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伯言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革带,佩有锦绶玉佩,神色平静不怒自威。瞧见匆匆赶来的妻女,视线扫过娘俩泛红的眼圈,郭伯言微微皱眉,旁若无人地往前迎了几步,问林氏:“家里可安顿好了?”
皇上召见,国公府的马车跑得飞快,两刻钟后,宋嘉宁、林氏被宫人领到了大殿上。刚爬完高高的几十层台阶,鲜少出门的娘俩脸蛋都浮上了淡淡的红晕,一出现在大殿门前,殿内的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身,一起看了过来。
问的是家事,话里却透着夫妻间的亲昵。
太夫人、寿王都给了定心丸,进宫路上,林氏迅速理智下来,一边思索如何应对宋二爷、胡氏,一边指点女儿见了皇上后要如何行事。
林氏的心越发踏实了,柔声道:“母亲帮忙照看茂哥儿呢,国公爷别担心。”
宋嘉宁点点头,眼睛湿了,唇角却忍不住地翘了起来。她不知道寿王为何要对她这么好,也许是因为两人之前几番相处的表兄妹情谊,也许是他品行高洁因为皇上赐了婚,他便把她当未婚妻维护,但寿王对她好是真的,能嫁给这样的男人为妻,宋嘉宁这辈子再无遗憾了。
郭伯言嗯了声,再伸手摸摸宋嘉宁脑顶,笑道:“安安别慌,为父自会替你做主。”
一个王爷,不在乎女儿亲爹只是个举人母亲是个改嫁的寡妇,不在乎女儿有好吃之名在外,不在乎女儿脸上长了疹子可能落下痕迹,连女儿因父族争斗影响寿王府的威望他都不在乎,除了上心,林氏找不到别的理由。
男人高大威武,四旬的年纪,脸上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美,却比双十年华的年轻公子多了山岳般的威严,恍似万事成竹在胸。生父走得太早,宋嘉宁早就忘了,但在郭伯言身上,宋嘉宁真的体会到了有父亲维护的安稳感。
她扭头看母亲,林氏抱住女儿,轻轻地在女儿耳边感慨道:“王爷对你,是真的上心了。”
朝继父感激一笑,宋嘉宁慢慢看向大殿另一侧的二人。男人一身灰扑扑的细布衣裳,曾经白皙的脸庞晒黑了黄了,但宋家男人都生的风流俊朗,便是一身布衣,宋二爷依然是个俊秀的男子,只是少了风骨,显得懦弱无能。他身旁,胡氏穿了一身青布衣裙,身形消瘦,本来肤色就偏黑,在牢房吃了三年苦,胡氏更黑了,原本出身殷食人家的富贵气也变成了戾气。其实她只比林氏小两岁,但现在两人站在一块儿,说胡氏是林氏的婶母,都不会有人质疑。
赵恒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影修长挺拔,如深山老林逍遥自在的仙鹤,顷刻间化成了崖顶屹立的青松。宋嘉宁呆呆地望着那抹背影,直到寿王上了马车,马车不紧不慢地朝东而去,宋嘉宁才终于回了神。
宋嘉宁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叔婶变化会这么大。
宋嘉宁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宋二爷眼珠子则长在了林氏身上,以前就觉得嫂子仙女似的貌美,四年不见,嫂子竟然越长越年轻了似的,与侄女站在一块儿,分明是对儿姐妹花。他看美人看得出神,胡氏则嫉妒地全身冒酸水,林氏越好,她的苦她的恨就越强烈!
前两个字,赵恒是对着林氏说的,停顿时察觉宋嘉宁抬起了头,赵恒便下意识朝她看去,然后对着那双春雨新洗的杏眼,说出了后面的“勿忧。”
“呸!你还有脸来见我!拐走我们宋家的姑娘,你对得起大哥吗!”胡氏上前两步,涨红脸庞指着林氏就骂了起来:“大哥死的时候,是谁扑在大哥身上恨不得要一起死,原来都是装给街坊们看的,一转眼就攀高枝去别人床上……”
“婚事,勿忧。”
“来人!”郭伯言高声喝道,黑眸冰冷地盯着被吓愣在那里的胡氏,“大殿之上,刁民竟敢藐视皇威,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教会规矩再带她进殿。”
赵恒忽然就觉得,这麻烦也算不上什么。
皇上、王爷未到,郭伯言便是大殿中最大的官,立即有侍卫赶过来,不容分说捂住胡氏的嘴,拎母鸡似的给拖出去了。胡氏呜呜地挣扎,扭着脖子往后看,希望丈夫过来救她,宋二爷是想救,但他们敲登闻鼓前已经挨了一顿板子,这会儿能站着都是硬撑的。一边是媳妇自己挨板子,一边是夫妻俩一块儿挨板子,宋二爷本能地退缩了,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哪都不敢看,心里悔得不行。什么皇上会帮老百姓撑腰,看那位国公爷,威风凛凛的,都敢使唤皇上的侍卫……
赵恒的目光,在宋嘉宁左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见她脸颊梨花花瓣一样白嫩,肉嘟嘟的诱人去戳一戳捏一捏,纵使楚楚可怜也透着一股孩子气的憨态。她心里或许有千般悲苦,落在旁人眼中,却更似寻常的委屈,轻易就能哄好的那种。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传,说是皇上、寿王到了。
林氏、宋嘉宁一同起身。
宋二爷双腿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不停。
“起。”赵恒平静道,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郭伯言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领着妻女朝皇上行礼。
也许寿王离府,便是要进宫请求皇上退婚吧?
大殿上一片肃静,外面胡氏挨板子的闷响清晰地传了进来,宣德帝面无表情坐到龙椅上,看着几乎快趴在地上的灰衣百姓道:“你是何人?缘何状告卫国公?”
眼看着寿王来到了近前,林氏心情复杂地领着女儿行礼,瞥眼男人墨色的衣摆,林氏眼底是一片惶恐。三年前宫里选妃,楚王、睿王都被赐婚,唯独寿王受了冷落,当时京城就一片议论,如今自家的私事又注定要连累寿王沦为京城百姓口中的笑柄,林氏怕寿王恼羞成怒,将火气发在女儿身上。
宋二爷连知县都怕,刚刚被郭伯言打量半晌已经丢了三魂,如今被皇上审问,他剩下的七魄也一缕烟似的飞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草民,草民……”
“臣妇拜见王爷。”
结结巴巴的。
寿王冷着脸走了,宋嘉宁苦笑,垂下眼帘继续前行,走了两步,余光中的那道墨色身影,突然改了方向,朝她走来。
宣德帝皱眉,余光扫向孤零零站在左下首的儿子。儿子现在大了,寡言少语冷情内敛,但宣德帝还记得儿子七八岁的时候,老四顽劣故意学三哥那样结结巴巴地说话,被老三按在地上一顿狠揍,哭嚎着来他面前告状。
此事,父皇会如何定夺,他不知,若父皇欲收回旨意,他能否劝住父皇,赵恒也……
这姓宋的百姓是畏惧天威,但儿子听了,心里肯定不舒坦。
赵恒顿了顿,最终还是收回视线,肃容朝马车走去。
“伯言,你说。”宣德帝不悦道。
赵恒偏首,一眼看到了远处的他的准王妃,她手被母亲牵着,歪着脑袋定定地望着他,杏眼湿润如雨,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宋二爷连忙闭上嘴。
宋嘉宁愣愣地望着对方,为他罕见的墨色衣袍,为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
郭伯言走到大殿中间,微微弯腰,拱手陈述道:“回皇上,此人姓宋,名阔,乃臣妻改嫁前的小叔。四年前,宋阔一家四口驱车狂奔,撞死一老者,被当地官府判三年牢狱。彼时臣妻已在宋家守节六年,乡邻皆怜悯,劝她回京投奔娘家。臣妻孤儿寡母,又无小叔庇护,这才携女进京。未经宋家同意,臣擅自将嘉宁记在郭家族谱,确实不妥,但主因在于宋家远在千里,臣难以顾及,现宋阔进京,臣愿与其回府商议此事,若宋阔不肯割舍,臣必当归还嘉宁于宋家,绝不仗势欺人,有负皇上多年恩宠栽培。”
宋嘉宁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扭头,就见隔壁寿王府门前,寿王也才走了出来。今日的寿王,穿了一袭墨色蟒纹长袍,黑夜般的衣袍颜色,衬得他侧脸越发白皙清冷,如不问世事的神仙,突然因为什么动了肝火。
“理当如此。”宣德帝欣慰道,又问宋阔:“既然你去年便已出狱,为何现在才进京寻人?”
刚刚走出国公府,东边突然传来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王爷。”
宋二爷依然紧张,但勉强能说句完整的话了,只是早忘了提前与妻子定好的说辞,脑袋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草民,草民听说,听说嘉宁要当王妃了……”他的意思是,他之前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忘了侄女,听到侄女的消息,才记起来,然后进京寻的亲。
到了这种地步,只要母亲没事,宋嘉宁就什么都不怕了。
但宣德帝却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怒斥道:“听闻侄女发迹,你们夫妻便来寻她,若她只是平民商家之女,你们便继续不闻不问?如此趋炎附势之徒,哪个当母亲的舍得将女儿留给你们?触犯律法在先,薄情寡义在后,刁民也敢来朕面前诉冤,来人,拖出去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婆母慈善,林氏哽咽着拜谢,最后看眼吓哭了的茂哥儿,林氏牵着女儿,跟在宣旨太监身后朝国公府外走去。宋嘉宁哭过了怕过了,听完太夫人的话后,她莫名地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知道,母亲弟弟肯定不会被她连累了。
天子发威,那边胡氏的长椅还没撤,侍卫就把宋二爷也拉出来了,毫不留情一顿板子。
母女二人模样酷似,现在都红着眼圈,可怜巴巴的。太夫人叹口气,搂住孙子脑袋,慈声安抚儿媳妇道:“他们就是冲着名利来的,这样的人好打发,你们娘俩别胡思乱想,进了郭家门就是郭家的人,有我跟伯言在,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处置了宋家夫妻,宣德帝又斥责郭伯言道:“宋家有错,你未征得宋家同意便将宋家女记在自己名下,同样该罚,暂扣半年俸禄,闭门三日深思己过,一旦宋家执意带走宋家女,郭家不得阻拦。若叫朕听闻此事有任何不公,朕必重罚。”
皇上在宫里等着,娘俩没有多少时间互相安抚,林氏擦擦脸,再帮女儿擦了泪,将茂哥儿托付给行色匆匆赶过来的太夫人照看。
“臣领命。”郭伯言朗声领罚。
伏在母亲怀里,宋嘉宁眼泪落了下来。如果母亲因为她被继父厌恶,如果继父因为她被皇上责罚,那她宁可跟二叔一家走,换母亲弟弟与继父、太夫人的安生。
“寿王随朕来。”宣德帝离开龙椅,顺便带走了儿子。
宋嘉宁只怕自己连累母亲,连累继父,成了郭家的累赘。
赵恒目不斜视地走了。
宋嘉宁信母亲,可她的心也灰了。她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了,被二叔婶母一闹,越发配不上寿王。对宋嘉宁来说,赐婚的旨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就是意外之喜,现在老天爷收回去,她难过归难过,但也能接受。她的婚事,经历过鲁镇的打击,现在再来一次,宋嘉宁竟然并未太担心,大不了,一辈子当个老姑娘。
郭伯言一家三口恭敬地低着头,待帝王身影彻底消失,郭伯言才领头,一家三口朝殿外走去。台阶之下,胡氏嘴里塞着帕子,被侍卫按在地上跪着,眼睁睁地看着宋二爷被打板子,宋二爷呢,双手紧紧扒着长凳,脸白如纸,腚上已经见血,疼得眼泪鼻涕一块儿往外流,口中发出一声比一声渗人的痛苦闷哼。
林氏眼睛湿了,走过去抱住呆呆的女儿,低头,声音却坚定无比:“安安别怕,不管发生什么,娘都会陪着你,绝不会叫你跟别人走。”
瞧见郭伯言三人,胡氏仰头,又怒又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看向身旁同样呆若木鸡的女儿,林氏心里一片酸楚。她肯定不会叫女儿回宋家,但经此一闹,皇上会不会收回旨意,不要女儿嫁给寿王了?不嫁就不嫁,但沦为京城笑柄的女儿,还能再找到德才兼备的好男人吗?
郭伯言只冷冷一笑,命人打完板子,将夫妻俩送去国公府。
惊闻胡氏进京,还要告她与郭伯言,并打着抢回女儿的主意,林氏脸刷的白了。她不怕郭伯言因为名声受损嫌弃她,当初她们母女在江南的情形,郭伯言心知肚明,夫妻四年过下来,儿子也有了,林氏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地位,可……
前往崇政殿的路上,宣德帝想了很多。
郭伯言就在宫里,宣旨公公快马加鞭去卫国公府宣林氏母女。
宋家来要人这事,他相信郭伯言能解决的很漂亮,闹不出多大水花,但百姓们茶余饭后一谈论,那丫头的名望算是彻底毁了,一个满身都是笑料谈资的女人,他若继续让她当王妃,损的是儿子的威望。
宣德帝不想了,派人宣郭伯言一家三口进宫,人到了他再审。
“这门婚事,作罢吧,朕再寻个有殊色的名门闺秀给你。”坐到龙椅上,宣德帝看着儿子道。
王恩还真不知内情,恐怕连郭家都不知道,见林氏带着女儿回京,就以为夫家那边同意了。
赵恒正色道:“儿臣,曾许诺。”
短短的瞬间,宣德帝也想通了,皱眉问:“林氏当年带着女儿回娘家,没有得到宋家同意?”
宣德帝面露不解。
嘴上这么说,王恩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叫什么冤情?傻子也知道是宋家人听说侄女要当王妃了,借机来京城闹一闹,好讨点便宜。郭家那边,郭伯言的仕途不会受到任何影响,顶多被京城百姓、文武百官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一段时间。至于国公夫人林氏,要么靠男人的宠爱熬过去,要么被休掉,而那位四姑娘能不能继续当王妃,全看皇上的意思,总之,郭伯言地位不变,影响不了朝堂,对于宣德帝来说,就不是大事。
赵恒看了一眼特意带进来的福公公。
大太监王恩弯腰道:“是国公夫人原来那家的小叔,告国公爷夫妻将四姑娘带回国公府,还记在了郭家族谱上。”
福公公马上弯腰,向宣德帝解释道:“皇上,四月选秀,四姑娘脸上起了一次疹子,皇上赐婚后,王爷曾去国公府探望四姑娘。四姑娘伤了脸,名声又受损,忧心忡忡恐王爷嫌弃。为了让四姑娘能安心休养,王爷曾亲口许诺,说大婚会如期举行。”
崇政殿,宣德帝正在批阅奏折,得知有人敲登闻鼓状告郭伯言强抢民女,宣德帝诧异地挑挑眉,沉声道:“怎么回事?”据他所知,郭伯言非常宠爱新娶的继室,哪有功夫去抢民女?宣德帝也不信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是那种人。
宣德帝知道儿子去过国公府,却不知竟然说过这番话,沉默片刻,皱眉道:“可这次……”
进京路上,胡氏谨慎地打听了几次,确定真有丢猪的事,她的心才彻底踏实了。
赵恒突然朝宣德帝行了一礼,然后上前几步,从御桌上取来一张裁剪过的宣纸,再借宣德帝的墨笔,行云流水地写了两行字。宣德帝坐在对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既惊艳儿子的这手清逸好字,又为字中决心而震撼。
这个计划,胡氏唯一担心的,是皇上不管他们的事,她斗不过郭家,但客商说了,当朝皇上最最爱民,曾经有个京城百姓丢了猪去敲登闻鼓,皇上都审理了,还给了那人一笔钱。这么好的皇上,她还怕什么?
“我不负黎民,亦不为黎民负她。”
倘若皇上因此嫌弃侄女,收回赐婚旨意,那这就成了宋家与郭家的事情了。侄女是宋家女,皇上判案也得判给宋家,郭家要么出钱买女儿,要么就让宋嘉宁跟他们回江南。想到这里,胡氏眼里再次射出两道狠光,她的女儿命苦死了,一旦宋嘉宁到了她手里,她要那小贱蹄子生不如死!
我没做过对不起黎民百姓的事,那些百姓笑话我是他们喜欢议人是非,我不能因为这样的人,而辜负有婚约的女子。
胡氏仔细向客商打听了京城的情况,然后跑回家与父母、丈夫商量再次进京。这次她不报复林氏,她只要认回侄女,如果皇上脾气好,依然叫侄女做皇家的儿媳妇,那她就是寿王妃的嫡亲婶母,是寿王的亲戚,一下子成了贵人!郭家、林家若是嫌她碍眼,怎么都得出笔银子给她,且还不敢耍阴招,因为如果他们夫妻出事,百姓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郭家、林家杀人灭口。郭伯言是当官的,他不敢硬来。
宣德帝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儿子此言,虽然是为儿女情长,却蕴含深意。身为帝王,一言一行都被臣子百姓盯着,还极其容易被人误解,明明自己没做什么,那些人便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指责他哪里做的不对。故虽为帝王,为顾忌悠悠之口,帝王也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倘若能做到儿子这般豁达,只求问心无愧……
如醍醐灌顶,胡氏猛地惊醒。是啊,宋嘉宁是她短命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宋家不开口放人,林氏就不能带走女儿,宋嘉宁也就当不上郭家的四姑娘,如果宋嘉宁不是郭家四姑娘,那她就没有资格选秀,没有资格当王妃!
看着那短短两行字,宣德帝半晌无言,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这一生,怕是学不来儿子的豁达了,但这不妨碍宣德帝重新认识这个儿子。儿子年少时,曾经努力在他面前表现过,但那时他忙着堵住朝臣百姓之口忙着稳固帝位,无心管教家中幼子,特别是老三,有人说老三的口疾便是老天爷对他的天谴,所以每次看到老三,他都忍不住迁怒。
胡氏心里翻江倒海,宋嘉宁都能当王妃,如果她的女儿活着,凭女儿的容貌,就算当不上王妃也能嫁个大富之家当主母啊,凭什么她的女儿死了,林氏娘俩却越过越好?胡氏当时就气哭了,客商大惊,问她怎么回事,得知郭家四姑娘其实是宋家的女儿,客商才惊道:“既然是你们宋家的人,你们怎么舍得让自家侄女随母改嫁?”
等帝位稳固了,等他有时间多分给孩子们了,宣德帝才遗憾地发现,他的老三再也不会用期待的眼神看他,老三的文课武课也都不再出彩。宣德帝试着鼓励儿子,儿子并不领情,宣德帝毕竟要操劳国事,久而久之,他开始默许儿子的选择,既然儿子无心朝堂,他也不强迫他。
胡氏想想也挺怕的,这才休了进京的念头,一边照顾二老,一边寻医问药调理身子,想再怀个孩子。谁想今年六月里,她居然从一个路过的京城客商口中得知,林氏那个狐媚子居然攀上了卫国公,还带着女儿改嫁到郭家当国公夫人了,不仅如此,宋嘉宁那个小狐媚子还被皇上赐婚,就要变成寿王妃了!
但现在,亲眼目睹了儿子的才学,领教了儿子的心胸,宣德帝不想再埋没这个儿子。
去年三月,她与丈夫刑满出了牢房,她想进京找林氏讨回公道,窝囊的丈夫不许,她与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母亲突然病重,她才暂且压下报复的念头,与丈夫卖了宋家祖宅,搬回娘家侍奉二老。她对父母说了报仇的心思,父母都阻拦,说林家家大业大,万一花钱买凶报复回来,自家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真的,非她不娶?”重新坐回龙椅,宣德帝有些揶揄地看着儿子问。
想到那撕心裂肺的苦,胡氏发狠地敲着鼓,侍卫来抓她,她依然死死地抓着鼓棒不肯松手。
赵恒不解父皇为何而愉悦,但还是点点头。
胡氏恨林氏,如果不是林氏长了狐媚样勾走了弟弟的魂,弟弟不会生死不明,家里的爹娘不会心疼得卧病不起。如果不是弟弟被林氏勾走,她不会急匆匆往娘家赶,就也不会撞死人,不会白发送黑发人!
宣德帝便道:“君子重诺,你想当君子,朕愿成全你,只是,朕现在缺个翰林院修撰,朕成全了你的爱美之心,你是不是也该为朕分忧?”
那么苦,她熬过来了,丈夫也熬过来了,可怜她的一双儿女,儿子去山里搬石头时不小心摔倒了,脑袋正好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不久就没了气,女儿在闷热的盛夏时节染了病,硬撑了三个月也死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女,就这么没了!
赵恒皱了下眉。
胡氏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三年的牢狱之苦,一日两餐都是变了味儿的馊饭,白天苦役似的干活,晚上睡在发潮的稻草上,蚊虫鼠蚁不停地往人身上爬,里面的耗子一个比一个大,都不怕人,赶都赶不走。
福公公却高兴不已,翰林院修撰虽然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但其掌修国史实录、负责为帝王进讲经史,乃天子近臣,最有机会得到皇上的信任,一旦被皇上青睐,官职升迁还不容易?升了官,手中便有了权。
四年前,林氏带着侄女宋嘉宁去桃花岛赏桃花,弟弟胡壮闻讯而去,未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生死不明。那时她着急打听消息,叫上丈夫与一双儿女回娘家,路上马车跑得太急,撞死了一个老爷子,一家人打了板子交了罚银,最后还被判了三年牢狱之灾。
宣德帝知道儿子介意什么,指着福公公道:“朕看他就跟你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你想什么他都清楚,进了翰林院,以后需要说话的地方就让他替你说。”这么一想,宣德帝忽的记起了高祖皇帝用过的一位禁军将领。
而胡氏确实恨,恨她曾经的嫂子林氏。
当时大周初建,以武将身份夺得天下的高祖皇帝最忌武将,禁军将领用了一个,没过多久便因疑心换了新的。后来有个姓杨的接管禁军不久突染哑疾,自己说不了话,全靠身边一个忠仆替他解释,不也稳稳当当地管了十二年禁军?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登闻鼓前,宋二爷敲了几下鼓就没底气了,他妻子胡氏见状,愤而抢过鼓棒,拼力敲打,眼中射出强烈的恨意,仿佛那鼓面是她的血海仇人一样。
他的儿子只是说不利索,做的只会比那个将领更好。
高祖皇帝登基之后便在朝堂外设了登闻鼓,百姓们遇到冤屈便可来敲登闻鼓,而登闻鼓一响,无论皇帝在做什么,都必须上朝处理此事。宣德帝坐了龙椅后,勤于政事爱民如子,亲自为百姓解决了很多冤屈,敢来敲登闻鼓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多到曾有大臣上奏请宣德帝废除登闻鼓,宣德帝未允。
看出龙椅上的男人是认真的,赵恒便道:“儿臣,领命。”
因此,九月下旬,听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宋嘉宁二叔敲了登闻鼓,要到皇上面前状告大伯父强抢宋家女儿时,云芳心跳加快眼睛一亮,毫不掩饰地在丫鬟面前笑了!
他似乎不太情愿,宣德帝再次赏鉴儿子的字,脑海里突然冒出郭家那丫头。虽然名声不太好,但儿子竟然为了她两次求他这个父皇,还愿意走出心里那扇门入朝为官,如此看来,郭家丫头或许正是儿子命定的良配。
一看到宋嘉宁,云芳就忍不住嫉妒,觉得自己不如人。
卫国公府。
她走了神,云芳陪丈夫给长辈们敬完茶,瞥见宋嘉宁目光怔愣唇角微翘的思春模样,她悄悄抿了抿唇。出嫁前,她对自己的婚事极其不满,本就嫌黄家家风过严,被宋嘉宁的高嫁一比,更显得她可怜了。
回了临云堂,郭伯言笑着对妻子女儿道:“皇上那话听着煞有介事,其实是说给百姓听的,要百姓知道是他个为民做主的好皇上,但只要我打发了宋阔夫妻,这事便过去了,你们娘俩不用担心。”
十一月初九,只剩两个月了。
林氏也看出皇上是站在郭家这边了,不然不至于打宋二爷板子,只是,胡氏夫妻既然千里迢迢地赶来京城,会轻易被打发回去吗?如果郭伯言用权势恐吓对方,一旦传出去,郭伯言的名声坏了,皇上那也落了颜面。
众人齐聚畅心院,宋嘉宁好奇地打量云芳,见云芳气色红润,粉面含春,与大姐姐回门时的样子差不多,就猜到三姐姐、三姐夫感情也不错。姐姐们都嫁给了如意郎君,听着耳边太夫人对云芳的教诲,宋嘉宁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
郭伯言看眼女儿,有些话不好当着孩子的面说,只道:“依我看,进京应是那恶妇的主意,宋阔懦弱胆小,我去许他些好处,他自会心满意足地回江南,再不敢来京城作妖。”
三日后,小夫妻俩回门。
林氏一点就透,宋嘉宁不太放心,小声提醒继父道:“父亲,我二叔最怕我二婶,家里什么事都我二婶说了算,就算他在你面前答应了,回头被我二婶一训,恐怕又要反悔。”
云芳戴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也早忘了黄振生的模样,心情复杂地被新郎接走了。
郭伯言笑,用看孩子的眼神看着女儿道:“安安等着,为父自有叫他不怕的办法。”
翌日新郎来迎亲,在前院热闹过了,新郎一个人随着全福人来内宅接新娘子。宋嘉宁站在母亲身边观礼,见三姐夫黄振生文质彬彬,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容貌也俊朗不俗,宋嘉宁挺为云芳高兴的。
男人语气轻松,宋嘉宁本能地信了。
云芳笑着道谢,晚上查看今日收到的礼物,找出宋嘉宁这方帕子,气得用剪刀乱剪一通,吓得身边的丫鬟噤若寒蝉。
林氏扫眼丈夫,转过来,摸摸女儿头发,叹气道:“他们进京分明不怀好意,安安以后改口吧,别再喊他们叔婶了。”若胡氏夫妻真心把女儿当侄女,她绝不会说这番话,可事实是,胡氏夫妻存心要她们娘俩过不好。郭伯言处处维护她们,她也该表现一下,免得郭伯言面上不说,心里却介意女儿对宋家人的称呼。
宋嘉宁送了一方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花好月圆、百年好合”。
宋嘉宁看看继父,毫不犹豫地道:“好。”
三夫人出身名门,但娘家家产还真不如京城富商林家,看到这对儿手镯,三夫人对林氏的态度总算和缓了些。
郭伯言并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但听完妻子要女儿与宋家撇清关系的话,他还是笑了,觉得今日这番唇舌没有白费。
云芳初六出嫁,初五添妆,宋嘉宁与母亲一块儿去三房贺喜。妯娌之间虽然有些罅隙,但这样的大喜日子,林氏是真的替侄女高兴,包了一个鼓鼓的封红作礼金,还送了云芳一对儿碧绿剔透的祖母绿手镯。这是林氏的嫁妆,一整块祖母绿玉石,林氏让人打了三对儿镯子,庭芳、兰芳都送了,不偏不倚。
安抚好妻女,郭伯言一人去了前院,喊来钱管事吩咐了一番。钱管事立即着手安排,很快便从青楼买了两个尚未开苞的貌美姑娘过来,都是十六七岁的花样年纪,一个面容清丽,一个眼神勾人,各有风情。
石榴熟了,京城也一日比一日转凉,院子里的菊花花骨朵越来越大,国公府又迎来了一桩喜事,三姑娘云芳要出嫁了。
宋二爷夫妻早已被安置进国公府的客院,郭伯言领着两个丫鬟,亲自去探望宋二爷。
可郭骁不明白,她到底在怕他什么,嘲讽他什么,又在嫌弃什么,嫌弃到连他送的吃食都不碰。
夫妻俩都挨了板子,胡氏勉强还能走动,宋二爷却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趴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喊痛,一边疼一边数落妻子:“我说不来你偏要来,现在好了吧,便宜没讨到,两条命却要交待在这里了,客死他乡……”
她不是不爱,而是不爱吃他送的。
“闭上你的乌鸦嘴!”胡氏倚靠在窗前,偷偷地打量外面,“皇上可是说了,嘉宁是宋家人,郭家若不叫咱们带走嘉宁,就等着被皇上处罚吧!”
怎么会不爱吃,他还记得十一岁的她,在祖母那边用勺子舀石榴吃的样子。
宋二爷闭上眼睛,只求能全身而退,一丝斗志都没有。
郭骁笑,大手摸摸男娃脑顶,不叫弟弟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来了来了!”瞥见郭伯言,胡氏立即放下窗户,一手扶腰,姿势怪异地往床边赶,低声嘱咐丈夫:“一会儿人进来,你给我闭嘴,一句话都不许说,我来对付他们。”
茂哥儿点头,乖乖道:“姐姐不爱吃,剩的给双儿她们了。”
宋二爷根本不敢想什么对付不对付的,烦躁地点点头。
茂哥儿傻傻地信了,吃够了,领着丫鬟去颐和轩找大哥,大哥刚刚送他石榴时叮嘱他了。兄弟见面,郭骁抱起男娃,去花园里玩,行至湖边,他随意地问弟弟:“那个大石榴,茂哥儿有没有分姐姐吃?”
胡氏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在郭伯言等人推门进来那一刻,她艰难地跪在丈夫床前,嚎啕大哭起来:“嘉宁是咱们宋家的姑娘,郭家凭什么霸占?今日他们若不还我嘉宁,我就再去敲登闻鼓,拼着这条命也要讨回公道!”
茂哥儿懂事,让了姐姐好几次,宋嘉宁笑着撒谎:“茂哥儿吃吧,姐姐不爱吃。”
说完扭头,披头散发地瞪着已经进屋的郭伯言。
这么一想,宋嘉宁更没胃口吃这颗石榴了,吩咐双儿送到厨房剥好,只看着弟弟吃。
宋二爷惧怕郭伯言,挣扎着要下地行礼。
鬼使神差的,宋嘉宁记起了去年郭骁送她的两颗红枣。
郭伯言见了,几个箭步赶了过来,按住宋二爷肩膀道:“贤弟伤了身子,切莫再动,我叫人备了伤药,先替贤弟上药吧,上完药咱们再叙旧。”
宋嘉宁看看弟弟手里的石榴,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这两年,每次到了有新果子成熟的时节,国公府众人吃到的第一口一定是郭骁带回来的。郭骁是想照顾整个国公府,还是,知道她喜欢这些,单单为了她?
贤弟……
黄昏时分,茂哥儿突然兴冲冲跑了过来,小胖手抱着一颗红红的大石榴。宋嘉宁不由地笑了,笑到一半,茂哥儿开心道:“大哥买的,买了一大筐,最大的给我了!”
宋二爷受宠若惊,做梦似的望着头顶的男人。
“姐姐,吃石榴!”
胡氏则是见了鬼一样,震惊过后,立即警惕起来,料到这只是郭伯言的诡计。
过完中秋,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临云堂,这次是真的躲郭骁了,偶尔母亲留郭骁在临云堂用饭,宋嘉宁干脆找个借口留在自己房中吃,尽量避免与郭骁打照面。
郭伯言一眼都没看胡氏,让出床头,吩咐新买的两个丫鬟:“你们伺候二爷上药。”
郭骁神色如常地站在双生子一侧,脑海里却是她打乱棋局前眼中闪现的嘲讽。如果她看懂了他的心,她害怕厌恶抗拒郭骁都能理解,唯独嘲讽,郭骁想不通。
“是。”锦书、锦画齐声道,然后一人捧着铜盆,一人拿着伤药凑了过来,见宋二爷痴痴地看着她们,二女面露羞涩,眼含秋波。
宋嘉宁一眼都没再看郭骁。
宋二爷在江南时,空有色心,没有色胆,只敢偷偷惦记貌美的女人,一次腥都没敢偷,现在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同时向他示好,宋二爷全身的骨头都要酥了。胡氏见了,一下子就猜到郭家的算盘了,气得狠狠掐了宋二爷一把:“看什么看,你是来京城找侄女的……”
刚走到榻前,双生子来了,兄弟俩最会插科打诨,屋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来人,带下去。”她还没骂完,郭伯言突然冷声吩咐道。
宋嘉宁不想再陪郭骁演兄妹和睦的戏了,抬手打乱棋盘上几对儿紧紧挨着的黑白棋,宋嘉宁故意大声道:“大哥一点都不让着我,我不跟你下了!”撒娇耍赖一般,丢下愣在那儿的郭骁,宋嘉宁重新陪太夫人去了。
胡氏大惊,门外等着的两个小厮却不管她愿不愿意,堵住嘴就给拖出去了。宋二爷目瞪口呆,郭伯言再次恢复先前的宽和之色,好心地劝他道:“男人大丈夫,岂能被一妇人打骂,这样的恶妇,我是贤弟,早就休了,看她还如何猖狂。”
宋嘉宁并没有注意到郭骁的眼神,因为在郭骁说出“谁有资格嫌弃你”之后,在她抬起头的那一瞬,宋嘉宁看到的,就是几年前的郭骁。那时她才与寿王说了几句话,郭骁便冷冷地提醒她记住身份,别痴心妄想。
宋二爷被胡氏欺凌惯了,一时没有做声。
“胡说,安安娴静乖巧,温柔貌美,谁有资格嫌弃你?”郭骁再次将手中的黑子放到她的白子旁,察觉宋嘉宁朝他看来,郭骁也抬起眼帘,黑眸复杂地与她对视,希望她能看懂他的意思。他二十了,从明白男女之事那日起,这么多年,他心里就只有对面的这个姑娘,看不得别人欺负她,想将她拥在怀里疼。
郭伯言又道:“我先出去,贤弟上完药我再过来。”
宋嘉宁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当然知道寿王并没有碰那两个宫女,便是碰了她也不在意,故也算诚心地回答道:“我这样的身份,王爷不嫌弃我我已经知足了,其他的,我会谨记祖母的教诲,不骄不妒,努力替王爷打理好后宅。”
言罢领着钱管事出了门。
只要继妹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也可以给她一心一意。
宋二爷困惑地望着男人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正琢磨呢,后背忽然一凉,却是身上的被子被人掀开了!宋二爷大惊,刚刚妻子帮他脱了裤子,他还没穿……
“王爷身份尊贵,只是,据说他已经收了两个教习宫女,安安不介意?”郭骁转转手里的黑子,盯着宋嘉宁低垂的眼帘,幽幽道:“庭芳定亲前,我问她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她说,她不介意未来夫君的官职身份,只希望那人对她一心一意。”
“啊,二爷怎么伤的这样重?”锦书歪坐在床上,心疼地用手摩挲宋二爷没被板子打到的腿弯。
宋嘉宁僵硬地笑了下,又捏了一颗白子出来。
宋二爷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却不是疼的。
宋嘉宁不喜欢这种感觉,第二颗子放的远了一点,毫无章法,反正又没有心情真的与他下棋。结果郭骁又追了过来,放好黑子,他抬眼看宋嘉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安安要做王妃了,大哥还没向你道喜。”
“二爷脸怎么红了?”锦画单膝蹲在床头,妩媚的眼睛故作不懂地望着面红耳赤的宋二爷。
郭骁紧随而上,黑子就放在她的白子旁边,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宋二爷看着她,突然一阵口干舌燥。
心不在焉,宋嘉宁落了一子。
宋二爷心神荡漾的享受两个丫鬟的服侍时,郭伯言先回了临云堂,进了院子,撞见闻讯赶来的长子。
宋嘉宁不信郭骁有那个胆子。
“父亲,听说宋家人进京了?”郭骁皱眉问。
但,就算郭骁对她有那种心思,她都要嫁给寿王了,郭骁总不至于敢跟寿王抢女人吧?
郭伯言嗯了声,示意小厮去端水,他不甚在意地道:“人在客房,我已有对策叫他们罢手。”
宋嘉宁眉头微皱,刚刚在太夫人面前,郭骁叫她嘉宁,现在离太夫人远了,他又喊她安安,透着一丝怪异的亲近之意。其实宋嘉宁这几年一直在提防郭骁,直到赐婚旨意下来,料定木已成舟,她对郭骁的惧怕才淡了下去,不出门也只是因为待嫁姑娘的身份,并非刻意躲他。但现在,郭骁只是两声不同的小名,宋嘉宁的警惕之心就又上来了。
对于这一点,郭骁毫不担心。父亲是什么人,岂会叫两个刁民抢走继妹,郭骁只在乎一件事,看眼后院的方向,他关心道:“母亲她们……”
“安安先走。”郭骁看着棋盘,低声道。
郭伯言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愁绪。宋家好打发,但夫妻俩这么一搅合,自家肯定要被京城百姓非议一番,妻子寡妇改嫁的身份,女儿原是宋家人的事实,都会被人翻出来。他不在乎,皇家却是最看重脸面。
旁边摆着一盘桂花盆栽,丝丝缕缕的清香在鼻端萦绕,宋嘉宁歪着脑袋看榻上的弟弟,等丫鬟端了棋盘过来,她才收回视线。
“她们没事,只是寿王那边……”
郭骁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宋嘉宁抿唇,瞅瞅笑吟吟看着他们的太夫人,她找不到借口拒绝,刚要说就在榻上下,郭骁已经站起来了,径直朝北面的紫檀木长方桌走去。宋嘉宁只好穿鞋下地,走了十几步,坐到了郭骁对面。
说到一半,小厮端着水回来了,郭伯言先去洗手,宋阔一身脏污,他嫌弃地很。
宋嘉宁吃惊地抬起头。
郭骁默默地站在一旁。
郭骁嗯了声,逗逗茂哥儿,忽的对宋嘉宁道:“祖母哄茂哥儿,咱们兄妹下盘棋吧。”
郭伯言洗了手,看看儿子,叹道:“等宫里的消息吧。”想再多也没用了。
宋嘉宁佯装害羞般垂着眼帘,点点头。
郭骁什么都没说。
郭骁没应,问宋嘉宁:“听说前日宫里送了嫁衣过来,穿着可合适?”
郭伯言叫长子先回颐和轩,他一人去处置宋阔夫妻。胡氏被绑在偏房,宋二爷已经上好了药,不知怎么上的,反正之前苍白的脸变红了,可谓是春风满面。郭伯言搬把椅子坐到床边,客套几句,他感慨地道:“嘉宁在我们府上养了四年,我与太夫人都把她当成嫡出的姑娘看,实在舍不得再把她送回贵府,且皇上已赐婚她于寿王,只要嘉宁继续做郭家的姑娘,她就能当王妃,享受一世荣华富贵。贤弟若真心疼爱嘉宁,就该为她的长远打算,是不是?”
太夫人一直都知道这个孙子是个面冷心热的,瞅瞅门口,奇怪道:“云芳这次倒来晚了。”
宋二爷心里是希望侄女好的,真的赞同郭伯言的话,只是想到家里那个彪悍妻,他不敢做主啊。
郭骁看眼继妹,略显无奈地道:“云芳、嘉宁都要出嫁了,我早点过来,多陪一会儿。”
郭伯言见他面现难色,继续道:“当然,我们郭家不能白白抢了令兄唯一的骨血,如果贤弟不嫌弃,我想将刚刚那两个丫鬟赠与贤弟为妾,让她们多为宋家生几个儿女,子女多了,还望贤弟挑一个过继到令兄名下,为令兄继承香火。这是一千两银票,贤弟收好,将来为几个孩子请个好先生,教他们读书科举,等他们到了京城,大可来投奔我,我必当尽力替他们谋个前程。”
太夫人纳罕地问长孙:“今儿个怎么过来这么早?”
说着将银票塞到了宋二爷手中。
郭骁颔首,放茂哥儿继续去吃糕点,他侧坐宋嘉宁对面的矮桌旁。
宋二爷攥着那银票,有点舍不得松手了,但还是咽咽口水,想把银票还回去。
“大哥来了。”宋嘉宁浅笑着道。
郭伯言在他开口前便劝止了,直视他的眼睛道:“贤弟意下如何?”
郭骁一把抱住弟弟,视线越过茂哥儿肩膀,落在了继妹脸上。自从她被赐婚给寿王,出门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仔细算下来,过完端午后,郭骁见她的次数单手可数,不过,看着宋嘉宁光滑如初的脸庞,确定那药没有伤到她根骨,郭骁总算放心了。
宋二爷当然愿意!进京一趟,凭白得了一千两银票与两个如花美眷,还得了国公爷一个照拂宋家子嗣的许诺,简直是一举三得!且不论这个,就算没有郭家,侄女成了寿王妃,他便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了,江南那些街坊谁还敢笑话他?
“大哥!”茂哥儿兴奋地扑了过去。
“贤弟迟迟不应,莫非是忌惮那恶妇?”郭伯言声音突然转冷,肃容道:“贤弟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但贤弟是嘉宁的亲二叔,为了嘉宁,我也要奉劝贤弟一句。那恶妇挑唆你去告御状,分明是想置嘉宁于万劫不复,万幸当今皇上明辨是非,没有收回赐婚旨意,否则既害了嘉宁,又断了贤弟与天家的姻亲。正是家和万事兴,如此不贤不淑之人,贤弟何不休了她,另娶温婉女子为妻?以贤弟现在的身份,还愁没有更好的姻缘?”
宋嘉宁笑容微敛,茂哥儿高兴极了,一骨碌从太夫人怀里爬了出来,跑到窗前往外喊大哥,然后再颠颠颠跑到榻沿前,知道大哥会从这里出来。宋嘉宁怕弟弟掉下去,牵着弟弟小手将男娃拉到自己身边,瞥见郭骁进来了,她才松开手。
一口一个恶妇,一口一个姻缘,宋二爷看着好友般规劝他的国公爷,心里对胡氏的不喜便如雨后的野草,疯狂地滋长。是啊,一切的错都是胡氏害的,是胡氏没事拉着他回娘家,害得他关了三年牢,还没了一双儿女,是胡氏害他白白挨了两顿板子,还寒了侄女的心,否则他带着礼物来京认亲,嫂子侄女那样温柔的人,能不认他?
“世子爷。”窗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
亏得这位国公府心胸宽广,非但没有怪他,还一心替他打算。
茂哥儿用力地点头,宋嘉宁坐在一旁笑,柔和的秋光从西边照进来,屋中气氛温馨。
那他还犹豫什么?只要休了胡氏,他就能多两个美妾,还能再娶一个年轻温柔的正室。他刚刚三十出头,身强体健,胡氏人老珠黄生不出孩子了,新夫人必会为他为宋家延绵子嗣,甚至他可以把错都推到胡氏头上,换取王妃侄女的原谅!
“茂哥儿多吃点,长高高的,以后让你大哥教你功夫。”太夫人笑着哄道。
“国公爷说的是,我这就休了她!”宋二爷激动地道,屁股好像都不疼了。
老人都疼幺子幺孙,太夫人现在最稀罕的就是茂哥儿,抱在怀里搂着,指着灯笼上的嫦娥问茂哥儿是谁画的。茂哥儿一边吃糕一边答,四岁的男娃,长得清秀漂亮,口齿清晰,一双凤眼越来越像郭伯言。
郭伯言欣慰地笑了,忽的又摇摇头,叹道:“她一个妇人,现在有伤在身,此时休她,她无处可去,还是让她在府里休养几日,待她伤好再休吧,届时我给她些盘缠,派人送她回江南。贤弟难得来一趟,不如多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喝完嘉宁的喜酒再走。”
太夫人叫姐弟俩到临窗的暖榻上坐,丫鬟们端了糕点茶水进来,放在黄梨木矮桌上。
居然留他喝王妃侄女的喜酒?
又到了中秋节,因为晚上要在太夫人这边用饭,宋嘉宁就牵着弟弟早早过来了,多陪陪太夫人。茂哥儿手里拎着姐弟俩一块儿做的嫦娥玉兔灯,大白天的男娃就把灯给点上了,稀罕地走到哪儿提到哪儿。
宋二爷喜出望外,发自肺腑地感慨道:“国公爷为人宽厚,真是大善人啊!”
在此之前,宋嘉宁只高兴自己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了,从未想过大婚后的事情,这会儿被刘喜一提醒,宋嘉宁脑海里就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些旖旎场景。寿王,那样冷冷清清神仙似的男人,也会像凡夫俗子那般,与她做那些事吗?
郭伯言自谦地笑。
她该不会是,寿王的第一个女人吧?
钱管事咳了咳,有些为难地道:“国公爷,四姑娘那边,皇上还等着消息,您看……”
宋嘉宁心微微一动,然后脸红了,莫名地紧张。
郭伯言恍然大悟,无奈地对宋二爷道:“事关嘉宁与王爷的婚事,还要劳烦贤弟随我进宫一趟,叫皇上知道咱们两家已握手言和,再无恩怨。”
双儿大喜。
宋二爷满脸堆笑:“应该的,应该的。”
宋嘉宁则是不在乎,正要提醒双儿别背地里编排云芳,刘喜突然走上前,笑呵呵地道:“姑娘,那日我去王府办事,确实听说宫里送了两个教习宫女过来,但王爷从小就不喜生人近身,安排她们去偏院当丫鬟了。只是,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可以,千万别再往外传,被宫里贵人听到了,恐怕不高兴。”
郭伯言便让人抬着宋二爷,带他进宫去面圣了,宣德帝哪有心思理会这种琐事,敷衍一番就将两人都撵走了,虽然他答应了儿子,但郭伯言害皇家丢了颜面,宣德帝这会儿看他很不顺眼。但气归气,宣德帝还是递了大太监王恩一个眼色。
双儿是真的不信。
王恩遂追着郭伯言走出大殿,笑着道:“国公爷且安心,四姑娘的婚事照旧。”
他是半个男人,不懂女人的心思,双儿至少猜得到三姑娘那番话不怀好意,见自家姑娘傻乐傻乐的,双儿忍不住哼道:“姑娘,你别听三姑娘胡说,她就是嫉妒姑娘嫁的比她好,故意编瞎话膈应咱们来了。王爷不近女色,满京城差不多都知道,才不会收用什么宫女。”
郭伯言的心终于落了地。
刘喜看在眼中,暗暗发了愁。福公公再三嘱咐他,要等四姑娘听说王爷收用宫女露出伤心之色后再澄清这事,可现在,四姑娘听说是听说了,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伤心,那他到底还要不要说?
回到国公府,让下人抬宋二爷去客院,郭伯言洗洗手换身衣服,先去后院报喜。
宋嘉宁送她出门,回来坐在书桌旁,看着床前的屏风,脑海里全是试穿嫁衣时的满足与喜悦。
林氏心花怒放,急着去告知女儿,被郭伯言一把搂住,调戏般抬起她下巴,哑声道:“本国公为你费了那么多唇舌,你要如何谢我?”
给别人添堵不成倒堵了自己,云芳咬咬唇,敷衍两句就走了。
林氏受不了他这副不正经的样子,红着脸道:“我先去见安安,你,你放开我。”
云芳见她笑得真诚,丝毫不在意寿王纳妾与否,果然有些傻样,胸口登时更堵得慌了,凭什么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也能当王妃?
郭伯言不放。今日胡氏在大殿上说林氏曾经哭着要与姓宋的短命鬼一块儿死,他一直都记着,有些耿耿于怀,而且,郭伯言隐隐从宋阔身上看到了那短命鬼的影子,心中越发不快。
“嗯,我知道。”宋嘉宁浅笑着接受了堂姐的教诲。
林氏挣扎,外面秋月突然通禀道:“国公爷,王爷,王爷刚刚派人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宋嘉宁可没那么贪心。
郭伯言微怔,寿王搬到王府有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找他。
宋嘉宁明白教习宫女的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的相公先跟别的女人睡了,宋嘉宁不可避免地有点不舒服,但一记起寿王的王爷身份,宋嘉宁马上就释然了。她能嫁给寿王为妻,已经是顶天的好运了,难不成还要霸占一个王爷的宠爱?
林氏趁机从他怀里逃出来,背对他整理半褪的衣衫:“准是为了安安的事,皇上不怪罪咱们,肯定有王爷的功劳,你代我们娘俩好好谢谢王爷。”
宋嘉宁面露惊讶,寿王收了两个教习宫女?
郭伯言奇道:“为何有他的功劳?”
云芳扫眼旁边伺候的刘喜,掩饰什么般换回了笑脸,随口道:“没什么,就是听说王爷收了两个教习宫女,有点替四妹妹难受来着,不过王爷身份尊贵,身边有几个侍妾也是应该的,四妹妹切不可生出妒忌之心,毕竟四妹妹能嫁给王爷,已是天大的造化了,等闲人哪有四妹妹这份福运?”
林氏转身,见他衣袍还乱着,她便走过去,帮男人抚平身上的褶皱,顺便说了寿王在国公府门前说的那四个字。郭伯言这才明白,原来寿王对女儿竟如此上心。收拾好了,郭伯言又搂住娇妻亲了一口,跨出内室时,已变成了威严稳重的国公爷。
宋嘉宁疑惑地抬起头,见云芳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宋嘉宁愣了愣:“三姐姐为何叹气?”
“父亲要出门?”郭骁得知父亲回府了,立即过来打探消息,见父亲往外走,他诧异问道。
“我哪能跟四妹妹比,祖母都说了,四妹妹是咱们姐妹中最美的,要不怎么就你当了王妃呢?”云芳盯着宋嘉宁道,脸是笑脸,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酸气,可惜宋嘉宁只顾害羞,并没有看见,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忽听云芳叹了口气。
郭伯言朝东边扬扬下巴:“王爷宣我。”
宋嘉宁红着脸低头,小声道:“三姐姐穿上嫁衣,肯定比我更好看。”
郭骁神色微变。
“刚刚四妹妹真美,我都看入迷了。”云芳笑着打趣道。
郭伯言误以为儿子在担心妹妹的婚事,笑道:“放心吧,皇上说了,婚事照旧。”
宋嘉宁刚刚又热又累,脸上犹带一丝红晕,吩咐双儿备茶,招待云芳。
郭骁听了,下意识地笑了笑,心却瞬间跌落谷底。
太夫人等长辈出门送客,云芳留了下来。
郭伯言急着去隔壁见寿王,没留意儿子的异样。跨出国公府,往左一转就是寿王府,早有小太监在门前候着了,行个礼,为他引路。郭伯言大步而行,目不斜视,走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寿王的书房前。
试完嫁衣,女官领着宫女们告辞了,带走了还需要再改改的整套嫁衣。
至此,领路小太监功成身退,福公公面无表情地请他入内。
女官尽职尽责地查看嫁衣是否合身,前前后后检查一遍,发现了两处问题。与五月初相比,这位准王妃的腰细了一圈,胸脯又鼓了一分。想到刚刚准王妃未着寸缕欺霜赛雪般的身子,女官耳根有点烫,再想想宫里那些乱嚼舌头说寿王吃亏的小宫女们,女官只觉得好笑,这天底下的男人,寿王大概是最最不吃亏的。
郭伯言目光在福公公脸上转了一圈,隐约猜到,这次寿王见他,多半不是好事。
林氏看愣了眼睛,捂着儿子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茂哥儿一抬头,看到对面一身红衣的姐姐,竟是不敢认了,呆呆张开小嘴儿,觉得那是姐姐,却不敢叫出来。旁边的太夫人、二夫人都点头赞许,三夫人神色复杂,但勉强能维持住脸上的笑,只有云芳,死死盯着四妹妹身上华贵的王妃嫁衣,前所未有的嫉妒。
“微臣拜见王爷。”进了书房,郭伯言不卑不亢地朝站在书桌前的那道修长身影行礼。
十四岁的姑娘,年纪偏小,但宋嘉宁身段妖娆,面容妩媚,那天生的风流连双十年华的娇俏新妇都自愧不如,此时穿着一身大红嫁衣走过来,便如百花宴上,群芳正互相攀比,牡丹终于姗姗来迟,一出场,便叫百花尽皆失了颜色。
赵恒手持画笔,侧头看了郭伯言一眼,淡漠道:“起。”
忙碌半晌,收拾好了,宋嘉宁羞涩地垂着眼帘,由两个宫女扶着,缓步绕过屏风。
郭伯言站直了,主动道:“今日之事,全怪微臣当年思虑不周,连累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外面传来太夫人与两位婶母的声音,都是赶过来看她试穿嫁衣的,宋嘉宁脸更红了,比涂了胭脂还好看,不过也可能是热的,这套嫁衣里里外外好几层,宋嘉宁胳膊都要举酸了。
“小事,无碍。”赵恒继续作画。
宋嘉宁痴痴地看着那抹红,心就像泡在了暖融融的蜜水中。之前继父母亲为她挑选如意郎君,她躲在屏风后看到鲁镇的第一眼,就开始幻想身穿嫁衣的情形,后来婚事不成,她一个人在房间闷了整月,心里又苦又怕,谁又能想到,兜兜转转,她要嫁给寿王了?
福公公拾起桌面上的两封密信,恭敬地送到郭伯言面前,垂眸道:“王爷要说的话,都在这两封信中,国公爷看了便知。”
一个宫女捧着大红色的中衣走了过来。
主仆俩打哑谜,郭伯言压下心头疑惑,接过信纸,先展开第一封,就见上面写着:有人以十文、烧鸡,怂恿石头推两位姑娘落水。
见礼过后,众人移步到宋嘉宁的闺房,女官们围着宋嘉宁打扮,林氏牵着茂哥儿站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待女儿要更衣了,林氏笑着捂住儿子眼睛,不叫儿子看。屏风后面,宋嘉宁伸着白嫩嫩两条胳膊,羞答答地闭着眼睛,直到里面两层薄衣穿好了,遮掩了身子,她才红着脸睁开眼睛。
郭伯言心头一惊,两位姑娘落水,莫非是指侄女女儿?石头是那个船夫儿子?事发之后,郭伯言曾经怀疑是鲁镇动了什么手脚,但长子说船夫之子年幼,乃无意撞到的,郭伯言相信长子的判断,并未多想。现在看来,果然还是鲁家的手段吗?
四月底赐婚,旨意下来不久尚衣库便差人来为宋嘉宁量尺寸,精心赶制百余日,终于做好了嫁衣,送来与宋嘉宁试穿,若有不妥之处,再及时改正。
郭伯言再展开第二封:谭香玉进宫之前,世子曾携礼至谭家。
“茂哥儿真聪明。”宋嘉宁亲亲弟弟脑袋瓜,刚要换画笔,母亲突然派小丫鬟过来,说宫里女官送嫁衣过来了。宋嘉宁大惊,立即放下弟弟,然后牵着弟弟走出书房,才出门,就见母亲引着一位青衣女官沿着走廊朝这边而来,后面跟着十数位宫女,个个怀里都抱着箱笼,或长或扁或宽。
郭伯言看着这两行字,再联想上一封,脑海里忽地一片空白。
这下连刘喜、双儿几个都笑了。
两件事,受委屈的都是女儿,鲁家或许搀和了落水之事,但两件事都搅合进来的,只有……
宋嘉宁笑了笑,在仙女脚下添了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画眼睛的时候,茂哥儿忽的捂住兔子,仰头提醒姐姐:“兔子眼睛是红的!”
他的长子,郭骁。
“画兔子。”坐在姐姐腿上,看着姐姐在灯纸上画了一个白裙仙女,茂哥儿伸出胖指头点点仙女旁边,提醒姐姐。这么大的男娃,已经知道嫦娥飞月的故事了。
书房一片沉寂,郭伯言低头看信,福公公审视地盯着他,只有临窗的书桌前,寿王爷的画笔接触宣纸,发出的细微声响。男人一袭茶白长袍,云淡风轻,如幽居深山老林的方外之人,但那袖口、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的蟒纹,却又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尊贵,不容轻看。
宋嘉宁对隔壁寿王府的事一无所知,快要中秋了,茂哥儿突然想做灯笼,宋嘉宁就一心教弟弟做花灯。往常偶尔还会嫌弟弟烦人,整天缠着她,现在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尽管寿王府、国公府就住隔壁,但成了皇家的儿媳妇,宋嘉宁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回娘家,所以她格外珍惜姐弟相处的时光。
郭伯言的目光自那金蟒上扫过,重新折起信,恭声朝寿王行礼,沉声道:“微臣定会彻查这两件事,给王爷一个交代。”
天气炎热,郭骁出了一身汗,先去沐浴,出来后沉声吩咐了阿顺几句话。
赵恒只垂眸作画,淡黄的宣纸上,一幅松石盆景渐渐成形。
但此事并非只有他一个管事知晓,傍晚郭骁从马军营回来,刚进颐和轩,阿顺就悄声把这事说给了主子听。郭骁扫眼寿王府,想到今晚寿王便有美人侍寝了,他莫名想笑。继妹高兴什么?王爷再尊贵,能给她独宠吗?
福公公替主子解释道:“国公爷,您的家事王爷无心过问,但既然皇上将四姑娘赐婚给王爷,那四姑娘身上发生任何事便都是王爷的事。小事不必细究,去年九月,四姑娘在安国寺落水,外面不少流言蜚语,选秀期间,四姑娘脸上突然长了疹子,致使有人造谣诋毁四姑娘容貌有损,这全是大事,王爷自然要查一查吧?”
钱管事再三保证。
郭伯言默认。
林氏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并嘱咐钱管事不得传出去。
福公公继续道:“这一查,就查出了这两封信。王爷觉得,咱们王府能查到的,国公爷肯定也心知肚明,并早已解决干净除了后患,故王爷没有问责国公爷,只派刘喜到四姑娘身边伺候,图的只是以防万一。可万万没想到,距离王爷大婚只剩一个来月,四姑娘又遇到了这么一桩麻烦,那宋家登闻鼓一敲,天下尽知,坏的可不仅仅是国公爷与四姑娘的名声,您说是不是?”
就让女儿开开心心待嫁吧。
太监声音偏细,什么话说出来都显得平平静静宛若闲聊,但郭伯言却当即朝寿王跪了下去,肃容道:“微臣无能,累王爷名望受损,请王爷降罪。”
不过,据说楚王大婚前身边也有伺候的宫女,娶了王妃就给打发了,兴许女儿也能有这份独宠的福气呢?真那样,堂堂王爷婚前有俩教习宫女伺候,也不值得计较了,婚后王爷身边依然有通房小妾,女儿想不通,她再开解也不迟。
“下不为例。”赵恒淡淡道。
林氏是改嫁的寡妇,郭伯言是续娶的鳏夫,谁都不用膈应谁,但林氏担心女儿想不通。
“微臣不敢。”郭伯言低头保证道。
男人们都劝女人戒妒,《女戒》上也是这么教导的,但女德是女德,人心都是肉长的,对女子来说,男人便与心尖儿上最美的那件华服差不多,自己穿着漂漂亮亮的,一旦被旁的女子穿过,哪怕能洗干净,再穿感觉也不对味儿了。
赵恒嗯了声。
林氏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赐婚旨意刚下来时,她还特意打听过,听说寿王不近女色,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太监,她还替女儿高兴来着,哪想到距离大婚就剩三个月了,宫里竟然送了两个教习宫女给王爷?
福公公弯腰扶郭伯言起来,笑道:“国公爷掌管殿前司,每日早出晚归,对家中之事难免顾及不到,只是大婚将近,王爷不想再出任何差错。就说那宋家夫妻,此次进京分明是为了讹财,但他们去年开春出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王爷大婚前进京给王爷添堵,其中必有内情。现在人在国公府,王爷不便亲自审问,还望国公爷彻查,也免得四姑娘受更多非议。”
钱管事看她一眼,劝解道:“夫人,听说前不久,惠妃娘娘也送了两个宫女去恭王府,应是教习宫女。这教习宫女,若得了主子喜欢,最多抬个姨娘,否则便与普通的通房无异。”
“王爷放心,三日之内,微臣必给王爷一个答复。”郭伯言再次保证。
林氏沉默了下来。
赵恒颔首。
钱管事没有亲眼看见,但他考虑周全问过侍卫,低头道:“都是寻常美人。”
福公公送郭伯言出门。
林氏坐在厅堂主位,闻言攥了下帕子,示意丫鬟们出去,她低声问道:“那二人,姿色如何?”
郭伯言一路回了国公府,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负手站在影壁后,对着影壁上的松鹤图沉思。从去年到今年,女儿身上一共出了三件事,每一件都影响了名声,前面两件都有长子的踪影,这第三桩,儿子有没有插手?
因此那两个貌美宫女进了王府不久,钱管事就得到了信儿,思虑片刻,去临云堂见夫人了。
如果真是儿子所为,他图的什么?第一件,女儿侄女都成了百姓谈资,虽然无关紧要,但也有些难听的话。第二件,女儿容貌被毁,能被赐婚完全是意料之外,而外甥女谭香玉虽然没有落下证据,但她用卑鄙手段陷害表妹的名声已经人人皆知,再难嫁个好人家,当时他只觉得是外甥女嫉妒女儿,现在想想,谭家母女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得罪自家?
寿王府的侍卫能看见隔壁卫国公府门前的动静,国公府的侍卫自然也能看到那边。但尊卑有别,郭伯言早就告诫过自家侍卫,便是看见什么,也不得私下议论、交头接耳,将所见所闻告知钱管事便可,再由钱管事斟酌,将主子可能在意的事项禀报上来。
宋阔夫妻进京,对他的仕途不会有影响,真有幕后之人,安排这种手段,绝不是冲着他来的。假如寿王不喜女儿,皇上不满女儿,那最终结果,只会是女儿的王妃之位告吹,两次婚事不成,女儿便与谭香玉一样,婚事艰难……
福公公腿脚麻利地去安排了。
郭伯言皱眉,幕后之人,针对的是女儿?不图财不图命,只要女儿身败名裂?
不说话,就是默认。
女儿身败名裂了,对长子有什么好处?
赵恒刚要说不必,画纸上忽然浮现那日她担心她名声不好连累他的不安模样,便没有回应。
还在介意他这个父亲娶了继室?这样的话,长子应是对妻子一家三口都有不满,但妻子占了谭氏的位子,茂哥儿可能影响儿子的世子之位,长子对这娘俩出手他都能理解,唯独女儿,出嫁郭家也只是出份嫁妆,长子总不至于小气到那种地步吧?
忙完了,福公公动了个心眼,去书房请示主子:“王爷,这事,要不要知会四姑娘一声?宫里送人来,隔壁可能已经知道了。”
怕女儿嫁的太好,夫家成为茂哥儿的助力?可鲁镇只是个勇夫,做不成高官,长子不可能不懂。
笑话,他的主子可是差点就成仙的男人,等闲女子也配伺候?
回想长子对茂哥儿的细心照顾,郭伯言不信长子还在恨继母一家。
福公公心领神会,宫里送到府上的人不好再辞,但如何处置就全凭主子决断了。走出书房,福公公陪李皇后派来的公公坐了会儿,送走人后,他看都没细看那两个宫女,直接叫人安排到一个偏僻院落当扫地丫鬟去了。
也就是说,长子针对的只有女儿。
赵恒在作画,闻言动作不停,只说了两个字:“丫鬟。”
女儿娇憨可爱乖巧懂事,哪里又招惹到长子了,还嫌恶到使出这等手段?
马车停在寿王府门前,自有人去主子面前禀报。
郭伯言想不通。
李皇后见过宋嘉宁,理解地笑了,翌日早上,真就挑了两个丰腴貌美的女子,叫人送去寿王府。
原地站了一盏茶的功夫,郭伯言绕过影壁,到了临云堂前院,看见长子坐在厅堂中,腿上坐着四岁的茂哥儿。同父异母的兄弟,模样都随了他,一看就是亲哥俩。
“明日你挑两个,丰腴些的,给他送过去。”自认了解儿子对女人的喜好了,宣德帝随口道。
“爹爹!”发现父亲回来了,茂哥儿扭头,高兴地笑。
宣德帝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政事,能分给儿子们的时间有限,儿子身边有没有女人,他未曾留意过。此时闻言,宣德帝终于想起来了,老三都要大婚了,没个侍寝的宫女怎么行?没人教导,万一洞房当晚不会,或是弄错地方,那就丢人了。
郭骁则抱着弟弟站了起来,出门迎接,茂哥儿早早伸出两条小胳膊,要爹爹抱。
晚上宣德帝过来,帝后二人就聊到了寿王的婚事,李皇后一边为宣德帝揉额头一边道:“皇上,惠妃姐姐早早挑了两个宫女送恭王那边去了,寿王身边,好像一直没有安排过侍寝宫女吧?”寿王不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可以,李皇后真不想费心,但她坐在皇后的位子上,该管的就得管,免得被人抓住把柄,更何况经过年初的选妃,李皇后是看出来了,皇上心里装着那个结巴儿子呢。
郭伯言接过小儿子,一边往里走一边主动向长子解释道:“王爷问我打算如何处置那二人,没追究咱们的过失。”
教导了三个月,嬷嬷回宫去了,向李皇后复命。
郭骁淡笑:“王爷心胸宽广,令人钦佩。”
同样是待嫁的姑娘,云芳只需要待在三房绣点小嫁妆就行了,宋嘉宁却忙碌地很,因为她嫁的是王爷,宫里专门派了一位嬷嬷过来,教导她皇家规矩。正值酷暑,宋嘉宁每日都累得一身汗,三个月下来,居然瘦了一圈,但只是胳膊腿腰瘦了,脸蛋瞧着还是肉嘟嘟的。
郭伯言落座,捏着儿子的小胖手道:“是啊,安安能嫁给王爷,也是她的造化。”
不过,还有半年,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郭骁附和地点点头,一手去端茶水,郭伯言暗暗观察儿子,看不出任何破绽。
郭骁坐在男桌这边,看着宋嘉宁羞红的侧脸,想到她送去寿王府的粽子,胸口压抑了数日的怒火,忽的熊熊烧了起来。他不甘心,不甘心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继妹嫁给别的男人,不甘心自己做了那么多,最后还是被寿王得了逞。
天色已晚,郭骁陪父亲说了一会儿话,准备告辞,郭伯言看看门外,笑着挽留道:“就在这边吃吧,今日有惊无险,让厨房多做几个菜,咱们一家庆祝庆祝。”
太夫人瞅瞅小孙女,点头笑了。
郭骁没有理由拒绝。
宋嘉宁红着脸低下头,云芳看眼她出完疹子反而越发妩媚动人的脸,抿抿唇,也低下了脑袋,脸上却半分定亲姑娘该有的羞涩都无,眉头皱着嘴撅着,仿佛在跟谁生气一样。二夫人只当没看见,笑着哄太夫人:“娘忘了,安安离您近啊,您要是想了,隔着墙头喊一声,安安就听见了。”
郭伯言放下茂哥儿,拍拍男娃肩膀道:“去叫你娘她们过来,就说爹爹有好事宣布。”
庭芳、兰芳都出嫁了,太夫人瞅瞅云芳、宋嘉宁,感慨道:“明年端午,我身边就一个孙女都没有了,如花似玉的孙女,养在身边疼了十几年,若是可以,一个我都舍不得嫁出去。”
茂哥儿仰着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装满了好奇:“什么好事啊?”
隔壁国公府也开席了,端午过节,三房人都来了太夫人的畅心院。
郭伯言笑,催儿子先去跑腿。
赵恒自吃自的,不紧不慢地,将四个粽子都吃了。
茂哥儿转身就跑了,最喜欢帮爹爹做事。郭骁猜到父亲要说继妹与寿王的婚事,没有多问。
福公公睁大了眼睛。
很快,林氏便领着一双儿女过来了,手里牵着茂哥儿,宋嘉宁一身碧罗裙跟在旁边,转到门前,瞥见郭骁的身影,宋嘉宁立即收回视线,一眼都不往郭骁那边看。郭骁亦不看她,眼里只有茂哥儿。
赵恒不语,捡起筷子,视线在四个粽子上转一圈,先夹了离他最近的豆沙粽。
郭伯言往常的注意力都在娇妻与幼子身上,长子冷峻沉稳,女儿乖巧娴静,话少很正常,但怀疑兄妹俩有恩怨后,郭伯言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兄妹之间的怪异,尤其是女儿,分明是在害怕兄长。
福公公放松下来,叫刘喜先回去,他一人伺候王爷用饭:“王爷,我让厨房端几盘菜过来?”
郭伯言心里有了数,饭桌上一切如常,吃完饭,他笑着对林氏娘仨道:“我有差事交待平章,你们先去歇息。”
刘喜恍然大悟,低头道:“好了,丝毫看不出出过疹子。”嫩得跟豆腐似的。
林氏只当差事与宋阔夫妻有关,没放在心上,带着儿女走了。
福公公一听就懂,忙替主子问道:“四姑娘脸伤可大好了?”
郭骁神色微变。
刘喜困惑,什么脸?
郭伯言领着儿子去了书房,命长随魏进在院子里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赵恒看眼粽子,没什么表情,道:“脸。”
进了书房,郭伯言坐着,瞅瞅站在一侧的长子,他随意地道:“我怎么觉得,安安似乎很怕你?”
但粽子都送过来了,没时间给他换粽子,福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将两碟粽子端了出来。
郭骁看着父亲,眸中倒映着昏黄灯光,叫人看不清。
福公公便接过食盒,放到桌子上,揭开盖子,热气混着粽子香迎面扑来,直叫人流口水。只是,看清里面竟然有两个甜粽,福公公心中一沉,因为口疾,王爷不爱吃甜食,往常过端午,他都提前叮嘱厨房只做咸粽……
但长子的沉默,让郭伯言的心沉了下去,他抿抿唇,取出一直藏在怀里的那两封密信,放在桌子上,冷声道:“你自己看。”
赵恒颔首。
郭骁上前两步,没有拾起信纸,只用拇指压住信,食指展开,看完了,他后退两步,还是沉默。这两件事,确实都是他做的,因为相隔时间很长,他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瞒过了父亲,却被寿王查了出来。
刘喜恭声道:“王爷,四姑娘收到您送的节礼,欢喜非常,亲自下厨做了四个粽子,叫小的送过来给您尝尝。”
可他不后悔,他只自责,责怪自己低估了寿王对继妹的觊觎,没想到继妹容貌毁了、名声差成这样,寿王竟然还能劝服皇上为他赐婚,还能保留她的王妃之位。
刘喜提着食盒走了,离开国公府,往左一转,没一会儿就进了寿王府。王府还没开饭,赵恒人在书房,见福公公领着刘喜进来了,刘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他目光微动,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等刘喜开口。
他也不想狡辩,安国寺、宋阔夫妻的事他没有落下任何马脚,便是寿王也没有证据追查到他头上,唯有表妹那件事,只要抓住表妹一审,便什么都知道了。郭骁早就考虑过后果,然利用表妹是当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而且,差一点便成功了。
郭骁点点头。
“宋阔夫妻,也是你挑唆进京的?”郭伯言起身,脸色铁青地盯着儿子。
刘喜笑:“端午吃粽子,夫人叫小的给王爷送去一份,聊表心意。”
郭骁抬眼,直视父亲道:“是。”
“这是……”目光落到刘喜手中的食盒上,郭骁漠然问。
“啪”的一声,男人一掌扇在了儿子脸上,那刺耳的声音穿透黑暗传到院中,魏进心神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书房。他在国公爷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亲眼看着世子长大的,世子幼时顽劣犯错,国公爷打过手心罚过面壁,唯独没有打过脸。
早在刘喜与寿王府的节礼进了国公府的那一刻,郭骁便得到消息了,如今在自家院中看到一个公公,观其身形步伐像是练武的,郭骁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嘲讽。寿王送了这么一个人给她,是担心她再被人陷害,还是,已经看出了什么?
书房之中,郭骁缓缓转过脑袋,右脸有如火烧,嘴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郭骁抹了一把,看都没看便放下手。
换主子后的第一份差事,刘喜格外上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边缘,走得又快又稳。绕到临云堂前院,迎面撞见一个穿浅灰夏袍的男人,五官极似郭伯言,刘喜笑着停住脚步,弯腰行礼:“世子来了。”
郭伯言双目泛红。他希望长子跪下来认错,希望长子求他宽恕他一回,可长子比曾经每一次犯错都平静,为何平静,因为他心里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宋嘉宁有了主意,领着丫鬟们去厨房忙活了,她在琴棋书画上没什么天分,厨艺却不错,选材做馅儿,认认真真地包了四个粽子,就在这边蒸熟了,待粽子出笼,恰好也快到了晌午。宋嘉宁亲自剥好粽子装盘,派刘喜送到王府去。
“安安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她?”掌心发热,郭伯言呼吸粗重,想不通!
林氏猜到刘喜八成不知道,心中好笑,思忖片刻道:“豆沙、红枣、鲜肉、火腿,一样做一个吧。”甜的咸的都有,不怕王爷挑食。
郭骁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宋嘉宁心里没谱,求助地看向母亲。
郭伯言怒极而笑,指着儿子道:“好,你骨头硬,我去问安安!”
但刘喜会说话,转瞬便想到了对策,笑着道:“姑娘拣您拿手的做几样,贵在心意,王爷肯定都爱吃的。”
说完便越过儿子,疾步朝门口走去。
刘喜背后冒汗,糟糕,刚来准王妃这边,正是需要表现的时候,没想到准王妃问的第一个问题他就答不出来。可不能怪他啊,他是王爷开府前负责保卫王爷的太监,只有王爷出门时他才跟着,偏偏王爷鲜少离宫,他根本近不了王爷的身,哪会知道王爷的口味儿?
“她没有对不起我。”
宋嘉宁看眼刘喜,羞涩地点点头,想起什么,问刘喜:“你可知王爷喜欢吃什么馅儿的粽子?”
就在郭伯言手已经碰到门帘时,身后终于传来郭骁冷漠的声音,郭伯言身形一顿,回头看长子。既然兄妹没有恩怨,长子为何……
看看寿王府的方向,想到寿王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那边,林氏心中一动,对女儿道:“王爷如此用心,安安亲手做盘粽子送过去吧,聊表心意。”送点吃食,礼尚往来。
“父亲,儿子从小到大没求过您什么,今晚,儿子求父亲为我做主。”
林氏高兴坏了,女儿差点被谭香玉毁了容,送回府后,她后怕地连续好几晚做恶梦,现在好了,有刘喜这个宫里出来的武太监保护女儿,女儿便是离开她身边,她也放心了。而且寿王能想到送个小太监过来,也说明寿王对女儿上了心,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女婿看重女儿更欣慰的?
郭骁撩起衣摆,背对郭伯言跪了下去,脊背挺直,犹如一匹不肯屈服任何猎人的狼:“父亲,我想要安安,能做的我都做了,皇上替寿王做主抢了她,儿子再无计可施,只求父亲也为我做次主,别让安安嫁给别人。”
宋嘉宁受宠若惊,寿王居然把原来身边的近卫赏了她?
郭伯言曾在影壁前沉思许久,揣度过各种长子对女儿出手的理由,唯独没有想过,长子居然对妹妹动了那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甚至为此用尽手段败坏妹妹的名声,不惜赔上堂妹、表妹乃至他这个父亲的脸面!
被林氏带到宋嘉宁这边,刘喜弯腰,恭敬地对宋嘉宁道:“回姑娘,小的叫刘喜,会些功夫,王爷未出宫前,都是小的在王爷身边伺候。现在王爷身边有侍卫,用不着小的,王爷便叫小的来伺候姑娘,还说从今以后,叫小的寸步不离地护卫姑娘,若姑娘有半分闪失,王爷唯我是问。”
多可笑,他的儿子居然挑拨两个刁民,进京告他这个老子强抢民女!
就在宋嘉宁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美梦随时可能会醒时,初四这日,隔壁寿王府派人来送端午节礼了,除了一些寻常的礼品,两筐黄澄澄的甜杏,竟然还有一个叫刘喜的小太监。刘喜今年十八,长得非常白净,眼眸狭长,笑起来很和善,不笑的时候,显得稳重端方,隐隐又流露出一丝威严。
郭伯言怒发冲冠,几个箭步冲到长子前面,左手扣住长子肩膀用力往上一提,右手高高扬起,便要再打这个孽子一巴掌!可他手都抬起来了,却见长子闭着眼睛,酷似他的冷峻脸庞上没有一丝惧怕或悔恨,平静如水。
她要嫁给寿王了!
郭伯言双手颤抖,想打下去,右手却仿佛被什么往后扯一样,迟迟下落不能。
宋嘉宁暗暗回味寿王简短却体贴的只言片语,也觉得不像嫌弃她的样子,如此一来,宋嘉宁心中的忧虑彻底消失了,再次变得晕晕乎乎起来。
“爹爹,我走不动了,你抱我……”
林氏认同婆母的话,欣慰地摸了摸女儿脑顶。
“爹爹,我想骑大马!”
太夫人想了想,松了口气,笑着对儿媳妇与孙女道:“看来王爷很满意这桩婚事,你们娘俩就别胡思乱想了。”不受宠的寿王与卫国公府外来的四姑娘凑成了一对儿,消息一传出去,京城确实有些闲言碎语,寿王今日之行,应该就是向孙女表明态度,他没有嫌弃孙女之意。
“父亲,儿子想随您一起出征。”
宋嘉宁没好意思提寿王掀她面纱还有那句“未毁”,只道寿王问过她病情后,叫她安心待嫁。
……
寿王来的突然,走得也快,太夫人、林氏折回来后,好奇地向孙女打听寿王都说了什么。
三岁的朝他撒娇的男娃,十岁的贪玩好动的孩童,十四岁神采飞扬要随父杀敌的少年郎,一幕一幕,全是他的长子,最终与面前倔强桀骜的脸庞重合。看着儿子还肿着的半边脸,郭伯言这一巴掌,再也打不下去了。
宋嘉宁错愕地张开嘴,寿王说话了吗?她怎么没听见?
他松开手,转身背了过去,头微扬。
赵恒嗯了声,径自朝门外走去,宋嘉宁转身跟上,想知会祖母母亲一块儿过来送,但寿王走得快,她只好一个人去送。才走几步,男人突然顿足,宋嘉宁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当即停住脚步。但寿王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了,反倒是福公公,回头朝她笑道:“王爷请姑娘留步。”
郭骁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父亲宽阔的肩膀,曾经他必须仰望的男人,现在已能并肩。
“是。”宋嘉宁恭敬地说。
父亲打他,郭骁一点都不恨,他知道自己有错,知道打了他的父亲心里也难受,但郭骁没有办法了。她太胆小,父亲一问,她肯定会招,郭骁不想她害怕,宁可自己告诉父亲。而父亲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除了父亲,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嫁给寿王。
“你,安心待嫁。”她不说话,赵恒也没什么想说的了,起身,低声嘱咐道。
郭骁重新跪了下去:“父亲,我……”
宋嘉宁嗯了声,两人的婚期定在今年的十一月,就剩半年了。
“她是你妹妹,你们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郭伯言冷声打断儿子的哀求。
“婚期,十一月。”赵恒喝口茶,再次开口。
“我与安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郭骁不肯妥协,仰头看前面的男人:“父亲,如果安安是我亲妹妹,我绝不会对她动心,便是动了,我也不会做任何事,可安安不是,我亲眼看着她长大,她那样好,我,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但宋嘉宁是不会提醒寿王的,自己在心里偷乐。
“管不住又如何?”郭伯言转身,双眼泛红地质问跪在地上的长子:“便是我帮你毁了这门婚事,安安依然是你妹妹,你娶她便是乱伦,会身败名裂,遭世人唾弃。就算我放她回宋家,让她恢复宋姓,你依然无法娶她,注定不能在一起,你又何必强求?”
宋嘉宁一开始没听清,等男人退回主位,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再回想男人刚刚轻柔掀她面纱的动作,宋嘉宁脸刷的红了,又羞涩又想笑。当然没毁啊,因为她伤的是左脸,他居然看她右脸,能看到疹子才怪呢。
说到后面,郭伯言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希望能劝服长子收起那份心。是男人都贪图美色,女儿小小年纪出落得如花似玉,娇憨妩媚不输妻子,震怒过后,郭伯言能理解长子有那种念头,但郭伯言更愿意相信,长子只是一时糊涂,只要有人点醒他,长子会明白的。
“未毁。”赵恒看着她,平静道。
郭骁明白,明白这辈子他都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她,可他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到了这个地步,唯有父亲能阻止她出嫁。垂着眼帘,郭骁低声道:“我给不了她名分,但我可以给她宠爱,将来我会娶一个老实听话的女人,安安生的子女都记在她名下。”
宋嘉宁意外地睁开眼睛,仰起脑袋。
郭伯言猛地攥紧拳头,只有这样,他才能压制住再打长子一巴掌的冲动。
看过了,赵恒重新替她挂好面纱。
已经打过了,郭伯言现在只想打消儿子的念头,而非让长子在错的路上越走越远。
赵恒注意到了,手在她脸侧停顿片刻,最后还是改了方向,慢慢摘下她右边的面纱。她眼睛闭得更紧,赵恒一点一点地放低面纱,只露出她右边脸颊,与一半樱桃般红艳湿润的唇。他默默地看,记忆中的姣好脸庞依然白嫩细腻,吹弹可破,只是,仿佛清减了些。
坐到椅子上,郭伯言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着长子道:“让她在郭家当个老姑娘,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这就是你所谓的宠爱?安安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是你囚在缸里的鱼?”
宋嘉宁认命地闭上眼睛,浓密睫毛不安地颤动。
郭骁抿唇:“我会对她好,除了她,我谁都不碰。”
他步步逼近,宋嘉宁震惊地发现,才半年多没见,寿王比去年中元节放河灯的时候更高大了,离得远时似与世无争的神仙,如今身体笼罩过来,竟给人一种发自肺腑的压迫感。宋嘉宁有点害怕,但她不敢躲,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抬起手,伸到她面前。
郭伯言嗤笑:“且不提安安愿不愿意,你想宠她,时间长了肯定会被人察觉,那时你祖母会怎么想,你母亲会怎么想,外面的人会怎么诋毁郭家?是不是为了安安,你连咱们国公府的体面都不要了?”
赵恒盯着她慌乱的眼,什么都没说,只站了起来,短短两三步,便来到了她面前。
郭骁看眼父亲,眼里掠过一丝犹豫,又垂下眼帘。
宋嘉宁慌了,下意识朝左侧偏头,尴尬道:“王爷,我,我脸上还没彻底养好,您还是别看了,我怕吓到您。”
郭伯言握拳,呵斥道:“说!”
赵恒漠然提醒:“面纱。”
郭骁呼吸变重,直视对面的男人道:“若父亲是我,父亲会如何?”
宋嘉宁愣住,惊疑地看过去。
“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动心。”郭伯言马上回道。
“摘下来。”赵恒忽然打断她。
郭骁淡淡笑了下,笑容讽刺,不信。
宋嘉宁抿唇,声音低了下去:“那年上元节我对的下联,京城百姓都知道我好吃了,还有这次脸上……外面好像有些风声,说我容貌被毁……”
郭伯言也看出来了,他一时半刻是改变不了长子的心思,索性摊开了道:“你是我儿子,安安是我女儿,我不会为了你断送安安的一辈子,不会为了你让整个郭家沦为全天下的笑柄,更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继续错下去。平章,为父现在给你两条路,第一,你休了那非分之想,我既往不咎,你还是我的好儿子,是国公府的世子,是未来的国公爷。”
“不好?”赵恒淡淡问。
郭骁不语。
宋嘉宁这两天都在琢磨两人的婚事,闻言忙站了起来,低头道:“能嫁给王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我只怕自己名声不好,连累王爷。”
“第二条路,你继续惦记安安,惦记寿王妃,但我不再认你这个儿子,我会逐你出府,会劝你祖母忘了她曾经有个懂事出息的长孙,会劝庭芳忘了她有个关心妹妹的好兄长,会严禁下人再提你的名字,让茂哥儿忘了他有个好大哥。倘若你被寿王抓住,我也只做不知,任你自生自灭。”
赵恒闻到淡淡的药香,看向她面纱,隐隐约约只能窥见她红红的唇儿,脸庞看不真切。赵恒想看看她脸,但她戴着面纱都那么小心翼翼,赵恒便不想强迫她,盯着准王妃半垂的杏眼道:“嫁我,你可愿意?”
而就在他这番话说到一半,提及庭芳之时,郭骁便闭上了眼睛。
寿王如此善解人意,宋嘉宁心中一喜,去那边坐了,身体微微朝他偏转。
郭伯言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下来,沉声道:“你自己选。”
赵恒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懂了,沉默片刻,指了指右手边第一张椅子:“坐。”
郭骁知道自己该选会选哪一条,可是选了,便意味着放手,意味着她会嫁给寿王,意味着再过一个月,她便会被寿王抱在怀里为所欲为。郭骁不甘心,她是他的,他不想放手,他全身血液发热,如热水沸腾,但就在他整个人快要炸裂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宋嘉宁脸颊发热,轻轻摸了摸左边的面纱。
嫁了又如何,继母也嫁过,还为宋家生了儿女,最终还是成了父亲的枕边人。
赵恒挑眉看她:“为何?”
如两军交战,退一步,未必是输。
“谢王爷赐座。”宋嘉宁行个礼,听话地走了过去,刚要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她便要用左脸对着寿王了,面纱边缘松散,极有可能叫寿王看到她脸上的红印。宋嘉宁身体便僵硬起来,左右为难,到底还是转过去了,忐忑地面朝寿王道:“王爷,我,我还是站着吧?”
郭骁睁开眼睛,与父亲对视一眼,他突然伏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儿子鬼迷心窍,差点酿成大错,请父亲责罚。”
幽静的厅堂突然响起男人清凉如水的命令,宋嘉宁心一紧,茫然地朝他看去。目光相对,没等她看清那双拒人千里的眼睛,就见寿王朝他对面的主位扬扬下巴,道:“坐。”
郭伯言审视地看着他:“当真知错?”
“抬头。”
郭骁起身,举手对天发誓:“若敢欺瞒父亲,叫我万箭穿心……”
厅堂静悄悄的,宋嘉宁紧张地抿唇,视线斜过去,只看见寿王玉色的衣摆,衣料平滑,不见一丝褶皱,衣摆下露出一双黑色缎面的方头履。这是宋嘉宁第一次看到寿王的脚,她忍不住多瞧了一会儿,然后发现,寿王的脚,挺大的,要是给他做鞋袜,肯定要多费些功夫。
对一个武将来说,万箭穿心,身首异处,便是毒誓。
众人走后,福公公也退到了厅堂外面,身子躲在门窗后,没在门口碍主子的眼。
“住口!”没等郭骁说完,郭伯言便铁青着脸喝道,身为一个父亲,听不得爱子发这等毒誓。
宋嘉宁乖乖地垂着眼,没看见……
郭骁听话地闭嘴,仍然跪在那里。
太夫人遂牵着茂哥儿,与儿媳妇一块儿出去了,临走之前,林氏悄悄递给女儿一个眼色。
郭伯言冷冷地瞪眼长子,拾起桌上的两封密信,沉声道:“王爷已经猜忌到了你头上,正好皇上有意调遣两百禁军去雄州,我会安排你过去,边疆多战事,你且在外历练一年,明年我想办法调你回来,为你安排一门亲事。”
赵恒微微颔首。
雄州乃北疆要塞,由镇北将军韩达驻守,郭伯言已经决定了,让韩达帮他好好管教这个儿子,保证长子忙得无暇想任何女人。一年过后,他再为儿子挑个强势的儿媳,管得牢牢的,看长子还敢不敢乱动心思。
太夫人懂了,起身道:“多谢王爷体恤,那臣妇就先去料理府里的俗务了,王爷若有吩咐,随时差人传唤我等便是。”
“但凭父亲做主。”郭骁平静道。
福公公及时为她解围,弯腰笑着道:“王爷得知四姑娘身体不适,今儿个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四姑娘的近况,太夫人、国公夫人自去忙罢,别耽误了府里的正事。”
郭伯言颔首,扫眼东边,继续道:“王爷那里,我会说你嫉恨继母与继妹,料想王爷不会怀疑,日后你改过自新善待茂哥儿,王爷也不会一直介怀。但你要记得此次教训,别把旁人当傻子,再有下次,为父也保不了你。”惹急了寿王,去皇上面前参郭家一本,他再受皇上信任,能比过人家亲儿子?
这样的孙女婿,太夫人渐渐头疼了,实在是找不到话说。
郭骁受教:“儿子不敢。”
其实也没说什么,太夫人知道寿王有口疾,不敢像招待别的贵客那般寒暄,只笑着表达国公府对这门亲事的感激,然后再委婉地列举了几样宋嘉宁的不足,希望寿王多多担待。赵恒从进门到现在,始终神色淡淡的,太夫人停顿了,需要他有所反应,他才点点头。
“料你也不敢。”郭伯言冷哼道,“后日你就动身,你祖母那边别露破绽。”
尊卑有别,赵恒坐了北面的主位,太夫人、林氏坐在他右下首,茂哥儿被太夫人带在身边,宋嘉宁垂着眼帘站在母亲一侧,规规矩矩的,一眼都不敢往赵恒那边看,心慌意乱地听祖母、母亲与寿王说话。
郭骁点点头。
太夫人、林氏、宋嘉宁齐齐站直身子,至于茂哥儿,还太小,根本就没行礼,见陌生的男人盯着他,茂哥儿有点怕,拉着祖母的手往祖母身上凑。太夫人笑着摸摸孙子脑顶,热络地请寿王去厅堂坐。
郭伯言继续盯了儿子半晌,然后走过去,亲手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扶了起来,握着儿子肩膀道:“平章,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为父一直以你为傲。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只要肯悔改,便还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记住为父的话,别叫为父失望。”
“起。”赵恒已走到四人面前,简单道,目光从宋嘉宁身上扫过,落在了一直大胆盯着他看的茂哥儿脸上。
郭骁微微动容。
短暂的惊艳后,林氏及时垂眸行礼,掩饰心中喜悦。
郭伯言拍拍儿子,朝门外扬扬下巴:“去吧,别忘了上药。”
寿王准时而至,一袭玉色暗纹绣蟒夏袍,顶着耀眼的阳光不缓不急地走过来,神色清寂,犹豫一缕清凉的风。太夫人早就领略过寿王的风采,这会儿照面并无诧异,恭敬行礼。宋嘉宁只瞄眼寿王影子便紧张的低下头,只有初次见准女婿的林氏与四岁的茂哥儿,一个吃惊地望着那神仙似的王爷,一个好奇懵懂地张望。
郭骁看看父亲,弯腰行礼,转身告退。
林氏走到女儿面前,细声嘱咐了一番,然后她领着女儿,太夫人牵着茂哥儿,祖孙三代去国公府正院厅堂等着了。距离寿王帖子上所说的半个时辰还剩一刻钟左右,主仆便提前去了正门那边,等候寿王大驾。
郭伯言目送儿子,眼看儿子走到门口了,他突然道:“平章。”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半掩着面,反而比不戴面纱更勾人了。
郭骁回头。
等太夫人、林氏赶过来时,宋嘉宁已经打扮好了,换了件水红色的妆花褙子,脸上系着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水润的杏眼,那眸子紧张忐忑地望着长辈,宛如林中走丢的麋鹿,着实惹人怜爱。
郭伯言神色复杂地道:“长兄如父,给茂哥儿树好榜样。”
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欢快劲儿,谁叫未来姑爷是为王爷呢?
郭骁郑重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临近端午,京城早就热起来了,因为不用出门,宋嘉宁只穿了一件浅碧色的杭绸褙子,一头青丝梳成两个丫髻,额前留层稀疏的薄留海,后面露出雪白的颈子,怎么凉快怎么来。正在凉榻上与双儿、六儿、九儿打叶子牌,听说寿王要来,主仆四个立即忙活起来。九儿一把收起牌,双儿扶宋嘉宁穿鞋下榻,六儿手忙脚乱地去取面纱。
他走了,郭伯言一人伫立在书房,等他跨出书房时,院中夜色如墨,只有魏进守在一侧。郭伯言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半晌才去了浣月居。林氏坐在外间的暖榻上,手里拿着一本杂记,一边看书一边等丈夫,见郭伯言进来了,她习惯地先观察郭伯言神色。
经过十来天的精心照料,宋嘉宁脸上的疹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剩几块儿浅浅的红印儿,如果不照镜子,光摸摸不出任何异样,只是有点痒,偏偏又不能挠,实在叫人难受。太夫人送了孙女一对儿檀木佛珠手串,宋嘉宁没事就捻佛珠玩,好分自己的心。
“怎么了?”看出男人眉宇间隐着一丝愁绪,林氏放下书,柔声问。
婆媳俩回了临云堂,一块儿去后院看宋嘉宁准备地如何。
郭伯言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妻子。榻上的女人,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褙子,美丽柔弱,正是这份惹人怜惜的柔,叫他第一眼便想要了她。如果,如果他当时管住了自己,救完人便放手,便不会有长子今日的糊涂。
林氏一听,自嘲地笑了笑,她还真是关心则乱。
“国公爷?”男人看她的眼神太古怪,林氏莫名不安,挪到榻前,拉起郭伯言手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安安的婚事又有变故了?”
太夫人明白儿媳的顾虑,道:“王爷只是过来探望探望,叫安安戴上面纱,露出眼睛说话便可,只要安安自己不摘,王爷还能叫她摘?”她印象中清冷孤寂的寿王,可不会做那种事,说实话,向来深居寡出的寿王居然能想到来关心一下未婚妻,太夫人已经很意外了。
焦虑的声音拉回了郭伯言的魂,他低头,对上林氏清丽的面容,双眸潋滟如水。
林氏有点担心:“娘,安安脸还没好利索,会不会惊到王爷?”怕寿王嫌弃女儿此时的丑态。虽然女儿长得美,过几天肯定也会恢复原来的花容月貌,但身为女子,还是别叫男人瞧见自己任何丑陋的一面好,免得男人记在心里,日后偶尔想起来,影响兴致。
“没,只是有些乏。”郭伯言拥住娇小的妻子,赔罪般在她耳边道:“今晚,不能满足你了。”
送走跑腿的小太监,林氏叫秋月去嘱咐女儿那边赶紧准备起来,她拿着帖子来了畅心院。太夫人接过帖子看了看,见上面点明“无需劳师动众”,太夫人笑道:“王爷好静,既如此,就不必让你弟妹她们过来了,我随你过去迎一迎。”
林氏脸一红,轻轻啐了他一口。
那可是一位王爷准女婿,林氏就是不方便也得变方便了。
半夜三更,郭伯言依然无法入睡,眼前全是长子背对他跪着的身影。
寿王的帖子上说,如果国公府这边方便,他半个时辰后过来。
他知道长子错了,错的很离谱,郭伯言怪长子对妹妹生出邪念,但他也忍不住责怪自己。子不教,父之过,假如他能早点发现长子对女儿的心思,假如他能及时劝阻,长子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那么多错。
然后第二天,林氏就收到了一张帖子,寿王府送来的,称寿王要来探望他的准王妃。
一下子让长子外出历练一年,母亲会多不舍?虽然他再三暗示长子世子之位不会旁落,长子在外那么久,会不会猜忌父亲已经忘了他?郭伯言也不舍,可他必须这样做,一是为了给寿王交代,二来,他必须分开长子与女儿,只有离得远了,长子的念头才会淡下去。
林氏眼波流转,忽然又觉得,寿王是早就看上自家女儿了。
对着帐顶,郭伯言无声地叹了口气。
郭伯言颔首。
耳边传来细微动静,郭伯言扭头,帐中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妻子依赖地靠了过来,好像冷了一样,来他怀里寻求温暖,娇娇小小的。郭伯言下意识抱住妻子,闻着妻子身上的淡淡清香,郭伯言心底,又生出了一丝愧疚。
林氏大惊:“真的?”
他有愧于儿子的教养,他也有愧于妻子。娶她之前,他曾许诺不叫她们娘俩受委屈,可安安的名声基本毁在了长子手里,他明明知道,却不能做什么。若非寿王坚持要娶安安,若非寿王及时提醒,否则,安安一直嫁不出去,还真有可能被长子……
“对了,昨日寿王进宫了,或许与赐婚有关。”
郭伯言不敢再想下去,只抱紧了妻子。
这些年父子之间看似冷淡,但宣德帝从未少了寿王什么,其他皇子有的,寿王都有。
人是他强行娶回来的,曾经是他不察,现在他都知道了,从今以后,他绝不会再给长子机会欺负女儿。
郭伯言沉默,片刻才道:“帝王之心,岂是你我能猜透的,我只知道,皇上曾令各州县张贴告示,遍邀天下名医进京为寿王诊治口疾,后来久治不愈,寿王暴怒不愿治了,那些告示才取下来。”
翌日清晨,郭伯言去了寿王府。
林氏不信:“既然偏心,王府怎么选在外城了?那年也没给赐婚。”
赵恒在厅堂见的他。
郭伯言或许猜不透宣德帝挑他继女当王妃的理由,但从未怀疑宣德帝与几个皇子的父子情,好笑地对犯傻的妻子道:“改日你见了寿王,便会知道,那样的人物,我等臣子都觉得可惜,皇上是他亲爹,要偏心也是偏心他,绝不可能厌弃。”
行礼过后,郭伯言恭声道:“回王爷,微臣已经查清,三桩事全是孽子所为,他怨恨继母继妹,存心要破坏继妹婚事,但绝非蓄意与王爷为敌。微臣本想动用家法,又恐家母过问,张扬出去惹起事端,故微臣欲罚孽子去雄州戍边反省一年,明日便动身,不立功勋绝不叫他回京,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林氏叹气,低声说出自己的忧虑。
赵恒看着他,问:“若再犯……”
郭伯言只是笑笑,脸上并无尴尬,只将妻子拉到身边,不解道:“安安当了王妃,你还不愿意了?”他以为妻子会很高兴,国公府四个姑娘,属她亲生的女儿嫁得最好。
郭伯言神色一凛,肃容道:“若孽子执迷不悟,微臣会奏请皇上,另立世子。”
傍晚郭伯言回府,林氏有些幽怨地道:“国公爷不是说,安安一定会落选吗?”
赵恒颔首:“可。”
宋嘉宁点点头,重新把帷帽戴上了。
郭伯言再次行礼,低头告退。
“安安别急,等你父亲回来,我叫他打听打听。”林氏暂且安慰女儿道。
回到国公府,郭伯言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禁军马军司指挥使刘守仁处。刘守仁看了信,颇为意外,他与郭伯言同朝为官,虽非至交,但既然郭伯言要历练儿子,他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当即将郭骁的名字记在了调遣禁卫名册上,然后送入宫中。
林氏早在女儿说到一半时,眉头就皱起来了。她之前的猜测有几分根据,但女儿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如果宣德帝真想利用女儿给寿王难看,那女儿嫁到寿王府,还能落了好?
看到郭骁的名字,宣德帝也愣了愣,不过也只觉得这是郭伯言要历练长子,便没有多问,批了。当天下午,郭骁提前回府,与父亲打声招呼,父子俩再一道去畅心院知会太夫人。
“娘,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啊?”宋嘉宁不安地问母亲。
太夫人大惊失色,看看孙子再看看儿子,不解道:“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么一想,宋嘉宁顿时坐立不安了,一来心疼寿王不为亲爹所喜,二来担心寿王并不想娶她,婚后冷落她。
郭骁垂眸。
满京城都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寿王这个儿子,她的名声又比不上其他贵女,就算脸好看,也是个胖姑娘,莫非宣德帝把她指给寿王,是他冷落寿王偏心其他皇子的一种手段?若真如此,她岂不是连累寿王了?百姓一听说寿王妃是个贪吃的、疑似被鲁家二公子嫌弃过的疹子脸丑女,肯定又要笑话寿王吧?
郭伯言咳了咳,看眼母亲道:“其实我早有安排平章去历练的打算了,得知皇上要调两百禁军去雍州,我当天便给刘守仁通了气,怕母亲阻拦,才隐瞒到今天。”
皇上为何安排她嫁给寿王?
太夫人沉了脸,不满地训斥儿子:“就算你要历练平章,为何非要现在派他去?安安马上就要出嫁了,你就不能让平章喝完安安的喜酒再走?平章是亲大哥,送嫁那日叫他陪王府宾客喝酒,也是给安安长脸啊,不然就凭符哥儿他们,几碗就被人灌醉了。”
宋嘉宁歪头想想,便把她被鲁镇嫌弃后去楚王府做客,偶遇寿王,寿王在凉亭中的那番鼓励之词说了。寿王虽然是好意,但始终冷冷清清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她。至于这次赐婚,想到三年前宣德帝根本没给寿王娶媳妇,宋嘉宁突然心中一紧,母亲又说了什么,她根本没听清。
越想越气,主要还是舍不得长孙离家那么远。
林氏心中一动,捏捏女儿手道:“王爷何时叫的你表妹?”
郭伯言心中苦笑,真叫长子去王府送嫁,他怕长子再也回不来。
宋嘉宁委屈地辩解道:“我也不敢喊,是他先叫我表妹的。”否则再往她脸上贴几层脸皮,她也不敢去寿王面前攀亲戚啊。
郭骁及时道:“祖母别怪父亲,是我主动求父亲帮我安排的,男儿大丈夫,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别说这次是安安出嫁,换成庭芳,我照样会走。”
林氏轻轻呸了女儿一口:“你算哪门子表妹?你三个姐姐都不敢喊人家表哥。”
“好好好,你去建功立业,你们爷俩都去!”太夫人赌气道,骂完了,扭头转了过去。
宋嘉宁听了母亲的话,却哭笑不得,下意识歪头挡住自己还没恢复的左脸,宋嘉宁无奈地道:“娘想哪去了,我是与王爷打过几次交道,但王爷从没露出过那种意思,最多把我当表妹看。”也就只有母亲,把她当成宝,谁都稀罕似的。
郭伯言朝长子使个眼色,留长子安慰太夫人,他先回临云堂了。
女儿这么美,那位她还没见过面的寿王,八成早就动心了。
得知继子要去边关,林氏同样不解,有点埋怨地对丈夫道:“安安要办喜事,国公爷却把世子打发到边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您耳边吹了什么风。”继母难当,这人只想着儿子的前程,怎么不为她这个继母考虑考虑?
内宅女子们看重出身门第,可男人选女子,大多还是看脸的,便是娶了名门闺秀做正妻,但凡家中有些权势银钱,也会纳几房美貌小妾愉悦自己。郭伯言为何娶她一个寡妇当继室?归根结底还是先看中了她这张脸。
郭伯言故意道:“就你那两口气,还没茂哥儿吹得响,能左右我的决定?”
有了猜测,再联想去年寿王送女儿的樱桃色颜料、送儿子的那碟樱桃,林氏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儿女私情上。小心翼翼帮女儿取下帷帽,再瞧瞧女儿妩媚的右脸,以及那双清澈懵懂的杏眼,林氏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该开玩笑的时候他没正经,林氏恼了,一个人去看女儿。
震惊过后,林氏一直在琢磨女儿为何能当王妃。名门之女德才兼备那种恭维话,林氏一个字都不信,女儿身份尴尬琴棋书画拿不出手,还因为出疹子容貌受损打发回来了,如果不是寿王那边使了劲儿,女儿绝不可能被赐婚。
母亲气鼓鼓的,宋嘉宁自然要打听是怎么回事,听说郭骁要去雍州,宋嘉宁比母亲更吃惊。但宋嘉宁虽然知道郭骁对她有觊觎之心,却怎么都不会将二叔二婶与郭骁联系到一块儿,毕竟在宋嘉宁心里,二叔二婶本就是能做出进京抢她这种事的人。
等太夫人、二夫人也相继离去,林氏命秋月带茂哥儿去院子里玩,她终于有空与女儿说贴己话了,坐在床边,拉着女儿白白嫩嫩的小手,亲昵地审问道:“安安跟娘说实话,王爷是不是,早就对你有意了?”
震惊之余,宋嘉宁偷偷地松了口气,与郭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总是难以彻底放松。
三夫人憋屈死了,假意敷衍一番,便领着一双儿女回三房去了。
晚上,郭家设宴,为明早便要启程的郭骁践行。
老天爷太不公平,凭什么好运气都给林氏母女了?一个寡妇当了国公夫人还不够,居然让她的女儿也做了王妃!
三芳都出嫁了,宋嘉宁被太夫人叫到身边,祖孙俩同席。宋嘉宁乖巧地服侍太夫人用饭,太夫人与郭骁说话的时候,她只扭头看太夫人,面带浅笑听长辈说话。作为被太夫人叮嘱的孙子,郭骁自然也要看着太夫人,但他的余光,却都落在了祖母身边的继妹身上。
越想越酸,再看看身边紧紧抿着嘴的女儿,三夫人溢满胸口的羡慕嫉妒中,又生出了一丝恨。如果不是宋嘉宁与鲁镇议亲牵扯到了她女儿,女儿去年怎么会早早跟黄家公子定亲?如果没定亲,女儿肯定也会参加这次选秀,论名门之女,她嫡出的女儿难道会比不上宋嘉宁这个外来的?论德才,女儿怎么也比贪吃的宋嘉宁强吧?
她梳着双螺髻,额前留着一层稀薄的刘海,下面小脸白净姣好,一双杏眼乌润明亮,是他深深放在心底的姑娘。他多想带她一起走,多想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多想她朝他笑一笑,或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只有三夫人,笑得勉强极了,心里说什么都想不通,为何宋嘉宁都长疹子出宫了,居然还捞了一个王妃。寿王寿王,别说只是结巴,就是哑巴那也是王爷,若将来楚王得了皇位,寿王这个亲弟弟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得巴结呢。
察觉父亲犀利的目光投了过来,郭骁及时收回视线,端起酒盏。
二夫人也过来贺喜。
那么多多想,可是他不能,他还没有……
他一走,国公府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太夫人一把将小孙女搂到怀里,使劲儿地抱着,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线:“都说我们安安傻,殊不知傻人有傻福,瞧瞧,一眨眼就封了王妃,住的还这么近,将来出嫁了,出门右拐走几步就是娘家,哪像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回来一趟车马劳顿的。”
烈酒入腹,燃起一把烈火。
宣旨公公满意地回宫复命去了。
翌日天未亮,郭骁一个人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为他送行。
林氏听了这八个字,莫名想笑,但听说是宣德帝亲自赐的婚,林氏总算相信女儿是真的要当王妃了。余光扫眼神色复杂的三夫人,林氏一扫前半个月的愁闷,热络地请宣旨公公去厅堂用茶,然后暗中塞了一个大封红给对方。
一觉醒来长孙已经跑了,太夫人又气又疼,最后迁怒儿子,一句话都不想跟儿子说,由丫鬟们扶着回畅心院了。郭伯言此时也无心哄母亲,独自来了长子的颐和轩,卧室走一圈,又来了书房。书房幽静空旷,郭伯言叹口气,问阿顺:“世子出门,都带了什么?”
出身名门,德才兼备……
阿顺低头道:“带了一身衣裳,两本兵书。”
宣旨公公也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看眼戴着帷帽的准王妃,他笑着道:“四姑娘出身名门,德才兼备,只因身体不适才暂时出宫,并非落选。皇上操劳国事之机仍记得四姑娘的好,说明四姑娘是命定的贵人啊。”
郭伯言扫向书架,慢慢地笑了,长子记得带兵书,便说明是真心要去历练的,没有因为儿女私情而懈怠。
说话时,林氏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免得宣旨公公误会她不高兴女儿当王妃。当然,女儿做了寿王妃,这是天大的荣耀,林氏是真的惊喜,只不过好消息来的过于意外,她现在满头雾水,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来不及喜呢。
郭骁走后半个月,国公府客院的宋二爷,在两个貌美丫鬟的精心照料下,终于养好了身体。恢复行动自如的宋二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写休书,他读过书,只是才学不够没有取得功名,但写封休书还是没问题的。
林氏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看宣旨公公笑眯眯地扶起了女儿,笑得那么灿烂,近乎谄媚,林氏这才略微回了神,与太夫人对视一眼,她一边扶住女儿胳膊,一边轻声询问宣旨公公:“王妃,不是从秀女中选吗?怎么……”
墨迹干了,想想胡氏彪悍的样子,宋二爷心有余悸,命郭伯言安排给他的小厮送与胡氏。
宋嘉宁晕晕乎乎的,真是做梦都没做过这么荒唐的梦,简直就像一个穷得即将饿死的灾民,一抬头,忽然看见天上掉下来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山,够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了。此时宋嘉宁就是那个得了天大便宜的灾民,面对从天而降的好运,不知所措。
胡氏的板子伤也早养好了,想闹来着,被看守她的小厮用鞭子吓唬住了,便把希望放在丈夫身上,盼望丈夫来救她,未料盼了半个多月,只盼来一封休书。胡氏大怒,嚷嚷着要去找宋二爷拼个你死我活,宋二爷躲在房里不肯出去,胡氏则被下人拖出了国公府后门。
这十天,宋嘉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捧着宣德帝赐婚她给寿王做王妃的明黄圣旨,想到寿王那九天神仙般的俊逸模样,想到这个男人将来会成为新帝,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她居然要奉旨嫁给他……
这半个月,有国公府放出去的消息,胡氏的名声早臭了,百姓们都知道宋二爷是个老实人,进京抢侄女完全是胡氏的主意,宋二爷惧内才答应敲的登闻鼓。后来见侄女在郭家过得好好的,卫国公郭伯言也以德报怨,非但没有仗势欺人,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宋二爷愧疚不已,不抢侄女了,更是痛下决心,休了恶毒的胡氏。
本来就苦了,三夫人还过来奚落了一番,明着是探望她的病情,话里话外都在嘲笑她即便得了选秀的机会,也没有当王妃的命。宋嘉宁自己忍了,可她受不了母亲明明很气愤,却要压下火气,先劝慰她的温柔模样。
因此,胡氏沿街叫骂郭伯言、宋二爷时,旁边的百姓们只笑着看热闹,没有一个帮她说话的。胡氏自讨没趣,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的,纵使恨透了宋二爷、林氏,奈何国公府守卫森严她连人影都见不到,无奈之下,只得带着郭家下人塞给她的盘缠,灰溜溜地搭船回江南去了。
她多想自己婚事顺利,让母亲也与有荣焉啊。
彪悍媳妇走了,宋二爷在郭伯言的授意下,大摇大摆地出门了,或是去京城大酒楼吃席,或是去书坊买书附庸风雅。百姓们见他过得逍遥快活,越发肯定宋家是心甘情愿放弃侄女的,而非郭家恃强凌弱。
她被送出宫那日,恰好是二姐姐兰芳回门的日子,二伯母那边高高兴兴的,她却落得如此狼狈。宋嘉宁没有与二姐姐攀比的心,只是两边一对照,显得她与母亲太凄凉,母亲心疼她而流的泪,看得宋嘉宁酸涩难挡。
既然郭、宋两家握手言和,百姓们渐渐不再念叨郭家四姑娘的身份,反而随着寿王大婚的临近,百姓们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郭家四姑娘闹了那么多笑话,宣德帝都没有收回赐婚,到底是宣德帝太不满寿王,还是郭家四姑娘自有过人之处?
可宋嘉宁心里也很难受。
好奇心一起,百姓们很快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传说中那个因为结巴不被宣德帝所喜的寿王,居然入朝为官了,还是新科状元才能封的翰林院修撰!
好在宋嘉宁睡觉比较老实,并没有来回翻身的习惯,身上绑着东西也能睡得香香的。
宣德帝真不喜欢寿王,会给寿王官职?
法子狠了点,但姑娘家的脸不容闪失,万一留了疤,难受的还是宋嘉宁。
意识到宣德帝其实看重这个结巴王爷后,百姓们不禁又疑惑起来,既然看重,宣德帝怎么还赐寿王一个浑身笑料的王妃?疑惑了一阵,不知谁先起的头,反正没过多久,百姓中又流传了一个说法,说是宣德帝曾经有意收回赐婚旨意,是寿王不愿因流言蜚语悔婚,坚持要娶国公府四姑娘。
太夫人想了一个办法,叫双儿几个丫鬟轮流给她守夜,就在旁边盯着,不许她转身。母亲怕丫鬟们打盹耽误事,干脆叫丫鬟用纱带绑住她,另一头系在床外侧,这样睡熟的宋嘉宁可以往右转,左翻身却是不能。
此言一出,曾经被百姓当笑柄的寿王,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首先是身子不适。左脸偏下方连着下巴那一块儿起了一片疹子,正是刚发出来的时候,碰不得压不得。白天还好,宋嘉宁不去理会就是,到了晚上,睡觉却成了问题,就怕睡着睡着朝左转身,压到脸。
如此良缘,百姓们也跟着期待起寿王大婚了。
宋嘉宁出宫这十天,过得很不舒服。