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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阿华被诊断为晚期肝癌,留在世上的期限是三个月。那个专家告诉凯西,如果早发现,结果将完全不同。爱妮当时也在边上,他是她托丈夫的关系找来的专家。后来有一次,阿华对爱妮说,“其实我早就不舒服,很长时间了,可我不想进医院检查,我知道一查就会查进医院,被关起来……呵,我宁愿暴死也不要在医院等死!”阿华笑嘻嘻的,根本弄不明白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

趁着洗牌,爱妮站到窗口,掀开木片只看得到空无一人的弄堂,只听得到知了在叫,令她想起那些在烧灼的天空下受煎熬的生物,知了越叫越响,好似垂死之际的嘶喊,但那也只是隔着窗玻璃的倾听,那有质感的细微的颤音也被过滤,经过阻隔的呻吟听上去缈远。爱妮披着外套头靠在窗框旁,听到金频在问,“爱妮,我是陪你玩,你要是不想玩就……”她赶快回桌边,“好不容易把你叫来,怎么会不想玩?”不玩又能做什么呢?自从阿华被收进医院,她又开始玩麻将,而且将麻将桌开在自己家,赌资有大有小,就看玩的对象,有时丈夫夜深回家,见他们还不肯撤桌,只得睡到女儿的亭子间。每天晚上撤去麻将便去撕日历,阿华的生命便是那看得见的几十张纸。撕日历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总是等下意识地撕下纸时,心会“咚”地提起,迟迟不落下,像早搏症状,有几秒钟的窒息。

阿华的高级单人病房摆满鲜花,都是女人送来的,玫瑰康乃馨菖兰百合郁金香,但最多的是玫瑰,因为插花容器不够,花便堆在床上窗台上地上,昂贵的鲜花像草芥。遇上周末之类的特殊日子,鲜花从房间里铺出来,于是医生护士办公室便有鲜花开放。从早到晚,阿华病房女人不断,由于他的病房收费昂贵,医院也网开一面,探视时间不那么严格,但是即便规则严厉,那些脂粉气的美女也有足够的办法让自己如愿以偿。

说话间,坐在爱妮对面的邻居儿子吃进她又扔出的牌,将面前的牌墙推倒。爱妮出冲。三个女人笑了,最近的麻将桌上,爱妮是冲头。好在赌资极小,跟卫生麻将没两样。

美女们的穿梭使病房大楼骚动,常有病人经过长长的走廊,在阿华门口伸头探脑,一次有病人拦住一小姐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小姐来看他?他是干什么的?哦,我知道他一定是外资企业公司的经理,那种地方都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那女孩便顺口淘糨糊,“他是美籍华人,在上海经营一家电脑公司!”病人有自作聪明的满足,连连点头,“我说呢,这么年轻就做老板,国外这种年纪做老板挺多啊!”于是他们便把这些话传给阿华,阿华开心地笑了,见他笑女人们跟着笑,一时间病房充满亚而培的气氛,一位穿黑丝袜迷你裙的十分年轻的女孩子甚至扑到阿华枕边要给他捉头上一根白发。当时正好爱妮在场,被这样一种气氛惊诧,头脑里竟映出这样一行字:醉生梦死!爱妮的语文知识极其浅陋,脑中库存的汉字也只有这几个能解释她当时的感受。

爱妮不由叹气,“各人头上一片天,都有自己的烦心事。”金频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有一次,露露来医院,让人扛进一只大花篮,花篮如此之大,竟塞不进病房,只能放在外边的走廊,给人感觉病房已成灵堂。那天露露的头发比她的花篮更引人注目,她的头顶上的发都覆盖住前额,参差不齐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在医院短短的时间还在找镜子让人们看她额上的瘪塘。当女人们围住阿华的时候,凯西却在医生办公室与主治医生讨论阿华的病情和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凯西的意志便在这种时候充分体现,她使医生们不得不把她当作同行对待。在后来的这段日子,爱妮很佩服凯西,不用手术治疗便是凯西的选择,爱妮从其他专家那儿获知,阿华这样的晚期,开刀也许能拖延时间也许不能,但为病人带来生理痛苦是肯定的,可是医生却要病人家属去选择。凯西说,“我要让阿华开开心心地死!”凯西一直不肯让阿华的寡母知道真情,怕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悲哀而在病人面前泄密,更怕她会为阿华选择手术,为了挽留儿子宁愿让儿子受苦。凯西决不会顾及阿华母亲的情感,只要阿华快乐就行。她常常重复那句话:我都安排好了!我都安排好了!凯西已辞职,从酒店搬进阿华病房。

“都是暂时的,”金频打断她,不带任何情感,“汽车公寓都是他的,如果不资助我连保姆也请不起,不是名正言顺的东西,用起来也不开心。”桌上是爱妮家的邻居母子,老女子也是从年轻时风流过来,与爱妮是忘年交,所以金频也不避她。金频的老戈最近刚离开上海,他们之间有过深淡,但看起来没有结果,金频时有牢骚。

每一次去看阿华,爱妮都要为送什么礼物发愁,他的病房是花店也是一间百货店,那么多女人的用心加起来总要比她周到,所有的物品她想到的他都有,她没想到他也有,她没有机会和他有一段私人的空间和时间。阿华就像一棵被台风刮倒的大树,女人们是啁啁啾啾的鸟,轻快地停留在她们常常栖息的地方。隔着女人们的身体声音视线,她与阿华远远相望,他的絮语他的触摸已经是个虚幻,她总是匆匆离去。

爱妮笑睃金频,“你不比我舒服?儿子上学有保姆接送,私人汽车还配司机,住的是华侨公寓……”

那种时候只有安维亚安静地坐在一边,她已经为他办好了签证,似乎正等着他康复,从病房上起身,脱下病服穿上西装并仔细地打上领带,和她一起坐上回国的飞机。她穿着黑色衣裙,在隆重的场面她总是穿黑色,她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是受过太阳照耀的海水,暖洋洋地望住她钟爱的中国男人。而阿华便从女人堆里朝她微笑。

金频对她说,“电费有她的老公操心,爱妮是享福命呢!有什么要操心呢?女儿是三好生,去参加夏令营,家务活钟点工包了,丈夫外边赚钱,她只管在家里开着空调搓麻将……”

阿华提前离开所有的女人,凯西为他办了新、马、泰为期三个月的旅游。阿华从未出过国,他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还来得及去最近的几个“外国”,凯西在那里为他安排了医生也许还安排了葬礼。爱妮估计这一去将花去凯西所有的积蓄,这就是凯西一直嘀咕着的“安排”,她以她认为最好的方式让阿华“开开心心地死”。

旁边退休的女邻居接她的话道,“一个月下来,电费不得了。”为了御寒,邻居在短袖衬衣外罩一件银灰薄羊毛衫,配上挺括的短发,有一种雅致的派头。

爱妮没有和阿华作最后的告别,他们是在一个夜晚悄悄离去,这也是凯西的苦心,否则,爱妮和其他女子将如何面对这“最后一次”?

金频将扔出的牌收进去,翻出三只“一筒”,看一眼爱妮说道,“所以呢,你是用低温养头发。”

这一圈牌金频自摸,爱妮笑说,“不会打牌的人,手气常很好。”便开始洗牌,金频问道,“那个露露现在怎么样了?”“听亚而培的人说,已被她家人送进精神病医院,其实回国的时候已经错乱,那时盯着我要看她那个瘪塘,真吓人……不过,她实在是漂亮,甚过我年轻时,你别笑,金频,”爱妮也笑了,“这是阿华说的,阿华讲她就是太十三点,要不是她十三点,老早就该看出她有毛病,可是,那个台巴子,凭什么甩她!”爱妮深深地叹息,却又笑起来,“最近亚而培的生意清淡,说是因为扫黄,煤饼们都没有钱做头发。”麻将桌上的人笑起来。

空调温度很低,穿着家居棉针织裙的爱妮感到脊背上沐着一层凉风,便从红木挂衣架上拿下一件丈夫穿过的棉麻便西装披在肩上,双手伸到颈下,将一头滑爽舒卷的长波浪撩到衣服领子外,坐回来摸了一只牌看了半天又把它扔出去,对坐在她下首的金频说道,“温度稍微上去一点,这头发就乌酥。”

这时,门铃响了。

已经是酷暑。整个城市是一只巨大的火炉,从清晨点燃到正午便只有似有若无的火苗,火光越来越淡融化到空气中,正是炉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爱妮家窗户紧闭木质百叶窗垂下木片,日光封闭在外,屋子里似熄火后的宁静幽暗,首先便有视觉上的阴凉。房间里开着灯,灯下是一桌麻将,真是另一片秋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