是美貌有余,她却是不堪入目。她用力地瞅了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一眼,想从他脸上找到点儿瑕疵。

谢棋不抬头,只是暗暗掐了一下大腿憋住笑,含糊应道:“啊?”

结果,先灰不溜丢的却是谢棋自己。

“谢棋。”莫云庭冷清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为何在这里?”

厅堂之内还有其他人,男男女女差不多七八个。见了尹槐,他们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尹槐的示意下开了口。其中一个约莫三十的妇人先上前,盈盈道:“大人,此番佳色入了极南之地,从那儿找到个适合女子的柔美舞。此舞是南方愚昧的人抓了童男童女进献河神时教童男童女们跳的,虽然来头不怎样,舞姿却是极美的……”

谢棋咬着嘴唇憋着笑,狼狈地挪开视线。怎奈视线虽然挪开了,脑海里却依旧徘徊着那个冷面的莫大人早晨发现自己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块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笑……不能笑!她拼命喘息警告自己,却见效甚微。如此肃穆的殿上,每个女眷脸上都是风姿绰约,唯独她埋着头双肩颤抖,一双手已经把自个儿的衣摆掐裂了……

叫佳色的妇人软软说着,谢棋却听得稀里糊涂,听到后来才明了,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乐使。朝凤乐府里的司舞司乐都是娇滴滴的小姐,她们自然都是不出门的,但宫里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却不能年年都听一样的曲儿,赏一样的舞,故而才有了乐使。他们有男有女有长有幼,有的是天资极强又美貌,有的则是早年出宫的司舞司乐,每年都到各地去游历,学了新曲子新舞蹈,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到绿萝山庄,由尹槐亲自挑选,入眼的,带回朝凤乐府。

那纱布……谢棋在与他对视的一刻记起了些什么东西,脑海里突然响起几声连续不断的声响。那是昨晚她扶着他去房间,一不小心在长廊上摔倒的声音!

尹槐此次带着她和乐聆到绿萝山庄,大概是想她们早点儿学新的舞曲,用来应付一个月后的宫选。

莫云庭的口吻鲜有地和煦,谢棋却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小心翼翼往后缩了几步,靠到了尹槐身边,却不想就是这细微的几步让莫云庭注意到了她。他回过头瞧见了拼命往人群中挤的谢棋,眉头不快地锁了起来,白色的纱布裹在他的额头上,一派纤瘦病弱的模样。

尹槐若有所思,片刻后露出了一丝笑:“童男童女跳的?”

“王爷客气了。”

佳色道:“是,因为是不足十二的孩子跳的,这舞初看时有些拙劣,重在一个‘软’字。不过假若稍稍加以改变,必定会美妙绝伦,浑然天成。”

楚暮归轻声笑道:“礼乐之事乃是国之大体,大人过谦了。能向皇兄讨了这差事来,我可是铆足了劲儿呢。”

“叫什么?”

第一个开腔的是莫云庭,他抱拳道:“王爷为宫选歌舞之事亲临,真叫朝凤乐府受宠若惊。”

佳色笑了:“南蛮之地的东西,哪来的什么正经名字,属下为它取了个,叫‘绿腰’。属下演上一遍给大人瞧瞧大人便知晓了。”

谢棋却茫然不觉,只呆呆地看着殿上那人:他坐在轮椅之上,安静恬然如同春柳夏荷般的娴雅。难怪会在夺嫡中侥幸存活还深得当今皇帝宠爱,他的气质完全没有现世的半分污浊,功名荣禄仿佛与他并不沾边。这样的人,实在与争权夺势无缘。

“绿腰……”尹槐轻轻念着,站到了一边,眸光一闪,稳稳当当落在了谢棋身上。

“小心。”尹槐在谢棋手里的盘子快要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狠狠瞪了她一眼。

谢棋的目光却被佳色吸引了过去——佳色已经过了女子最好的年月,她风韵犹存,却实在已经算不得美艳,或许是因为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关系,鬓角已经早早泛了白。只是,这些仅仅是在她站着不动的时候。她缓缓起了舞,谢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堂堂贤王,居然是个双腿无法行走的残废之人?

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妖娆。普普通通的动作,加上几乎要折断一般的几个动作,明明已经苍老的容颜居然好像会发光一样。衣袂如云,每一丝摇曳都美不胜收,仿佛带了什么蛊惑一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确如同传闻中的那样儒雅翩翩,俊秀无比。轿子抬到了殿门口才停下,轿中的楚暮归被一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从轿中抱了下来,又一个侍卫从轿后出来,把一只轮椅放置到轿旁。起先的那个侍卫才轻轻地把楚暮归放到轮椅上,把他推到殿内主座的空位上。

见了她跳舞,才知府里那些一二三等的司舞,都是群乳臭未干的假把式……谢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甚至感觉到了心在胸腔里碰撞的触感。她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去抚慰那颗太过激动的心——这才是……朝凤乐府的舞姬吧。

谢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有几分紧张,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原本平静的心跳在漫长的等待中越跳越激越,到最后居然有几分喘不过气了……好在,楚暮归终究还是到了殿上,只是他的方式却让谢棋瞪大了眼,手里的盘子险些落到地上。

如此让人……沉沦的东西。

到了房内,尹槐从柜中翻出了一颗明珠,用布包裹了,找了个托盘让谢棋拿在手里,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到了殿上。彼时楚暮归尚未至殿中,整个大殿里静谧一片:殿上的桌椅布局有些怪异,主座上本来放着上好的梨花木椅不知道去了何处,留了一个大空也没有人在意。

“喜欢吗?”

尹槐粲然一笑,朝她勾勾手:“跟我来。”

尹槐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谢棋骤然清醒。她愣愣道:“喜欢。”

“……我是下等司花。”谢棋咬牙切齿,尹槐这人,似乎总是把她的身份给忘了。

尹槐微笑道:“那一个月后,你来跳这《绿腰》。”

“想看为何不过去?”

谢棋险些被呛到:“一个月时间,我怎么可能学会……”

谢棋被尹槐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回头,见是尹槐松了一口气,指着花园那侧咧嘴笑:“看那个人有没有比我们多出一只手一只脚。”

“佳色会教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

“神仙教也没用!”她根本没有半点儿基础,怎么跳得来这舞?

谢棋透过层层的纱幔看见了轿中的贤王楚暮归。司花自然不能挤进迎接的人群中,她只能远远地站在花园内侧好奇地看着。她踮起脚透过丛丛的灌木枝只看见了他一抹乌亮的发丝,一双宁静的眼。再往下就见不着了。

尹槐稍稍犹豫片刻,戏谑的目光落到谢棋眼里,轻轻一挑,眼波流转。他说:“我教。”

春暖花开的时候,朝凤乐府来了位贵客,贤王楚暮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